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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月娘這個人物

吳月娘這個人物

幾乎做了押寨夫人(事在第八十四回)
在這個事件中,吳月娘並沒有「失貞」,書中也特別點明這點。
關於吳月娘的德行,我同意孫述宇的分析,「在作者的構想中,月娘是有德,但她的德行,並不是那麼難能而可貴。她在家庭之內和社會上的地位,會驅使她進德。我們看見西門慶死後眾妾都散了,獨有她肯守節,但是事實上她守節比她們守節的好處要多得多,因為她管理和操縱著家產,而且只有她憑著大婦的身份可能受到朝廷旌表,眾妾都不能有此望。」
冰山之喻:潛意識(事在第一百回)
夢由心生(事在第八十四回)
夢境亦假亦真,這個夢境就是吳月娘「真我」的表現,在碰上「非常之變」時,她想到的就是「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作者沒有讓她在夢中「失貞」,總算是「筆下留情」,但作者讓她在夢中大遭輕薄,卻是與前述她在現實生活中遭遇殷天錫輕薄的「暗貶」手法相同。
下面這段寫的就是她的夢境。
吳月娘在《金瓶梅》中也是以偽君子的面目出現的,《紅樓夢》寫妙玉被強盜「輕薄了一會子」,和《金瓶梅》之寫吳月娘被殷天錫「按在床上求歡」,其手法也相同。《紅樓夢》受《金梅瓶》的影響,這是例子之一。
天下太平,人民復業,后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產器物都不曾疏失,后把玳安改名西門安,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
吳月娘的德行(事在第一百回)
他對燕順說的什麼「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識」,當然只是為了要替吳月娘說情,而捏造的謊言。《水滸》中的宋江是善於權術的,《金瓶梅》的作者寫他用的這個權宜之計,就是符合他的本來性格。
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恁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於掌握。娘子若不棄,願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遲。月娘聽言,大驚失色,半響無言。
下面一段就是寫她被那高大歲「非禮」的經過。
《紅樓夢》中有一個類似的例子,第一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寫素有「潔癖」的妙玉被強盜擄去,寫她被那強盜「騰出手來,輕輕抱起,輕薄了一會子」,「可憐一個極潔凈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掇弄去了。」
高鶚對妙玉之是否甘受污辱,「不敢妄議」,《金梅瓶》的作者對吳月娘之是否真正「清香高潔」卻是有議的,後文再表。
以西門家中的婦女為例,幾乎或多或少都九-九-藏-書有淫行,「三大淫|婦」(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不必說了,孟玉樓是再醮婦人,西門慶死後又改嫁李衙內;孫雪娥與家人私奔,最後做了私娼;李嬌兒本來就是妓院出身,西門慶死後又再「盜財歸院」。唯一沒有淫行的似乎只有一個吳月娘。從表面看來,她也的確像是個賢妻良母,自始至終,只有西門慶一個男人(其他妾侍,最少也有兩個以上男人),西門慶死後,她為他「守節撫孤」,終於得到「好報」,「善終而亡」(第一百回)。因此曾有人譽之為「出水芙蕖,清香貞潔」,芙蕖即荷花,意謂其「出於淤泥而不染」也。
《紅樓夢》后四十回雖是高鶚續寫,但對於妙玉這個人物,續作卻是不失原作精神的。曹雪芹給妙玉的評語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道出了妙玉這個偽君子的本質,高鶚是按照曹雪芹這個「提示」來寫妙玉的結局的。高鶚還怕讀者不懂他的「皮裏陽秋」,在妙玉「遭劫」之後,還加上幾句:「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議。」(這幾句其實是畫蛇添足的多餘說話。但也可以見到作者之要鞭撻妙玉的用心,唯恐讀者不知。)
吳月娘逃出了碧霞宮之後,被殷天錫率眾追趕,好不容易擺脫了他,但在經過清風山之時,又被山上的強盜搶了去,強盜頭子之一的矮腳虎王英最為好色,要她做押寨夫人。幸好其時「及時雨宋江因殺了娼婦閻婆惜,逃避至此」。吳月娘被押到山寨的時候,三個強盜頭子(錦毛虎燕順、白面郎君鄭天壽和矮腳虎王英)正陪著宋江飲酒。
這王婆回報雲離守,次日晚夕,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雲離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裏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離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離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裏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靈魂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與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面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雲離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九*九*藏*書得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雲離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
不過雖沒失貞,卻也受盡輕薄了。
按:王英、燕順、鄭天壽等人都是《水滸》的人物,作為《金梅瓶》主幹的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故事本就是取材於《水滸》的,因此在《金瓶梅》中也常有《水滸》的人物出現,有關人物的性格描寫,也大體依據《水滸》。不過,《水滸》中的宋江是鄆城縣押司,與清河縣的土霸西門慶風馬牛不相及。
因見月娘生得姿容非俗,戴著孝冠兒,若非官戶娘子,定是豪家閨眷。
做了這個怪夢之後,吳月娘得到老禪師的「點化」,知道孝哥兒是西門慶的托生,她雖然捨不得兒子,也只能讓孝哥兒跟老禪師出家,好化解她丈夫的「冤孽」。這是受宿命論影響的「敗筆」,不過他這樣寫,也是有其社會原因的。我在前面已經分析過了,此處不贅。
《金瓶梅》擅長寫人物的內心世界,如果說吳月娘在碧霞宮和清風寨的表現,看起來確是像個「節婦」的話,那麼在下面這一段描寫中,就揭露了吳月娘的內心世界,並非如她表面所顯露的那麼「貞烈」了。
《金瓶梅》的作者當然不會知道潛意識的理論,但在他的筆下卻常有表現潛意識的寫法,與佛洛伊德的理論不謀而合。例子之一,我曾在「武松殺嫂」那一節中談過。現在吳月娘做的這個「怪夢」也可說是例子之一。
夢境中不做烈婦(事在第一百回)
書中寫吳月娘為替亡夫還香願,往泰山頂上上香,上香過後,在山上岱嶽廟的碧霞宮歇息。這個廟的廟祝: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焦大之口罵榮國府,除了門口那對石獅子,沒有一個是乾淨的,我們于《金瓶梅》中的西門家,亦可作如是觀。(按:《紅樓夢》之深受《金瓶梅》的影響,論及者頗多。如張俊的《試論<红楼梦>與<金瓶梅>》,開宗明義就說《紅樓夢》的創作,深受《金瓶梅》的影響,這當是毋庸置疑的。任舫秋的《略論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及其藝術成就》也說《紅樓夢》在繼承《金瓶梅》現實主義傳統上,更為突出。)所以古人曾說:「《紅樓夢》脫胎于《金瓶梅》。」
夢境中,王婆替雲離守向她求婚。說去雲離守:
作者以一首詩結束,就書中主要人物的結局來闡明因果報應的不誣。
姓石,雙名伯才,極是個貪財好色之輩,趨時攬事之徒,這本地有個殷太歲,姓殷雙名天錫,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領許多不務本的人,牽架鷹犬,在這上下二宮,專一睃看四方燒香婦人,人不敢惹他。這道士石伯才,專一藏奸蓄https://read.99csw.com詐,替他賺誘婦女到方丈,任意姦淫,取他喜歡。
這吳大舅兩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門,哪裡推得開?只見月娘高叫,「清平世界,攔燒香婦女在此做甚麼!」這吳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來了!」一面拿石頭把門砸開。那殷天錫見有人來,撒開手,打床背後一溜煙走了。原來這石道士床背後,都有出路。吳大舅砸開方丈門,問月娘道:「姐姐,那廝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廝打床背後走了。」
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雲離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雲離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起,飲合巹懷,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拉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雲離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得我女兒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拔劍向床頭砍去,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三尺利刀著項上,滿腔鮮血濕模糊。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
幸好在緊急關頭,陪同吳月娘上香的吳大舅聞聲來救。月娘方能免膏狼吻。
沒一個是乾淨的
於是就將她當做獵物,先把美酒招待她,並挽留她住宿一宵,然後趁她走後躺在床上之時,把那高太歲引來。
筆底輕薄非無因(事在第八十四回)
夢中被迫婚(事在第一百回)
其一是第八十四回「吳月娘大鬧碧霞宮;宋公明義釋清風寨」寫的吳月娘兩次「遇暴」之事。
宋江看見月娘頭戴孝髻,穿縞素衣服,舉止端莊,儀容秀麗,斷非常人|妻子,定是富家閨眷,因問其姓氏。
這月娘覺身子乏困,便要床上側側兒。這石伯才一面把房門拽上,外邊坐去了。也是合當有事,月娘方才床上𢱉著,忽聽裏面響亮了一聲,床背後紙門內跳出一個人來,淡紅面貌,三柳髯須,約三十年紀,頭戴滲青巾,身穿紫錦褲衫,雙手抱著月娘,說道:「小生姓殷名天錫,乃高太守妻弟,久聞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國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見,無由得會,今既接英標,乃三生有幸,死生難忘也!」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歡。月娘唬得慌作一團,高聲大叫……
宋江因見月娘詞氣哀惋動人,便有幾分慈憐之意,乃便欠身向燕順道:「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識,為夫主到此read.99csw.com進香,因被殷天錫所趕,誤到此山所過,有犯賢弟清蹕,她是個節婦。看我宋江的薄面,放她回去,以全她名節吧。」王英便說:「哥哥爭奈小弟沒個妻室,讓與小弟做個押寨夫人罷。」遂令小嘍啰把月娘據入他后寨去了。宋江向燕順、鄭天壽道:「我恁說一場,王英兄弟就不肯教我做個人情。」燕順道:「這兄弟諸般都好,只吃了有這些毛病,見了婦人女色,眼裡火就愛。」那宋江也不吃酒,同二人走到后寨,見王英正摟著月娘求歡,宋江走到跟前,一把手將王英拉著前邊,便說道:「賢弟既做英雄,犯了溜骨髓三字,不為好漢。你要尋妻室,等宋江替你做媒,保一個室女好的,行茶過水,娶來做個夫人,何必要這再醮做甚麼?」王英道:「哥哥,你且胡亂權讓兄弟這個罷。」宋江道:「不好!我宋江久后決然替賢弟完娶一個好的,不爭你今日要了這婦人,惹江湖上好漢恥笑。」……當日燕順見宋江說此話,也不問王英肯不肯,喝令轎夫上來,把月娘抬了去。
宋江義釋吳月娘(事在第八十四回)
吳月娘說明了自己的來歷之後:
但吳月娘真的是「表裡如一」的「清香貞潔」嗎?《金瓶梅》是沒有她的「不貞」的描寫,但也有兩處涉及她的描寫是很不「乾淨」的。
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靈真性,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絛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離守那裡避兵,就與孝哥完成親事,一路飢食渴飲,夜住曉行,到了濟南府……雲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婆來陪侍月娘……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卧,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雲離守雖是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
夢是短暫的,但吳月娘在夢境中經歷的時間很長,頗有「黃粱夢醒已三生」的味道。下面續寫吳月娘在夢境中的遭遇。
在宋江口中,把吳月娘說成「她是個節婦」,這隻是宋江從表象上的觀察,輕下的「斷語」,當然這也是他有此需要(救人)才「美化」月娘的。
下面續寫吳月娘如何應付雲離守的迫婚。
這個夢的確是個「怪夢」,從小說的整體結構來看,這個夢與其他情節並無牽連(既無前因,亦無後果),做不做也罷。以吳月娘這樣一個「貞潔」婦人,怎會夢到這樣一種穢褻的「尷尬事」(被親家迫婚)呢?但說怪不怪,如果我們深入探討作者的用心,當會理解這是作者的「皮裏陽秋」,藉此怪夢,揭露吳月娘的內心世界。如果她真的是古井無波的貞婦,不可能做這樣的怪夢。夢中吳月娘為了保命,答九九藏書允雲離守的要求,根據她這個「保命哲學」,假如雲離守不是砍死她的孩子,只是以她孩子的性命相脅的話,她是不會「拒阻雲雨」的。而她的「拒阻雲雨」,亦可作如此解釋,她是受封建道德熏陶較深的人,道德的規範抑制了她夢中的潛意識,因而也就不好意思對對方一求歡,就馬上與他「雲雨」了。
前面說過,《紅樓夢》中妙玉這個人物,在同是偽君子這一方面,是和《金瓶梅》中的吳月娘頗有相似之處的。高鶚在寫妙玉「遭大劫」之前,也曾寫過妙玉做的一個怪夢,夢中「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紅樓夢》第八十七回),其手法也正是借怪夢來揭露妙玉的內心世界,並非如表象那樣「乾淨」。
《金瓶梅》臨結局時(第一百回)寫「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到清河縣地界」,吳月娘帶領十五歲的兒子孝哥,往濟南府投奔任職總兵的親家雲離守,途中在永福寺投宿,做了一夢。
按照中國小說的傳統,作者若是描寫一個真正貞烈的婦人,一定是帶著敬意的,決不會有穢褻的描寫。但作者在這裏,卻讓吳月娘被殷天錫「按在床上求歡」,又要她親口答覆弟弟的疑問來表明她未受「玷污」,這些細節的描寫,顯出作者筆底的「輕薄」。
關於夢的解釋有不少心理學者寫過專書,其中最著名的當推佛洛伊德的《夢的解釋》(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據他的理論,每一個人的精神領域中,都有潛意識存在,所謂「潛意識」,簡單的解釋就是人們不敢表現出夾,埋藏在心底的一種意識。例如性的慾念,想偷東西的慾望……諸如此類不容於道德習俗的東西。這些慾念由於受到壓抑,不敢在正常的意識里存在(想都不敢想),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佛洛伊德把人類的意識比喻為一座漂浮在海中的大冰山,十分之九是藏在水底的,只有十分之一露出水面。那藏在水底的十分之九,就是潛意識了。被壓抑了的慾念雖然不敢在意識中表現出來,但卻常在夢中出現。可是由於道德習俗等所加於精神的「制裁作用」,即在夢中這些慾念也不可能赤|裸裸地按它本來的面目表現。佛洛伊德把壓制精神活動的道德觀念比喻為「心靈的看門人」。
表面看來,在這個事件中,作者是把吳月娘當作能夠「守貞」的「正面人物」來寫的,但如果我們「深究」的話,當會發現作者的「暗貶」手法,作者對這個表象上的「正面人物」其實是並不怎麼尊重的。
《金瓶梅》的結局是:
被按在床上求歡(事在第八十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