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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龜裂

第十章 龜裂

有己子叫喊起來。有己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來。與其說是動腦筋的結果,不如說是身體的憤怒讓有己子在無意識中叫喊了起來。
「你等的是一位小姐吧。」
一口否定之後,有己子又慌忙改口。
有己子用手帕捂住嘴,閉了一會兒眼睛,以便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然後站了起來。
冰凌花的結晶先是產生了一道細小的龜裂,陽光很快從裂縫處透照進房間。不一會兒,玻璃上的冰凌花化著淚珠般的水滴,在陽光中慢慢地蒸發、消失。
「我要讓他大吃一驚,因為我與夫人在一起。」說完之後,橫屈突然又補充了一句,「能在這裏與夫人一起喝咖啡,是一種榮幸嘛。」
短暫的沉默。敬之一邊拿起桌上的打火機,一邊說,「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愛過我。而且現在也不愛。」
從元山的娘家出來,有己子馬上叫了輛計程車。在春天仍會不時出現的倒春寒那種冷颼颼的感覺,使有己子全身都覺得很冷。
「他還真的做了這個手術呀。」有己子盡量冷靜地問道。
在感情的旋渦中,突然,久坂的身影一下子浮現了出來。剎那間,波浪的喧囂戛然而止,靜謐降臨了。
有己子緩了緩勁兒站了起來,慢慢地解開腰帶,敞開和服,解開襯衣紐扣,撥開內衣。纖細的身腰下面,白皙的肌膚顯露了出來。有己子閉上眼睛,然後右手一點一點地靠近丈夫刻下的那道黑色的傷痕。有己子知道,那裡刻著丈夫長達七年之久的苦澀和悲哀。那是潛藏在冷冰冰的丈夫心中的愛恨情仇的見證。
自己是在做其他手術時,處於一種昏迷的狀態下,被擅自做了絕育手術的,這比起直接去做絕育手術更讓有己子感到恐怖。這等於說,有己子已失去了個人的意志,而僅僅是一個動物而已。試想一下,這與敬之在小白鼠身上做實驗又有什麼區別呢。
現在什麼都不用想,都不知道了,有己子只是一個勁地哭泣著。隨之而來的是悔恨、憤怒和恐懼。但有己子只是哭,臉在榻榻米上來回摩蹭著。
「怎麼啦,突然一本正經地。」
有己子再次環視了一下房間,然後緩慢地鑽進了丈夫旁邊的被子,這個動作,自結婚以來,已經不知重複過多少次了。不管有沒有丈夫的愛撫,在這裡有己子都能得到一種安洋寧靜的休息。這一天就到此結束了,有一种放心感。但現在的有己子,對這床冷冰冰的被褥感到難以適應。
「是嗎?」
「……」
敬之到底為什麼,競自作主張給我做了絕育手術呢?難道因為丈夫是醫生,他就有未經妻子同意,擅自做這種事的權力嗎?
「怎麼啦?臉色這麼蒼白。」母親抬頭看著有己子。「我,我決不會原諒那個人。」
有己子點了點頭。
那個人怎麼樣了?
毫無疑問,有己子感到悲哀的就是這一點。
「真紀出生后你沒有說過?會不會是你忘記了?」
也許是因為黃昏來臨,外面的寒氣更加逼人了吧,地下街里也擠滿了人。
從一開始就在無視有己子的人權。這不等於拿好好的身體做人體實驗嗎?
「是真的,媽媽。你不是也看到了我的腹部下面有一道小傷痕嗎?」
有己子害怕了,說:「如果死了,肚子裏面也會結成冰的。」雪與海開始搖晃起來。當她醒過來時,久坂已經不在了。回想起來,真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夢。微弱的晨光隔著窗帘透射了進來。有己子感到臉上冷冰冰的,知道自己在夢中哭了。
「那個人,實在是不像話,這種事情,他就能滿不在乎地做得出來!」
敬之站起來,轉身去了卧室。
玻璃窗外,人來人往,穿梭如織。上班一族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個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下午,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解放感。很快,女服務員端來了咖啡。有己子放了點白糖,慢慢地攪拌著,這時一個男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有己子就像在看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仰視著敬之。
在白色的夜晚,接過吻之後,久坂一言不發地走了。
有己子睡不著,打了個盹。在黎明快要到來的時候,淺睡中的有己子做了個夢,久坂一動不動站著,背對著鄂霍次克海,或者是日本海的方向。白皚皚的雪原盡頭,是一片蒼茫的大海。為什麼不回頭?有己子追問道。在有己子一遍又一遍的九-九-藏-書追問下,久坂在一陣從海上吹過來的寒風中回答道:
「不。遇到這種事,你叫我怎麼冷靜!」
當情緒穩定下來,再次回首往事時,有己子感到豁然開朗,一切都看開了。既沒有怨恨,也沒有憎惡,只有平靜的心態。仔細想來,總是不走運的久坂,被丈夫做成了「石女」的妻子,還有那沒有得到妻子真心相愛的丈夫,這三者也許都是各自不同命運的受害者吧。
「你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丈夫可以對發生在眼前的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橫加指責,但妻子與遙遠的、過去的男人之間的心靈相通,以及為情而怦然心動的無形的思想,卻是無能為力。丈夫憎恨丟面子的事情,對不想失去自尊心的丈夫來說,惟一能做的,也許就是用手術刀把妻子變成石女吧。
「逐漸地就習慣了,不用擔心啦。」
久坂用異常清醒的眼神,清醒得令人難以相信剛才還如此熱烈的擁吻有己子的眼神,遙望了一眼雪原的盡頭,隨即轉身凝視著有己子,接著便向枯木之間依然冰雪覆蓋的小徑走去。有己子緊隨其後,什麼都沒有說。有己子心裏想,必須說點什麼,但話一到嘴邊,好像統統都變成了謊言似的。
「起來了?」
「媽,你不懂!」
「太殘酷,太殘酷了……」
「你想到過會有這種事嗎?」
從地下街出來,有己子馬上叫了輛計程車。
「即使是說過,可在手術之前,也應該跟我說一聲吧。」
現在幾點了?也許早就過了凌晨一點了吧。有已子再次拉了拉肩頭的被子,然後蜷曲著身子,強迫自己入睡。還與敬之繼續生活下去嗎?這是一個迫在眉睫,必須馬上考慮清楚的問題。事已至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了。必須有個了斷!在七年的婚姻生活中,有己子還是第一次面臨如此巨大的危機。
有己子雙手捂住臉,伏在了地上。
「我聽說了。」
橫屈躊躇了一下,但很快改變了主意。
「可是……」
「……」
「我們稱之為結紮,就是為了不生小孩。」
「那,您是知道啦?」
敬之沒有回答,交叉著雙臂,眼睛向上看著。
到回到家裡的時候,真紀已經睡了。餐廳的燈沒有關,敬之就去了書房。有己子連大衣都沒有脫,獃獃地站立在房間的中央。
不知道,如果說不知道,那豈不是太悲慘了嗎?作為妻子,是不應該不知道的。當自己被注射了麻|醉|葯、昏迷不醒的時候,在沒有經過本人同意的情況下,就被順便做了其他的手術,自己以後再也沒臉見人了。而且還是女人生死攸關的絕育手術。
「果然是這樣!」有己子不禁悲從天降,沒想到這竟會是真的。橫屈雖然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有己子也不會懷疑橫屈有錯,但心裏仍不相信。這不是一個丈夫、一個醫生應有的行為。只有敬之,最不應該做出這種事。不對,他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力非這麼做不可。從元山娘家回來的路上,有己子邊走邊拚命地往好處想。
儘管如此,難道久坂真的打算不再與自己見面了嗎?難道從得知兩人的愛情被敬之發現,並遭到了報復的那一刻,久坂對有己子的思念,就像潮水一樣退下去了嗎?「也許還是別再見面了為好……」久坂最後嘟噥著。「也許還是別再見面了為好」,久坂嘴上這麼說,但心裏還是想見自己的,久坂是不會這麼冷酷的。這就是有己子對久坂的理解。
「怎麼了?大衣也不脫。」
司機默默地把方向盤往左轉。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計程車司機在問。總之,必須去個什麼地方。猶豫之餘,有己子說了句「元山」。除了到元山的娘家去向母親訴苦外,再也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治愈有己子心中的悲哀了。
在黑暗中,有己子聽到了敬之的聲音。這是判決,是定罪。敬之現在反守為攻,有己子反倒跪在地上聽候處置。
「你說過懷孕很痛苦。」
敬之如此陰險,毫無疑問就是為了要報復。有己子就這樣一直伏在地上,心情無比沉重。時間在不停地流逝,但絲毫聽不到它的腳步聲,能聽到的,只有有己子的哭聲。
「他見習了這個手術。」
「結紮了?」
「就是腹部手術的事情……」剎那間,敬之的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剎那間,橫屈用醫生的眼光看著有己九九藏書子。
一股寒氣從有己子的體內襲過。
「好久不見了,您還好嗎?」
橫屈從獵裝裏面的口袋裡拿出一支香煙,點燃了。「及早動了手術,真是太好了。」
「是這樣的。」
敬之苦笑了一下,走到餐桌前坐下。等敬之坐好之後,有己子在對面坐了下來。
有己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靜悄悄地從被子的一端鑽了進去,就這樣仰面躺下。有己子的被褥還是和丈夫的被褥並排著靠在一起。平時鑽進被窩時並沒有感到太冷,今天卻不同,不但沒有因為天氣的回暖而感到暖和,反而覺得一切都被凍住了。總之,在這個晚冬的夜晚,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感到一股冷氣直逼過來。
「我想你回去晚了不太好,就先給你家裡打了個電話。敬之已經回家了。」
「出什麼事了?」
時鐘敲響了十點。
「既然如此……」
「為什麼要那麼……」剛一開口,有己子已泣不成聲。
回頭一看,是敬之。只見敬之雙手插在腰帶里,正站在客廳通往書房的門口。
「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讓您不愉快了嗎?」
丈夫有丈夫的理由,有自己惟一能做到的辦法。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
剛一說到這裏,有己子突然伏在桌子上,淚水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有己子像個孩子一樣,縱情地哭了起來。
「其實沒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嘛。有了真紀以後,你不是說不打算再生了嗎?既然不打算再生,這樣做不是很好嘛。沒有必要哭成這樣吧。」
「我丈夫,他這樣做了嗎?」
「你就不卑鄙嗎?」
表與里,只要一錯位,最終將導致兩敗俱傷,這是毋庸置疑的。
「不,有點……」
「該結束了。」有己子在心裏想著。置然意識到這一點為時已晚,但此時的有己子好像是第一次找回自我,一個不受任何人強迫的,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的自我。
右邊一條長的,然後左邊有一條,毫無疑問有兩道傷疤。有己子嘆了一口氣,略顯倦怠地拉上襯衣蓋住了傷口。獃獃地坐了一個多小時后,有己子到卧室里去了。丈夫背對著有己子的床鋪,側身而卧。枕邊微弱的燈光隱隱約約映照出敬之鼻子以上部分的輪廓。一張安靜地入睡的臉,但幾乎聽不到呼吸聲。在枕頭前面的榻榻米仁,眼鏡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裡。
「雖然想過要做,但也是在手術中突然想起來的。」
「與朋友約好了的,可過了二十分鐘都沒來。我可以坐在您對面嗎?」
碰上今天是星期六的下午,街上到處是人。人們圍著暖爐,在家裡憋了幾個月,好不容易盼來了暖融融的春天的陽光,豈肯放棄這大好的機會,但畢竟是北國,外面還是很冷。所以過了午晝,人們都進了尚未關閉暖氣的百貨商場和地下街。
當初生真紀的時候,由於妊娠反應太強烈了,有己子覺得既然這麼辛苦,以後就不再要孩子了。有己子把這個想法也告訴了敬之,並說服了敬之。但這不等於說要他給我做絕育手術吧。當時甚至說了,暫時只要真紀這一個孩子。
「回來了?」
毫無疑問,那是訣別的眼神。一切都在那裡結束了。有己子究竟看到了什麼?當時,有己子心裏更加強烈地感覺到的,不是悲哀,而是一種無言的空幻。該來的終於來了。至於悲哀,有己子當時還沒有切身地體會到。久坂的背影就這樣從鋪滿積雪的小路上,逐漸消失在了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的大街中。腳步雖然緩慢卻異常堅定。久坂是一個決不拖泥帶水的男人,哪怕是跟心愛的女人分手的一刻。也許正是因為這種乾淨利落,反而使得有己子無法忘記他。
「為什麼以前沒聽你說過。雖然做手術的人是你,可被做手術的人是我!」仰起被淚水浸濕的臉,有己子叫喊著。
被久坂緊緊地擁抱著,還有嘴唇感受到的那令人發抖的喜悅,現在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冷颼颼的、漆黑而又遙遠的雪原盡頭,有己子一個人站在那裡。既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沒有人前來打招呼。在已哭得筋疲力盡的有己子的心裏,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念頭,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可話又說回來,敬之作為丈夫,除了冷眼旁觀以外,也想不出什麼行之有效的辦法,來阻止妻子的不貞行為,即使能控制住她的行動,也無法控制她的心。
九*九*藏*書「看不透,真看不透你到底是個什麼人!」
「問問你自己不就知道啦。」
有己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敬之的臉一步步地直逼過來。就像是獵人準備下手逮住自己的獵物一樣,敬之的嚴厲目光聚焦在有己子的臉上。
春天的陽光,對長期生活在北國冰天雪地里的人來說,有著特別的誘惑力。午後,有己子一個人上街去了。今天是星期六,真紀中午就回來了。可一聽說表妹到外祖母家來了,真紀拔腿就去了外祖母家。
「是我叫他來見習的。」
妻子一邊假裝溫柔、順從,一邊卻在愛著另一個像影子一樣的男人。妻子深信丈夫不知道自己內心的不貞,若是知道了,丈夫肯定會以某種直截了當的方式表現出來。與敬之相比,有己子其實還是單純得多。她從沒懷疑過丈夫冷漠的背後是陰險。
「被自己不愛的男人做了絕育手術,這也算是一種報復。」
即使是夫婦,也是決不可原諒的。有己子心想。
可在有己子來說,難道這不是一一個過於嚴厲、過於殘酷的刑法嗎?敬之的冷酷遠非一般人可比,遠非一般的打罵吵鬧所能造成的傷害。更有甚者,敬之竟然還強迫久坂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不,敬之不僅僅是讓久坂觀摩了他的懲罰行動,甚至是在要求久坂一起參与對有己子的報復。
敬之的聲音猶如法官在宣判一樣,從有己子正在哭泣的臉的上方傳來。
在久坂離開札幌后的一個星期里,雪好像融化得特別快。
「這個,是真的嗎?」
有己子忍住笑,呷了一口咖啡。「今天,有什麼……」
有己子不想讓橫屈覺察到自己與丈夫之間已經出現了這樣的裂縫。
春天的陽光灑滿了整個陽台。進入四月,再也看不到美好的北國雪景了。平地上的積雪幾乎消失殆盡。只有在屋檐前後、庭院朝北的一隅還有星星點點的殘雪。這些殘雪的徹底消融,只是個早晚的問題了。
「做結石手術的時候,不是同時也做了絕育手術嗎?」
海上的景色既像是早晨的,又像是傍晚的。
「我是考慮到順便一次做了,免得以後再痛苦,所以才做的。」
「你是教授的女兒,所以我想與你結婚。你不愛我,這我早就知道,所以也就算了。可是……」
有己子站在陽台上,欣賞著初升的太陽。在雲的邊緣處,紅色的太陽照耀著晚冬的大地,無數的陽光從雲縫裡照射過來,慢慢地融化了窗戶玻璃上的冰凌花。
「我沒有說過以後不要了!」
「沒有。」
「諸岡大夫,沒有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以後自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有己子好像現在才切身體會到什麼是「石女」了。不管怎樣拚命掙扎都已無法逃避的、確鑿無疑的事實,就在有己子的身體里紮根了。
橫屈一邊說,一邊向女服務員重新要了一杯橘子汁。「你在這裏,他要是來了,知道嗎?」
「沒有惡意,能做出這種事?如果換成別人,早就上法庭了。」
在盡情地哭過之後,有己子的世界變得一片空虛。恍惚之間,有己子想起了只有自己與久坂兩人看到過的、樹林中的那片白色世界。
總之,有己子不想直接就回家去。可有己子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個男人,可能就去喝酒了。但有己子也不知道哪裡有這種地方。
有己子搖搖頭,紅著眼睛大聲地訴說著。但敬之仍然交叉著雙臂,閉著眼睛。這副樣子與其說是在後悔,不如說是一臉的堅毅。
「請。」
「……」
「那,你要怎麼辦?」
「上次生孩子的時候,你說過妊娠反應太大,以後不要小孩了。」敬之低聲地說。
看到這久違了的充滿活力的街道,有己子覺得很新奇。這幾個月來,有己子好像已經把如此生氣勃勃的世界給遺忘了。有己子在百貨商場的食品櫃買了些火腿和魚糕,然後走過一段通道,到地下街去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是在知道你的心思的情況下和你結婚的。」
抬頭一看,是橫屈。他穿著一件敞領的獵裝,精神抖擻地站立在有己子的旁邊。
遠處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而後又消失了。只有嘀嗒嘀嗒的鐘聲,聽上去異常的響亮。
「我是說過妊娠反應很難受,不想再生了。可是沒有說過想做這種手術之類的話。」
在旁人眼裡,這個家庭的丈夫和妻子已經安詳九_九_藏_書恬靜地入睡,周圍洋溢著一個幸福家庭所特有的溫馨。殊不知,丈夫與妻子之間潛藏著無法化解的深刻矛盾。
「你可以說我是卑鄙小人,難道你就是個問心無愧的妻子嗎?」
「什麼怎麼樣……」
「跳入水中就會凍死吧。」敬之說。
這道傷疤既是有己子的,也是敬之的。
「那又怎麼樣?」
「怎麼會……」
有己子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從頭部開始,急速地流失了。這真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始料不及的事情。
「為什麼……」
橫屈迅速從另外一張桌子那裡把自己的公文包拿了過來。
「真奇怪呀。」
有己子一口氣說完,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結石手術完了之後,諸岡大夫說是順便,於是就做了。您腹部的左下方,有一道小的傷痕吧?」
現在只有在遠山裸|露的地表上,還能鮮明地看到白色的殘雪。
「即使我想留住那些石頭,也還是不能留它呀。」與橫屈交談,有己子感覺非常輕鬆愉快。
「在這裏稍微休息一下。」
有己子感到有些疲倦,於是走進一家位於中央噴泉附近的咖啡館,要了一杯咖啡。
「剛才那件事,你要冷靜下來好好問他,那種事,就是吵,也已無濟於事了。」
但是,所有的櫥窗都換上了春裝。冬裝幾乎都被收了起來,只有一部分在打折銷售。
「你卑鄙無恥,你是個卑劣的小人!」
久坂回頭看著有己子的眼睛,就是那雙看著有己子變成「石女」的眼睛,是那雙強忍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愛的女人,變成一個不再完整的女人的眼睛。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母親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明亮的燈光下,有己子一個人還坐在那裡。
「我嗎?」
「怎麼樣?」
「冷靜!」
「您要去哪裡?」
「討厭!竟然擅自擺布我的身體,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想起了,我還有點事。失禮了。」
平時幾分鐘后就暖和起來的身體,今天怎麼也暖和不起來了。從腰部一直涼到了腳尖。全身的血液就像凍得快要凝固了一樣。
有己子終於知道自己已被丈夫定了罪。既然自己一直都在丈夫面前撒謊,隱瞞真相,受到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從丈夫的角度來考慮的話,憤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儘管如此,這種刑法還是過於嚴酷了,甚至是很殘忍的。難道不是嗎?
「托你的福,今天試著出來走動走動。」
「……」
「我這樣問,可能會很奇怪。可為什麼,取結石的時候又同時做了結紮呢?」
奇妙的是,敬之馬上出現在旁邊。不知道敬之是否聽到了這句話,只見他眺望著蒼茫的海,凝視著海面上的浮冰。
本人不願意做的手術,為什麼你一定要做?「順便」,什麼叫順便?這太過分、太不講理了!如果是闌尾炎什麼的,或是切除多餘的腫瘤也就罷了。可讓一個有生育能力的身體,變得不能生育了,醫生有這個權力的嗎?
越想越覺得敬之讓人難以琢磨。
沒有一點聲音,四周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必須儘快考慮清楚,但有己子現在既沒有精力來思考,也沒有力氣來回憶了。就像是失去了巨大的精神支柱一樣,有己子的心裏只剩下一片空白。
走出公園的林間小路,在明亮的大街這邊,久坂停下腳步,再次回過頭來看著有己子。
「儘管如此,你要是覺得久坂好的話,那你就到他那裡去!」
在有己子的心裏,憤怒、悲哀和恐怖交織在一起,當然也有後悔。各種感情就像波浪一樣湧上來,又退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摻混在一起,然後逐漸遠去。
從六點、到現在,好像睡了兩個小時左右。也許是因為睡了一覺的緣故吧,聽到橫屈說起那件事時,有已子內心激憤的情緒,現在已經平靜了下來。但在有己子的心裏,一種自己的身體被玷污了的感覺,使卻怎麼也揮之不去。有己子慢吞吞地站起來,重新穿好衣服。
「病曆書上也清楚地這樣寫著,我也看到了。」有己子的嘴角在不住地顫抖著。
「就因為我說過懷孕很痛苦,你難道就可以未經我同意……」
有己子看著自龜裂處開始融化的冰凌花,決定今天就收拾行李,帶著真紀一起回娘家。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當有己子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邊亮著檯燈。一看表,已經晚上八點了。
有己子說到這裏,拿read•99csw•com起大衣和手提包,到大門外叫車去了。
「我是來買一點東西的,因為有點累了,喝杯咖啡休息一會兒。」
「如果是那樣的話,手術后就應該馬上告訴我,為什麼要一直沉默到現在!」
「話不要這樣說,今晚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我想敬之是絕對沒有惡意的。」
「有己子……」敬之的聲音低沉而尖銳。眼鏡後面那雙清醒的眼睛,筆直地盯著有己子。
「這件事,也許應該早點交流一下。」很快,敬之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但是,我也很害怕提起這件事。」如果馬上問自己,有己子自己也不一定會有答案。「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考慮一下吧。」
「我有話想問你。」
「我們之間,永遠都不會有孩子了。」
「那……」
為了先讓有己子冷靜下來,母親沏了杯茶。有己子沒有心思喝茶,直接就把橫屈說的那些話告訴了母親。
有己子正在整理衣領的時候,母親拉開隔扇,走了進來。
「再怎麼樣,敬之也決不會擅自做出那種事!會不會是在什麼時候,你對他說過你要做這種手術?」
有己子走在街上,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想一個人出來走走。有己子心想,無拘無束、沐浴著春天的陽光,身體和心靈會不會變得更加堅強起來呢?
「真的嗎?」
丈夫知道妻子的不貞行為,知道妻子心有所屬,但卻壓抑住自己的情感,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天下的丈夫有誰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呢?若無其事只是為了掩蓋內心的某種企圖,他無時無刻不在籌劃著對妻子的報復計劃。
實際上,有己子意外地平靜。終於來了,有己子心裏只有這一個感覺,沒有突然的驚惶失措。或許,有己子早就預料到了會是這樣的一個結局。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露出了破綻。有己子早就有這種預感,但還是一直生活到了現在。七年的夫妻生活,也許就是得出這個結論的一個過程。
「您不知道嗎?」
「請解釋清楚。」
「其他的男人……」
「總之,你先冷靜下來,好好地問問敬之。」
既沒有說「再見」,也沒有問「下次什麼時候?」
「這倒也是。」
現在是六點三十分。
有己子不明白橫屈的意思。
「太殘酷了……」
打扮一番后出門,已經兩點半了。有己子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市中心的第四大街而去。在那裡慢慢地逛著百貨商場。
有己子雙手捂住臉,拚命地搖著頭。
敬之把眼鏡框往上推了推,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我決不饒恕你接近其他的男人。」
「什麼?」
剎那間,一把冰冷的刀無情地刺穿有己子的身體。
「哎呀,是你呀!一個人嗎?」
「不是,是男的,同學,現在在內科,這傢伙從不守時。」
有己子越想越生氣,不由得怒火中燒。再也不能安靜地坐在車內。後腦勺疼得很厲害。
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不顧一切地走回來的,就是這裏。一個熟悉得閉著眼睛也能四處走動的家。但是,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現在卻讓有己子感到毛骨悚然。有己子覺得四周白色的牆壁,還有那些壁櫥的陰影,都在用一種陌生的眼光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
有己子沒有轉動身子,只用眼睛偷偷地看著丈夫的床鋪。只見被子微微地隆起,敬之的後背紋絲不動,他的確已經睡著了。
「當時,你在做結石手術的時候,是不是同時也給我做了絕育手術?」
「可是,您感覺還好吧。」
「我想……」
「久坂。」
冬天雖然結束了,但在黎明的時候,還是頗有寒意。有己子從被子里伸出手來,看了看枕邊的時鐘。
「沒有這種事,絕對沒有。」
一到元山,有已子遞給駕駛員一千日元,沒等找零就衝進了娘家。
母親從裡間拿出被子。於是有已子解開腰帶,躺了下來。
「我……」
還有一會兒才開始做早餐。有己子再次回想了一下剛才的那個夢,然後把它甩在一邊,準備起床了。有己子在睡衣外邊披上長袍,來到餐廳,拉開了陽台上的窗帘。又是一個新早晨,窗外的雪景與前一天的晚上並無兩樣,一切都還處在清晨的靜止狀態之中。
「會不會是剛開始沒打算做,只是在手術的過程中,突然想起了要做呢?」
現在,連最後的一線希望都被擊得粉碎。
「你不能生小孩的事,久坂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