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傷痕

第七章 傷痕

低沉的聲音從注視著自己的那張臉上傳來。「是我呀,知道吧。」
久坂是決不會來見習自己的手術的。有己子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白色的影子走上前來。當來到有己子的眼前時,有己子好不容易辨別出這是張人的臉。眼睛和鼻子就像是透過雨中的玻璃看到的那種扭曲,相互重疊在了一起。同時,旁邊並排著好幾張臉,看上去都在不停地搖晃著。
「現在要去的話都可以去了。可是她的身體里還插著導尿管。橫屈怎麼說?」
手術是從下午兩點開始進行的,為時兩個小時。手術過程中,因為在進入腎髒的腎動脈下面發現了一些異常的血管,為了處理它們,所以耗費了一些時間。
「您怎麼哭了?手術已經結束了呀。」
「手術前還是要盡量多吃點,以增強體力。叫份壽司吧。」
「不可以,頭不可以動的喲,氧氣管會脫落的。」
「不行呀,不能動。」
「啊?……」
「我受傷了。」久坂孤零零地回答道。「傷在哪裡?」有己子不停地追問著,只見久坂微露難色,並不作答。
白色的影子背對自己站著,一動不動。可是,這裡是與手術室相連的觀察室,觀察室里是不可能有霧的。有己子看到的不是霧,而是朦朧的意識,有己子的視野變得模糊。
「把衣服換了,怎麼樣?」
從手術那天起,有十天的時間是請了護理人來照顧。但剛做了手術的那段時間,如果母親在自己身邊,可能感覺要舒適些。
「我不是已經找了護理人嗎?」
「哪裡……」
手術那天,一大早天就陰沉沉的。灰色的天空,眼看就要下雪了,當有己子被推往手術室的時候,雪還沒有下起來。
「他可是個非常親切、溫柔的大夫啊。」母親很喜歡橫屈的真誠。
「哪裡,請你多關照才是。我是一個任性的患者,真的請你多多關照。」
無意識的叫喊聲,再次從有己子毫無血色的嘴邊顫抖抖地吐了出來。
「非常乾淨!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嗎?」母親一邊環視四周,一邊說道。
「你要回去了嗎?」
「現在,按照醫院的最新規定,住院必須要填寫住院病歷。請讓我簡單地診察一下。」
「護士們都知道有己子是我夫人,不必擔心。」
「是呀,大夫。夫人的丈夫……」
一直期待著與久坂相見,現在好不容易盼到久坂回札幌了,自己卻住進了醫院,多麼富有諷刺意味的一幕。如果往壞處想的話,也可以認為這是丈夫的預謀,故意讓兩人沒有見面的時間。可是自己的病情已經很清楚了,今天住院,也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如果自己有意的話,既可以更早一點住院,也可以推遲住院時間。剛好碰到久坂回來的時候住院,好像是純屬巧合。
「有個什麼閃失雖然會很麻煩,但還是請你抱著對待普通患者那樣的心態來做。」
敬之在門邊回過頭來,再一次輕輕地點點頭,就關上病房的門離開了。
「剛才在辦公室見過了。」
「您醒了嗎?」
自己這個痛也是丈夫一手造成的。
或許是因為晚上沒睡好的緣故吧,到了中午,有己子一下就睡了兩三個小時。有己子雖然知道中午睡多了,晚上就會睡不好,可習慣一旦養成就難改了。
母親很快接了電話。「怎麼了?」
難道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有些緊張嗎?只見橫屈不苟言笑地板著臉在做檢查,並把檢查結果填寫在病歷上。有己子覺得橫屈的側面造形很美。
在隱隱作痛中,有己子不禁浮想聯翩。只見敬之戴著手套的手指,正擅自伸進自己的皮膚。把內臟挪在一邊,撥開腸子,抓起輸尿管,手術刀從中切開。用止血鑷子夾住周圍的動脈,擦掉噴涌而出的鮮血。整個操作過程中,敬之肯定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臉上還不時地露出一絲微笑。
陰沉沉的像是要哭泣似的天空,是有己子昏迷前看到的最後的光景。
「那麼,等我問問再說。」
在手術后的頭一兩天里,尿里還帶著血,成了血尿,,不過從第三天開始情況就好轉了。
有己子看了看剛貼在牆上的日曆。星期二是三月五日。
「那我回去了。有沒有什麼東西需要從家裡帶來?」
「您想得真周到,謝謝。」
在護士身後,母親那張小小的臉不停地在點頭。「大夫?」
「唉,躺在床上就可以了。」
隨著這股力量在體內越來越堅實,一種全新的感覺也在逐漸蘇醒。有己子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痛,劇烈的疼痛無情地折磨著有己子。
「可能要到病房裡來看你吧。」
「心裏總是平靜不下來。」有己子無奈地抬起身來。
「我真沒用。」
「你別在這裏……」
「夫人的手術由大夫來做,所以您不用擔心。」橫屈爽朗地笑了。與這個年輕人一交談,有己子很自然地就愉快起來。
「是嘛……」
「一生起病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敬之苦笑著說,沒有任何冷嘲熱諷的意思。
入院前,有己子就算是把各種必備品都考慮妥當了,也沒想過要帶一部電視來。有己子想自己住院后,緊接著就是動手術,手術后傷口會痛,整個人的注意力都在傷口上了,哪還有什麼時間和心思來看這玩意兒。但事實上,手術前和手術九九藏書后,好像都有相當長一段無聊的時間需要打發。
「吃飯了嗎?」
橫屈曾說久坂三月會來札幌,但沒有想到他已經提前來了。
好像只有有己子一個人感到了寂寞。
「有己子,手術可是很成功的呀。」
「預定下周星期二。」
「噢,久坂已經回來了。」
主治醫生橫屈在早上九點左右和傍晚五點左右的時候來查病房,一天兩次、早上來檢查傷口,換紗布,傍晚只是來問問病情,當有已子的疼痛發作時橫屈就會找機會過來探望。有已子明白,這都是因為自己是敬之的妻子的緣故,所以橫屈才特別關照一此,敬之一般是在午休時間或傍晚出現。不過看情況,有時是在早上或晚上,時間並不確定。
有己子苦苦哀求著,護士不予理睬,把插在鼻孔里的氧氣管取了出來,重新插好,然後鬆開了手。剛一鬆手,有己子就連續打了兩個噴嚏。
有己子緊緊地閉著眼睛。不想看,不想看,丈夫,石頭,玻璃器皿,所有這一切都讓人厭惡。此時此刻,無論有多麼疼痛,有己子都想遠離大家,一個人獃著,「你還處在神經緊張狀態吧。」
「您醒了!」
「這孩子從小就討厭喝粥,真不好辦。」
護士來到枕邊,把浸過水的紗布敷在有己子的嘴唇上。
臨近手術的前一天,有己子再次鼓足勇氣問橫屈。
突然,有人在敲門。有己子還沒來得及應答,門就開了。進來的人是敬之。右手提著公文包,左手拎著一部手提式電視機。
當有己子清醒過來的時候,剛好是凌晨三點半。整個房間,只有枕邊那盞小小的燈亮著,讓人感覺特別空曠。也許是因為半夜醒來的緣故吧,總有幾分寂寥。有己子再也無法安然入睡,就這樣一直等著天亮。
一個明亮、清潔的房間。
「電視開著嗎?」
也許是因為上次交談了很久的緣故吧,橫屈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
「諸岡夫人,諸岡夫人。」
「知道了。」
「可是,我做不到。」
爽朗的聲音在頭頂上迴響著。聲音滲人到傷口裡,疼痛蘇醒了。
看了一眼仰視著的有己子,注視著自己的那張臉滿意地。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很累,我留下。」母親說,「打從嬰兒開始,我就在為她端屎端尿,我做好精神準備了。」
「明天……」
「好痛呀。」
「怎麼樣,舒服多了吧。」
有己子這麼想著,同時也覺得這與其說是敬之的溫柔,不如說是一種被縝密算計過的行為。有己子很清楚,這種感覺只有與敬之一起生活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好……痛……」
「討厭!」
「諸岡大夫把自己的夫人委託給我了,說明諸岡大夫信任我;加上夫人又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
有時,有己子會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疼痛襲來,這種現象一直持續到手術后的第二天才有所緩解。到了第三天,除了下腹部還有點熱烘烘的感覺外,疼痛的感覺幾乎消失殆盡,雖說這是一個腹部的手術,但因為只是剖開了從腎臟到輸尿管中間的一部分,並沒有把腸子劃開,所以手術后第二天就可以進食了,食物是半碗粥。
一剎那,疼痛從下腹部很快襲過。
沒有別的語言,只有這句話。有己子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吃了一點點……」
有己子一邊嘟噥著,一邊對自己要做手術的時候,才跑來研修的久坂怨恨起來。
「好痛………」
好像又是女人的冰冷的手觸摸到了臉頰上。突然,鼻子裏面刺痒痒的,有己子開始咳嗽起來,感覺自己快要吐了。緊接著,感到從喉嚨到胃,有一種翻腸倒肚的噁心,「不要……不要……」
「可是……」
劈啪劈啪,一位年輕女人的手在拍打著有己子的臉。有己子感覺這個聲音就像打水的聲音一樣,聽上去很涼快,很愜意。剛才一直以為只有一個人影,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兩個。其中一個比較小,另一個稍微大一點。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嗎?影子飄在白色的霧裡,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
最開始還是半睡夢中的疼痛,如今在麻|醉|葯失效后,就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疼痛,簡直是在折磨有己子。
這天的夜晚,敬之回家前順便來了一趟病房、「氣色看上去好多了。」
「瞧,它們就像黑曜石(火山岩的一種,黑色天然玻璃質。可用做裝飾和制玻璃的原料)一樣在發光啊,把它們留個紀念吧?」
「知道我是誰嗎?」
「今晚可能已經關門了吧。」
「怎麼樣,在病房的感覺如何?」
有己子小聲地應答了一聲,便離開窗邊,坐在床上。進來的人是橫屈。
第二天,有己子也幾乎是在拂曉時分就醒來了。有己子不想再這樣下去了,第二天的晚上,有己子決定看書。可儘管如此,還是一旦醒來,就幾乎再也無法入睡了。
聽過這個聲音。是那個經常聽到的聲音。「是您丈夫。」年輕女護士代為說道。
「現在是麻|醉|葯即將失效的時候,所以有點痛。不過馬上就舒服了,您可要挺住呀。」
一位中年護士走進房間,遞給有己子一份《入院規則》后,便開始向有己子介紹床頭櫃、配備的櫥櫃等房間里的設施。有己子懷著搬進了新公寓一樣的心情,九九藏書認真地聽著。
「端尿這事交給護理來做就可以了。護理就是做這個的嘛。」
「因為他知道你做了手術,我想他可能會來慰問一下吧。」
可眼前,這瓶藥液還沒有滴到一半。
有己子感到嘴唇很乾燥,不停伸出舌頭,在嘴唇周圍舔舐起來。
霧中的影子在慢慢地晃動。它的實際速度實際上就是普通人移動時的速度。但在有己子眼裡卻像慢鏡頭一樣,緩慢而倦怠。因為有己子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恢復,所以當眼前出現這些奇妙的景象時,有己子還誤以為對方在做什麼奇怪的動作。
「可是,小便……」
當有己子第二次蘇醒過來的時候,病房裡只有母親和一名叫內藤的護士。
有己子一邊沐浴著陽光,一邊感到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只有自己一個人去醫院?無論是體內有結石,還是開刀動手術,所有這一切都像是個惡意的玩笑。
在這些方面,敬之是一個非常細心周到的男人。
「好像是前天來的。到醫院來的話,好像還要晚兩三天。」
橫屈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您是第一次住院嗎?」
現在仍是二月末,在連續兩天的陽光照耀下,屋檐下的冰柱,被一層層地削去,儼如一支支細小的蠟燭,尖頭上懸挂著晶瑩剔透的水珠。馬路上黑黑的柏油路顯露了出來。兩旁的積雪在融化,冰水慢慢地流淌著。衝著久違了的陽光,主婦們都走出戶外,站在外面聊著天,一輛滿載舊報紙的大板車從旁邊緩緩駛過。
有關久坂的消息,連橫屈都那麼清楚,敬之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呢?當然,要說到如果是這些工作上的事與有己子無關的話,倒也是事實。但有己子還是很疑惑丈夫是有意沒有告訴自己。
結石病真的是一種很棘手的病。平時,不痛的時候與常人無異,一樣可以精神抖擻地工作、生活。但一旦痛起來,身體頃刻問便絲毫也動彈不得了。發作時的狀態與不發作時的狀態,完全沒有任何的可比性。現在,有己子什麼異常的感覺都沒有。自己怎麼會是一個病人!有己子百思不得其解。也正因為如此,有己子根本不想到什麼醫院來,還換什麼住院患者穿的專用睡衣,真是可笑!
「打起精神來呀!」母親拍了拍有己子的肩膀。有己子沖母親輕輕地一笑,但難掩心中的不安。一個小時后,母親和真紀回去了。真紀被外婆牽著,苦著臉,最後還是依依不捨地在門邊向媽媽揮了揮手。當房間里只留下有己子一個人時,有己子這才切身地體會到,自己是一個正在等待做手術的病人。
在床的左邊有一個架子,上面倒掛著一個瓶子,黃色的液體從瓶中流出,通過一根細小的塑料管,慢慢地輸入了有己子的體內里。
「從明天開始,應該可以吃一般的食物了。」
「好想跟你一起回去啊。」
有己子拚命地閉上眼睛,下定決心決不睜眼。如果現在睜開眼睛,自己就輸了。得意地炫耀著從妻子體內取出來的結石,如此野蠻的男人,怎能輸給他。如果睜開眼睛了,丈夫將會更加肆無忌憚。
「我把你肚子里的石頭帶來了,要看嗎?」
「把放在衣櫃第二個抽屜里的睡衣給我帶來。還有,我想看看書,拿兩三本周刊雜誌來。」
「手術大概什麼時候進行?」
護士在不停地鼓勵自己。與護士的鼓勵無關,突然間,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情緒,讓有己子心灰意冷。這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氣憤。有己子說不出是什麼,但感覺有人用粗野的、穿著鞋的腳從自己的身體上踩了過去。而踩過去的人卻站在有己子的一邊,顯得輕鬆愉快。正是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讓有己子感到難以忍受。
「怎麼了,眼淚汪汪的?」
「怎麼回事?」
「見過護士長了吧。」
有己子把帶來的東西拿出來,整理好。剛好告一段落的時候,身穿白大褂的敬之進來了。
護士根本不會理解有己子的心情,更不會知道有己子為什麼會悄悄獨自流淚。好像有人進來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不太熟悉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在有己子的腦海里,這個聲音也拖著長長的尾巴,連綿不絕。
「在這裏?」
「為什麼……」
一邊看著眼前的影子,有己子一邊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地回到自己的身邊。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自己的體內橫衝直撞,四下奔跑著。
「向夫人問好……」
液體源源不斷地流入有己子的體內,但有己子卻沒有任何感覺。
是的,丈夫切開我的肚子。突然有己子無緣無故地仰起了頭。
「諸岡大夫說,我是您的主治醫生。請多關照。」
「當然要來啦。」
那天,當有己子完全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過了。
沒錯,聲音聽上去是在說「好痛」,可有己子並不是一開始就有意識地想叫喊疼痛,更不可能是事先就準備好了的語言。只是因為有人在問,所以就回答了,當然,她回答是正確的。只不過這一切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因為在這期間,有己子根本沒有被問和回答的意識。準確地說,此時此刻的有己子,被問和回答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換句話說,「好……痛……」不是有己子有九*九*藏*書意識思考的結果,而是肉體上的本能的條件反射,純粹是與心靈無關的肉體發出來的聲音。
晚餐是雞蛋拌豆腐、鹽烤竹莢魚、青菜,還有醬湯。這是有己子在醫院的第一餐飯菜,可有己子只稍微動了幾筷子雞蛋拌豆腐和青菜,剩下的一大半都沒吃。
「手術那天,還是讓母親來吧。」
「竟然長出這麼大的結石!喂,睜開眼睛看看吧。」
「手術還是在星期二進行嗎?」
當了副教授,就無須直接負責住院患者了。敬之是想把瑣碎的事情一併交給橫屈去處理,自已進行監督指導就行了。
敬之徵求有己子的意見。「媽媽就要回去了嗎?」
「我還沒問過他呢。」
「來研修的醫生也要做手術、負責患者和門診嗎?」
明亮的窗戶,乾淨的病房,一切都那麼舒適愜意。但一想到後面還有手術在等著自己,有己子就再也無法靜下心來,悠閑地欣賞房間了。但有己子什麼也不想做,只是一邊聽大家談話,一邊呆坐在床上。
護士慌忙按住有己子的額頭,然後慢慢地把手移到有己子的雙肩上,剛才那一瞬間從身體內橫穿而過的疼痛,持續了幾分鐘后,逐漸變成隱隱作痛,然後消失了。
的確,有己子也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孩子。手術過後,大家都在安慰自己,很溫柔地對待自己。不知不覺中,孩提時代愛撒嬌的習性開始復甦了。雖然自己的傷口很痛,不能動,躺在床上也很難受,但看到大家都在為自己提心弔膽的樣子,有己子又感到很高興。
病房陷入一片死寂。偶爾會聽到幾聲護士在走廊上走過的腳步聲,但轉瞬即逝,四周很快又恢復了寂靜。遠處好像有嬰兒的啼哭,若有若無,聽不清楚。從家裡帶來的座鐘顯示,現在已過七點半。
「聽說取出了很多石頭。等會兒大夫要是拿來給您看看就好了。」
「是嗎。」
「您怎麼啦?」看著有己子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護士不禁關切地問道,「您痛嗎?」
醫院是全套護理,所以不需要帶寢具。但僅內衣,睡衣,毛巾,洗臉用具等這些東西就塞了滿滿一大提箱。人院前夜,敬之看到有己子準備帶到醫院去的東西太多,打趣說就像是在搬家一樣,有己子這才不得不減少了許多東西。但有己子始終覺得沒帶夠。敬之每次都說,在醫院:買就行了。可萬一有急需的時候,臨時再去買,怕是來不及了。萬事開頭總是讓人不安,更何況是從未經歷過的事呢。
「晚上還是戴上耳機比較好。」
從五樓的病房放眼望去,沒有高樓大廈的札幌街道盡收眼底。一度明亮的太陽,終於開始西下了。散落在山麓的人家,已經變成了朦朦朧朧的陰影。整個街道仍被積雪覆蓋著,而且越往郊外走,積雪就越深。站在房間里放眼眺望,發現晚冬一天天逝去,春天的腳步正在悄悄來臨。有人在敲門。
不論自己的心情如何,身體好像還在別處遊盪。
傍晚,六點鐘的體溫檢查結束后,有己子便到護士辦公室去給家裡打電話。
眼淚奪眶而出。
「沒關係!像麵包、魚這些容易消化的,隨便吃。」
敬之的臉緊靠在有己子的眼睛前面。丈夫的臉滑溜溜的,看上去異常的白。
「剛才,心情有點不好。」
「不,我指的不是護理等雜七雜八的事情。自己在進行檢查,或處理手術后的病情等醫療方面的問題時,會不會有什麼閃失呢?我擔心的是這個。」
有己子思緒萬千,但脫口而出的只是最單純的內容。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很大,很厚,這不是女人的手。是丈夫的還是久坂的?有己子想看個究竟。有己子想只要睜開眼就能看到了,但眼皮卻異常沉重。怎麼啦?眼皮簡直就像被緊緊粘住了一樣,絲毫也動彈不得。透過迷霧的縫隙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張臉的輪廓。
在一個溫暖如春的日子里,有己子住院了。下午兩點,有己子乘坐表弟朝夫的車子朝醫院駛去。母親和真紀陪伴左右。三個人護送自己去醫院,真是小題大作。雖然看上去有點誇張,但畢竟這是自己第一次住院,心中難免有些不踏實。
「手術那天晚上是有點應付不過來。不過現在幾乎沒有太麻煩的事了,沒關係。」
有己子仰面躺在床上,鬆開了睡衣的紐扣。
「大夫來了!」
「可是,媽媽您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從手術那天起,您就一直跟在身邊,不好好休息一下怎麼行?」
「可是……」
「還有一些諸如心電圖、肝功能等,都是手術前必須做的檢查,星期二應該沒問題吧。」
「大家都期待著在這次的巡房時能看到夫人。」
護士在有己子的臉的上方笑著。
「大夫也在,不要擔心啦。」
「什麼時候,可以自己去小便。」
可敬之偏偏就敢這樣做,他就像生活在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人。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完全就像是另外一種生物似的。
「久坂大夫還沒有來嗎?」
「幾天來,您肯定累了吧。怎麼樣,明天讓媽媽休息,這裏就交給護理?」
有己子之所以沒有食慾,並不是飯菜的原因,而是沒有一個人吃飯的心情。
兩個白色的影子在面對面地交淡著。有己子只聽到九九藏書了他們說活的聲音,但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是的。我好害怕,都快要哭出來了。」
「醫生對每一位患者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對一些由教授特別介紹來的患者,或自己熟悉的人等,因為過於緊張導致失敗的案例有很多。」
有己子知道丈夫為了自己已竭盡全力。也許敬之只是忠於職守,在完成自己的任務罷了。但不知為什麼,有己子就是不能原諒敬之在自己身上完成這個任務。要很鎮定地切開自己妻子的身體,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作為一名外科醫生,無論他對自己的技術多麼有信心,他也不應該這麼做。
「真沒用啊!」
「他已經來這裏了嗎?」
「……」
「手術做得很漂亮。」
「明天終於要動手術了,今晚好好休息吧。」
「大夫親自出馬,絕對沒有問題。」
透過微微向外開啟的窗戶,一陣微風拂面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街道上嘈雜的聲音,就像一個淺淺的旋渦,盤旋著散入耳際。如果關上窗戶,外面的聲音就幾乎都聽到。
「營業到九點,還有一個小時。」
霧在急速地散開,眼前的視野逐漸明亮起來。有己子就這樣注視著丈夫的背影。不太高大、高矮胖瘦適中的身材,穿著一身很合體的白大褂。
有己子突然忍不住想哭。這個時候,敬之就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了一句。
「好……痛……」
「我來給您擦嘴唇。」
有己子無話可說,只是木然地望著橫屈的臉。
「請試著張開嘴巴。張大,啊——」
「麵條什麼的,可以吧。」
「剛才大夫吩咐了,我已經給您打了一針,現在沒事了。」
把吃剩的晚飯送了回去,有己子開始喝起茶來,好了,現在已無事可做了。有己子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真紀,還有家。
「是嘛,這裏日照也很好,心情真愉快呀!」
「這是在醫院門口的電氣商店買的。」
「很無聊吧。看看這個,解解悶。」敬之把電視放在窗邊的架子上。
「好啦,你出去。」
敬之的手在有己子的胸口處晃動了幾下。也許是因為裝在玻璃器皿里的緣故吧,只聽見石頭嘩啦嘩啦的,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橫屈看了看有己子的眼睛,一直看到喉嚨,然後聽診胸部,進而又檢查了一下膝蓋和腳之間的條件反射機能。
但是,當有己子來到醫院,剛一看到身著白大褂的醫生,還有那些躺在擔架上的患者們時,這個念頭頃刻間便煙消雲散了。
在有己子的身體里,而且是下半身,好像有一團火在火辣辣地燃燒。紅色的火球,在腹部周圍到處亂跑。疼痛就像機關槍在連續掃射一樣,很快向四周擴散開來。
「好久不見了,我們在薄野一起喝了酒。」
「你好。」
把線接上,扣開電視,只看到一些波紋,過了一會兒,一名熟悉的年輕歌手出來了。
「您看,藥液在一個勁地滴著。如果這瓶全部滴完了的話,口渴的感覺自然就會消失了。」
敬之的聲音就在眼皮前面,一個在自己的身體里攪和過的男人的聲音。
「見面的時候,我說了夫人要做手術的事。他說『是嗎?請代我向夫人問好』。」
「真紀好嗎?」
「那不行。」敬之苦笑著站了起來,「那麼晚安。不要想太多手術的事。」
「我不願意讓別人來做!」
「想起來了,昨晚我碰到久坂大夫了。」
「由於我是夫人的主治醫生,診療室的同事們對我羡慕又同情。」
「手術,還順利吧。」有己子有氣無力地看著護士。
雖然聽到母親在問自己,但有己子覺得才分開幾個小時,沒有什麼特別想要說的。有己子問了一下平安,就說要真紀接電話。
「那明天,我去看看有什麼魚沒有。」
晚上,有己子夢見了久坂。當自己因為手術而被魘住了的時候,久坂悄然出現了。同往常一樣,久坂一聲不吭,默默地看著有己子。有己子吃了一驚,急忙問道:「你怎麼啦?」
打完電話,有己子回到病房。外面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是的,諸岡大夫做的嘛,根本不用擔心。」
護士在說話,但有己子只聽到了聲音,辨別不出意思。
「嗯,我要去。」
「雖然看上去還可以……」
「已經八點了,真紀會覺得寂寞了吧。」
「不是,我是想讓母親一直陪在身邊。」
「痛……」
「我想喝水。」
「怎麼樣,還喜歡吧。」
「不要開玩笑了。那同情你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說畢竟您是副教授夫人,與普通患者相比,要操更多的心了。」
「好痛……」
護士輕輕地拍了拍有己子的肩頭。
剎那間,電流般的疼痛從下腹部穿過。
並不是醫院的飯菜特別難吃。預算相對不多的醫院,能有這樣的伙食,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
有己子雖然這麼想,但心裏仍有個疙瘩沒有解開。
「好可怕呀。」
這究竟是為什麼?與丈夫相比,有己子在橫屈面前更容易說出心裡話。
有己子拚命地搖頭。「估計這兩天會來吧。」敬之說完,拿起公文包和帽子,站了起來。
「明天,又和外婆一起來呀,媽媽想你。」
「肚子里有這些東西,當然要痛了。」
「有時要負責一些病情輕微的患者。至於手術,好像一般是read.99csw.com以現場見習為主。」
「不要。」
「嗯。」
「夫人在喊痛,剛才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
如果放在架子右邊,當有己子躺下來的時候,眼睛剛好對著電視。
從窗戶往外望去,在冰雪中,札幌的街道已燈火闌珊,霓虹燈在閃爍。雪的潔白給夜色平添廠一層華麗的外衣。欣賞了一會兒街道的夜景,有己子聞到床上。
剎那間,有己子抬起了頭,沒有應答。敬之在穿大衣,一副佯裝不知的樣子。有己子按捺住想打聽的衝動,注視著丈夫的臉。
護士所說的大夫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就是敬之,一個完整的概念在有己子的大腦里被組織了起來。
「畢竟是大夫做的嗎……」
街道定格在午後明媚的陽光中。
「可是,還是媽媽來要安心一點呀。」
「昨天好像與康子一起去百貨商店了。我對她說,媽媽的疼痛已經穩定下來了,明天你可以去醫院了,她聽了很高興。」
有己子在床上只是搖搖頭,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幾個小時,有己子從手術中蘇醒過來。第一個映入有己子眼帘的,是霧中的白色影子。
「如果我從旁干涉的話,他會很難做的,就按他說的做,不會有錯的。」
「但是,母親年紀大了。」
此時已快五點了。在以後大約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有己子仍在昏睡之中,只是偶爾發出陣陣低沉的呻|吟聲。
有男人的聲音,女人好像在回答什麼。男人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到過。是丈夫嗎?主治醫生橫屈?還是久坂?如果是久坂的話,一定要穿得整整齊齊的才行。如果被他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以後怕是再也不好意思見到他了。「不要……不要……」
敬之調節了一下音量,把耳機放在電視上。非常細心周到,完全是敬之一貫的作風。就憑這一點,有己子的母親和兄弟姐妹都誇敬之既溫柔又體貼。有己子當然也這樣認為。確實,如果不是體貼有己子的話,也想不到買什麼電視了。
過了大約十分鐘,檢查結束了。有己子慌忙把睡衣扣好。橫屈站在病床旁邊,還在填寫病歷。
有己子以為真紀會感到寂寞,可真紀的聲音卻意外地很有精神。
再說,久坂也真是的,既然決定來札幌了,難道就不能給自己打一個電話嗎?雖然有己子也知道,久坂恐怕不是一個如此細心周到的男人,但仍對他有一肚子的不滿。但是現在,自己想這麼多也無濟於事。還是老老實實地等著動手術吧。有己子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慢慢地,有己子的大腦開始思考一些複雜的問題了,但一張嘴,說出來的仍是同一句話。支配著有己子的身體的仍然是肉體,不是心。
兩個人好像在不停地說著什麼。是女的正在說呢?還是男的正在講?有己子只看到一隻手在兩個人之間不停地揮舞著。有己子一邊看著他們,一邊開始想別的事情。久坂在嗎?
有己子覺得很可笑。什麼美人,一個都二十九歲了有孩子的女人。年輕的時候還可以這麼說,可現在是自信全無。
「我在看電視。」
「是大石頭,竟有五個。」
「請您不要太介意,如果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請不要客氣,儘管罵。不要把我與我丈夫牽扯在一起。」
有己子有三次在夢中遇到了久坂,可現實中的久坂卻沒有在醫院里出現。或許久坂已經來了,只是沒有來有己子的病房而已。有己子最初相信久坂到了醫院,一定會來病房探望自己的,可現在有己子對自己的信心產生了動搖。
敬之異常輕鬆的聲音在病房裡回蕩著?
「不要動呀,一動就會更痛的。」
「我知道了。」
病房是五樓南棟的506號。單問,雙重門,門前擺放著沙發,在房間裏面有一張床,緊靠著明亮的窗戶。
有己子站在屏風後面,一邊換衣服一邊點了點頭。「當然,我有時也會過來查看一下的。」
「以後讓媽媽常來看看就是了。」
聲音像波浪一樣涌了上來,然後逐漸遠去。突然,有己子覺得眼前的迷霧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自己的身體在輕飄飄地往下墜落,就像是墜人了十八層地獄一樣,昏昏欲睡。但這隻是暫時的,劇痛很快又使她蘇醒過來。
「也許明天會來。」
「因為你是病人,所以沒辦法呀。」
「放在這裏還可以吧。」
手術后,在觀察室里對有己子的恢復過程進行了觀察,在確定沒有問題的情況下,有己子被轉移到了病房。
「如果受到什麼特殊照顧,我反倒會不安的。」
「還是只能吃半碗粥。」母親在向敬之傾訴。「打點滴可以補充營養,沒關係。」
「不過,因為所要主管的患者、門診值班時間還沒有定下來,所以不清楚到底什麼時間能來。」
「不好吃?」
雖然這樣做對拚命地給自己動手術的丈夫不太好,但有己子還是忍不住叫了起來。
「以前是二等病房,兩個人一間。最近重新裝修了一下,改成了頭等病房。」
「我安排橫屈做你的主治醫生。你很熟悉的,還可以吧。」
說完,橫屈把裝在紅色袋子里的安眠藥放在床頭柜上,走出了房間。
雖然是一首聽過好多遍的老歌,但它一出現,毫無生氣的房間頓時活躍起來。
「病人還是要像個病人的樣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