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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之章 野野口修的手記

告白之章 野野口修的手記

對於我的提議,初美堅決反對。她甚至流著淚勸我不要犯下如此嚴重的罪行。她的眼淚卻令我更加瘋狂,我激動地表示,除了殺了日高以外,已經別無他途。
「光拿到雜誌的新人獎,書是賣不好的,因為沒有多少人注意。同樣是得獎,如果是著名獎項,情況就不一樣了。」
「總之,這個錢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把信封推了回去。
看完錄像帶,我精神恍惚了很久,腦海里不斷響起殺人未遂那晚,日高曾經講過的話:「別忘了,證據不止這個,還有一樣你怎麼都抵賴不了的東西。」他說的恐怕就是這卷錄像帶。
「我先生好像在騙你。」她悲傷地說。
「那我問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書,你以為能賣掉多少?會超出以日高邦彥的名義賣出的四分之一嗎?」
初美趁日高出門就到我這裏。雖然她不曾在這裏過夜,卻多次下廚,陪我共進晚餐。那時她總是穿上最喜歡的圍裙,是的,就是警方發現的那件。看著她穿著圍裙站在我的廚房裡,我感覺我們就像新婚夫婦一樣。
日高以師長的姿態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反正這裏又沒有別人,有什麼關係?不管你如何狡辯,抄襲就是抄襲!」我出言激他。
書架的最高一層,擺著八本陳舊的大學筆記,我抽出一本。就在這時,日高進來了。
「那我保留這個題目,換個方式來寫會更好吧?」我並不氣餒,試著談論今後的寫作方案。
「你寫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位老爺爺吧?」
那一天終於來了。
「我一開始也沒有這麼想,不,應該說不願意這麼想。但除此之外,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理由來解釋他的怪異行為。」
「是真的,早就處理掉了。」
我驚訝地看著日高,他正微微地笑著。
「其實,開始閱讀後,他完全沉迷其中。他的個性我很清楚,沒耐性的他,只要稍覺無趣,就會二話不說地把東西扔到一旁,因此,他那麼認真地讀你的小說,只能說是被你描寫的世界吸引了。」
「咦?是嗎?」這和日高本人的說法大相徑庭,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催促她說下去。
「我本不想撕破臉,不過你沒這個雅量,我也沒有辦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氣了。」說完,日高從身邊的包里拿出一個方形包裹,放到桌上。「這個我放在這裏,等我回去后,你再一個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記得打電話給我,希望那時你已改變心意。」
「筆記本,那些筆記啊!」
看到我這樣的態度,初美有點擔心。
「矇混?到底是誰在矇混?要是你把這些東西拿給別人看,我也只好這麼說了。你說,他們會相信誰?算了,我不想為這個跟你爭辯。只是,你若以為取回筆記,會讓你在我面前稍佔優勢,我想那是你的錯覺。」
新婚夫妻滿心期待前往溫哥華的那天趕快到來,而我迫不及待的心情恐怕更甚於他們。
我帶了威士忌作為禮物,來到他家。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嚴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內容、質量都不了解的情況下,就硬把書塞給忙得要死的編輯。他們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處理,就算要介紹給人家,我也希望自己先看過。如果你信不過我,我現在就可以把稿子退給你。」
只是我不能讓她跟著受苦。按照日高的個性,他是不可能輕易簽下離婚協議書的。即便如此,我仍無法想象和初美分手的情形。
「這次你打算抄襲那個是嗎?」我說。
「什麼時候要?」我問。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擺明了,我已經屈服於他的脅迫,然而我無力與他對抗也是不爭的事實。
「可是,我對不起你……」她在電話那頭哭泣著。
其實我比較偏好勒斃的方式。用刀子戳刺,光想就覺得恐怖。但要假裝成強盜闖入,用刀當兇器會更有說服力,打算闖入民宅的歹徒一定會帶著比較像樣的兇器。
他甚至還說:「以上這番話,就現在這個時間點而言,只能算是想象。但我們打算就用這個作為這次犯案的動機並就此結案。老師你之前也曾說過,動機怎樣都無所謂,警方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我現在就回答你,剛剛講的那些就算是你的動機。」
他不但因此成為話題人物,甚至還獲得頗具公信力的文學大獎。當他志得意滿地出現在報紙上的時候,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懊悔。好幾個夜晚,我都徹夜難眠。
「你有什麼打算?」我控制不住顫抖的聲音。
我請日高在沙發上稍坐,自己進入隔壁房間。
「沒有。說來慚愧,我還在寫第一本書,應該不久就可完成。」
「怎麼說呢?」
「就算只有一兩天也無所謂,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那該有多好啊!」我們經常這樣講。明知不可能,卻不由自主地做著同樣的夢。
「兩百萬。」他說。
沒錯,即使受到這樣的對待,我也只能忍氣吞聲。若我向日高抗議,想來他必定會用一句話堵我:「如果你不想坐牢就閉嘴。」
言下之意,如果我揭發作品被剽竊,自己潛入日高家、想殺死他的事也會跟著曝光。
我拿著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碟,前往日高家。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直接拿磁碟給他。他到加拿大以後,我要送稿子就得通過傳真,因為我沒有電腦。《冰之扉》的連載一結束,我們的關係也會隨之終結。
「什麼?」
聽到這句話,我不自覺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掛著一抹冷笑,顯然,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關係。
我不知道警方是怎麼調查的,報紙似乎並未對「這是起單純意外」的說法產生懷疑。後來,我也沒有聽到任何其他的解釋。但是,從聽到消息以來,我就一直堅信,那絕對不是意外!她了結了自己的生命。至於動機,應該不用我特地寫出來。
「你說有話要談,是什麼?」我無法忍受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催促他趕緊表明來意。
有了具體的目標后,我寫作的決心也不一樣了。原本拖拖拉拉寫了一年多才寫到一半的故事,卻在和日高見面后不到一個月就完成了。用稿紙來算,是好幾百頁的中篇小說。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賀已經完全猜到,我根本沒必要再次強調——我決定殺了日高。
現在,我已準備好接受任何制裁。
後來,我依然假借討論創作的名義,頻繁進出日高家,只為一睹初美燦爛的笑容。日高似乎什麼都沒發現,事實上,他和我見面也有自己的考慮,這是我事後才知道的。
「日高,」我抬起頭對他說,「你不覺得可恥嗎?你得借別人學生時代的稿子才能寫下去,是因為你的才能已經枯竭了嗎?」
那把刀子真的可以當證據嗎?雖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紋。
「真的?聽你這麼說,我寫起來就更起勁了。我一點人脈都沒有,還準備去參加哪家的新人獎評選呢。」
初美已經察覺,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為不想連累她。聽到她這番話,我高興得要流下淚來。因為我真實地感受到,就算無法見面,我們的心還是緊密地連在一起。
日高皺起了眉頭。「我沒想到你會用那種字眼:抄襲?」
但我還是放棄了。我害怕因殺人未遂的罪名被逮捕,更令我害怕的,是初美會被當成共犯牽扯進來。日本的警察都很優秀,就算我堅持全是我一人所為,他們也會追根究底,找出證據。沒有她的幫忙,事情怎能順利進行?在此之前,日高就不會放過她。不管怎樣,她都不可能無罪開脫。雖然我每日深陷絕望深淵,卻依然希望只要初美過得幸福就好。看到這裏,警方一定會笑著想道,都這時候了,還逞什麼英雄?我承認,我是自我陶醉。可若不是這樣,我怎能挨過那段痛苦的日子?
日高睜開了眼睛。
「嗬,幹嗎這麼心急?」他抽著煙,說起最近轟動一時的政治腐敗事件。這樣慢慢地戲弄我,他肯定覺得很有趣。
「日高,」我瞪著他,「我不會再為你捉刀了,我替你寫的小說——」
「你別蒙我。你在編小報的時候,不是寫過好幾則故事嗎?」
但他毫不退讓,說出了我始料未及的話:「現在就要你馬上寫出來,是強人所難了點。不過要你把已經完成的故事奉上,應該沒那麼難吧?」
「你不用考慮這麼多,我會想辦法的,肯定還有其他出路。」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我相信你。」日高一副勝券在握的口氣,他一定覺得總算突破了障礙。「我再跟你聯絡。」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沒關係,反正我不急,你就先把你的事處理好吧。」我反倒鼓勵起他來了。
他充耳不聞,一把搶過我手中的筆記,迅速翻看其中的內容。接著,他的目光停留在書架上,二話不說,把所有筆記全抽了出來。
後來發生的事一如加賀警官的推理。我利用他的電腦,製造不在場證明。我得承認,這個伎倆是我之前寫兒童偵探小說時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前面寫的,那確實是騙小孩的伎倆。
「現在讓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趕快出去吧。只是……」他讓我看他手上的刀子,「這個我要當證據留著。」
我清楚地感到血液正從我臉部流失。日高打算故技重演!就像《死火》改寫自《圓火》一樣,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為草稿,改寫成自己的新書出版。我還有一本小說寄放在他那裡。
「你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為底稿來創作小說,卻要我裝聾作啞?」
「好像是。不過就一個業餘作家而言,這樣算是很不錯的了。文筆還過得去,起承轉合也有了,就是缺乏專業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是無法成為商品的。」
「還好。」
「我無意冒犯,剛剛我也講了,這對你也絕對不是什麼壞事。」
「所以我才察覺了他的企圖。之前你打了好幾次電話過去,他都跟你說還沒有看,那是謊言。我想他當時大概還沒想到應付你的方法。而他最後得到的結論,必定是故意貶低你的作品,讓你斷了成為作家的念頭。他明明這麼認真地閱讀你的作品,嘴上卻說無趣,我聽到后就一直覺得很奇怪。」
初美顯得有點猶豫,不過還是答應了。她說,過兩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採訪,我們就約在那時好了。我沒有異議。
仔細一想,正是我九九藏書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頭,企圖殺了日高,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
那時,他剛買了現在這棟房子。他對外宣稱是靠他上班時的積蓄買的,不過想必他父親留下的遺產也有頗大的貢獻。聽說日高的父親是在兩年前過世的。還好他後來成了暢銷書作家,否則這樣的豪宅與他不太相稱。
他那冷酷的語氣讓我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我不認為他真的會動手殺我,卻預見到他會給我不亞於此的折磨。
說完,他似無心機地笑了。他之所以這麼說,當然是因為潛意識中的優越感作祟,不過我並沒有不愉快的感覺。
「很遺憾,這世上沒有人會認真去讀業餘作家的小說。放心好了,我會負責把它讀完的,我答應你。」
我伸手取過,往裡一看,是一沓鈔票。
我陷入無比絕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個殺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麼愚蠢啊!我思量著,乾脆找個地方躲起來算了。不過,我連這樣的勇氣都沒有。就算我遠走他鄉讓日高遍尋不到,也別想更動戶籍,那麼就不可能找到像現在一樣的教職。我如何謀生呢?身體瘦弱的我沒有自信從事體力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缺乏謀生能力這一事實。更何況,我心裏惦記著初美。她又將懷著怎樣的心情待在日高身邊?一思及此,我就痛徹心扉。
「我要說的是,對那本書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彥,它應該感到幸福。如果不是這樣,它不會被這麼多人閱讀。」
我們談起往事,並聊起都認識的朋友的近況,之後話題就一直圍繞日高的小說。在得知我真的讀過他所有的作品后,日高顯得非常驚訝。據他說,就連跟他合作的編輯,也有半數以上連他的一本書都沒讀完過,這真令我意外。
「起訴書寫好后,我們一定會讓你過目。」
「真懷念那些歲月,想趕快把它讀完,卻沒有辦法。」
「好吧,那就拜託你了。」我掛上了電話。
「看來是我輸了。」我強作鎮定,努力保持和緩的語調。加賀應該也看出來了,我只是虛張聲勢。
我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只是覺得心裏發毛。
「什麼意思?」
諷刺的是,《死火》大受好評。每次看到報紙雜誌談論這本書的時候,我都心如刀割。作品獲得肯定,讓我覺得很高興,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現實——被褒揚的人不是我,而是日高。
一場美夢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慾望卻更甚於以往。即使剛見過面,卻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馬上見到她。
「之前的東西?什麼?」
我們往客廳的沙發走去,日高好奇地四處打量。我有點緊張,不知哪裡還留存初美的痕迹。初美的圍裙已經洗好,收進了柜子。
「老師的名譽?」
「嗯,拜託你了。」
後來我仔細一想,或許當時日高已在寫作之路上碰到了瓶頸,即所謂低潮,遲遲找不到克服的方法。但那時我並不知道這種情況。
他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不過,現在再說什麼都太晚了。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後聳聳肩,把錢收了回去。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趕快從窗戶逃吧。」
「請你解釋一下這卷帶子的內容,如果你想再看一遍,我們會向醫院借錄像機和電視。」
又過了兩三個月,日高的連載在某雜誌開始了。我讀了作品,發現那又是出自我筆記的某篇稿子。這時的我不知是已經死心了,還是有了某種程度的覺悟,已不再像以往那麼驚訝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放棄成為作家,不拘何種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讓世人閱讀就好了。
「錄像帶和刀子?那是什麼?」
就這樣,我們計劃著如何殺了日高。雖說是計劃,卻不怎麼複雜,我們打算布置成強盜入室的情形。
原本應該是不想見的人,日高卻說要見。他這樣做,只是想把我打發走。
他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會來殺我?那種事我連做夢都想不到呢。」
「哦?」他一點也不緊張,「誰會相信這種鬼話?你連證據都沒有。」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只是想說你我的關係不會有任何變化。」
或許知道我心意已決,又或許明白不這樣我們就無法在一起,初美終於下了決心,甚至說要幫忙。我不想讓她遭逢任何危險,但她非常堅決,不肯讓我孤身犯險。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看到初美的瞬間,我心中就起了某種感應,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所以更準確地說,是註定相遇的兩個人終於在某個時間點交會了。我盯著她的臉龐,半晌說不出話來。
「真的。不過你只能寫兒童小說,不準來搶我的飯碗,知道嗎?」
「你這樣威脅我,就算我勉強答應為你捉刀,也寫不出像樣的作品。」
「你連作家是什麼都不知道,別說大話!」
「雖說湊巧,但我還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說聲抱歉。你那本書稿叫什麼來著?『圓火』……記得好像是這個名字。」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沒想到你會拒絕我。」
這就叫虛無吧?那段時間,我只是具行屍走肉,連隨她而去的力氣都沒了。身體狀況不好,經常向學校請假。
「胡說!」
「真的?」我懷疑自己的耳朵。
可要我好幾天不跟她見面,卻是難如登天。在外面幽會實在太危險,我們偷偷商量后,決定讓初美到我家來。我想加賀應該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來,左鄰右舍幾乎沒見過有人出入我家。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沒人知道她的身份,也就不用擔心會傳出奇怪的謠言。
他馬上接道:「不過,光解釋為湊巧似乎也不太對。怎麼說呢,我在寫《死火》的時候,因為讀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這點我無法否認。或許某些植根于潛意識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引發出來了。作曲家不是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嗎,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竟然寫出與別人相似的曲子。」
加賀沉默了數秒后說道:「你想親手寫自白書?」
我緊緊抱著失而復得的寶貝。只要有這個在手,就能證明日高抄襲我的作品,我就能和他保持對等的關係。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經全忘了。」她說。日高怎麼可能忘記?他的安靜沉默,反倒讓我覺得更加詭異。
加賀警官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難道真的沒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許他會產生這樣的質疑,然而老實說,我已厭倦和日高打心理戰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說寫好,他就不會把我和初美的過去公之於世,這樣對我來說更輕鬆。說也奇怪,兩三年後,我和日高真的成為親密無間的合作夥伴。
「他認真閱讀我的作品,是因為我們是從小認識的好朋友嘛!」我無法相信她所說的話,如此辯解。
「這是我答應你的。」他邊說邊將一個信封放到桌上。
「這麼說來,我還得感激你呢!」
「一整天就可以了。」
她很堅決地否認:「他不是那樣的人,他那個人除了自己,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大多數時間里,他都很開心,也很健談,不過,當我提到書籍的銷量時,他的表情卻顯得有些陰鬱。
「我知道,這不構成饒恕他的理由!他竟然想殺我!」
「沒有比這更壞的事了。」
他的話讓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趣沒趣,真是急驚風遇到慢郎中。不過,他會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要跟我詳談,可見他已認真把稿子讀過一遍了。「我一定會去打擾。」我有點緊張地答應了。
「打電話給警察,說是殺人未遂!」日高說道。
可是,滿心的期待到頭來卻只是一場空。如你所知,我們的沖繩之旅並沒有實現。日高的美國之行臨時取消了,原本是某雜誌的企劃,臨行前計劃卻喊停了,詳情我不大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但相較於我們的心情,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也好,」日高說,「這篇手記也不是非得現在發表不可,我們可以再商量。」
他講話的語氣好像已經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而我只要稍有不從,他就會馬上抬出那捲錄像帶的事。
我的雙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著,迅速翻看了那篇小說。其間我感到一陣眩暈,幾乎就要昏倒在書店裡。不出所料,這本小說是以我交給日高的第二部作品為藍本改寫成的。
那天晚上,日高打了電話過來。「你讀了嗎?」他問。
但日高遲遲未和我聯絡,我想他應該很忙,沒打算馬上打電話催他。然而我有時仍不禁揣測,會不會是他覺得那部作品很糟,而不知該怎麼回答我?這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裏日益膨脹。
他卻面不改色地說道:「你好像不是很懂得抄襲的定義。如果你有《廣辭苑》,不妨查查看。那裡面是這麼寫的:抄襲,擅自使用別人的部分或全部作品。喏,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經許可的使用才是抄襲,如果不是就不叫抄襲。」
「你打算老實拿出來了?」
「什麼意思?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把賣書的錢拿來給你,按照我們的約定,四分之一。」
「這……這是野野口啊!」
這些話起不到安慰的作用。我曾經陶醉地以為,好歹都寫到第二本了,應該算有些成績了。自己到底是哪裡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惱。這個時候,就連初美溫柔地鼓勵我「打起精神來」,也起不了作用。
「《冰之扉》是最後一本,對吧?這事我知道了。」
「意義?應該有吧?這可以證明你曾發表的那些小說,是以我的作品為原型寫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你很辛苦,覺得若有其他人可以幫忙就好了。」
走出玄關,我又折回庭院,靠近日高的工作室,蹲伏在窗戶下,偷聽他和藤尾美彌子的談話。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強敷衍。那女子質疑的《禁獵地》一書全是我寫的,日高根本無法給出任何具建設性的提議。
「他阻礙你成為專職作家,想讓你放棄作家夢。」
她的口氣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沒想到,她會這麼看待戀愛一場后結為連理的丈夫。
終於,我的第二本書稿完成了。我趕緊讓日高過目,並詢問他的感想。很遺憾,這https://read•99csw.com本書依然沒有得到好的響應。
「你好像很高興。」他說。
「哦,覺得怎麼樣?」
他聳了聳肩。「你好像有點誤會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筆交易,條件對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
但幸運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說剛烤了蛋糕,要我嘗嘗。我雖然嘴裏喊著告辭,卻絲毫也不想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厚著臉皮進去了。
我們在電話里約好時間,先到新宿的咖啡廳碰頭,再去後面的中餐館用餐。當天,我從學校下班,直接穿著西裝前往,他則穿著夾克、牛仔褲。「原來這就是自由職業者的打扮啊!」記得當時我有很特別的感觸。
嚴格來說,就是從這天起,我正式成為日高邦彥的影子作家。此後,我先後幫他寫了十七篇短篇小說和三部長篇小說。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碟里,存的就是這些作品。
不出所料,又過了兩周,他依然沒有回復。我作好可能惹惱他的打算,再次撥電話過去。
「哪裡不一樣?」
之後,我就馬上著手下一部作品,但進行得並不順利。我的第一本書是在心無旁騖的情況下寫的,可寫第二本時,我變得特別吹毛求疵,有時光是斟酌一個詞,也會坐在書桌前耗上一個小時。這是有原因的——我開始意識到讀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並不是以供人閱讀為目的而寫,可現在有了日高這麼一位讀者。對於這件事,我好像有些神經質。後來我也體會到,太在意讀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許這就是專業和業餘的差別。
我掛了電話,想,寫書這工作果然很辛苦。那時我對日高毫無戒心。
我在心中暗自駁斥:《圓火》正是被你擅自盜用了。
日高似乎還記得那位老煙火師傅,我回答:「是的。」
「總之,再觀察一陣子。」我說。
初美沒有動作。
「我可以肯定,絕對不行,這本小說將會為世人忽略,你只會感到空虛,就好像往大海中投入小石子一般。」
我忽然醒悟,筆記已經被日高搶走,拿它作為日高抄襲的證明已不可能。接著我又想到,初美——唯一的證人也死了。
「你的意思是不答應?」
「你什麼都不用擔心,這全是我個人的行為。就算我失敗了,甚至被警察抓去,也絕對不會連累你。」我對她說。你大可指責我,罵我被愛沖昏了頭,我無話可說。
我隱藏起內心的憤怒,跟理惠道別後,走出了玄關。在手記里,我寫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門口。正如加賀警官所指出的,事實上只送到玄關。
仔細一想,或許這就是最好的報復。一心想成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彷彿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這麼殘忍的方法。
「……那個發揮不了什麼效用。學生時代寫的東西,文筆粗糙、結構鬆散,根本沒辦法成為給成人閱讀的小說。」
「這是什麼?」
之後的日子,我彷彿行屍走肉般活著。我不曉得自己今後會怎樣。我照常到學校上班,但可以想見,課上得一塌糊塗。恐怕連學生都有了怨言,我甚至被校長叫去責罵了一頓。
「然後呢?」我說,「你讓我看這卷錄像帶,想要我做什麼?」
「要是讓他知道我們的關係,他一定會報復,我不想讓你惹上麻煩。」她又說。
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初美和我興奮地討論,如果真的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要做些什麼,最後我們決定去沖繩旅行。我已經找好旅行社,甚至連定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幾天也無所謂,能夠如夫妻一樣相處,對我們而言,就像是神話一樣。
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評價,還是覺得失望。如果真有明顯的缺點,將它修正過來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卻缺乏魅力」的評語令我感到無從改起。換個說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初美依然不時和我聯絡。她訴說著對丈夫的不屑,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還說:「如果野野口先生覺得向警方自首,坦承企圖殺害那個人的事會好些,不用顧慮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隨時都作好被責罰的準備。」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發表了?你是說你這樣做是正確的,是嗎?」
加賀只是輕描淡寫地講了幾句,不過光這幾句話就足以讓我說出真相了。因為要說明那捲錄像帶的內容,非講出所有的實情不可。那裡面記錄的,是非常詭異的東西。
日高工作室的燈熄滅了,我小心翼翼地觸摸著窗沿,窗戶沒有上鎖,毫不費力地就打開了。我屏住呼吸爬到屋內。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真虧你說得出口!」
真是殘酷的批評!我大受打擊,特別是最後幾句話傷我最深,因為被日高評為「缺乏真實感」的女主角,是我以初美為原型寫成的。
「你不要這麼驚訝,這又沒什麼大不了。我自然還是日高邦彥,你只要把日高邦彥想成書籍的售賣商標而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就這樣過了兩年,我終於下定決心寫信給日高。信里我告訴他,我已經讀過他出道以來的所有作品,希望他多努力。我為他加油,同時也表明希望能見上一面。
「沒錯。」
加賀警官竟一一挖掘出我的秘密。老實講,他那敏銳的推斷力讓我深惡痛絕,然而就算我恨他也於事無補。
「若是這樣,請你盡量確保內容的真實性,這樣我也比較釋懷。」
「與你無關,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我告訴他,自己也正寫著小說,夢想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真正的作家。我連這點都向他坦承了。
「你一直以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你的故事很精彩。這當然無可否認,不過光有這個是不夠的。講難聽一點,如果這本書不是署我的名而是用你的,你猜會怎樣?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會有什麼結果?你有什麼看法?」
「可是……」
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被發現,同時,我也希望數年前的殺人未遂事件不會曝光。我請理惠一等日高的錄像帶從加拿大寄回來,就馬上通知我,也是為了這個。
他那冷冷的語氣讓我不寒而慄。他臉色一變,眼底透著陰險的光芒。
其實,我去日高家還另有私心,這點我必須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她總是笑臉相迎。比起濃妝艷抹,我覺得她穿家居服的樣子更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子。她精心打扮的樣子我未曾見過,說不定她會搖身一變成為令人屏息的妖艷女郎,這樣或許更適合日高,但在我心裏她永遠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什麼意思?」
「我沒告訴他我要來。」
「如果你知道,那應該也可以理解接下來我要講的話吧?我的意思是,今後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彥。」
有了這樣的打算,我真恨不得馬上就去見他,但轉念一想,就剛成名的他而言,即使是童年摯友的鼓勵也只是錦上添花、徒增膩煩而已。所以我打算好好讀過他的作品后,再去向他道賀。
「我知道,不過我也有我的堅持。我希望自白的時候,能用自己的話來陳述。」
「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呢。」不知為什麼,他的口氣顯得有些冷淡,讓我有點擔心。
我驚訝地瞪著信封里的鈔票,搖了搖頭:「我說過不出賣靈魂。」
我總算聽懂他想說什麼了。
窗戶沒有上鎖,多幸運!我偷偷躲在門后等著日高,手裡緊握著黃銅鎮紙。
「我記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給他的時候,一開始他並不打算花很多精力去讀。他曾經說過,幫業餘作家看不入流的東西,連自己的品位也會跟著降低。他甚至還說,隨便翻一下能交代過去就算了。」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無所謂,又不是要拍藝術照。」
「我打算下周把它交給編輯,下個月的雜誌應該就會登出。」
「你現在做的,」我看著日高說道,「就像把婦女強|暴后,再給人家錢一樣。」
我雙眼圓瞪,凝視著日高說這番話時鎮靜的表情。湊巧?雷同?如果那都不叫「抄襲」,乾脆把這兩個字從字典里刪掉好了。我拚命忍住想脫口而出的衝動。
「現在開始才是重點。」他翻起眼睛盯著我,「就像我剛剛講的,因為種種要素的結合,產生了《死火》這部作品。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愛,進而換來文學大獎的殊榮。這樣的成功如果只是曇花一現,未免太可惜了。」
「你想幹嗎?為什麼要殺我?」日高問道。我當然無法回答。
「你口氣不要那麼沖。我不是已經講過,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嗎?我所講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
終於,我的忍耐到達極限,正要發作,他以彷彿事不關己的口吻說道:「對了,說起我那本《死火》……」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日高說:「別忘了,證據不止這個,還有一樣你怎麼都抵賴不了的東西,下次也讓你瞧瞧。」
「你要說什麼?」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真是無比幸福的時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奮,開始胡言亂語,而她並未露出嫌惡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輕聲嬌笑,令我欣喜若狂。我想當時我的臉一定很紅,告辭后冷風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我們是童年故交,所以從日高出道以來,我就一直留意他的消息。我覺得他很厲害,卻又忌妒著他,這點我不否認。怎麼說呢,因為當時的我也以寫作為終生抱負。
「你是認真的嗎?你這麼做,不怕導致嚴重的後果?」
我想這或許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不要輕舉妄動才是識時務,今後也請你閉緊嘴巴,別再提起這件事。這樣,我也不會把你謀殺未遂的事說出去……
然後,偶然之中,我在書店看到了。某小說雜誌刊載了日高的作品,稱之為他得獎后的第一部作品。
「抱歉。我還沒看完。」他的回答再次令我失望,「這次的工作拖得比較久,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
終於,一個男人出現在鏡頭前。他全身黑衣,努力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他的臉卻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該死!那時為何沒想到要蒙面呢?
「嗯,這個嘛……」他停頓了數秒后說道,「在電話里說不清楚,你要不要過來一趟?我們好好談談。」
有一次,我沒事先相約就登門造訪,謊稱正好來到附近,事實上,我是不自覺地想看看初美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門了,我也只九九藏書好略作寒暄就準備打道回府,因為我名義上要拜訪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終於,他鬆手放開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撿了起來。
他略一思索后回答:「反正你有固定的職業,沒必要那麼心急吧?我覺得你就抱著何時出書都可以的心態,把它當成興趣去寫會更好。」
只要一想起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著我。為何當初我不照她講的去做?我很清楚,如果我們兩個去自首,今後的人生將會完全不同,但至少我不會失去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這我倒是聽說過。」
「不一樣。」
當時我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被加賀找出真正的理由,所以,要如何應付今天的這個局面,我壓根兒就沒想過。
「無所謂……」說老實話,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種折磨,我於是說,「如果你很忙,可不可以介紹別人幫我看一下,比如編輯?」
這種事還有前瞻和后瞻的分別?我一語不發地盯著他的嘴角。
濃情蜜意之後,我從初美那裡聽到了令人驚訝的消息,是有關日高的事。
「那你為什麼還講那樣的話?」
日高常說:「像這樣有趣的書,我也想寫寫看!」「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作家。」這種話他就是能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雖然我不像他,總是理直氣壯地大聲嚷嚷,卻也說過作家是自己憧憬的職業。
又過了一個月,他依然沒有半點消息。雖然知道逼得太緊會造成對方的壓力,但我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聽到他對作品的感想,便忍不住撥了電話。
「嗯,老實說,是這樣,我感覺不出有任何吸引讀者的特點。打個比方好了,就像食材不錯,但烹調的方法錯了。」
「那還用問,當然是你抄襲我的作品!」
「不可能,寫書的人肯定會留著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說沒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嗯,我想我沒必要翻箱倒櫃地找,只要看看書架、抽屜,應該就夠了。」他站起來,往隔壁的房間走去。
「什麼怎麼樣……」我試著詢問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相對於我的愕然,日高的動作倒是十分敏捷。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制伏了我,刀也脫手了。我不由想起,他一直擅長運動。
「四分之一?真正寫書的人連一半都拿不到?這真是很不錯的條件啊。」
「我沒想到他會做出這麼過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不,幾乎沒有,真了不起!只是要補充的地方倒有幾個,此外還牽涉到名譽的問題。」
日高走後,我打開包裹,裏面有一卷VHS的錄像帶。這時我還不明白,只是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把帶子放進錄像機。
「是因為我的小說很無趣嗎?」
「下周日以前。」
在講這番話的時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幾分認真。或許他自己就曾經歷過銷售量不如預期的痛苦時期。
「是吧?還是直接找編輯比較省事。」日高自信滿滿地說道。
又過了幾天,某個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門造訪。他大搖大擺地走進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那晚我會……溜進你的房間,你事先就把攝像機準備好了?」
那到底是什麼呢?我實在想不出來。我望向初美,她的臉色一片慘白,只有眼眶紅著。人類竟然會有如此悲容,我從來沒有見過,之後也再沒見過。
「看了嗎?」聽他的聲音,好像覺得此事很有趣。
他真正的報復要等幾個月後才實現,我在書店發覺了這件事。加賀應該已經猜到了,沒錯!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說《圓火》改寫而成的。
我沉默不語。
不久,日高得獎后的第一部作品出了單行本,銷售情況頗佳。每次只要看到它擠進暢銷書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複雜,極度悔恨之中又摻雜了那麼一點驕傲。平心而論,倘若以自己的名義出版,確實不可能賣得這麼好——這點我不是沒有冷靜分析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說「你完成後馬上通知我」,就掛斷了電話。
「因為……」她沒有說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別跟他提起?」
有一天,門鈴響了。透過門鏡向外望時,我的心跳突然加劇,竟是日高邦彥!自從我闖入他家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碰面。那一刻,我想假裝不在家。我一方面恨他竊取我的作品,另一方面卻也感到愧疚。
「但是,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讓我出道,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幹嗎還幫我看第二本小說……」
「感覺是一本很普通的戀愛小說。」這是日高的評語,「少年迷戀年長女人的故事,市面上隨便找就有一堆,應該加入一點新意才是。還有,女主角的部分也處理得不好,缺乏真實感,看來好像是完全虛構出來的。」
「我想大概還要一個月。不管怎樣,我讀完會馬上和你聯絡。」
我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總算可以自由了!
「你手頭這份工作要忙到什麼時候?」
不過,從那時起她來找我的次數明顯減少了。得知理由后,我整張臉都發白了,初美說,日高可能已經發現我倆的關係。她更進一步講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話:「我們分手吧!」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嗎?」
「好像不說也不行了。就算我什麼都不說,你也會把剛剛講的話當成事實呈報給法庭。」
日高只是看著信封,並沒有動手收回的意思。他說:「那就先放在這裏好了。老實說,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以後的事。」
在這樣的情況下,第二本書難產了,但在此期間我經常到日高家去拜訪。我們既是童年故友,友情恢復是很自然的事。對我而言,能夠了解專業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對日高來說,也能藉此增加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有一次他曾不小心透露,自從成為作家以後,他和人群就日漸疏遠。
「你的意思是……不太壞,但也不是很好,是嗎?」
之後我到日高家的次數減少了,卻是不爭的事實。我之所以這樣做,倒不是防著日高,實際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證,和她見面的時候,我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日高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一旦他發現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對,肯定會察覺出什麼。
「等一下,你忘了東西。」我拿起裝著兩百萬的信封,追上了他。
「哪,野野口,我覺得你的確有成為作家的才能,但這和成為作家完全是兩碼事。再進一步講,成為暢銷書作家和才能沒有關係,要達到那個地步,得靠點特別的運氣才行。那就彷彿是朵幻想中的花,有的人企圖摘取它,只會大失所望。」
「嗯,應該是人物缺乏魅力吧,這應該歸咎於故事太複雜了。」
從我手裡接過磁碟,日高興高采烈地說著溫哥華新居的事。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說出真相罷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都得有一大堆麻煩的條件配合才行。」
他打開書桌的抽屜,從裏面取出八本舊筆記。沒錯,就是他從我這裏奪去的東西。
「就一個單身漢來說,你這裏還挺整齊的。」他終於說話了。
「我勸你還是別大費周章地去參加什麼新人獎,那個全靠運氣,如果一開始不合篩選者的胃口,初選階段就會被刷下來,即使再好的作品也一樣。」
我問他,如果寫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請他再幫我看?他回答非常樂意。
然而,相聚的時候有多快樂,分開的時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時候,我們倆總是相對無言,幽怨地盯著時鐘的指針。
我一語不發,靜靜地聽他講。這時我忽然產生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這人真以為我會相信這番鬼話?
「是嗎?」
「好是好,不過屋裡很亂。」
這是我當時所能作的最大限度的攻擊了。我想,不管怎樣,我都要反擊。
他想說什麼,我終於有點懂了。他說:「五十張稿紙。如果有這樣現成的小說,我倒是不介意把它交給編輯。」
「請等一下!」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了吧?沒錯,初美死了。那噩夢般的一天,我永遠都忘不了。
「不,」我拚命搖頭,「是日高初美的名譽。」
這些話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雙目充血地瞪著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嗯,剛剛看完。」
我是從報紙上得知了消息,因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報道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詳盡。
要刺哪裡才能迅速結束他的性命呢?我沒把握,心想還是刺胸好了。為了握緊刀柄,我脫下了一直戴著的手套,盤算著待會兒把指紋擦掉就行。於是,我兩手緊握刀柄,將刀高舉到頭頂。
日高搖了搖頭。「一直執著於一個題目不好,你就忘了那個煙火師傅吧。如果不這麼做,恐怕難有進步,我勸你還是寫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嗯。」
聽我這麼說,他鬆開了手。「這才是正確的。」撂下這句話,他轉身走出房間。
「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說,是為了阻止你去找別人商量。他讓你抱著希望,好藉此牽絆住你。事實上,說是要幫你介紹出版社,根本沒那回事。」初美以不同尋常的激烈語氣說道。
聽他這麼說,我明白了。日高發現了我倆的計劃,才假裝睡著,等我來自投羅網。
「該不是,」他不讓我說下去,「你自己對誰講了,說你某日某時要來殺我。如果真是這樣,難保隔牆有耳,被我不小心聽到了也說不定。」
「這樣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會痛快……看來只好把你送到派出所了……」說到這裏,他看了初美一眼,陰險地笑了笑,接著又把銳利的目光移回我身上。「這樣對我也沒什麼好處,不管我有多正當的理由可以殺你,把你送進監獄,對我的人生也沒什麼作用。」
就這樣,我造訪了日高家。那時我根本沒有想到,這次拜訪會對我此後的人生產生多麼大的影響。
「抱歉。那稿件一寄來,我馬上就看了,不過只翻了開頭的部分,好像是講煙火師傅的故事?」
「喂,野野口!」日高按住我的腦袋說道,「你聽說過防範盜竊條例嗎?裏面記載著關於正當防衛的事。如果有人懷著不法意圖侵入你家,就算你把他殺了也不會被問罪。你不覺得現在就是那種狀況嗎?就算我現在把你殺掉,也沒有人會說一個不字。」
「我是不知道https://read.99csw.com,不過我有資格這樣講,如果一個作家落到這種地步就太可悲了。」
「你可以說了嗎?」加賀問。
「那等你寫好了拿過來,我看一看,如果不錯,就幫你介紹給認識的編輯。」
「幹嗎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趁我還沒改變心意,你趕快出去。」
「你先聽我說。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給我,出單行本的時候,我可以給你四分之一的稿費,不壞吧?」
我終於忍不住了。「對了,我那本小說怎樣?如果不好,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
那你為何不馬上打電話給我?我強忍住質問的衝動。「你覺得怎樣?」我試著詢問他對作品的感想。
我敷衍著聽完后,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咬著唇,低下頭。
我寫得這麼乾脆,或許會讓人覺得奇怪。其實老實說,我沒猶豫多久就作出了這決定。在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夠死去。我不容許日高把我心愛的初美當成私有財產。人真是自私的動物啊!明明是我搶奪他的妻子,卻還有這樣的想法。不管怎樣,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敢說我沒有用雙手結束他生命的念頭。
「啊,那個……」我尋思搪塞的借口,「那個已經沒有了。」
日高的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笑,這讓我確定了一件事。此人沒打算放過我。一旦有需要,他還會利用我。
「這是最後一次吧?」
由於這場病,我向學校請了一周假。身體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這一直折騰著我。只有這一次,我必須感謝這種體質,因為在此期間初美竟然來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來的時候,我問她是不是日高要她來的。
我從醞釀多年的幾個題材中選出一個有關煙火師傅的故事,開始寫作。
「之前的那些東西呢?我們講好今天要還我的。」
他的論調十分偏激,我卻無從反駁。關於出版界,我還有些基本常識。
「我已經不嚮往了。」
「當然!」
加賀應該已經知道了。屏幕上出現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畫面斜下方顯示的日期,我的心瞬間凍結。那正是我刺殺日高的日子。
「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對抄襲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就不會向警察告發那晚的事吧?」
深夜,我闖入日高家的院子,當時我穿的服裝加賀已經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褲子配上黑色的夾克。我原本應該蒙面,如果這麼做,之後的情勢將完全逆轉,可是那時我卻沒想到。
「但是,他說過那部作品沒資格成為專業的小說。」
「這種事沒做過又怎麼知道。」
後來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轉變和他與理惠的婚事有關。他們打算移居溫哥華,日高大概也想藉此機會,同從前的墮落劃清界線。
「錄像帶和刀子在哪裡?」我問他。
即使如此,我依然試圖作無謂的掙扎,打算拒絕回答所有問題。但我很快就明白這樣做幾乎沒有意義。加賀彷彿早已料到我會使出沉默以對的招數,他自顧自地陳述起他的推理。真是令人驚訝,除細節外,他的推理幾乎與事實一模一樣。
而在他的刺|激下,我也總算開始認真創作。學生時代,我曾和幾個朋友編過類似小報的東西,從那時起,我就已經在寫小說了。
寄出稿件后一個多月,我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他的回復令我好生失望,他說他還沒看。
終於,有一天,實現夢想的機會來了。日高因為工作上的關係要到美國出差一周,就他和編輯兩個人去,初美留守。
「我沒有關係,只是……」
「算了,總之這些筆記我全借了。」
「沒有女人被強|暴了還默不作聲,而你倒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們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懷石料理餐廳,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仔細一想,要不是她對現在的丈夫產生幻滅心理,哪有我乘虛而入的份兒?想到這裏,我的心情有些複雜。
「說老實話,我……」
他看著我:「你也有話想跟我說吧?肯定有很多話。」
就像我一再對加賀所說的,我和日高邦彥再度相逢於七年前。當時日高已經成為專職作家,距他獲得某出版社的新人獎也已過了兩年。他出版了以得獎作品為主、結合其他短篇作品的單行本,另外還寫了三部長篇小說。「令人期待的後起之秀。」我記得當時人家是這麼評價他的,每當有出道不久的作家出書,出版社總是如此吹捧……
此後,我每天都提心弔膽。我不認為日高不會報復,只是不知會以何種形式降臨,我一直心存恐懼。
我老家隔壁住了一名煙火師傅,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曾多次到他的作坊去玩,當時他大概七十余歲。聽那位老爺爺講有關煙火的事非常有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於是我想,如果把老爺爺講的故事鋪陳開來,不就是一篇小說嗎?平凡的男子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投身於煙火的製作……思及這樣的情節,我開始著手寫作。《圓火》是我為這部作品取的名字。
沒錯,我之前確實跟他講過那樣的話。我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與其要我講出殺害日高邦彥的真正理由,倒不如採用別人編造的適當說法。
「什麼意思?」
我想說的全說完了。先前,為了不讓我和初美的戀情曝光,我怎樣都不肯說出殺人動機,給警方造成很大的麻煩,不過,如果你們能夠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氣了。
日高正躺在房間一隅的沙發上,仰面朝上,閉著眼睛,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你別耍花樣。」他奸詐地笑著,「你拿的那本只不過是《圓火》的初稿,你打算用這個矇混過去?」
逃避也不是辦法,我心一橫,打開了門。日高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站在哪裡。
聽我無話可答,他繼續說道:「我會裝攝像機,是因為那陣子經常有人到院子里搞破壞,我是為了嚇阻對方才裝的。會拍到那種畫面,我真連做夢也想不到。現在,我已經把攝影機拆了。」
沒想到,很快就有了回信。事實上,是日高將電話打到我家。我在信里附上了電話號碼。
但他畢竟是我的舊識,想幫他加油毋庸置疑。況且,對我而言,這也許是個機會。通過他說不定我能認識幾個出版社的人。
「不,不是這樣,我覺得正好相反,你的作品比他的有趣,他才會忌妒。」
初美還告訴我,最近日高的創作遇到了瓶頸,顯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該寫些什麼,幾乎喪失自信。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看到業餘的我接連寫出新的作品,他才會忌妒。她說:「總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寫作的事,應該找個更有心幫你的人才是。」
「講具體一點,就是接下來的作品。某月刊決定要連載我的小說,我想跟你談談,要寫些什麼東西。」
聽到他這麼說,我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痊癒后,我想一定得向她道謝才行,於是決定請她吃飯。因為若送禮物,難保不被日高發現。
「總之,」我說,「我不打算為錢出賣自己的靈魂。」
我本以為他會馬上談論有關作品的事,他卻遲遲未進入主題,而是談起最近社會上發生的事情,又一味詢問我執教的情形,初美送來咖啡之後,他還繼續扯著不相干的話題。
我警覺到日高想讓我說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實。不,他知道絕對無法從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才用話套我。
就在此刻,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
我自然再沒到日高家去,也沒跟初美見面,只通過幾次電話。
「這由我來判斷,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我會負責把它雕琢成可賣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經過我的加工,才成為留名文學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滿滿地說道。剽竊別人的創意,竟然還可以如此自誇,這點我怎樣都無法理解。
「如果你讓這種東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講出來。」
他十分念舊。仔細一想,從初中畢業之後,我們就沒好好聊過。
「是誰一心嚮往成為作家的?」
他介紹專出童書的出版社給我,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對兒童文學不感興趣。也許,他對我也有一點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講了這樣的話:「等到下次的長篇寫完,我就放了你,我們的合作關係就此結束。」
「還是……有人會過來幫你打掃?」
「或許吧。」日高異常冷靜,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我沒有已經完成的故事。」
我多次想向警方自首,順便告訴他們《死火》系抄襲自我的《圓火》。實際上,我甚至已經拿起話筒,想打電話給轄區的警察。
「我知道了,這樣我們也更輕鬆。你需要多久?」
「哦,沒吵到你睡覺就好。」他一邊說,一邊往門內窺探,「可以打擾一下嗎?我想跟你談談。」
最初我以為那是部小說。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才明白全非如此。那是初美日記和日高獨白的結合體。日記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寫,她如何與N(即我)陷入情網,併合謀殺害親夫。日高獨白的部分則淡淡陳述未察覺妻子已然變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後,那起殺人未遂事件發生了。到這裏為止,寫的幾乎都是事實,但是,很明顯,之後是日高自己編的。故事演變成初美深自懊悔,請丈夫原諒自己的過錯。日高花了很多時間與她長談,決定兩人從頭開始。可是就在這時,初美遭遇交通事故,這本莫名其妙的書以她的葬禮為結尾。或許讀者看了會覺得感人肺腑,我則目瞪口呆。這是什麼?
我繼續講些安慰她的話,可是,老實說,今後要怎麼辦,我一點主意都沒有。雖然我嘴上說一定會有辦法,卻痛切地感受到那是在自欺欺人。
「這種事還要我講明白,你這不是裝傻嗎?我提醒你一句,那捲帶子是複製的,母帶還在我手裡。」
「作品完成後,我會馬上聯絡你。」之後我們就分手了。
那段時間里,就連初美也想不出話來安慰我。有時她會趁日高不注意打來電話,然而,電話兩頭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們能說的也只有哀傷、無意義的話語。
下次加賀警官再來的時候,會不會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答案?這幾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想著這件事。依他此前的工作進度,我很難不作出這樣的聯想。事實上,他正以驚人的速度精準地接近真相,我好像隨時都聽到他的腳步聲在我耳邊響起。尤九-九-藏-書其是當我和日高初美的關係被識破時,我就已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到,恐怕瞞不下去了。我突然想放棄,他的敏銳讓我感到恐怖。或許我這麼講有點奇怪,不過他辭掉教職、選擇如今這份工作是正確的。
對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說得簡單一點,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作家愛自己的創作,就像父母愛孩子一樣。
初美想說自己也是共犯,日高卻阻止了她:「你別廢話!」
「這次的事情你沒有追究,真是太好了。畢竟我倆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還有過去的情分在。你沒做出衝動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態度,對彼此都好。」
「哦?但反過來解釋也通吧。我也可以認為,那些筆記的內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后才寫的。」
「你看完了嗎?」
「你別裝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錄像帶啊。」
我和日高聯絡,告訴他書稿已經寫好,請他幫忙看看。他要我把書稿快遞到他家,我於是複印了一份,寄了出去。接下來就是靜候他的回復了,從那天起,我連在學校時都無心工作。
日高正說著,有人敲門。理惠走了進來,告知藤尾美彌子來訪的事情。
在此,我有必要說明日高為何放著工作不做卻在睡覺。因為初美在夜宵里動了手腳。她放了安眠藥。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藥的習慣,所以就算解剖時被驗出來,也不用擔心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樣子,我確信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著——他工作途中突然睡意來襲,便躺在沙發上休息,初美確認他已經入睡后,就把房間的燈關掉,幫我把窗戶的鎖打開。
大概是因為深受打擊,再加上長期睡眠不足,此後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感冒遲遲未愈,終至纏綿病榻。此時,我深切體會到單身生活的苦楚,一個人縮在冰冷的被窩裡,悲慘的感覺幾乎將我淹沒。
接著,日高開始說些奇怪的話。
「看了就知道。」日高站起身。
日高的話雖然無情,卻讓我毫無辯駁的餘地。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就這麼舉著刀子,一動也不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於是他大聲叫喚初美,不久,臉色鐵青的初美來了。聽到日高的聲音,她當即明白髮生了什麼。
「怎麼會?」
在那之後,我不知煩惱了多少天。我把教學工作拋在一邊,苦苦思索擺脫困境的方法。終於,我決定了。
「你的意思是整體格局安排不好?」
初美做的蔬菜湯非常特別,不,老實說,當時我根本嘗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為我而來,甚至為我做飯,我就感到無比幸福。
加賀看了下手錶,說道:「明天傍晚我們再來。」他們起身離去。
「我是不是缺乏成為專業作家的實力?」我問日高。
初美無視我的感激和驚訝,到廚房去幫我做飯。她連食材都買好了。我的腦袋昏沉沉的,是因為感冒的關係。
關於我倆的關係,我曾對加賀說過「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們是發自內心地愛著對方。對她,我全無輕薄之心。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倆認真地談起感情可說是從那個夜晚開始的。
「筆記?」他裝蒜似的搖了搖頭,接著「啊」了一聲,點了點頭,「那些筆記呀,我忘了。」
明明沒有忘記,但不這樣逗你,他就不痛快——這就是日高的個性。
我想,就算已經實現夢想,成為專業作家,還是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苦啊。
我慌了,因為正如他所料,練慣用的大學筆記就擺在書架上。
「不過我在想,你要它們有何意義?」
就是這樣。就算和心愛的人說話,也無法讓我開朗起來。我無比絕望,情緒跌到谷底。
這種情況之下,被他超越的我多少有點忌妒,也無可厚非。相較於他的成功,我連作家的邊都還沒沾到。
「我倒無所謂。」雖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卻沒有追問下去。
「怎麼了?趕快打電話!別慢吞吞的!」
「我聽我先生說,你感冒了,沒去學校上班。」她說。前天日高打來電話,我確實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我不自覺地挺直背脊,期待著他接下來要講的話。
初美死後,日高依然繼續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為小說的初稿外,他好像也發表自己原創的作品。至於哪一方的評價比較高,我不是很清楚。
「為什麼?」
成了暢銷書作家,拍照的機會自然多了,但何必來此炫耀。
「以後的事?」
「具體來說,到底哪裡不好?」
我想之後的事不用我多說了。他一進屋,我二話不說就往他頭頂砸去,他立刻就昏倒了。我不確定他死了沒有,為求保險,我又用電話線纏住他的脖子。
「那些我好生保管著,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他這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我想,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錯過今天,恐怕今生再也沒法從日高的魔掌中逃脫了。我有了一定的覺悟。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他以自己的名義發表后,在人們的記憶里,《死火》將永遠是日高邦彥的作品,文學史上也會這麼記載。只有我抗議才能阻止這種情形,日高卻早已預見到,我絕對不會這麼做。
「這個故事有點長,有些部分我得在腦中先整理一下,如果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難免有未能盡實表達的遺憾。」
他總算不再嬉皮笑臉,告訴了我他的想法:「我覺得不錯,不過題目定得不太恰當。」
「請等一下!」我說,「我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回答嗎?」
無論如何我都無法相信日高心裏會藏著這樣的惡意,但我也不認為初美是在胡說八道。
這才是他的最終目的,他設計好圈套,讓我怎樣都無法拒絕代他寫作。而我真的束手無策,為了初美,這樣的手記說什麼也不能流出去。
加賀帶了兩件證物出現在病房——一把刀和一卷錄像帶。令人驚訝的是,聽說那捲帶子藏在被挖空的《螢火蟲》里。我想,這真像日高會搞的把戲,也只有他會這麼刻意而為。如果他不是將它藏在《螢火蟲》里,而是在其他書中,相信即使是加賀,也不會這麼容易就發現事情的真相。
「看了。」我簡短地回答。
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日高打來的。他好像一直在監視我似的,時機恰到好處。
「我覺得對不起你……」
日高好像並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沖咖啡,然後領我進入工作室。
被他如此質問,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假設以我的名義出書,不要說四分之一,恐怕連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
我收到他寄來的包裹,是在初美過世后的半年,大信封里裝著約三十張A4紙,是從文字處理機上列印出來的。
「你在睡覺嗎?」他問。這天是星期天,我穿著睡衣。
我堅決地搖頭。「你是作家,應該也明白,以我現在的精神狀況,根本構思不出任何小說。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論在身體還是精神上,都不可能辦到。」
「不,已經起來了。」
「我聽我媽說,你成老師了。有份安定的工作真好,我到現在都還過著既沒薪水又沒獎金的日子,都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
「你別大驚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倆合作的就行了。這種合作關係如今也不少見,領取報酬是你應得的權利。」
藤尾美彌子一臉不耐地離去,不久理惠也出了門,最後連日高也走出了房間,應該是去上廁所。
「沒辦法,我什麼都不能做。」
「你說什麼?」我覺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藉此矇混過去?」
「我自行推理總會有不正確的地方。」
「有沒有完成的作品?」他問我。
事實上,我和日高從小就不斷談論這一夢想。我們倆都喜歡閱讀,如果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書,就會告訴對方,彼此交換欣賞,是他告訴我福爾摩斯和魯邦三世的趣味,我則向他推薦了儒勒·凡爾納。
「你打算怎樣?竟然寫那種東西。」
次日他有一份活兒要交,所以今晚一整夜都得窩在工作室里。這點我已經跟初美確認過了,這也是我們選擇當夜下手的原因。
「如果可以,我想這麼做。」
十二月十三日。
「證據……」
「不好意思。最近正在處理一樁很棘手的工作,實在抽不出時間。」
這就是我寫這份自白書的原委。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以供他人閱讀為目的所寫的長篇文章,也就是說,這將是我最後的作品。思及至此,我告訴自己,一字一句都不可馬虎。可惜,我沒有充裕的時間去推敲詞彙。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夢。我怎麼都無法相信,不,應該說不願相信。
任誰都可以一眼認出,侵入者是一個叫野野口修的男子。這個愚蠢的人完全沒有意識到攝影機正對著他。他躡手躡腳地打開面向庭院的窗戶,潛入日高的工作室。
這時,令我喜出望外的幸運從天而降。這個我也跟加賀說過。沒錯,初美到我家探病來了。當我透過門鏡看到她的時候,還一度以為是發燒讓我神志不清了。
就像我一開始所寫的,在得知證據之一的錄像帶藏在挖空的《螢火蟲》中時,我非常驚訝。《螢火蟲》是少數日高親手創作的小說之一,內容描寫主角遭妻子及其情夫共同謀害的那段,不用說,是起於那晚的靈感。看到我從窗口潛入的影像,再和書的內容加以比對,加賀警官很快就猜出事情的真相。對此,我不得不佩服日高心思縝密。
「這名詞聽來好像猥瑣了點,我不是很喜歡,」日高點頭後繼續說道,「不過明白點講就是這樣。」
他的建議聽上去挺有道理。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況下,我踏上了歸途。就此消失好了,這一念頭我不知興起過多少次,但終究沒這麼做,因為我挂念著初美。
我就這樣鬱鬱不樂地活著。
加賀好像懂了,點了點頭,接著向同行的警察示意,要他開始準備記錄。
「簡單地說,你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
錄像帶只拍到這裏,卻已足夠成為充分的證據。假設我否認殺人未遂,那當警察問我為何要潛入日高家的時候,我怎麼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