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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章

第一部

第三章

「我怎麼沒穿禮服來呢?也許他能邀請我下周來參加舞會呢?他將跟我說什麼呢?」
最後他才站起身來,問弗雷德利克一些有關他認識的人、諾讓還有他的學業等問題。然後鞠了一躬,便叫他出來了。弗雷德利克沿著又一條過道走出,走到院子裏面的車棚旁邊。
他想去輕鬆輕鬆,到歌劇院參加舞會去。他剛進門,眼前看到的就是一幅鬧哄哄的相互打鬧取樂的場景,他的心一下子就涼到底了。如果想邀一位舞|女吃頓晚餐,需要花很多錢,那樣太不划算,而且也怕錢不夠而丟面子,就再也不去了。
他租了一架鋼琴,自己創作了幾首德國華爾茲舞曲。
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臨了,他已經一改過去的憂鬱煩躁,正打算參加考試呢,匆匆地考完試后,他就趕回諾讓老家去了。
那亮堂堂的大玻璃窗里擺滿了各種小雕塑,字畫,塑像,價目表,還有不同時期的《工藝畫報》,擺放得很巧妙。訂購的價格表又在門板上張貼了一份,中央標註了出版商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有幾幅光彩耀人的大幅油畫懸挂在牆上。繼續朝裡邊望去,商店的盡裡頭有兩個櫥櫃,上面擺放著許多陶瓷、銅器,還有許多奇珍異寶。櫥櫃之間立著一把梯子,梯子的上半部被絨布門帘擋住了。屋裡還掛了一盞老式的薩克斯吊燈,地上鋪著綠色的地毯,上面擺了一張做工精細、帶有裝飾的桌子,所有這些擺設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間客廳,而不是一家商店。
弗雷德利克拉響了門鈴,引來了一個當差的。那人把他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里,這個房裡有兩個保險柜和幾個塞滿文件的書櫥。當他進屋時,唐布羅士先生正在屋中間的一張圓形桌子上低頭寫著什麼。
他鄙夷地望著那破舊的桃木櫃檯,滿是污漬的餐巾,油乎乎髒兮兮的銀餐具,還有牆上的帽子。坐在這裏的都是一些大學生,他們在對他們的教授品頭論足,議論他們的情婦。但是對他而言,教授算是什麼?他更沒有情婦,他不想聽到這些對他們來講很有趣的話題,所以他總是晚些時候才來。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兩個疲憊不堪的夥計在牆角里打著瞌睡;飯店裡的人都走光了,剩下的就是飯、菜、燈油和煙草的混合味。
全部安頓妥當后,他把一個沒有用過的吸墨紙本子夾在胳膊底下去聽課了。在一個階梯教室里,大約有三百多個光著腦袋的青年擠在一塊,聽一位穿紅色長袍的老者在作單調乏味的講座。教室里發出一片筆尖摩擦本子的唰唰聲。在這裏,弗雷德利克感覺到了在讀中學時的那種灰土味,看到的還是那種講台,聽到的東西依舊枯燥無味!他就這樣堅持了十幾天,還沒有聽到民法第三條就再也不去聽了;至於羅馬法原理也只講到總論——人的分類,便不再學了。
弗雷德利克從馬路上一路走了回去。
https://read.99csw.com頭紗漫天飛舞的婦女們毫無生氣地坐在無蓋的馬車上,川流不息地從他身邊飛奔而去,那油亮的馬鬃隨著強健而有力的馬步有節奏地抖動著。馬車越積越多,並且到了圓形廣場就都減速了,把這條街道整個擠滿了。馬和馬擠在一起,燈籠碰到了燈籠,鋼馬鐙,銀馬套,銅鏈條,在那些短褲、白手套和貼在車門標記上的毛皮之間,稀稀疏疏地閃著光。弗雷德利克似乎感到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里。他抬起頭看著那些女人們的臉,發現一絲一毫的相像之處,都會聯想到阿爾努太太。他幻想著她也同這些女人一樣擠在這兒,坐在一輛像唐布羅士太太那樣的篷車裡。但是,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塵土被寒風颳得在空中瀰漫著。趕車的都把頭往下縮著。車輪飛快地旋轉起來了,壓得那鋪滿石子的路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漸漸地,馬車都飛快地順著林蔭大道飛奔而去。它們你追我,我碰你的相互趕超著,躲閃著,到達協和廣場以後,便各奔西東了。這時,杜尹勒里花園後面的天空泛著淡藍色。公園裡的樹木聚集成兩片植物帶,樹梢有些暗淡了。煤氣燈打開了。塞納河上微微地有些綠色,橋墩被河水拍打著,濺起了無數水花。
時間就如此悄悄地從他身邊流走了,他還是一天天地被困在憂慮中,去幻想著夢寐以求的事。他到奧岱翁長廊下讀書,到咖啡店去讀《兩世界雜誌》,到法蘭西學院聽上一小時的漢語課和政治經濟學。每周都按時給戴洛立葉寫一封很長的信,不定期地約馬蒂農吃今晚飯,時不時也去看看德『西齊先生。
夥計回答說:
於是,他不得已又到工藝社去了。
弗雷德利克的臉刷地變白了,又繼續問道:
當他第三趟來工藝社時,總算是碰到了阿爾努。當時,有五六個人正圍在阿爾努身邊又吵又鬧的,根本就沒有人理會他的到來。弗雷德利克覺得很沒面子,可是也不能就這麼走開呀,還得想辦法見到她呀。
一天,在杜伊勒里宮,他碰到了一個黑人,她領著一個小姑娘,於是,他回想起阿爾努太太的女僕。他想,或許阿爾努太太也和這些人一樣會到這兒來。有了這個想法以後,他每次走到杜伊勒里花園時,心都會緊張地劇烈跳動著,以為能和她不期而遇。天氣好的時候,他最終能夠走過香榭麗舍
但是他又想,也許別人會看上他。有幾回他睡醒后,便興緻勃勃地像有約會似的刻意裝點一番,到巴黎街上走上幾圈。只要發現有女人走過來,或者是在他前邊走九*九*藏*書,他都會暗暗地對自己說:「就是她!」可每次都讓他落空了。每次想到阿爾努太太,他都會有種如饑似渴的感覺,幻想著能在路上碰到他。為了能夠見到她,他想盡了一切可能的機會,甚至幻想了很多到險境中去營救她的荒誕離奇的機會。
不過想想唐布羅士先生也無非就是個有錢人,心裏便踏實多了。他很歡快地蹦出那輛兩輪馬車,停在安茹街的街道上。
過了兩個月後,一天早晨,弗雷德利克從雞鷺街登岸,想馬上就去拜會那個重要人物。
遠望過去,他瘦弱的身子仍不顯老。可是從那已脫落的白髮,軟弱的四肢,尤其從那毫無血色的面容上,都不難發現他的身體很虛弱。而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卻仍然那麼剛毅有神。兩個顴骨凸出來,手臂上道道青筋凸起。
有兩扇可以進出馬車的大門,弗雷德利克打開了一扇,走過院子,邁上石級,來到了一個裝飾著五顏六色大理石的門廳。
一個僕人撩開門帘,告訴他阿爾努先生五點鐘之前是不會來商店的。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幫忙傳話給阿爾努先生。
一天晚上,他看見阿爾努和一個女人坐在王宮劇院花樓的包廂里。他想:「那個女人會是她嗎?」恰巧,綠色的綢子帷幕掛在包廂邊上,擋住了那女人的臉。當幕布拉上時,綠色帷幕又降下來了。那女人個子很高,有三十歲左右,姿色褪盡,笑時潔白的牙齒從那瓣厚厚的嘴唇中間露出來。她在跟阿爾努親熱地說笑著,還不停地用扇子敲打著他的手。緊接著過來一個黃頭髮的女孩,眼睛紅紅的,似乎才哭完,她坐在他們倆人之間。以後的時間里,阿爾努的身體始終貼在她的肩膀上,一直跟她沒完沒了地說話,她只是在聽,沒有出聲。弗雷德利克費盡了心思,想法設法去打聽這兩位相貌平平、身穿黑色裙子的女人,想知道她們到底是什麼人。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都在為找個安身之處而到處奔波。末了才在聖雅散特街的一間旅館里訂下了一個位於三層的房間,這家旅館還提供配套的傢具。
於是他開始去寫小說,小說的名字是《漁夫之子西爾維奧》。描寫的是發生在威尼斯的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就是他本人。女主角的原型是阿爾努太太,起名為安托尼婭。為了得到她,他一連殺死了幾個達官貴族,一把火燒了有半個城,到她的陽台下給她唱歌;陽台上蒙馬爾特街道的那間拉著紅綢緞窗帘又出現了。
一位穿著花裙子的女人,正坐在他旁邊縫襪子。
唐布羅士先生應該叫德·昂布羅士伯爵。一八二五年時,他開始慢慢地脫離了貴族階級和他的黨派,去從事一些實業性的事務。他有希臘人那樣聰明的頭腦,有奧弗涅人一樣勤勞的品德,因此,每個事務所的事情都逃不出他的視野,哪個工廠都有他的位置,無時無刻不在悄悄地等待時機。這樣一來,聽說是積蓄了萬貫家產。另外,他還被授予榮譽團的勛士稱號,是奧布省議會的成員和眾議院的成員,沒準兒過幾天就該當上議員了。他擅於討好上級,可是由於他不停地要求接濟,要授封十字勳章,想壟斷煙草行業,到頭來惹惱了內閣官員。因為跟政府鬥氣,他的思想開始向中間派和左派靠攏。他的夫人組建了一個慈善機構,時裝雜誌上常常印有她的美人照。她在不停地為丈夫周旋著,去討好伯爵太太們,還要儘力去做貴族們的工作,給他們消消氣,讓大家明白唐布羅士先生還會覺悟,還會為政府效力。read.99csw.com
他沒有等來希望所得到的喜悅。寂寞無聊之際,將一間租書亭的書都看遍了,還去盧佛展覽館觀賞了那兒所有的展品,又接連看了幾場戲劇,接下來就無事可幹了,似乎掉進了深深的泥潭。
一截兩排的樓梯上鋪著棗紅色的地毯,地毯上有金黃色的銅條加固著,樓梯緊貼著那面像大理石一樣亮麗而有光澤的高高的牆邊。樓梯下面擺了一顆芭蕉樹,碩大的葉子垂到了包欄杆的絨布上。兩個銅鑄的樹枝狀的大燭台上拴著很多由鏈子吊起的瓷球。裸|露在外的供熱管里噴發出混濁的熱氣。房間里鴉雀無聲,只有在門廳盡頭擺放各式兵器的圓形板底下的鍾在不停地響著。
這時的蒙馬爾特街道上,車水馬龍,交通擁擠;偶然間他扭過頭來,看到路的另一邊有一個大理石碑,碑上刻有:
為了不讓母親生氣,他沒趕到特魯瓦去看望老朋友。等到下學期開學后,他便離開了過去的住處,到拿破崙碼頭找了兩間房子,自己添置了傢具。他已經不再期望唐布羅士會來宴請他了,這個念頭早就雲消霧散了,也不再像過去那麼迫切地希望見到阿努爾太太了,這種心情也在慢慢地消失。
「當然了!」
本來就憂心忡忡的他,又增添了許多煩惱。要去檢查清洗過的襯衣,還得看守門人的臉色;守門人是個護士模樣的粗人,每天早晨來整理房間時,都是帶著濃烈的酒精味,嘮嘮叨叨講個沒完。弗雷德利克的房間里,有一座白色大理石鍾,令他反感透了。房子的牆板隔音效果太差,隔壁房間里的大學生們喝酒打趣,嬉笑唱歌,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覺得沒能清楚地看到唐布羅士夫人的長相,實在是太遺憾了。
「他的生活真令人羡慕啊!」弗雷德利克在心中嘀咕著。
用完晚餐,他又開始漫九九藏書步往回走。路燈在風中晃動著,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也跟著一搖一晃的。有人打著傘在人行道的邊上慢慢地走著。夜色下,街上的路面有些滑。陰冷的夜色包圍著他,漸漸地浸入到他的內心。
他來到了豎琴大街的一間飯店,吃了一份四十三個蘇的晚餐。
屬於阿爾努的那個商店的二層,每逢夜色降臨以後,總有三個房間亮著燈。有許多身影在窗子上晃動,他猜測,其中那個很特別的身影,肯定是她的。因此,他常常特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這盯著這幾個窗子,注視著那個特殊的身影。
這時他看見前邊的石階上有一駕藍色的篷車,拴了一匹黑馬。有人拉開車門,上去一位貴族太太。馬車便沿著沙石路軲轆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弗雷德利克佯裝在欣賞那幾幅畫,徘徊了半天後,才決定進去。
他迅速地看完了弗雷德利克帶來的那封信,又拿刀子割開文件的封條,全神貫注地讀著。
「他很好!」
德·西齊先生酷愛作畫,愛好哥特風格的建築。他們曾一塊去參觀了幾次聖心教堂和巴黎聖母院。但是這個富家子弟,頭腦卻實在簡單。一天到晚,看到什麼都覺很驚奇,以至於大喊大叫的;如果他聽到什麼逗樂的話兒,就會哈哈地笑個沒完,看上去真是幼稚到了極點;弗雷德利克起初還拿他當今玩物來耍耍,到最後就將他視為白痴了。
「太太身體還好嗎?」
馬蒂農可算得上英俊了,他身材高大,寬寬的臉龐上綴著一對淡藍色的大眼睛。他出生在殷實的農民家庭,父親希望他能出人頭地。馬蒂農還特意留起了鬍子,給人以成熟的印象。
走在去唐布羅士家的路上,弗雷德利克有些心神不定。
他厭倦了這單調枯燥的生活,於是他想到了一位昔日的同學——巴帝斯特·馬蒂農,便去找他。他住在聖雅克街的一所公寓里,當他去見馬蒂農時,他恰好在爐火旁攻讀訴訟法。
最初,他佯裝出一副挑選畫的樣子,常常出入工藝社。後來一想,我這樣下去,還不如寫幾篇熱情洋溢的作品投到報社去呢,可能會達到預期的目的。要麼就來更簡單易行的,跪在她面前向她求愛,或許能夠打動她呢?因此,他充滿激|情地揮動筆墨,凡是能夠想到的能夠表達愛慕的感人語句他都用到了,足足寫了一封有十二頁的情書。但是,他沒有把信寄出去,而是銷毀了,接下來他不再去想,也不再去做了,原因是他總怕去碰一鼻子灰,嚇得他怕去冒險。
他希望戴洛立葉能跟他住在一起。他有兩千法郎的伙食和住宿費,夠他倆花了,那樣總比現在的這種痛苦不堪的生活好過些。可是戴洛立葉短期內還不能夠離開特魯瓦,他勸弗雷德利克要自己放鬆放鬆,常去看望塞內卡。
突然,一盞燈光照到了阿爾努,弗雷德利克發現他的帽子上有一圈黑布。難道是她去世了嗎?弗雷德利九*九*藏*書克傷心壞了,第二天就來到工藝社,連價錢也不講就匆匆買下了擺在櫥窗中的樣品畫,而且還朝夥計問起了阿爾努的身體狀況。
塞內卡是一名數學補習教師,知識豐富,主張共和,戴洛立葉曾說他是未來的聖鞠斯特。弗雷德利克去拜訪過三次,每次都要爬到六層樓,可是他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他也只好算了。
雅克·阿爾努
所以,他沒有辦法和周圍的人來溝通,時刻期望著唐布羅士先生能來宴請他。
弗雷德利克從相反的方向過來,正好跟這位貴族太太在車門口相遇。因為地方太窄,他只好停下來。只見那位婦人把腦袋從車窗里伸出來,小聲地對下人耳語著什麼。弗雷德利克看到的只是那披著紫紅色風衣的背影。他低頭往車篷里瞧了瞧,發現四壁掛滿了藍色的綢緞,綵帶飄逸,到處是流蘇。車廂下面,堆滿了婦人的服裝,看上去軟沓沓的。車廂里有一股濃郁的鳶尾花的香氣,似乎是風月場的女子所特有的那種令人銷魂的氣味。車夫放開馬韁繩,那馬駕著車忽地一下躥過那角落裡的石頭,轉眼就無影無蹤了。
他感覺到,模糊的記憶中,要寫的東西太多了,他堅持不下去了,便什麼也不去做了。
弗雷德利克小聲回答道:「謝謝!我還會再來的!」
說來也巧,他來之前,羅克老爹交給他一批文書,托他親手交給唐布羅士先生,外加一封沒封口的信,羅克的信中提到了這個同鄉的青年,這對他來講可是太好了。
在學校讀書時,他曾認識了一個叫德『西齊的年輕人,出身富貴,言談舉止宛如一位大家閨秀。
戲剛一結束,他就迫不及待地衝到走廊里。走廊里人山人海的。阿爾努就在他前邊走著,一隻胳膊摟著一個女人正一階一階地下樓梯。
他為什麼就沒能在早些時候想起她呢?這都要怪罪到戴洛立葉頭上。他來到了那間商店門口,卻沒進去,他要在這兒等到她出來。
他醒悟了,覺得該回去聽課。可是,落下的功課他一點都不懂,現在拿出一個很容易解釋的問題都會難倒他。
弗雷德利克對於自己的憂愁感到莫名其妙,更談不上是受到了什麼挫折,所以對他的煩惱,馬蒂農也束手無策了。馬蒂農每天上午去上課,課間散步到盧森堡公園。黃昏時分到咖啡店裡飲半杯咖啡;他一年能得到一千五百法郎,身邊還有個女人陪伴著,他已經感到十分滿意了。
莫羅太太對此事深感驚奇。而弗雷德利克卻將這巨大的歡喜隱藏起來。
弗雷德利克聽到這些話,連剛剛買下的畫都顧不上拿就急急忙忙溜掉了。
元旦的時候,他遞了幾張卡片進去,但是都石沉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