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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忘川 第九節

番外 忘川

第九節

最後,我狠狠捶了九厥一拳,用力擦乾了眼淚,吸了口氣說:「沒事了。」
「你?!」
盒底那塊雪白的錦面上,端端擺著一塊大拇指般大小的鱗片,底部瑩白如玉,一抹朱紅從中延伸而上,越往上越鮮艷,似雲朵之中蔓出的一片紅霞,晶瑩剔透,光彩浮動。子淼略一端詳,道:「龍鱗?」
而此刻,我最大的委屈,只是在於顛覆掉這個世界的人,是敖熾自己。這種後院起火的悲哀與無力,我吃多少包子也無法消減。我抓著九厥,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慢,眼淚把想說的話沖沒了。只慶幸現在在面前的人是九厥跟子淼,在他們面前,我怎樣發瘋都不覺得丟臉。我信他們,視他們如親人。在親人面前,怎樣都是可以的。
「這又是什麼情況?」
「我的外衣很貴的!大姐!」九厥大叫著縮回手,抽過紙巾用力擦袖子,邊擦邊搖頭,「好吧,看這樣子,你算是恢復正常心智了。我可以跟你……」他抬眼看子淼一眼,「跟你們談一些問題了。」
我曾被氣糊塗的頭腦,漸漸復甦,水墓被盜,龍鱗,我與敖熾間突如其來的風波,之前那些巧合的過分的巧合,開始有序的組織起來。
九厥聳聳肩:「敖熾只是對老龍王附耳講的,那就只有他爺孫倆才知道了。龍王將這件事當做家醜,不許他人張揚,故而知道內情的人不多。這洞庭龍君當年事受邀賓客之一,才對這段往事如此清楚。而且,這老色鬼念念不忘的是三公主的姿色,昨晚喝酒的時候還不斷跟我講那姑娘美得有多麼出塵脫俗,溫柔似水,哪怕被夫君當場拋下,都沒有失態,還忙著安慰被氣得只剩半條命的老龍王。」
「龍族是不必遵循人類的繁殖法則的。」我打開他的手,「繼續!」
「你去東海乾什麼?」我脫口而出。
「早些年,你只是聞了聞我釀的酒,,就不省人事。」九厥往我杯子里倒了小半杯酒,一本正經眨了眨眼睛,「有這樣的前科,本不該讓你碰我的酒。」
「然後?然後么……」九厥停了停,「然後的故事,大概就跟你有關了。不然我喊你來幹嘛。」
「我可沒那時間到你的小店。」九厥搖頭,笑,「看你灰頭土臉的樣子,一猜就中。read.99csw.com也不看你九厥叔叔是誰。」
九厥哈哈大笑,湖藍色的頭髮在燈光下輕佻晃動;子淼依然穩如磐石,只微微翹了嘴角,無奈的搖頭。兩個人看我的眼神,同千年之前無異。
「這是我在洞庭水墓中發現的。」九厥嚴肅的看著我,「不久前,水墓被人硬闖,鏡君腕上的手鐲被盜。」他轉而看向子淼,「那鐲子的來歷,你知道的吧?」
「訂閱的手機新聞。」九厥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掃一眼,愣了愣,「忘川地震了。」
子淼什麼都沒有講,平靜的喝酒,一杯又一杯。
「老東西講,東海龍族中,有一位渾身紅磷的三公主,東海諸龍,唯有她的鱗片是霞光之色。這三公主的外公,乃是現任龍王的胞弟,只因三公主天性溫婉可人,又生得玲瓏貌美,在東海之中可謂受盡寵愛,老龍王更是一早做主,將三公主選為他的孫媳婦。」每每一說起這些八卦之事,九厥的眼中臉上便熠熠生輝。
我狠狠捶了他一拳:「說!你怎麼知道的?」
「今時不同往日。」我抓起杯子一飲而盡,直著眼睛瞪著他,「我不辭辛勞,大老遠來你這個鳥不拉屎的破酒庄,還得一腔愛心安慰那些失戀的老男人,你居然連口酒都不捨得給我喝!鄙視你!」
「我也很欣賞哦!」九厥嘿嘿一笑,也湊過去,同子淼擺出兄弟同心的誇張姿勢。
「我想想啊。」九厥故意仰起頭,望天思考,半晌才道,「其實我真是猜的。」他低下頭,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又看看子淼,「不速之客,情海翻波。世間男女,千人一面。」
「震級不大,小部分建築受損,幾人輕傷。」消息內容應該是值得慶幸的,但九厥的眉頭卻緊緊鎖起。
「原來,他被關在冰牢里,是為了這件事。」子淼搖頭一笑,「當初我還當他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勾當。這條孽龍,果真是不尋常物。」
「誰有本事硬闖水墓?」我吃了一驚,難道是急功近利的妖魔為了提高修為,狗急跳牆搶那隻「水神之眼」?
「釀得再好,也需會品之人,才算完美。」九厥朝子淼舉舉杯子。燈光的光線調得正好,不明不暗地籠下來,兩個男人的酒杯碰出清脆的聲音,牆壁上兩read.99csw.com個輪廓出眾的影子,沉在醇厚的酒香里,堪比任何一幅生動的水墨畫卷。
「哈,喝多了不是!」九厥幸災樂禍地戳了戳我的頭,對子淼道,「看看你調|教出來的傢伙,到現在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他把晃來晃去的我扶住,「失戀的那個怕是你吧?」這話大概是世上最見效的醒酒藥了。
可是,我卻聽得五內翻騰。三公主,龍王的孫媳婦,每個字都是刀,扎我;每句話都是包子,噎我。
「三公主?」我一楞,抓住九厥急急問,「然後呢?」
「對。」九厥表示贊同,「我們欣賞的,只怕還有三公主的心有城府和膽大包天吧。」
子淼握起手掌,笑道:「天下之大,你我料不到的事,還是太多。」
子淼的神情如出一轍,他伸出左手,攤開手掌,掌心處一粒殷紅的,硃砂記般的圓點,分外惹眼。
「你聽說過忘川么?」九厥問。
我清楚記得,子淼的手掌上沒有任何「胎記」。
「就在三公主跟……呃,跟敖熾大婚的那天,這孽龍居然當著滿堂賓客的面,拜完天地后沒多久,突然對老龍王說了一句話,便拋下新娘,離開了東海。只不過沒多久就被老龍王抓了回來,關在東海龍宮的冰窖里許多年。最後,大概是老龍王倔不過這個孫兒,到底還是將他放了。不過也有傳聞是孽龍敖熾硬憑自己的本事,闖出了冰牢,從此之後,東海龍族在無人能壓制他,只得任他離了東海,胡作非為。」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該對我講的!」我受不了這兩個在我面前賣弄默契的男人,從他們的眼睛里,我分明看到了我們都在尋找的東西。
我的身子垂了下去——原配夫人是事實,結婚是事實,他不否認,因為都是事實。她說過,她一直在等他吧,等了那麼久,上千年的時光,以一個妻子的身份。
這是九闕與子淼想見時的情景。我早已料到。這兩個曾經煮酒對弈、閑話天下的仙家男子,已經熟稔得像不分彼此的同胞手足,他們的默契是生了根的,與時間空間無關。正因了這樣的熟悉與默契,他們可以平靜的接受一且分別,與一切重逢。
我很少到這裏來,一來,這裏除了酒再沒別的,無趣,連九厥自己都很少呆在read.99csw.com這兒,他曾經深情又文藝地說自己不是宅男,只是一個要帶著自己到處流浪的、風一樣的男子;二來,九厥很少主動邀請我,他說怕我受不了這裏迷人的酒香,把他的酒全部偷喝掉,並且不給錢。如果不是鬧失戀,他肯定不會主動喊我到酒庄來的,酒庄不僅是他的家,更是一個裝載了他心血跟思想的重要地方。
「閑話少敘了。」子淼上前,拉住我的手便朝門外而去。
「你的本事又見長了。」子淼輕嗅著那杯中之物,抿了一口,朝九厥伸出了大拇指,「也只有你,能將這杯中物的韻味駕馭得恰到好處,且每杯酒皆有不同的滋味。」
「你們……」我壓下心頭一股莫名的酸意,說,「我知道,你們欣賞人家溫婉賢淑,大方得體,不像我,不高興就亂跑,生氣就狠吃包子,毫無女性賢德之態。」
「嗯?」我想起來時我見到的,地上那些奇怪的裂紋。
「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在水墓里轉悠了一圈也沒發現線索。昨夜我離開君山之前,不死心地再次進了水墓,結果在笨蛋樹斷在墓中的一截殘根下,發現了這片龍鱗。」九厥拈起這片堪比珠玉的鱗片,「我認得此物乃龍鱗,所以抓了洞庭龍君來文化,才知道這玩意兒出自東海龍族。」
見我臉色發黑九厥嘿嘿一笑,摸摸我的頭:「沒事沒事,近親是沒有結果的,乖,不生氣哈。」
還有心思作詩?我把就被一扔,藉著酒勁抓住九厥的衣領:「你果然不負老油條之名,猜什麼都准啊!對啊,我家來了個東海的親戚,說是我男人的原配夫人,敖熾還一點都不否認。我成全他們,我來跟你喝酒,讓他們雙宿雙飛去!」
「唉,陷入愛情里的女人果然與智慧無緣。連你這千年老樹妖都不例外。」九厥輕輕拍著我的背,言語依然刻薄,「所以說,戀愛有風險,結婚需謹慎。哭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這樣的感覺,安撫了一顆混亂的心,收容了那些差點四散潰去的感情。
「當然,我住的那個城市。」這算什麼破問題。
沒有驚呼詫異,沒有痛哭流涕,兩個男人只用了一個有力的擁抱,便將千百年的分別囊括其中。
「我空缺的內容,他們都補上了。」子淼點頭。
時間在此九*九*藏*書刻凍結,迴轉。我又成了那隻稍微一逗就生氣的小樹妖,子淼還是子淼,九厥依然是九厥,誰都沒有變,無論是身在浮瓏山的山洞,還是在這方小小的酒庄。
「想到了?」九厥突然問。
九厥的酒庄,姑且也算是他的家吧,開在另一座城市的郊區,從忘川飛到那邊,飛機的話大概要三個鐘頭,我跟子淼用了二十分鐘,如果不是我找錯路,還會更快一點。
「我很欣賞這位東海三公主。」子淼突然開了口,臉上掛著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難以揣測的笑容。
「失戀是事實,不過我真正要跟你們講的事,比失戀重要百倍。」九厥說著,起身從他那古色古香的書桌抽屜里,取出個小木匣子,打開來,「你們看看這個。」
親人,這個一直模糊的概念,在此刻無與倫比的清晰起來,在我將一切情緒毫無保留的釋放出來之後,我混亂而空茫的心裏,驀然發現,子淼竟如此自然的被我放到了這個概念之下,沒有任何阻滯與憂鬱。
「我欣賞的,是這位三公主超乎尋常的隱忍。」子淼笑道,「你與她不同。你也可以等,多久都沒有關係,但你的等待,跟她的等待,目的是不同的。」
我的怒氣,我的委屈,瞬間變得沒有根據,也沒有道理。該生氣該委屈的那個,不該是我吧……
「回來就好。」
這裏的布置跟從前一樣,除了面前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稍顯現代之外,別處僅是古風濃郁,白牆紅柱,雪紗飄簾,梨花木的傢具,青花瓷的擺設,古玩字畫一件不少,屋角的蘭花幽幽暗放,背後牆上的一幅行書瀟洒寫著「綠樹偏移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正正是應了窗外的青山如黛,綠樹成蔭。這樣的地方,只看一眼,也是心曠神怡的。
一陣叮咚聲從九厥身上傳出。
「他對他爺爺說了什麼話?在他的婚禮上。」我突然很想知道這個。
「都說了沒事了。」我瞪了他一眼,拉過他的袖子擦鼻涕。
可是,從我跟子淼他進來到現在,九厥對於失戀這事卻隻字未提,只管跟子淼敘舊,跟我調侃,眉目神態安然如昔,哪有半點失戀之人的特徵,可見這廝在電話里的哭天喊地是裝的!
聽他們這樣一講,前後一想,擅闖水墓盜走手鐲的人,正是那個將我九-九-藏-書「擠出」不停的冬耳無意了,她來找她的夫君便罷了,又怎麼無端端跑去水墓,找一個跟他完全不相干的,已經死去多年的人麻煩?
「還敢說我?你早早回了忘川,也不通知我一聲,以為你還在國外閑逛呢。我若是不拿失戀這檔子大事召喚你,你肯這麼快出現么?」九厥哼了一聲,又給我倒了半杯。
「你,確定這裏跟這裏都冷靜了,舒坦了?」九厥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腦袋。
將最近發生過的每件事情列出來細細一想,墜機。斷湖,子淼重現,水墓被盜,冬耳尋夫……陰謀,陷阱,圈套,諸如此類的詞在眼前跳動不休。
「這話說差了。我不過取來一壇百年的雪里紅,洞庭龍君那老東西便樂瘋了,幾杯下肚,什麼話都講了。論及釀酒之術,三界之中,誰可與我匹敵。」九厥得意地在酒壺上一彈,「你們不知道,這老傢伙見了這龍鱗,那綠豆小眼裡幾乎是放出光來,口裡直喊著三公主。」
「你去了不停?」我突然清醒得厲害。記得我沒有跟九厥提及任何剛發生在我身上的狗血事件。
我想說就說,語無倫次,我把肚子里積壓的怨氣與委屈一股腦兒全砸了出來。我並不是容不得敖熾對我的輕蔑以對。屬於我的那個曾經廢墟遍野的世界,在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時刻,被敖熾一手一腳地修補,重建,我曾那麼確信,敖熾深愛著這個世界,因為我在裡頭。這個花去太多時間與心血,只屬於我與他的世界,短短不能容許任何的觸犯,他不許,我也不許。
九厥搖頭:「不是你那個忘川,不過也可以說是那個忘川。」我想揍他了。
「喂,你不是要結婚了么?你不是又失戀了么?你你……」我拽住九厥,舌頭打著結,「你是要上弔還是跳河?」
好多了。子淼說的是對的,餓了就要吃飯,生氣就要撒氣,這樣才好。
「嗯。」
「你終於要談你的失戀之痛了么?」我用力擤著鼻涕。
「不止,還是最尊貴的東海龍族的龍鱗。」九厥看向我,「知道我是從哪裡發現這個的么?」
「洞庭龍君雖不及東海龍族尊貴,可大小也是條神龍,雖然只管轄洞庭湖,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如何肯聽你的擺布?」子淼一笑,「可見你又使了歪招。」
「回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