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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醫師之章

第四章 醫師之章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您。」
「阿純自殺未遂應該是在二月中旬,所以這封信應該是在她剛出院以後馬上寄來的。」
我為自己心中的無限空虛、無限失望所包圍,剛醒來的時候曾考慮過再次尋死,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便連這樣做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看過這些信才知道,她實際上因為自己畫不出畫來曾經相當苦惱。」
「她不是因為自己病得相當厲害才自暴自棄的嗎?」
「我倒不認為談戀愛的對象多就是用情不專。我覺得阿純對每一個對象都是相當投人的。只不過持續的時間不長而已。」
要說起來也的確如此。如果純子真是得了肺結核的話,那麼她的生活方式也未免太過奔放了。
心中尚存的創作慾望已經被周圍的人和事蠶食一空。或許可以用大麻——彷彿已經忘卻了對此類東西的抗拒——我的心頭甚至忽然會浮現出這種念頭。
報上宣稱我是今年的希望新星,可為何在我躍躍欲試的內心深處卻又感到令人悲哀的矛盾呢?
我以為他會不高興,但千田先生卻意外地表現出非常坦然的態度。
「當時像這種安眠藥隨便就可以買得到嗎?」
無以言表的憎恨之情在胸中跌宕起伏。我不禁想起菊池寬在那部小說中對自殺者心理的深入細緻的描述。
「她的的確確沒有得過結核病?」
我將目光再次轉回到茶几上的那摞信上,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張寫著「恭賀新禧」的賀年片。
信是寫在從街上賣的日記本上剪下來的紙片上的。做事認真、仔細的千田先生是把和信封和信紙用訂書機訂在一起保管的。
「她說想跟我借錢。」
這是一位叫A的平凡教師說過的話。而他竟然還曾經立志過要當小說家。這實在令人驚訝不已。
「是在理科實驗室里喝的嗎?」「應該是吧。」
「當她要求我吻她的那一刻也許她真的以為是愛上了我吧。但我覺得她實際上卻似乎在為內心深處的荒涼而感到焦慮,是處在躁動不安的心理狀態下的。」
悄然佔據我心中一角的不可言喻的喜悅徹底改變了我的性格。
「如果如您所說,她確是沒得結核病的話,那麼她到底為什麼要撒這種謊呢?」
「在當時兩三千日元可是相當大的金額哦。」
千田先生手裡拿著一疊紙片以及畫在筆記本大小的畫布上繪畫作品。那幅畫上畫的也許是心象風景,彷彿在藍底上白色的花瓣兒突然綻放出來一樣,色彩重疊相當鮮明。「我記得信應該不止這些,但現在能夠找到的只有這幾封了。」
如果能發生一場戰爭,或者落下一顆炸彈什麼的,令整個世界以及我的希望都破壞殆盡的話——
「現在我所說的都是我單方面的想象而已,您大可不必介意。我只不過覺得如此考慮比較容易解釋為什麼阿純無法長期熱衷於和其他男人之間的關係罷了。」
「如果把她熱衷藝術當作解釋,那未免有些太冠冕堂皇,很難讓人信服。但要說到她的另一種愛,卻又了解不到實情……」
「所以她才極其熱衷於繪畫的,對嗎?」
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計可施。
「當然,請吧。」
時間在無情地流逝。
「提到她的身體,我又想起來一個問題。她的結核病到底是什麼程度?」
今天看到先生在夕陽下往家走時的背影,我莫名地感到羡慕不已。好像看到了先生身上以前我所不知道的另一面一樣。
「那她第二次自殺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請恕我無禮,您和她之間有沒有過……」
「沒錯。」
在這種時候給予我勇氣,讓我做出決定的惟有在找到命運中的可能性的時候。如果說用命運這個詞不恰當的話,那麼說是給我指引方向的機會也行。
我喝了一口茶后問道:「她吃藥後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是幾點鐘?」
而在我周圍依舊只有對自我的憎惡,既沒有希望也沒有新紀元。
千田先生重新點燃一支煙。我看著他那端正的側臉,不由得想故意問他一個尷尬的問題。
我又活過來了。為什麼要救我?怎麼能去救想自殺的人呢?
「那個時候做人流手術還不像現在這麼簡單。如果要做手術,就必須有醫生的診斷書才行,證明其本人無法承受妊娠所帶來的重負。」
「這的確是聰明的選擇。」
我感覺自己今天晚上不知為什麼一直處於頭腦混亂的興奮狀態中,似乎情感化的力量超出了控制能力。我非常害怕自己陷入這種情緒當中,尤其是我明知道這種時候寫出給別人看的文字很危險,但卻還是著了魔似的寫著。
反正在我喪失掉操縱自我意志的意願的情況下,除了譬如投個銅錢決定反正面,或者拋下一本書,以翻開的頁數來決定向左或向右以外,別無他法。
「當然沒寫。就算是阿純來求我,我也不能給自己沒見過面的人寫診斷呀。」
我為自己當時感覺竟然如此遲鈍而深感無奈,接著又拿起另一封信來看。這封信的信封和前一封的一樣,信紙用的則是日記本上裁下來的紙片,以換行較多的形式書寫而成。
「我不了解他們與阿純之間到底是哪種程度的交往關係。」
「雖然不清楚她為什麼會寄來這些信,不過我總覺得阿純是那種無論經歷過多少次戀愛都不會真正屬於任何人的孤獨行者。」
純子到底為什麼會跑去求千田先生做這種事呢?我彷彿又發現了純子另一幅完全陌生的面孔。
「3月5日是她企圖自殺后的第幾天?」
「我也記得那件事。」
「她是為了什麼事來的呢?」
「這次是您最後一次見到她吧?」
千田先生右手依舊舉著正抽著的香煙,把雙臂抱于胸前。一種無以言喻的落寞情愫掠過我的心頭。
我有些急了。作為內科醫生,千田先生竟然不知道這件事,那豈不是太過大意了嗎?
當我在見過浦部先生兩個月後再次回到札幌的時候,我見到在札幌的教會醫院里擔任內科主任的千田義明先生。
我從空虛、絕望中醒來。
理論上堂而皇之地否定戰爭,可感覺上又希望發生戰爭,這簡直是——
「承蒙您的大力協助,我弄明白了一些以前不了解的情況。」
我想起浦部先生曾說過的話,接吻的時候純子也是睜著眼睛的。如果在與那些男人們的關係之外,純子確實還有另一個掩藏起來的愛的話,那麼她的這種冷淡的態度便比較容易理解了。
我自己對自己這樣說——
「當然。我已經見過幾位和她相愛過的男士了,大家都或多或少因為和她相愛而受到了心靈上的創傷。」
「她讓我幫她寫張診斷書,說是經診斷身體狀況不佳,最好還是把胎兒墮掉。」
「您是指在性|交方面的問題嗎?」
休息三個星期後,純子重新回到學校上課的時候,她曾命令我跟她接吻。
「那麼也就是說,我們大家都被她徹底矇騙了?」
「說到底,還是她沒碰上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吧。」
「是啊,要說起來這也只是一種直覺。」
「借多少?」
「看過那些信便可以了解到,阿純當時是處在一種焦躁不安、情緒極其不穩定的狀態中的。」
「不是。第二天她又跑來了。她在我這兒大概聊了有半個小時的樣子,告訴我說她要出外旅行一段日子。」
「那她的意思就是說,她雖然理解您的意見,自己卻做不到了吧。」
要說倒也read.99csw•com的確是這麼回事。純子得了結核病,所以才會身體虛弱,所以才肌膚白皙得透明,所以才成為感覺敏銳的少女,我自己似乎也沉醉在這個神話里,對這個神話情有獨鍾。
「她到底吃下去了多少葯?」
時間正值6月中旬,北海道神宮的祭祀節剛過,紫丁香花開滿了札幌市街頭。
我盡最大可能表面上裝出一幅柔順的樣子,內心深處卻交織著對自己的以及對他人的憎惡與怨恨。
千田先生輕聲說著,好像突然間有了新的發現似的又拿起那張賀年片來看。
「這我可就不清楚了。」
千田夫人進來為我們重新添了茶。這裏雖然離市中心很近,只不過拐進一個小衚衕里,周圍便如此寧靜。看起來札幌雖然也是大城市了,但卻還保留了一些寂靜祥和的地方。
千田先生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眼鏡後面的目光投向遠方。
「要問我具體是一種什麼情況,我也無法做出回答。總之,我無法擺脫這種感覺,總覺得阿純似乎還懂得一些不同於所謂男女之間的普通愛情的另外一種感情。她和傳聞中的那些男人之間的愛情當然也是愛情,但那就如同幼鳥出巢覓食后必定再回巢一樣,她和那些男人們之間的愛就相當於一時興起出巢覓食這種動作,而實際上說不定對於她來講,更重要的愛一直就在她身邊。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3月5日
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呢?還有這個人呢?
「我可以再問您一個問題嗎?」
「我和阿純之間的關係不是那種互愛或者互恨的關係,要說起來應該屬於可以相互信任的朋友式的關係吧。當然阿純身邊也有各種各樣和她有肉體關係的男人,其中有幾個我也知道。但是我覺得,像我這樣和她保持一定距離、相互關懷、理解的交往模式,反而可以使我們之間的關係更親密,使我對她的真實情況更了解。我不是不願服輸才這麼說。我的確是這麼認為的。」
3.8
要算起來,在和浦部先生認識之前,純子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女。那個時候,純子真的就有過性體驗了嗎?
千田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充滿懷念之情地看著那幾封信。
「要說受到矇騙似乎有點太言重了。因為其他人也都分享並且愛上了這個神話所帶來的樂趣了呀。」
的確,她在學校里的時候也做過同樣的事情。我就記得她在教室里自己的課桌上刻過一幅玫瑰和野獸糾纏在一起的畫。
「可憐?」
「可只是這樣不是太可惜了嗎?」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問過她,不過她沒有明確說,後來她給我寫這些信,可能就是想以這種形式回答我的問題吧。」
「可是有那麼多位男人圍繞在她的身邊,而且她也和其中的好幾個人都有過肉體關係呀。像她這樣頻繁交友,怎麼可能說她會碰上真正喜歡的人呢?」
我不由得驚呼出聲。要說起來,這種做法的確很像純子的做事風格。
一直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不斷揣度著他人的內心,我簡直想朝著如此可悲的自己吐口水。
這種做法也的確是純子的風格。「然後呢?就只是這樣?」
千田先生坐到我對面的沙發上,他夫人端著茶和點心進來,放到我們之間的茶几上。等她走出去之後,我便拿起那些信看起來。
「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處|女?」
「當然做過。因為她清醒過來以後併發了肺炎,所以給她拍過幾張x光片。可根本就沒有結核病的癥狀啊。」我真難以置信。如果純子不是結核病,那麼我過去在她做雪雕的時候看到的紅色的血又是什麼?
「應該是吧。」
「真是種可怕的藥物。當然現在沒有醫生處方是絕對買不到的。」
反正沒幾天好活了。
「也就是說,她並不是真的愛上了您?」
「就是說,她之所以那麼做也是為了向那個人示威,對嗎?」
儘管如此,他還活著。哪怕否定掉所有希望和慾望,他依然活在世上。
我不寫不行,不過到最後可能還是什麼都寫不出來。過去就是在這種情緒中我做過一件無可挽回的錯事,那件事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我還記得那件事情的結果就是令我傷心地領悟到,世人是無法接受「太過真實的事實」的。我現在這樣寫些哆里哆唆的話,也可以說是我為了防止自己內心深處潛藏著的難以抑制住的某種東西流露出來而築的堤防吧——
我意識到自己不得不把剩下來的那些安眠藥扔掉。
「那她是特意為她哥哥的女朋友來求您幫忙的?」
「您是說她不同一般?」「對……」
「啊……」
「咦?您不知道?」
「她的身體怎麼樣?」
我首先對自己久未聯繫向他表示歉意,然後簡單地報告了一下自己的近況后便直接切入主題,對他說:「能否請教您一些有關時任純子自殺未遂前後的情況?」
這種矛盾的心理深植我心,令我不知何去何從。
「既然她說『——希望像雜草那樣生長,頑強地立足於堅實的大地之上。可為什麼又像那神話,受到致命傷的樹葉的傷痕會時時作痛——』那麼也就是說她本來想像雜草那樣頑強地生活下去,可是當過去的愛情傷疤絞痛起來時,她又會不由自主地再次崩潰嗎?」
「當然這也是一種想象,或許阿純年紀輕輕的便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而她對這些事情又無法完全消化掉吧。」
「我不是為了吹給別人聽,我只為我自己吹奏。」
「她給您寄過這些信就足以說明您是對的。」
我重新審視了一下靠放在沙發邊兒上的那幅畫有白色花朵的畫。當籌不到錢的時候,純子是不是曾打算用這張畫賣些錢呢?
「可是我覺得,肉體關係對於阿純來講,好像並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阿純並不是因為喜歡對方才交出自己的身體的。你不覺得交出自己的身體是為了嘗試看看自己是否能夠通過這種方式變得更加投入嗎?」
夫人回答說:「大概有四次左右吧。」
壁爐上的時鐘發出柔和的報時鈴聲,已經9點了。我在他們家裡已經呆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點了點頭,重新將目光放到那張紙上。
書桌周圍、教室內外,我行走的所有通道以及同學們的容貌、態度,甚至老師的面龐都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
「問您這種奇怪的問題,實在不好意思。」
「您是說她原本打算全心投入,但很快便不再滿足了?那麼這種轉變又是因為什麼呢?」
我看完這封信后,把它放到茶几上。信一共就這四封,另外還有一張明信片。那是一張左上角蓋郵戳的地方印有紅色風箏和1952年字樣的帶抽獎號碼的賀年片。只有這張賀年片不是寄到醫院,而是直接寄到千田先生家裡來的。翻過來一看,上部四分之一的地方用鋼筆畫著由女人身體和魚眼組合而成的超現實派圖形,那下面正中心位置處寫著「恭賀新禧」的字樣,然後在左右空白處還寫著下面這樣的話。
我本人就是她無法確定的戀愛對象之一。可能礙於這層關係,我無法就那麼簡單地相信她的性格是屬於熱情、專註的類型。
3月9日
不僅在學校里如此,就連浦部以及村木,甚至其他男人也都相信這一點。事實上,浦部就曾跟我說過,因為純子有結核病,身體弱,出外寫生的時候才格外注意,沒有勉強過她。在這種事情上,他不可能對我說謊。
連千田先生這樣的醫生都如此明確斷定這一點,那麼無論誰再說什麼也只能相信他所說的才是對的。
「可以讓我看看嗎?」
然後清晨再次來臨。read.99csw.com
「是啊,沒錯。」
1951年3月12日
「是嗎?」
為了不打擾我看信,千田先生一直默默抽著煙。
「然後她說她要到釧路去,大概半個月以後再回來。」
「是這樣啊。」
「十五歲就和男人發生了關係,而且還和好幾個男人交往,這種狀態本身就已經夠不正常了。暫且不考慮這些,單就她的男女關係屬於這種狀態卻又無法投入這一點來看,也應該屬於異常吧?」
「據她家裡人說差不多吃了有二十片,但洗胃的時候洗出來了一塊大概有十片左右的粘在一起的葯塊兒。葯在胃裡尚未完全溶化便被送了進來實屬萬幸,要是再晚點兒就真的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了。」
「具體內容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大概就是些關於人的生死啦以及愛情方面的話題吧。好像我當時對此類話題還是蠻感興趣的。」
在學校上完課後,我便會如同死去了似的睡上半天,整個人都有氣無力。
我當時可是做夢也沒想到純子會時而服用這樣的藥物。
包藥用的錫紙在風中打著轉兒,飄落到隔壁窗下,久久吸引住我的視線。
「是啊。所謂畫不出來也不過就是繪畫工作的進展程度不像預想中的那麼順利而已,這和五六十歲的畫家才思枯竭的情況又大不相同。」
「她身體複原后,我們在一起談了很多。那時我就感到阿純對於繪畫工作相當焦慮。」
「倒不是這個意思。作為醫生,我看過好幾次阿純的身體。」
當時千田先生三十四歲,剛從大學附屬醫院調到教會醫院的內科不久,作為醫生隊伍中的中堅力量,正值意氣風發的大好時光。二十年過後,他現在已經成為這家醫院的內科主任,在他擅長的消化系統疾病的治療方面也已經成為全國知名的醫療權威。
除了上述這幾封信外,還有另外一封信也是用從日記本上剪下來的紙片寫的。
「不過我還是覺得把她第二次企圖自殺的原因歸結為畫不出畫來好像還缺點兒什麼。」
她有結核病這件事情絕不是我一個人的錯覺。純子的皮膚白皙透明、體質虛弱、時常請假、不上體育課,而且還迷戀繪畫,我們大家都堅信這一切都是因為結核病所致。實際上,連班主任老師都這麼說,所以我們才認為不應該讓時任純子做值日生打掃衛生的。
很快的,我便自然地再次回到沉沉的睡眠之中去了。夜晚走了,清晨來臨,好像日月星辰已經交替了好幾次。
他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客廳,幾分鐘后才由裡邊的房間重又走了出來。
3.9.2
「是啊,我當時真的非常吃驚。到處置室去一看,她的相貌還只是個孩子嘛。雖然她那個時候實際上已經十七歲了。她那時當然已經沒有知覺了,拍她的臉蛋兒都沒有反應,眼睛也緊閉著。」
我心中想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終於快要等到機會了。
「她所說的樹葉的傷痕會痛,是不是指的那裡呀?」
「是啊,應該是吧。不過阿純是否真的懷孕了,這件事還很難說。」
為掩藏起不經意間產生的衝動而產生的喜悅似乎一直根深蒂固地潛藏在我的內心深處。
純子本來就是這種女人,喜歡用些讓對方嚇一跳的、帶有暗示意味的話語。
「不是單純與異性,或者外人之間的關係……」「那就是與她更親近的人之間……?」
在這裏必須說明的一點就是,千田先生是純子上高二那年冬天第二次企圖自殺未遂被送到醫院時的主治醫生,從那以後,純子應該跟千田先生商量過各種各樣的問題。
「然後您就立刻作了應急處理,對嗎?」
「她沒告訴您她要這些錢幹什麼用嗎?」
我就知道也許會發生這種情況。雖然神志還不清楚,我還是在被子里用手悄悄摸了摸預先縫在睡衣袖子里的安眠藥。
那種正中央刻有一條線的大藥片令我心中充滿了不舍。
「是為了什麼?」
「那也就是說,即便她吞下去的要全部溶化了也不會死嗎?」
「按照剎那間的衝動行事就好。」我對自己如是說。
「那您給她寫了嗎?」
「她在這次自殺未遂之前,應該還有過一次想自殺的經歷,對吧?應該是在她上女中二年級的時候,她在理科試驗室喝下了用來做實驗的升汞水,對吧?」
「這就是那張畫嗎?」
我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說法。不過說心裡話,我並不相信她在信中寫的這些,就是引導純子走向死亡過程中的全部理由。
讀到這裏我抬起頭來。「3.5.2」指的就是3月5日午夜2點吧。
我一方面希望自己朝著自己的理想發展,但同時內心深處也潛藏著這種願望。
「我沒問她。如果問了,她也許會告訴我。但我覺得就算問明白了也沒什麼意義。」
「是要墮胎呀?」
「她在病房的床頭上用小刀刻過一幅畫,是蛇和女人的畫。她在刻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專心致志的,連吃飯都忘了。因為她刻得太好了,我和護士糊裡糊塗的都看著迷了,竟然忘了應該去制止她、批評她。」
我當時一下子想起了她曾吐過血這件事而有些害怕,但想到如果不順她的意便無法向她表明自己對她的愛,結果還是按她的要求去做了。最後還強迫自己咽下了口水。 當時那種充滿恐懼的感覺我至今難忘。可是後來浦部、村木以及我本人,還有純子家裡的人們,的確沒有一個人得結核病。可是如果她沒有吐血的話,那麼在雪雕上留下的紅色痕迹又是什麼呢?我感到自己頭腦中一片混亂。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和理由,只是隨興而來,說會兒話就走。」
「如果她不屬於中毒的話,那麼她那個時候完全就是為了尋死才服的葯嘍?」
如果千田先生的想法是正確的,那麼我本身也不過就是純子一時興起出來覓食時偶然在巢穴周圍捉到的一隻小蟲子而已。
——希望像雜草那樣生長,頑強地立足於堅實的大地上。可為什麼又像那神話,受到致命傷的樹葉的傷痕會時時作痛——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是啊。」
「這倒真有點兒奇怪。」
「事實是否如此我不知道。不過她倒是到我們家來過幾次。」
「她屬於這種藥物中毒嗎?」
千田先生微微點了點頭,考慮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回答。
妥協、敗北,猶如惡魔的誘惑向我襲來。展覽會迫近了。
實際上要說起來,我是在時候很長時間才知道純子自殺未遂這件事的。純子為此住院的那段時期,我還一直單純地以為是因為她吐血了才需要休養呢。
千田先生的夫人端著紅茶再一次走進客廳。已經9點10分了。我打定主意準備告辭。於是再一次問千田先生道:「這樣問好像急於下結論似的,不過我想知道,您現在是如何看她的呢?」
「現在回想起來,她自己的確一次都沒說過自己得了結核病。」
「她說希望我寫的診斷書上用的名字,我記得應該不是阿純的。」
這也許就是真相之外的另一種真相吧……
在我的現實世界里,這種單純、簡單的理由是行不通的。我得不到這種自由。
「對吧。恐怕阿純只是故意製造出了那種氛圍,而真正把它進一步加以渲染的還是她周圍的人們。」
「只要有這剎那間的喜悅,就不怕隨後而來的任何事情了。」
說著他轉過頭去問正好近來為我們添茶的夫人道:「你還記得她來過幾次嗎?」
千田先生九_九_藏_書喝了一口茶后,將目光投向天棚。要去探求這一問題的答案,對於他這樣一名優秀的內科醫生來說,恐怕也有些勉為其難。
「我覺得應該是在深冬季節,大概在正月中旬前後吧。她出院以後有一段時間像這樣給我寄信,還經常到醫院里來找我。不過後來就像把我忘了似的不再來了。 既然她不來了,我就單純地認為她的情況可能還不錯。 可是快到年底的時候,她又忽然出現了。」
過去受到別人的欺負后,還能忍住滿眼淚水仰望長空,吟誦那首詩「你就等著瞧吧!……」
「她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的確非常全神貫注。不過您可能不知道,她曾和相當多的男性談過戀愛,而且還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里……」
「晚上游泳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就算是殺人案件,過二十年也到期限無法追究了。」
「怎麼可能?如果有吐血的話,那病情就相當嚴重,需要安靜休養了。那種人怎麼可能喝酒喝到半夜或者出外旅行呢?」
提到神話中的樹葉,我們自然會聯想到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或許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涉及到樹葉的神話,不過我不知道,千田先生也不知道。也許純子寫這句話的時候想到的是其他什麼神話,但既然在信上表述自己的心情,肯定還是希望對方也能夠了解所涉及的內容才對。基於這種前提的話,還是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比較普遍。
「那個生物班每年夏天都會安排兩天時間到小樽附近的忍路領海實驗場,去觀察海洋生物,進行簡單的實驗操作等等。在那裡住宿的那天晚上,阿純身著游泳衣跑到海里游泳去了。」
「或許吧。」
我到札幌去是為了參加札幌廣播局主辦的一場座談會。而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卻是想藉此機會直接見千田先生一面,聽他親口談談他對時任純子的印象。
「說實在的。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我非常吃驚,簡直無法相信她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她的相貌還顯得很孩子氣,但是乳|房和腰部卻已經發育得跟成年人一樣了。」
「絕對不會錯。她病歷上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記錄,而且在那之後,幾乎每個月都拍片檢查,也從來沒有發現過她的肺部有異常癥狀。何況她本人最清楚這一點了。」
前面三封信都是從豎格兩段式的日記本上剪下來的,而這一封卻是用的橫格紙,上半部印有若山牧水的短歌以及芭蕉的俳句等應季的詩歌。再這樣的紙片上,純子依然採取豎寫的形式,而且頁碼也不是1、2這樣的羅馬數字,而是用的A、B、C來表示的,前邊也沒有標註日期。
「從廣義上講,當然也包括那個方面……如您所說的那樣,阿純與各種各樣的男人談過戀愛。但我覺得除了這些之外,她心中還有另外一種形式的愛情才對。」
「被送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失去知覺了嗎?」
無論是死是活,這樣做肯定能把我從一時的空虛、無奈中解救出來。
要說到樹葉的傷痕指的自然就是身體的那個部位。不過我並不是如此簡單地去理解這句話的。她在此處用這句話,恐怕指的還是男女之間的愛。
「那麼看起來,接下來也就只能靠推測了。」
「沒關係。我這方面完全沒問題。偶爾像這樣聊聊過去的事還可以調節一下心情,挺好的。」
「而且在她那個生物班裡,好像還有另外一個對那位老師有好感的美女。」
「她所說的傷痕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是成年人的話,應該是三十片左右吧。」
「看起來,她的確也有過很多不為人知的煩惱啊。」
「你還記得自己吃了什麼嗎?為什麼要吃呢?」
完全沒想到當我試著在這位雖然上了年紀卻仍然帶有些幼稚感的阿姨面前說出真心話之後,我能夠獲得如此無以言喻的感動。
「也就是說她因為一下子經歷的太多才會這樣的嗎?」
「另外一種形式的愛情?」「是啊。」
然後終於有一天迎來新紀元完全沒有邏輯,只是隨心所欲寫了上述這些文字而已。
當他在電話里聽說我要跟他了解一些時任純子的情況時,他用充滿懷念的語氣說道:「啊,您說的是那個阿純吧?」
我還記得當純子吐血后只休息了三個星期就返校來上課的時候,我還曾為她這麼快就好了而感到奇怪過。
「住院的時候,您沒為她做過x光檢查或者聽診嗎?」
「您這麼忙,還佔用您這麼長時間,實在不好意思。」
「您知道她那個時候想自殺的原因嗎?」
「是這樣啊?」
「人長到一定年齡后,性格很難再分辨得出哪些因素屬於先天的,哪些因素是後天造成的。因此現在一般認為,人的性格本來就包括著兩方面的因素。這個問題我們暫且不論,單就阿純的情況來看,她的性格中也包含有與生俱來的相當感情化的成分,而且極容易熱衷於某些事情。另外她天生就對顏色以及形狀等具有相當敏銳的感覺。」
純子當時在陰雲籠罩的操場一角,整個臉都貼在雪雕上吐過血,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啊。而且實際上看到過那紅色血跡的人不止我一個。宮川憐子急忙跑來通知我的時候,當時在圖書館的所有圖書部成員都跑到操場上去了。我趕到現場的時候,純子已經被老師背回了家,而在雪雕上卻留下了純子吐出的點點紅色血跡。
「那個時候沒有任何限制。戰後初期這種葯曾經流行過一陣子。高效安眠藥只是商品名稱,其基本成分是乙基己醇鈣,被當作鎮定催眠藥物出售的。一般情況下每次服用一兩片,但如果長期服用會形成習慣性,服用量也就會隨之而增加。因為服用這種葯后在進入睡眠狀態之前會產生精神恍惚的感覺,很多人便是因此而中毒的。太宰治不就是用這種葯自殺的嗎?」
「你想說的是,她性情不定、用情不專吧?」「對,是這樣。」
千田先生稍微考慮了一下便答應我說:「那您就今天晚上來吧!」
「我也問過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可她回答說她自己也不大清楚。總之,從她的情況看麻痹程度屬於中等水平,大概一直昏睡了有一整天吧。不過清醒以後往往會發生支氣管炎等合併症,恢復起來比較花時間,她當時應該也是住了有半個月院呢。」
「難道她真的沒吐過血?」
「沒那麼回事兒。如果真的吐血了的話,那就應該帶有細菌。和檢查呈陽性的人在一起的話,病菌就會傳染給大家。如果真是那樣,我也不會和她接吻。」
「如果我當時不是站在醫生的角度去面對她的話,說不定也會落得和大家一樣的下場吧。」
「我想大聲說出真相。但是冷靜下來之後,我肯定會驚恐萬狀。」
「剛才我回來以後就到處找,最後從抽屜的最底下找到了這個東西。」
「也許因為您是醫生,她才可以放心地向您吐露心聲吧。」
「我記得應該是半夜3點鐘前後吧。當時正好是我值夜班。」
令人感覺空間無限的白色牆壁——
「應該可以這麼說吧。」
確實如此,如果他們之間的關係真的發生了那種變化的話,那麼純子到後來就只會把他當作男人來對待,就不會再把他看作是醫生了。說不定也會先將他吸引到自己身邊,最後再殘酷地拋棄掉。
它還在!太好了。一旦有機會我再……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頭疼得就像要裂開了似的。
「具體數額我忘了,應該是兩三千日元吧。」
「您是說她與浦部先生以及最後她順路去探訪過的殿村等男人之間的關係也都屬於此類性質嗎?」
此刻在我的頭腦中又湧現出純子多姿多彩的另一幅面貌。而她那不斷變化的形象像萬花筒一樣吸引著我,耍弄著我。
「如果是像您剛才所說的那樣,那麼也就是說九*九*藏*書,她的愛有點兒異常嘍。」
千田先生盯著煙頭兒看,好像又再次審視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后才又重新開口說話。
「是啊,而且是由阿純自導自演的……」
「高效安眠藥造成急性中毒的情況是服用量超過極限量,麻痹運動中樞、呼吸中樞、神經中樞,數小時內便可死亡。而阿純當時的情況是麻痹程度還沒有那麼嚴重。」「一般情況下的致死量是多少片?」
「有人說,她的第一個男人就是浦部先生。」
3月8日
這是留給我的惟一的希望,惟一能夠找到方向的源泉。我相信,如果吃安眠藥能夠令我死去的話——那對於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而如果能夠重生,則可一切重新來過。對於這兩種道路的同等程度的渴求,亦是同等程度的絕望同時向我襲來,將我擠進了死胡同。
德萊爾的這句話在我心中產生了共鳴,而我開始極力迴避瞬間的衝動,為了給時間以最大限度的能量而努力奮鬥起來。
明確下了這個結論之後,千田先生再次以充滿懷念的目光凝視著時任純子留下來的那幅畫。
千田先生說著,微微笑了笑。
「那後來呢?」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所以我可以坦白地說,我的確也為她所動心過。即使已經知道她不是處|女,但對於一個三十過半的男人來說,面對十七歲女孩兒那充滿彈性的肉體,不可能不感到有誘惑力。當然在醫院里有很多年輕可愛的女性,但卻沒人像阿純那樣說話有趣、思路敏捷的。我想阿純可能也明白我的這種心情。也許她就是故意想讓我這個裝得什麼都懂似的中年醫生為難,所以在她出院以後還經常往醫院打電話,甚至乾脆到我辦公室里來。而且她來的時候也沒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只是不言不語地坐在我旁邊,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跑去幫我沏杯茶什麼的。這些信就是那個時候寄給我的。」
最上面的一封信帶著信封,上面的「札幌教會醫院內科千田先生」這幾個字相當潦草,字體偏圓,一看便知是純子用鋼筆寫的。信封用的是很不講究的單層紙信封,經過二十年的歲月,信封已經變黃了,信封後面還注有「三月五日」的字樣。
的確,當我還在為初吻而感到震驚、激動不已時,時任純子已經和數名男人發生過關係,而且已經誤人了藝術這條迷途,嘗盡了被媒體好奇的目光追逐的苦澀。這對於一個高中女孩子來說,無論她怎麼早熟,肯定都會是一種相當大的精神負擔。
「她呀,一副挺不高興的樣子,不過很快就放棄了,回去了。」
3.5.2
「不只是我。當時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是這樣。」
令人深感不安的氣氛。我躺在那裡。
「那是屬於先天的,也就是性格上的問題呢?還是後天造成的呢?」
「原來是這樣啊。」
一個身穿白衣服的人站在那裡。
「您是說她的身體無法跟著感情走?」
渴望獲得刺|激的同學以扭曲的心態批評我說:「咦?你還活著呢?」他們肯定知道!所有的人都肯定知道了我的事情。
「然後呢?」
「這麼說可能不太合適,您和她有沒有過親密的關係呢?」
千田先生為了不打擾我,再次默默抽起煙來。
「什麼意思?」
「正如任何作品如果失去協調便無法作為藝術者中的一員一樣。我心中的壓抑要一天不解除,恐怕我就會多次反覆同樣的錯誤。」
「她一會兒說學校里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頭腦混亂理不出頭緒來,一會兒又說還不如掉下顆炸彈好。總之,通過這些信可以看出她對任何事情都感到厭煩、排斥的心理。剛才您也說過,她的情緒不穩定,那您認為她出現這種心理問題的根源到底會在哪裡呢?」
我明知自己的要求不近人情,但還是直截了當地說:「我只能在札幌停留兩天,希望能在今天或者明天見您一面。」
這個話題又挑起了我的興趣。
「她說的應該是亞當和夏娃的那則神話吧?」
「好像是阿純上女中的時候,教他們的理科老師當中有一位很帥的老師,叫什麼名字我忘了。阿純對那位老師非常有好感。可是那位老師卻似乎喜歡上了另一個比阿純高一年級的相當漂亮的女孩子。她叫什麼名字我也沒記住。所以阿純報名上了生物班,晚上好像還跑到海里去游泳什麼的。」
「是啊,因為她非常敏感。」
那聲音中飽含暖意,那面孔上洋溢著微笑。雖然我也知道他總是充滿柔情地跟我說話,但我的心卻裝滿了冷冷的抗拒。
聽千田先生這麼說,我又想起了浦部先生說過的話。他說他不是純子的第一個男人。
「也許阿純是用這種方式創造了一個神話。」
「關於這個問題,我最初在寫病歷的時候曾經問過她,她當時什麼都沒說。可是後來在快要出院的時候,阿純主動告訴我了。」
「一般來講是這樣吧。不過這倒也不是自我安慰。事實上我當時就覺得,與其和阿純相愛,不如保持這種親密的關係更為妥當些。」
「當然與他們之間都有過肉體關係。」
「阿純的性格就是具有這種善變的特點,來了興緻寫多少都行,沒情緒的時候就一個字都不寫了。」
「那她……」
「這些信上署的日期都是3月份,也就是說她給您寄的信都是集中在這個時期的……」
「我認為女性的愛往往會在很大程度上被初次體驗所左右。」
「很遺憾,就是這樣。如果我當時進一步想要的話,或許阿純會答應我。但一方面那是在醫院里,再加上我這個人膽小,就算感興趣也還懂得適可而止。而且我和她接吻的時候已經感覺到,阿純要求我和她接吻的理由並不是想追求和我之間的愛情,或者肉體上的愉悅,她好像只是想通過接吻忘掉此時此刻。」
「她都跟您說了些什麼?」
「藝術不過是單純的排泄行為而已。為什麼要那麼看重它,並且為它不惜生命呢?」
千田先生似乎還因為得到了這張畫而相當滿足。「那是您最後一次見到她嗎?」
千田先生舉著正準備往嘴裏送的香煙盯著我。「她不是因為得了結核病,還吐過血嗎?」
「那麼令她產生這種異常心理的原因會是什麼呢?」
已經只剩最後一個月時間了,而那三張畫板卻依然被我扔在畫室的一個角落裡。
等我看完,千田先生放下交叉于胸前的雙臂,專註地看著我。
「不知道。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事。」
「我說如果只是一千日元的話那不成問題,就當是送給她好了。阿純一聽非常高興,並保證說以後一定還給我。為了表示謝意,就把這張畫放在這兒,拿著錢走了。」
「什麼時候?」
「就是。一開始就被大張旗鼓地捧為天才少女畫家、畫壇最有希望的新星什麼的,在那之後又一直受到矚目,人們都期待她能拿出更好的作品來。這對於年輕而且繪畫技術尚不穩定的她來說,肯定是種相當沉重的精神負擔。」
「她是想用這種方式讓那位老師替她擔心,想引起老師對她的注意吧。」
「說實在話,我並不認為阿純會按照我對她的說教老老實實做人。既然她年紀輕輕的便投身於藝術世界中去了,一直自由奔放地生活過來了,那麼無論別人再怎麼說,她的性格都不可能那麼輕易地收斂起來。而且實際上,如果她真的變成了沉穩、冷靜的性格的話,那麼她的魅力也就蕩然無存了。」
我寫這封信代替日記。多麼壓抑的氛圍啊!學校——沒想到竟是這種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當我突然間回過神來的時候,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說:「肺部沒什麼大問題,不必擔心。」同時感覺到聽診器的觸感——九-九-藏-書
一位吹笛子的少年所說的話在我心中回蕩,令我黯然神傷。
「要說起來,你是有前科的。」X的這句話所挑起的憤恨的火花在我面前旋轉跳躍,胸中的傷痛也如萬馬奔騰般四處亂竄。
「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要說到這一點,我覺得阿純並沒有真正在談戀愛,而是在憧憬戀情,或者說她是在渴望戀情或許更貼切。當戀愛之初,阿純肯定是愛對方的,並且在那一瞬間是全神貫注的,這點不會錯。但她全心投人只在那一剎那,無法持久。很快她便會像看透一切似的不再滿足而變得意興闌珊。在這層意義上講,我的說法可能有些造作,但或許可以說,阿純就是永遠的愛情上的波西米亞人(自由奔放的藝術家)。」
我在札幌的時候通過學兄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情況。所以找他了解情況也就比較方便。
「請說。」
千田先生毫不介意地笑了。作為內科醫生,像千田先生這樣不計較的人也真少見。
千田先生說到這兒,好像有些不太好說出口似的閉上了嘴。從和服袖子里掏出香煙,點燃。我一直等他吸了一口煙之後,才接著發問。
千田先生的家位於札幌老住宅區山鼻附近環境幽靜的一隅。我去的時候他正在洗澡,但很快便穿著和服走出來接待了我。以前那位白凈的青年醫師現在已經年過五旬,鬢角也已經變得花白。帶著眼鏡、五官端正的容貌經過歲月的洗禮越發顯得沉穩、成熟。
「過去這麼長時間了。現在重讀這些信,也使我再次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和左田先生家的阿姨漫無目的地走在漆黑一片的夜路上,我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哀愁,特別想能夠有個人可以依靠。
「可是如果她真的對戀情很投入、很專註的話,她談戀愛的對象就不會換得那麼快才對。這次有機會見到與她有關的各種人,我才知道她甚至還曾經在同一時期和多位男士交往過。」
「那是她自己懷孕了嗎?」
一顆又一顆,藥片在紛紛飄落的雪中溶化消失了。
也許我已經不行了。
「十五六歲就開始談戀愛,即使奉獻出自己的肉體仍無法獲得滿足。如果她心裏充滿這種空虛感的話,那還是值得同情的。」
可是不知何故,現在卻無法說出口。
「那倒也是。不過她能夠像這樣對您坦率直言,恐怕當時她身邊的確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
我不明白他所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嗯……」
「和她接吻的時候感覺到的?」
看完第二封信后,我對千田先生說:「看樣子給您寫信似乎是她的一種樂趣,同時也是她精神上的支撐啊。」
「可結果是那位老師的確很為她擔心,但最關鍵的,想要引起老師對她的注意的目的卻似乎並未達到。」
「她來這裡有什麼事兒嗎?」
「在她自殺未遂被救過來以後,我曾經勸她說以後再也不能做這種傻事了,要考慮如何腳踏實地的活下去才行。當然我是基於一個醫生及一個年長者的身份說這些話的。所以她的這段話說不定就是她經過思考後給我的答覆吧。」
「當然。如果想做的話,應該可以吧。」
冷靜思考我現在的生活,就彷彿在廣闊無垠的藍色海洋里跟著一葉輕舟向前游泳一樣。游著游著就產生了想要離開這隻小舟漫無目的的儘力游遠開去的衝動,然後感到害怕時才想到要回來。
「什麼問題?」
「好像睡不著覺的時候會偶爾服用,但還不到中毒的程度。那個時期這種葯在藝術家當中非常流行。阿純恐怕也是學著他們的樣兒,偶爾服用一兩次吧。」
「她最後出發去阿寒應該是在1952年的1月18號。在那之前,您見過她嗎?」
——可為什麼又像那神話,受到致命傷的樹葉的傷痕會時時作痛——
「越是年輕,越是敏感的人,當她知道的太多,所受到的心理創傷也就會越嚴重。」
而我卻對他的世界感到無窮魅力,同時也對禁不住誘惑的自己感到不安和惶恐。
「我也問過她,不過她說是她哥哥的女朋友要用。」
面對我的問題,千田先生慢慢搖了搖頭。
千田先生點點頭說:「的確可能有這種因素。」接著我又拿起另一封信看起來。
她做的事情太可怕了。我不禁為純子的膽大妄為而感到震驚。
「是啊,除了這幾封之外,可能還有兩三封,但幾乎也都是同一時期寄過來的。」
「這些東西能起到一些參考作用嗎?」
我試著小聲鼓勵自己Going my way!但這句常用的話語此刻卻顯得如此空虛。
「您一直以為阿純有結核病?」
我經常會站在岔路口迷失前進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該朝著哪個方向前行才好。
簡單明了地說,那就是——
「後來她又有一段時間沒打照面。過了年以後,到1月中旬的時候,她又突然跑來了。」
「那最後呢?」
「結核病?」
「因為我睡不著覺。」
「神話嗎?」
「嗯,明確講,我和她只是接過吻,而且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正在辦公室整理文獻。她偷偷跑了進來,對我說:』吻我吧!『我嚇了一跳,問她怎麼了,她卻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說讓我吻她。」
這肯定也是惡魔對我的蠱惑。
「如果她說謊,實際上是她自己懷了孕的話,那麼她在雪中死去的時候就是懷有身孕的嘍。」
面對我提出的問題,千田先生露出些許困惑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對她的了解並沒有那麼細。只是在愛情方面,我覺得阿純是個很可憐的女性。」
「我認為是這樣。只不過她吃下去的量大概只有二十片左右。」
千田先生使勁兒點了一下頭說:「當然,我會盡我所知據實相告。不過與其聽我講那些不太確定的情況,不如給你看一樣東西。」
空虛、絕望、無聊、無趣,在這種種感覺交織重疊在一起的壓抑氣氛中,想到如果吃超量的安眠藥能死的話,那就死好了。這種想法是我在絕望的深淵里看到的一線希望。不過也許死不成。管它呢,到時候再說吧。
為了達到目的,一定要小心謹慎,儘可能不去引起周圍人的警覺。可能極度用心取得了收效吧,我聽到護士們都在竊竊私語「那個倖存下來的女孩兒真是與眾不同。她現在情緒好多了,常常面帶微笑了……」等等,等等。
冬天不會無限期地延續下去。
「她自己如果用那張診斷書也可以去墮胎吧?」
「原來如此。」
「這僅只是我和阿純聊天時偶然產生的一種感覺而已。我覺得阿純在愛情方面有點兒不同一般。」
「浦部先生也稍微提到過這個問題。」
「這次她又是為了什麼事?」
啊!一定是我企圖吃安眠藥自殺失敗了。意識到這一點,我覺得好像血液突然一下子開始倒流了。
「也許是吧,總之,她因為那一次沒有達到目的,所以後來就喝了升汞水。」
但我卻無力回擊,只能一笑而過。悲傷、壓抑,但卻無法哭泣。
我從沙發上微微欠起身來。
「她呼吸雖然微弱,但心音還很清晰,所以就趕緊把她扶起來洗了胃。」
「情緒不穩定是青春期少女的共同特點,應該說是極普遍的傾向性問題。但在阿純身上,這種情緒上的搖擺太強烈了。我認為她的情緒變化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正常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