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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兩岸三地 第十六章 人生如棋

第四篇 兩岸三地

第十六章 人生如棋

中文的佛經太過艱深了,有時一兩個字有完全歧異的含義,就很難明白。「有些佛經的註釋很難懂,愈看愈糊塗,我就只看英國人直接從印度翻譯過來的,比較容易懂。」金庸向倫敦的巴利文學會訂購了全套《原始佛經》英文譯本,英文佛經容易閱讀得多。南傳佛經內容簡明平實,和真實的人生十分接近,他相信佛陀的確是覺悟了人生的真實道理,並將這道理(也即是「佛法」)傳給世人。經過長期的思索、查考、質疑、繼續研學,他終於誠心誠意、全心全意地接受了。佛法解決了他心中的大疑問,他內心充滿喜悅,歡喜不盡——「原來如此,終於明白了!」從痛苦到歡喜,大約經過了一年半時光。
林海峰、陳祖德、郝克強都教過他棋,而且友誼甚篤。有幾位日本朋友,言語不通,只能用漢字筆談,卻因為下棋成了朋友。
1985年12月24日金庸與陳祖德、聶衛平等在一起
倪匡說,下屬都以為金庸嚴肅,不苟言笑,其實他本性極活潑,「可以容忍朋友的胡鬧,甚至委屈自己,縱容壞脾氣的朋友,為了不使朋友敗興,可以唱時代曲《你不要走》來挽留朋友」。有一次幾個朋友到他辦公室的書房,他要伏案寫社評,客人有男有女,喧嘩吵鬧不已,還經常要到他桌上去打電話,但他不加干涉,頻說不要緊,脾氣好得讓客人們都不好意思吵他了。相交多年,倪匡只見他發過兩次半脾氣。
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充滿了佛、道的元素,經常出現少林、武當,對佛教他並不陌生。有人以為《九陰真經》就是《楞嚴經》,以為他讀過《楞嚴經》才寫《射鵰英雄傳》。2003年10月9日,他在陝西法門寺說:「其實我是先寫小說,然後才開始真正研究這些禪經的。」
1983年8月28日晚上,金庸在台灣「清華大學」說:「人生其實很複雜,命運跟遭遇千變萬化,如果照一定的模式去描寫的話,就太將人生簡單化了。圍棋有定式,幾位大宗師都是老一輩老師照定式教出來的,而人生沒有定式。」那天,林海峰也在。金庸說:「今天林老師講圍棋,就說下棋時感到一種矛盾,不知道是棄子好,還是把它救出來好,本身不太統一。」在他心目中,林海峰是一代宗師的風度,初次見面,林海峰話也不講,他和妻子都很佩服,很欣賞。棋高不高是另一回事,關鍵是林海峰個性很好,剛毅木訥。金庸和沈君山一致認為就是郭靖的寫照。以前他認為生活中並無這樣一個人,那只是他想象中的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的英雄。「當然林老師主要是在圍棋上的貢獻,下圍棋的人品也有好有壞,我跟他接近總覺得他話也不太講,但是很忠厚很實在,在某一方面修養很高。」1966年4月15日,《明報》頭版顯著位置刊登林海峰與高川格對決的棋局,當時林八段,對手是十段。金庸常常對沈君山說,他寫了郭靖這個拙實的人物,稱為俠之大者,十余年來,在實際世界里並沒有碰到過,竟在林海峰的身上看到了郭靖的影子。不過他最仰慕的棋手還是吳清源。
羅孚說,回想50年代,金庸租人家的房子,住在太平山腳下,如今住在太平山頂而處於巔峰,花園式的華屋,一山的上下,一個世代的升騰!溫瑞安第一次踏進金庸的家,有三個特別的印象:
「五月風暴」之後,香港房地產處於低潮,金庸以40萬港幣的低價,按揭買下港島渣甸山一幢三層高的洋樓,在這裏住了將近十年。洋樓環境清幽,門前有個大花園,外牆都是淺色,與左鄰右舍的豪華別墅相比,外表顯得十分樸實,在富貴氣味襲人的渣甸山上顯得尤為特別。
金庸搬到山頂道的別墅時,倪匡去參觀新居,他拿出一個新買的木棋盤,是一株千年老樹原塊木頭製成的。他問倪匡:「猜猜看,買來多少錢?」倪匡暗想,你查良鏞問我價錢,那就估高一點吧!「一萬塊!」金庸提醒:「喂!是從日本買回來的呀!」「那麼——三萬塊!」金庸搖了搖頭:「倪匡,怎麼你這麼不識貨?這是珍品,在日本店裡看到,要買下來,老闆不肯,後來託人去求情,才勉強答應賣給我。」他一本正經地說,並豎起十根指頭,原來是十萬元。他把木棋盤抱得緊緊的,生怕它溜走似的。倪匡只有感嘆。
1981年,金庸訪問內地回港,對《明報月刊》記者說:「近年來我信仰佛教,對一生所犯的各種錯誤內心慚愧,更加盼望努力對別人好些。只是實際上也沒有什麼真正的好事做出來。」佛教令他有了一些自省,他一生到底犯了什麼「錯誤」,他沒有說。
1995年,金庸動了大手術,當然要戒煙。回憶當初他和蔡瀾一起相對喝威士忌、抽煙談天,是生活中的一大樂趣。自從心臟病發之後,香煙不能抽了,烈酒也不能飲了,然而每逢宴席,他仍喜歡坐在蔡瀾旁邊,一來習慣了,二來可以互相悄悄說些席上旁人不中聽的話,共引以為樂,三則可以聞到一些蔡瀾所吸的香煙餘氣,稍過煙癮。
自30年代初執棋子以來,金庸對圍棋的興趣終身不減。那時,江浙一帶圍棋之風很盛,「每一家比較大的茶館里總有人在下棋,中學、大學的學生宿舍中經常有一堆堆的人圍著看棋」。他的家鄉海寧是圍棋之鄉,清代曾出過棋聖范西屏、施定庵。舊時他家有一小軒,是他祖父與客人弈棋處,掛了一副對聯:「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他小時候看了不解其意。他讀中學時正值抗日戰爭,烽火連天,課餘常和同學下棋。他轉學到衢州中學,就帶了圍棋。據說到重慶考大學時,九_九_藏_書一天考化學,他和兩個同學在茶館歇息,偶與茶客擺下圍棋,由他下場,兩位同學觀戰,一回過神,開考已半小時,匆忙趕到考場,幸虧監考老師網開一面,破例准許進場。說他是個棋迷並不過分。
此後一年,金庸讀了無數書,探究「生與死」的奧秘,詳細研究英國出版的《對死亡的關情》,湯因比博士討論死亡的長文有不少精湛的見解,卻解答不了他心中對「人之生死」的大疑問。這個疑問,只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他在高中時期曾從頭至尾精讀過《聖經》,回憶書中的要義,反覆思考,他肯定基督教的教義不合他的想法,後來他忽然領悟到(或者是衷心希望)亡靈不滅的情況,於是到佛教書籍中尋求答案。
平生嗜棋如命的范百齡凝視棋局,眼前一黑,噴出一大口、一大口的鮮血。一心重溫王朝舊夢的慕容復對棋局凝思已久,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心中越來越焦急,拔劍便往頸中刎去。以大理國皇子之尊落魄江湖的「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段延慶看著看著,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只有心無旁騖、四大皆空的少林寺小和尚虛竹——
我看過不少書房,很少有大得過金庸這間書房。一千多英尺面積,好比普通人家一層樓了。
隨後金庸研讀大乘佛經中的《維摩詰經》《楞嚴經》《般若經》等,又產生了疑問。直至讀到《妙法蓮華經》,經過長期思考,他終於悟到——原來大乘經典主要是「妙法」,用七妙的方法來宣揚佛法,解釋佛法,使得智力較低、悟性較差的人能了解與接受。他了解「妙法」兩字之旨,才對大乘佛經中充滿幻想的誇張不起反感。這個從大痛苦到大歡喜的過程大概是兩年。
金庸用了好幾年的時間,將鑽研佛經的心得以及佛經中的故事、經義,編寫成數百篇朗朗上口的詩歌,那幾年他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花在這事上面。倪匡見到他小心書寫、校對過的一沓厚厚的原稿,卻一直未見公開出版,不知是什麼原因。
金庸不嗜酒,號稱「從未醉過」,其實是他喝得少,當然不會醉。胡菊人說他平時滴酒不沾,倒也算不上。他請溫瑞安等人在酒樓吃飯,就叫了一壺紹興黃酒,溫熱著喝。他筆下的人物喬峰豪飲千杯不醉,他說:「我不會喝酒,所以把喬峰寫成酒量特好。」1994年10月26日中午,在北京的「憶苦思甜大雜院飯莊」,平時不大喝白酒的金庸要了北京二鍋頭,他說到了這裏就要真正北京的。董培新2010年見到他,說他仍然是那個喜歡熱鬧的老頭,還是喜歡喝酒。他是懂酒的人,懂得品味。

三、氣功和煙酒

在他家中大廳的醒目之處掛著日本棋院頒發的圍棋段數證明書,是金庸從日本帶回來的,據說段數是一段。有一次倪匡在他家當著溫瑞安等人的面說:「足拿了段級呢!還不是幾個人自己封的,我看他棋藝也不怎麼!」中國圍棋協會授予他的是業餘六段,「在他的書房裡,懸挂著由李夢華簽名的圍棋段位證書」。
倪匡說他對吃並不講究,穿也是如此,衣料自然是最好的,但款式我行我素,不受潮流影響。1975年沈西城第一次見到金庸:
一、他的大廳甚闊,但最令我這種「書蟲」觸目的是,四周的壁櫃,儘是書,全是書,精裝的、平裝的、線裝的、套裝的,全是厚厚薄薄、大大小小令我心弦震動的書。
本來金庸每天晚上都要回報社寫社評,一下起圍棋來,他連社評都不寫了,交由徐東濱執筆,有時潘粵生也會代勞。1982年,陳祖德到香港治病,金庸專門請他到自己家裡休養,一住半年多。金庸把羅建文也請到家裡。「每天兩人各教我一盤棋,都是開始讓八子。從讓八子開始,以後讓七子、六子、五子地進步起來,直到陳祖德先生病勢有所改善離港回滬,那時開始讓四子了。之後,我又請了聶衛平、王立誠、林海峰、吳清源諸位老師指點。當時圍棋界的朋友們開玩笑說:『木谷實眾弟子圍棋段數最多,查良鏞眾師傅圍棋段數最多。』……起初我只是和人對弈,弈理完全不懂,直到一眾好師傅時時教導棋理,懂得多了,定式、手筋等也記了不少,水準自然提高了些。其實我的棋還是臭棋,和高手對弈,自己擺上四個黑子再說(請對方讓四子)。」
一位香港新聞界前輩說金庸年輕時生活圈子很窄,「年輕時已甚少過夜生活,亦不喜歡交際應酬」。那時候香港流行看脫衣舞等,「金庸都有跟朋友去過,有一次,他就與朋友去九龍城看脫衣舞,不過,都是一次起,兩次止。他完全不熱衷夜夜笙歌的生活」。
萬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常見月當頭。
在《明報》社評中,圍棋也會成為主題。1968年6月30日的社評《林海峰獲本因坊榮銜》說:「前幾年大陸也頗為重視圍棋,大陸的青年高手陳祖德已可和日本第一流的九段棋手一較高下。本來發展下去,以我國人本質之優勢,未始不能全面蓋過日本。但『文化大革命』一來,任何文化都給革了命,圍棋當無例外。陳祖德、吳淞笙等人近況不知若何,北望神州,不勝悵惘。」
金庸與沈君山、余英時、牟宗三等人結交,都是通過圍棋。他們幾個人中,沈君山的棋最好,沈君山讓金庸三子,讓余英時兩子https://read.99csw.com。牟宗三就比他們兩個差一點,但棋癮很大,金庸請牟星期天來下棋,牟一定來的。佘英時跟他下過一盤棋,余輸了。不過金庸一直認為余的棋比他好,只是一開頭不小心讓他佔了上風,沒有辦法轉,這盤棋才輸了的。

一、書房

金庸曾拜圍棋大師林海峰的高徒王立誠為師,也跟聶衛平等人學過棋,媒體報道過「聶棋聖」在他家吃螃蟹破紀錄的事。1993年3月19日,金庸第三次成為中南海的座上客,丁關根在釣魚台國賓館宴請他,特地請聶衛平作陪。席聞丁關根問聶衛平:「你有幾個圍棋弟子?」聶答:「最好的弟子是馬曉春,但真正拜過師的只有查先生一位。」丁說:「你怎麼叫徒弟為查先生?」聶回答:「我崇拜查先生的小說,他的年紀又比我大得多,我們是兩頭大。」丁關根又問:「查先生的圍棋在香港是不是最好的?」聶沉吟半晌,才說:「在香港知名人士中第一。」眾人大笑,金庸卻說:「即使在香港知名人士之中,我的圍棋也絕非第一。」
金庸從小就聽祖母誦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經》和《妙法蓮華經》,整整六十年之後,他才通過痛苦的探索和追尋,進入佛法的境界。他說,在中國佛教的各宗派中,在心靈上與他最接近的是「般若宗」。
80年代末醫院查出他心臟有問題,他開始戒煙,有一次歐陽碧在明報大廈的電梯里遇到他,他嘴裏像是嚼著什麼,問他是否在戒煙,他點點頭。

四、圍棋

整個書房猶如一片汪洋大海,麻藍色的地毯鋪滿了千多英尺的空間,四壁到頂書架,裝著各式各樣的書籍,角落一張大書桌,坐在上面,不是古人所謂坐擁書城是什麼?
1981年7月18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鄧小平抽出一支熊貓牌香煙遞給他,自己用火柴點了一支,後來鄧談得興起,見他手裡沒了煙,又給他一支,隨手划火柴給他點煙,他忙站起說:「不敢當!您是長輩,又是我向來所敬佩的,您怎麼好給我點煙?」鄧笑笑說:「我們這麼說話,就是朋友了,快請坐。在部隊里,小兵給我點煙,我也給小兵點煙,大家同生共死,點點煙有什麼了不起?」他心裏肅然起敬,當時只想:「我也能在你部下打仗,做個小兵,那就好了!」
他說,這純粹是個人喜好,自幼就對范蠡和吳清源這兩人感到一份親切。今人他最服吳清源,是因為他喜愛圍棋,對其不世出的天才充滿景仰之情。他認為在兩千年的圍棋史上恐怕沒有第二位棋士足以與其比肩,其畢生所求不是勝負,而是人生的境界。吳清源常說,下棋要有平常心,心平氣和,不以為意,境界方高,下出來的棋境界也就高了。「然我輩平常人又怎做得到?」
「佛經的境界與武俠小說相當衝突,要求人把慾望減到最低限度,要求人情感要淡泊,這對藝術創造有妨害,小說總是要情感愈強烈愈好,內心衝突愈鮮明愈好。」佛教的要求不僅與武俠小說衝突,也與他的現實人生衝突。
從渣甸出到太平山,都是香港最好的居住區。太平山俗稱扯旗山,可以俯瞰維多利亞港,日落後能欣賞「東方之珠」的夜景,山頂一帶都是官紳名流的豪宅。他家在山頂道一號,那是一座大洋房,面積有好幾萬平方英尺,花園也大得驚人,據說單是裝修費就用了百萬元。「別墅佔地面積約2000平方米,主體結構是一幢二層樓的樓房,整個設計可謂中西結合。亭台水榭、花園曲徑當然頗為民族化,但游泳池卻是絕對的洋派。」(1996年他將山頂道一號拍賣,成交價1.9億港元。)新居搬定,倪匡去參觀,第一個印象是「必須裝室內電話」,否則同居一樓照應不易。
與朱玫離婚後,金庸將渣甸山的別墅給了她,先搬到北角半山,再搬到太平山。
讀書之對於我,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只次於呼吸空氣、飲水、吃飯、睡覺。我曾經想:坐牢十年而可以在獄中閱讀天下書籍,或者十年中充分自由,但不得閱讀任何書刊——兩者由我選擇,我一定選擇「坐牢讀書」。
金庸喜歡看書。初三和他同學的沈寶新說:「他從小到大就喜歡看書,跟他做同學時,每天都見他看書,一看就好幾小時,而且看得很專心、很認真。」他到香港后,尤其60年代初深感自己英文程度不夠,下決心把英文學好。他家有一個一人高的鐵櫃,拉開抽屜,裏面全是一張一張的小卡片,上面寫滿英文的單詞、短句,每天限定自己記憶多少。倪匡後來說,金庸的英文雖然有些口音,但是英文程度很深。
其實,也有睡個覺過不去的時候。「1976年10月,我十九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喪命。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靂,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當時有一個強烈的疑問:『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我想到陰世去和傳俠會面,要他向我解釋這個疑問。」在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萬貫家財、一切身外的虛名浮利都變得空空洞洞。這也許是他一生遇到的最大打擊,他自稱:「在香港幾十年都很開心,除了大兒子死亡,與前妻離婚,以及許多好朋友去世之外,其他都沒有大的不開心。在小學、中學、大學讀書時本來也挺開心,只是抗戰期間,物質生活艱苦些,但精神生活也很愉快。」兒子的死使他傷心欲絕,他拚命用《格林童話》里的一個故事安慰自己:
在極度痛苦中,金庸開始研讀佛經,試圖從中找到生https://read.99csw.com與死的答案。
倪匡說金庸喜歡駕車,尤其喜歡駕跑車。最初是凱旋牌小跑車,之後是積架E型。他駕積架E型的通常時速是二十六英里。再後來,又換了保時捷,到了他手中,平均時速略為提高,也不過是三十英里。有人問他:「你駕跑車超不超車?」他回答:「當然超車,逢電車,必超車!」這是他性格中的「穩」字。
樓下還有個書庫。最保守的估計,金庸的藏書有幾萬冊。他自稱,沒有什麼善本書籍,有的是為了某個時期興趣而買,像音樂、舞蹈、電影、研究圍棋的書,一些關於佛學的書;有的是為了寫作必需參考的書,如政治經濟的書、史地的書和一些武術的書。
「人生於世,任何人都有生活需要,也就必有慾望。衣食住行的需要必須滿足,人要求傳宗接代,要求婚姻配偶。……我曾有過努力賺錢的階段,然而也曾覺悟到,一個人在世幾十年,最後終究要死,一死就什麼都沒有了。幾十年的光陰,如果全部花在以多得一萬、兩萬、八萬、十萬元的金錢為目標,心靈中充滿了貪婪、空虛、疑慮、寂寞、挫敗、恐懼、憂愁、失落、嗔恨、煩惱……是不是十分不值得呢?」
金庸吸煙、戒煙次數極多,到中年還是大吸特吸,並相信中年人不能戒煙的理論。
那天,他穿了一襲西裝,款式大概是六十年代的,襟邊很闊,那件白襯衫的領子,一面微微上翹,脖子上的那根領帶,也拉得斜斜的,沒有安穩地結在領中央,還有那對皮鞋,相信已沒有上油有一段時期了,以至灰塵布滿了鞋面,把黑色都遮掉了。
他可以成天關在家裡看書,經常與他一塊兒出差的潘耀明說,「在機場候機時,他從來不會幹等,總是到處找書店去看書」。
在他筆下,棋如人生,人生如棋。他對圍棋的酷愛流露在他的武俠小說中,從《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都有關於圍棋的描寫,「常有人問起我下圍棋的種種來。就直接的影響和關係而言,下圍棋推理的過程和創作武俠小說的組織、結構是很密切的。推敲之間,變化太大,耗時過久,這種藝術也就漸漸不時興了。……但是圍棋的訓練對我卻有另外的啟示。其一是『變』,沈君山先生曾告訴我:目前的電腦還不能處理圍棋中所包含的廣多變數。這使我想起佛家道家都曾揭示過的:人世之變化多端,周流不居。其二是『慢』,這和當前西方文明社會中的人生態度是相衝突的,慢的妙處在於沉思和品味。如果圍棋能在西方社會裡成為普遍的娛樂,可能會幫助許多人更深刻地體悟人生」。
有一個媽媽死了兒子,她非常傷心,從早哭到晚。她去問神父,為什麼她的兒子會死,他能否讓兒子復活?神父說:「可以,你拿一隻碗,一家一家去乞。如果有一家沒死過人,就讓他們給你一粒米,你乞夠十粒米,你的兒子就會復活。」那個女人很開心,就去乞。但一路乞,竟發覺沒有一家沒死過人,到最後,一粒米都沒乞到。她就覺悟:親人過世原來是任何一家都避免不了的啊。於是,她開始感到安慰。
——金庸
金庸與郝克強在家中對弈
有「報壇鬼才」之稱的王世瑜,閑時喜歡研究醫、卜、星、相之術,愛與奇人異士論交,曾以「阿樂」的筆名寫有關氣功、特異功能的專欄,金庸也會將有特異功能的人介紹給王世瑜。
從渣甸山到太平山,書房在他家裡都是最重要的。1975年,沈西城第一次走進他渣甸山的書房,發現——
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至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大違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決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於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豈知他閉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后,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一千年,這個「珍瓏」也沒人能解得開。
——金庸
1981年,杜南發問他為什麼對佛學發生興趣,他回答:「宗教是一種神秘經驗,信就信,不信就不信,這不是一種理性的,而是宗教性的。我信佛教,因為我相信人生就是這樣子,所以就信了。……寫小說是追求美。我寫社評,則是在力求弄清真和假、理由充足不充足和判斷對與錯。至於佛學,則屬於宗教性的範疇,是你信仰不信仰的問題,沒什麼道理可講的。」為了能直接讀佛經,金庸甚至學習梵文,不過他說所學的只是皮毛中的皮毛,幾乎等於不懂。

二、佛經

譯成中文的佛經已卷帙浩繁,金庸只讀過幾本簡單的入門書,就覺得其中迷信與虛妄的成分太重,不符合他對真實世界的認識,但他還是勉強讀下去。後來讀到《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幾個月廢寢忘食,苦苦研讀,潛心思索,突然間他有了會心:「真理是在這裏了。一定是這樣。」
胡菊人和金庸就是棋友,二人棋力不相上下。金庸自稱是「衝動派」,下棋可以大勝,更常大敗;而菊人是「穩健派」,敗而不潰。金庸愛圍棋,「尤其他的長子逝世后,他對圍棋的喜愛,跡近瘋狂」。
書房角落的那張大桌子,是金庸白天寫武俠小說、看書的地方,晚上他去《明報》上班,寫社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生活按部就班,極有規律,白天在大書房寫武俠小說,晚上在《明報》辦公室寫社評,娛樂性的武俠小說與嚴肅的社評互不干擾,兩張桌子各寫各的。
金庸與梁羽生晚年幾次見面,下棋幾乎成為必有的項目。1994年1月悉尼作家節時,他們已十年不見,難得的會面,兩位古稀老人最有興趣的就是下棋,一下兩個小時,直到疲乏,有些頭暈了才作罷。1999年春節期間,梁羽生回香港探親,他們在跑馬地的「雅谷」聚餐,飯後本來也約好下棋,因那天他感冒,感到身體不適,只好作罷。金庸向許多圍棋高手拜師學棋,梁羽生下不過他了,但每次對弈還是纏得不死不活。在悉尼梁家,梁羽生拿出一副很破舊的棋子,開心地說:「這是你送給我的舊棋,一直要陪我到老死了。」幾本清代的棋書《弈理指歸》(施定庵),《桃花泉弈譜》(范西屏)也是金庸送的。2009年初,梁羽生去世前夕,他們最後一次通話,電話里梁的聲音很響亮:「金庸,是小查嗎?好,好,你到雪梨(悉尼)來我家吃飯,吃飯後我們下兩盤棋,你不要讓我,我輸好了,沒有關係……身體還好,還好……好,你也保重,保重……」想不到沒幾天梁羽生就離世了,金庸原本還打算春節後去澳洲,跟相交六十年的老友下兩盤棋,再送幾套棋書給他。read.99csw•com
金庸沉迷於黑白子的世界,不惜花錢、花時間,有人批評他「過分浪費」,他置之不理。他對推廣圍棋也很熱心,出錢、出力。80年代,他在尖沙嘴金馬倫道買了一層樓,作為香港圍棋會的會址,每個月只是象徵性地收取一元租金。其間他向圍棋會的幾位高手學藝,圍棋會經常舉辦比賽,他都會去頒獎。後來,他與會中一位高手因圍棋會的事發生口角,一怒之下收回了房子,不再租給圍棋會。
1973年8月26日,他發表社評《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從圍棋國手陳祖德在日本連戰皆敗說起,「文革」期間,不僅陳的棋力退步了,「這些年來,中國圍棋界沒有出新的人才。其他各界也很少」。
這番往事,金庸到晚年都記憶猶新,津津樂道地講給年輕記者聽。鄧小平去世后,他感到很難過,十六年前和鄧相對抽煙談話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
1964年4月金庸到東京,就讓當地朋友陪他去買些日文的圍棋書。他家中不僅收藏有大量關於圍棋的書,而且搜羅了各類名貴的棋盤、棋子,棋子有天然石、貝殼、燒瓷的,有日式、中式。倪匡一次在百貨公司看到一副棋子,白子用水晶制,黑子用墨晶制,華貴無比,建議金庸去買,結果他動作慢了,想起去買,被人買走了,多年引以為憾。
他說,晚年跟蔡瀾、倪匡他們還是經常來往,「但沒有太多共同話語了,他們主要在談辦報,我沒有多大興趣。對電影我現在也沒有太大興趣,大家就風花雪月閑講講,談談老朋友的狀況什麼的。跟蔡瀾也不能談吃的,他愛吃的我都不愛吃,我是上海路子,淮揚菜、川菜也愛吃」。他跟蔡瀾說:「你講好吃的東西,我絕對不吃。」蔡瀾是新加坡人,喜歡的東西他全部不喜歡,「你美食家再美也跟我沒有關係,你推薦的東西我就不吃」。他在香港吃得都比較清淡,特別喜歡吃海魚。他也喜歡杭州菜的清淡,淡而有味。
四卷本的《吳清源打棋全集》是金庸常常學習的,日本圍棋高手小松英樹隨同教他圍棋的老師王立誠到他家做客,向他借棋書研究,選中了這套書,發現他在棋書上畫了不少紅藍標誌。王老師誇他鑽研用功,只是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吳老師輸了的棋你大都沒有打?」他回答:「因為我敬仰吳先生,打他大獲全勝的棋譜時興高采烈,分享他勝利的喜悅,對他只贏一目半目的棋局就不怎麼有興緻了。至於他的輸局,我通常不去復局,打這種譜時未免悶悶不樂。」其實,他知道即使那些負局之中同樣有精妙之著。
溫瑞安初見金庸時,他就一面抽煙,一面談天。
1980年的一天,金庸在台灣從容地點燃一根煙,也不忙著吸,看著長長的一截煙灰滾落,然後對高信疆夫婦和張大春他們說,佛家經常講「變」,透過了「變」,「佛家不認為人生在任何方面是單向圓滿的。悲亦不久悲,不止於悲;喜亦不常喜,不止於喜。同樣的道理,可以解釋偉人與美人總難脫于自然的法律,也就註定會衰會老了。這就是所謂的無常,所謂的茫然」。他還說起希臘古典悲劇強調的「命運」,說起佛家的「因緣」,他說自己說得太多了,「個人于佛,只是初學,修習的是較古的原始佛教。……有人學佛是為了研究學問……有人修佛是出於信仰,即使不能讀很多經典,只要一旦開悟,也有所得」。
1971年3月9日,他在《圍棋和中共的戰略》社評中說,圍棋中包含了許多中國人處世和鬥爭的哲理,研究圍棋以了解中國人的鬥爭方式也是路徑之一。中國歷史上,謝安、梁武帝、曾國藩、吳佩孚等既懂戰略,又喜圍棋,中共會下圍棋的將軍有陳毅,國民黨方面有周至柔。毛、蔣都不下棋。
與溫瑞安一同見到金庸的廖雁平天真地問:「查先生,您有沒有過不開心的時候?」他笑說:「有啊。」再問:「那您不開心的時候怎麼過呢?」他說:「睡個覺不就過去了?」
金庸以棋寫人、喻人,喻人生百態、人心百態,發揮得淋漓盡致。《天龍八部》中的「珍瓏棋局」,不同的人在這個棋局面前,面對的都是自身的命運。
三、他的洗手間大得像座會議廳,浴具高雅,名貴地毯,兼有運動器材。倪匡在日後曾開玩笑說,從他那兒(賽西湖大廈)用望遠鏡望過去,可以看見金庸在做什麼,有次他打電話告訴金庸在做什麼舉動,把金庸著實嚇了一大跳。且不論倪匡此說是否當真,金庸的房子的確有面大窗,的確很有書卷氣,而且很舒適,一坐下來就捨不得走。
圍棋是比象棋複雜得多的智力遊戲。象棋三十二子愈下愈少,圍棋三百六十一格卻是愈下愈多,到中盤時頭緒紛繁,牽一髮而動全身,四面八方,幾百隻棋子每一隻都有關聯,複雜之極。在我所認識的人中,凡是學會圍棋而下了一兩年之後,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廢寢忘食地喜愛。古人稱它為「木野狐」,因為棋盤木製,它就像一隻狐狸精那麼纏人。我在《碧血劍》那部武俠小說中寫木桑道人沉迷於棋,千方百計地找尋棋友,生活中確是有這種人的。九-九-藏-書
金庸也曾為黃霑證婚。1988年最後一個晚上,他邀請許多朋友在家裡共度,迎接1989年的到來。元旦清晨,相戀多年的導演黃霑和作家林燕妮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結婚儀式,金庸是證婚人,觀禮的證人有倪匡夫婦、羅德丞夫婦、王世瑜夫婦、李純恩夫婦、倪震等人。《明報》當天還發表了「本報專訊」。這次婚禮只是一個插曲,黃、林還是散了。
那時金庸對《明報》的具體編務管得少了,大部分時間躲在家中看書、下圍棋。內地記者葛繼宏造訪山頂道一號,「在他的書房,我們看到的幾乎全是精裝本的外文書籍」。其實也有《古今圖書集成》《點校本二十四史》《涵芬樓叢書》《資治通鑒》等大部頭古籍,以及大量文史、藝術、圍棋等方面的書籍。細心的人發現,他的藏書大多外皮殘舊,「顯見是時有翻閱」。許多到過他書房的人都提到了一百巨冊的《大藏經》,佔了整整兩排書架。1981年4月12日下午,在倪匡陪同下走進他那間書房兼客廳的《南洋商報》記者杜南發,只看見四壁皆書,走近一瞧,大部分赫然是有關佛學的書籍,各種文字的都有,還有一整套已被他大部分讀完的《大藏經》。
1986年金庸與吳清源對弈
金庸每天看書的時間大約四個小時,當然也不是天天如此,有應酬就不能了。他讀書很雜,如果遇到一些問題,他會足不出戶,從早到晚在書房裡翻書,直到自己明白、滿意了為止。在朋友、同事和下屬中,他被視為「會走路的百科全書」。倪匡說,只有一次問他「英國女王姓什麼」,他不能立即回答。有時特意考考他一些較冷僻的問題,也被他順利過關,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問他:「蟑螂有一個古稱是什麼?」他回答:「蜚蠊。」
二、他的辦公桌是在中廳,有落地的長窗,可以望到整個維多利亞海港的夜景,香港的夜景世界聞名,到了晚上萬家燈火熱鬧而無聲地閃爍,那感覺真令人屏息。
金庸是個「極為內向的人,不喜應酬、不善辭令,下圍棋是他最大的興趣,無人對弈時甚至自己和自己下棋」。
台灣《圍棋》雜誌給了金庸「香港棋壇聞人」的稱號,也有人說是香港作家司馬長風首先提出來的。倪匡對這稱呼大大讚賞,因為這表明名字倒是眾所知聞,棋力之低,卻也可想而知。這也是他的自嘲。《明報》編輯部也有許多人愛下圍棋,訂閱了一些日本的圍棋雜誌。
80年代,《明報》副刊為氣功、特異功能發生過爭論,同一版面上不同作者的意見截然相反,有說毋庸置疑的,也有斥之為「國之妖孽」的。金庸對這些是相信的,偶然在一次飯局中談起氣功,編輯歐陽碧表示不信,他很認真地說:「你不信啊,這可能是存在的。」還從褲袋裡拿出一個黑色的錢包說,「你看,我這個錢包本來是好好的,結果給一個氣功大師用手指在上面發功,竟燒出一個洞來。」她湊近看,那還算新的黑色錢包上有一個泛白的破損處,約有一指甲蓋那樣大。歐陽碧還是不大信,金庸卻深信不疑。不過轉念一想,她似乎明白了,氣功大師的表演不是間接證明他武俠小說中那些情節、各種武功的合情合理嗎?
在《大公報》《新晚報》工作時,金庸常和梁羽生、聶紺弩等下圍棋,還寫過《圍棋雜談》等「棋話」:
某夜閑談,一位朋友忽然問金庸:「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准?」他衝口而出:「古人是范蠡、張良、岳飛。今人是吳清源、鄧小平。」
除了倪匡,張徹、黃霑、蔡瀾也是金庸的好朋友,他說:「年紀漸大后結交知己朋友相對比較困難了,因為已不像少年時候那樣毫無利害關係、毫無機心地可以推心置腹、毫無保留地吐露心事。」張徹比他年齡略大,他是張徹的結婚證人,張徹一直稱他「查兄」,或用還珠樓主慣用的稱謂稱他「恩兄」,「他永遠比我成熟、沉穩、智慧明澈,對我有些指點的話,因對我太過『私人』,無法寫出來在這裏,而我私自感激終身,實是我生平第一益友。故我一直發自內心事以兄禮,年齡只是個數目字而已」。
倪匡喜歡開放一點的人,他和金庸很熟,都已經算談得好了,但還是有些東西要顧忌一下。
歐陽碧記得1986年或1987年第一次上山頂道一號的查家別墅做客,金庸聽說她會連五子兒,就把她帶到客廳的另一邊,端出一具木墩子一般的圍棋盤,兩盒燒瓷的黑白棋子,跟她下了起來。下圍棋的一般不屑於玩連五子兒,他們那天下了三盤,結果被歐陽碧贏了兩盤。兩個女兒和阿May聽說她贏了,都過來嘰嘰喳喳地吵著要跟她殺一盤,她們輪流跟她下,最後查傳訥終於把她贏了。
在林行止的記憶里,「唯最有氣派的書架,在查良鏞先生渣甸山巨宅書房,其時此書房有『最昂貴書房』之稱,書房面積千方英尺以上,『樓價不菲』,記憶中查宅花園中還有一儲書室,只是筆者沒參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