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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也不是每個孩子我都愛呀!」
「從哪兒看出來的?」
到了周六下午兩點鐘時,他來到了畫報社。阿爾努已經提前一天就走了,根本就沒有留下來等他一塊去,因為他迫切地想回歸大自然。
「太好了!」阿爾努說,「我總算清楚您今晚來這的目的了!親愛的,您喜歡戴勒馬斯歌唱家。」
他們白天各自分頭行動,晚上呆在一塊。他們分別坐在火爐旁邊,各自做著自己的工作,可是沒多久就都停了下來。他們談心總是談個沒完,毫無緣由地開懷大笑;偶爾也會由於燈火冒煙或失蹤了一本書而相互吵嘴鬥氣,一分鐘以後,就會哈哈大笑,又和好如初了。
「那是您自己的事,別人可管不著!沒這個權利……」
看完信后,把它塞到了口袋裡,然後開始給弗雷德利克介紹起他的產業來。他將全部家產都指點給他看:馬棚,車棚,廚房。客廳在右邊,在朝巴黎的那個方向,前邊是一個木製的棚架,上面纏繞著鐵線蓮。突然,他們的上空,迴旋著一陣花腔的歌聲。原來是阿爾努太太在以唱歌來散心呢,她不知道這兒還有外人。她發著音階、顫音、琶音。那些悠揚的長聲似乎就飄浮在空中,還有像瀑布中飛快落下的水珠發出的聲音一樣的音符。她的聲音,從白葉簾中傳出,打破了寧靜的天空,飄向那蔚藍的長空。
「還說這些做什麼呢,我們是不會擁有的!」他說道。
戴洛立葉費過那麼大力氣來為他補習功課,來迎接十二月末的第二次考試和二月份的第三次考試,現在瞧他這個勁頭,還真有些詫異。於是,從前的理想又浮現在眼前。再過十年,弗雷德利克會成為議員;十五年以後他會當上部長;這都有可能!將他就要繼承的遺產用來辦一間報館,走完這一步以後,再走著看。而他的夢想,是成為法政院校的一名講師;況且他的博士論文很突出,受到了教授們的讚賞。
三天後,弗雷德利克又通過了論文答辯。在回家鄉度假之前,他準備搞一次宴會,以此來結束每星期六的晚宴。
他太太要比他小二十多歲,身材適中,長相一般,滿頭的金髮紮成螺旋狀,身穿一件上身緊貼身的裙子,拿著一把帶黑邊的大扇子。可能是偶然,也許是討厭了在夜晚以耳鬢廝磨來打發時光,不然的話,這種身份的人是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的。那位太太不住地去咬那扇子邊,她先生也是哈欠不斷。弗雷德利克看著這位先生有些眼熟,可又想不出來何時遇到過他。
戴洛立葉看到這些,醋意大發。他也厚顏無恥地去接近一個身穿南京布的黃頭髮女子。她討厭地看了他一眼,說:「走開!別做夢了,我的可人兒!」說完,轉身走了。
「你們講的是那個畫商吧?卑鄙無恥之徒!」塞內卡問道。
只要有人從面前經過,他就仔細去分辨他的長相。那一束束燈光穿過他兩腿之間在街面上映出巨大的身影。灰濛濛地發現了一個肩背筐子,手提燈籠的人。還有的地方,傳出風刮煙囪上鐵皮的聲音。遠處傳來的聲音跟他腦子裡的嗡嗡聲交合在一起;他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彈奏八人舞舞曲。他恍恍惚惚,腳步蹣跚,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協和橋上。
「女人的胸脯,秀髮……准迷掉你的魂,尤其會令你的思想腐化。」
「夠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心機!」
他突然想出一招,去划船。
「好了,我到了,謝謝您!星期四見!」
戴洛立葉的床安放在木棚里水池邊上,他打著呵欠。弗雷德利克便坐在他的床靠下邊的那部分,首先講了講晚宴的情況,緊接著又講了許多無聊的小事。在他的眼裡,如果不對這些小事採取輕視的態度,就是愛情的表露。例如,有一回,她不高興挽他的胳膊,倒去攙扶狄特梅,他很傷心。
「沒有這種事!」阿爾努回答,「這個年輕人也太粗心,這是謠傳!」
「依你的說法,畫出一幅成功的作品就要靠繪畫的方法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豈不是能夠畫出很多名畫啦!」
「我們來賭一百法郎,怎麼樣?我去把第一個走來的女人弄到手?」
每到周末,如果不下雨,他們一定結伴出行,挽著胳膊在街上散步。倆人會不謀而合地思考著同一件事,有時也會因為談得很投入而對周圍的一切熟視無睹。戴洛立葉看重的是錢財,把錢當成奴役別人的最有效的工具。如果他很富有,就會有許多人拜在他的腳下,他就能名揚四方,請三個秘書來侍候自己,每星期開一次政治性的宴會。而弗雷德利克是幻想自己能有一座清真寺的宮殿,整日躺在開司米的沙發床上,身邊有噴泉在涓涓細語,靠很多黑人來服侍他——談到最後,幻境中的物品卻開始變得真實起來,似乎從前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他悲痛極了。
「還記得我嗎?奧古斯特先生?」
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葉一路走回去。迎著東風,倆人誰都沒說話。戴洛立葉為失去了在一家報館當差而遺憾,弗雷德利克也是愁眉不展。他說,他認為舞場簡直太低級趣味了。
她死不承認。
「唉!怎麼那麼蠢!」
「我不用你寫欠條,我的生活也全靠你了!」
他飛快地登上樓梯,用力地拉拴門鈴的繩子。但是始終聽不到門鈴響,他都快要暈倒了。
當她發現鄰居烏德里夫婦到來時,歌聲便悄然而止。
在他們這如火的青春歲月里開始了美好的生活。戴洛立葉壓根兒不說生活上的開銷如何承擔的問題,弗雷德利克也不好提出來。只好由弗雷德利克獨自來擔負所有開銷,負責收拾衣櫃,做一切家事。可是如果想教訓門房一下,都得由書記來做,仍舊像在讀中學時那樣,充當一個保鏢和兄長的角色。
他感覺到,如果要想讓她做自己的情婦,無論做出多大的努力都是白廢的。
在她丈夫剛過世的那段艱難的歲月里,一個無賴——羅克先生借給她一些錢,債期到了,沒辦法,她再借,再拖欠。突然有一天,他上門來討債了;他用極低的價格買下了普雷斯勒的田地。又過了十年,她存在默倫的錢在銀行破產的情況下被吞滅了。她討厭去做抵押,但又想支撐這個有利於兒子前途的門面,就在羅克老伯再一次登門時,她又聽信他的話,又一次跟他借錢。現在,錢都還完了。現在每年有差不多一萬法郎的收入,其中有兩千三百法郎是他的財產,是祖業!
他又拚命地晃動那根很沉的紅絲穗子,鈴響了,然後又是一片寂靜。仍舊不見人影。弗雷德利克有些惶恐不安了。
她家的窗戶都不朝街上開,雖然他知道這點,可是他仍舊等在那兒,目光死死地盯著牆面,似乎他的目光可以使牆打開一條縫。也許現在她已經睡著了,像一朵睡蓮一樣安靜,漂亮的黑髮散落在枕邊,嘴唇微合,頭枕著一隻胳膊。
「我該如何去做呢?跟她坦白自己愛她,這不太合適吧?說不定這樣一來,她不答應不算,還可能將自己拒之門外!」如此說來,他寧可忍痛割愛,也不想自己面臨絕境,他不想見不到她。
弗雷德利克傻了,好像對一出幽默劇受歡迎而吃驚萬分。他心想:「他在耍我,如果我真的追上去呢?」可是這麼做,戴洛立葉沒準會說他妒忌這種愛情呢?「你以為我沒有愛情,我有,比這要高雅,文明和強烈百倍!」他感到氣憤,於是就走到了阿爾努太太的房門口。
華娜絲小姐發現杜薩迪埃也在這兒,不覺她羞紅了臉。她馬上站起來,伸過手去說:
弗雷德利克的臉刷地一下子白了。
這位補習老師對他的話一直記恨在心。
「別去了!我不要了!」
「不行!」戴洛立葉回答。
他想放鬆心情,就到馬路上去。走過那些陰暗潮濕的小巷,來到空曠的廣場,那兒陽光充足,路邊灑下了龐大的紀念物的鋸齒狀倒影。但是,那些貨車、商店,還有川流不息的行人令他煩躁,特別是到了周末,從巴士底獄到瑪德蘭教堂的路上,煙塵滾滾,人聲鼎沸,瀝青路上的人群,有如滾滾洪浪,一浪高過一浪。看到那些醜陋的面孔,汗流滿面的那副獃滯的目光,聽著那無聊的話語,他看膩了,聽煩了,覺得噁心!又想想自己比他們略勝一籌,厭煩的情緒也就減輕了。
她站起來說想出去買東西。待她再次出現時,已經是頭戴絨帽,身披灰鼠毛皮的黑色披風。他主動要求為她作陪。
「能行嗎?」
塞內卡放下手中的啤酒,鄭重其事地說道,如果說姦淫如同暴力,結婚便敗壞風俗,那只有放棄愛的權利了。戴洛立葉覺得女人只是拿來玩樂的,只有這麼一點意義!德·西齊先生卻有些畏懼女色。
「當然啦!」
「不要了!我用不著它了!」
「是你在折磨我的弗雷德利克!賠我過去那個弗雷德利克。年少的弗雷德利克,一直是那麼惹人喜愛!行了,吸一口煙吧,孬種!打起精神來,你太令我失望了!」
戴洛立葉果斷地回答道:
不管怎樣是阿爾努太太的生日,怎麼也得表示一下。他不由地想起了陽傘,希望能補償自己給人家造成的損失。他還真的看中了一把中國制的變色陽傘,鑲著精緻的象牙柄。價值一百七十五法郎,可是他一分錢都沒有,生活都開始預支下個季度的錢了。但是已經選中了,就必須得買下它,於是他去求戴洛立葉,心裏也不高興去求他。
戴洛立葉接著說:
「褐色頭髮的女人我不要,我要黃頭髮的,您的意思呢,杜薩迪埃老人?」
「是啊!」他很有禮貌地給她行了禮,「您知道,親愛的,我怎麼能離開您呢!」
弗雷德利克沒有請列冉巴,戴洛立葉也沒帶塞內卡。他們只約了余索內、西齊和杜薩迪埃。這五位密友乘一輛馬車來到了阿朗布拉。
「難道您認識她?」弗雷德利克問。
「您批准了您的朋友都有這個資格,對嗎?」
他們倆談的也是他人說的問題。她羡慕演講者的才華;他卻更崇拜作家的名望。她說,在你發現自己已感染了民眾的心,發現自己的全部思想都被人民所汲取時,你會得到最大的快樂。但是這對弗雷德利克來講,沒有一絲一毫的吸引力,他壓根就沒有這種豪情壯志!
八月即將來臨,他該參加第二次考試了。他一貫的作法就是在考試前複習半個月左右就行了。弗雷德利克堅信自己有這個能力,他不分晝夜地看完了前四冊法典,頭三冊刑法,還有幾章刑事訴訟法,一些民法,蓬斯萊先生的解釋。到了臨考前一天晚上,戴洛立葉要求他簡要地複述一遍給他聽,一直到天亮;一分鐘也不讓浪費,走在路上戴洛立葉還在提問他。
這個女人臉白白的,鼻子翹翹的,手套露著手指,把小臂都套上了;耳朵上墜了一對黑色的大耳環,給人一種狗耳朵的感覺。余索內問她:
他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不管颳風下雨,阿爾努永存……
「真見鬼!真煩人!她說的沒錯,我該去一趟。」
這種滑稽表演並沒有讓塞內卡高興。他揍了一個貴族子弟,剛被寄宿學校趕出來。又因為太貧窮,他便怪罪起社會來,痛斥有錢人。他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給了列冉巴,因為列冉巴對社會也失去了信心,憂傷、厭倦了世上的生活。列冉巴現在關心起預算問題了,大肆責罵那群主宰政府的混蛋們在阿爾及利亞戰場上耗費了幾百萬的財產。
他們又談到了郊區的地價,阿爾努一直在做這種生意。可不知為什麼,他總是賠。不管給多少錢他都願意賣,列冉巴自然能夠為他找到買方;他倆就拿一支鉛筆在那兒不停地划著,到吃完了點心倆人才停下來。
幾個朋友也找弗雷德利克,找到翠綠堂來了。余索內分別對他們作了介紹。阿爾努拿雪茄煙請大家抽,還買了冰鎮甜酒給大家喝。
客廳里燈火通明,周圍的牆壁上都掛著波斯掛毯,牆邊搭了些水晶蠟台。烏德里太太坐在靠背椅上漸漸地進入了夢鄉,剩下的人都在安靜地聽勒福舍先生講述著律師行業有多高尚。阿爾努太太一個人在十字窗邊坐著,弗雷德利克朝她走了過去。
「噢!沒有!有什麼不對勁的!」
「那您就不對了!如果不是因為您對阿爾努太太情有獨鍾而丟下我們,也不會這樣的!」
悔恨,還是欣喜?到底是為什麼?他非常關心這無緣無故的難過,把這當做自己的事。眼下,他們之間有了進展,似乎是有意商量好的一場騙局。他極溫和地問道:
他們迫切地要求他從家鄉返回來后馬上去見他們。唐布羅士先生拜託他替他給羅克老伯問好。
他嗖地一縱身,頭朝下立在那兒了,靠著雙手支撐,圍著桌子繞了幾圈。
他的話說得這麼真誠,屋子裡立刻沒了聲息,有人被他的誠摯所打動,也有人大概被他的話刺傷了,傷到了自己內心那卑鄙的貪圖美色的慾望。
「這小子可不是我們所預料的那樣。西齊到底到哪裡去了?」
三周后的一個黃昏,戴洛立葉告訴他:
「我們也是朋友,不是嗎?」
每天晚上他都要到亞力山大咖啡店消遣一下才能睡著覺,因此,到了十一點鐘,他便離開了。剩下的人很晚才走。弗雷德利克在同余索內道別時,得知阿爾努太太可能在頭一天就回來了。
他這一問,卻引來了紳士的一頓胡扯。他說起華娜絲小姐,安達盧西亞女子,還有其他女人。兜了許多圈才言歸正傳:弗雷德利克待人誠實,值得信任,因此來請他幫個忙,這事辦成以後,西齊就會承認自己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弗雷德利克沒有回絕他。他把事情從頭至尾一點不差地告訴了戴洛立葉,只是沒有說起跟他相關的事。
「先生,他做過對不起您的事情嗎?」
母親說,看到他今天取得了一定的成九九藏書功,心裏很欣慰,自己的家庭不是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富有;莊稼收穫太少,農民繳不上來地租;她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賣掉了馬車。最後,她對他講起了家裡的整個狀況。
「恰恰相反!我和您一樣痛恨國民警衛軍!但是,抓住那些理論不罷休,就可能把群眾引入歧途!其實,這樣做對政府有益,如果沒有這麼多類似於阿爾努的混蛋跟政府同流合污,政府就不可能這麼強盛了。」
「在什麼地方!」
看起來她十分氣惱,今天的每件事情都不順心。瑪爾特小姐漸漸地睡著了,她抓起那捧花,將它甩到了車窗外,順手拉住弗雷德利克的手臂挽了起來,還示意他別說話。
「還叫安熱勒呢。怎麼稱呼無所謂!宴會設在他們鄉下的別墅聖克盧,很隆重呢。我是奉命來轉告您的。那天下午三點鐘,畫報社門前有車等您!說好了!打擾您了!我還有事!」
阿爾努看著他們離去,然後扭頭對弗雷德利克說:
「你真善良!」阿爾努太太說。
有帶著情人散步的大學生;穿著入時的店員拿著手杖,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還有抽著雷加里亞煙的中學生;拿著梳子不住地梳理鬍鬚的老頭;到這兒來的還有英國人、俄國人,南美洲人及三位戴土耳其帽的遠東人。還有美麗的少婦、女工和妓|女,她們也只是想找個保鏢、或者是情人,或是找份工作,也有人是為了跳舞而自得其樂。她們都在袍子外面披件上衣,綠的、藍的、桃紅的、紫的,在花木叢中穿梭著。男人們一律格襯衫;有幾個不怕夜風涼的人還穿著白褲子。街燈都亮了起來。
這句話逗得人們大笑不止。教授感到很神氣。他又問了弗雷德利克兩個問題,一個是寬限法,一個是速決法;最後他對學生的回答表示了肯定。答辯考試結束了,弗雷德利克返回前廳。
「好了!再去一次,他們一定會邀請你的!」
「可以!沒意見!」
杜薩迪埃沒出聲。人們都想見識一下他的美學觀點,都在催促他。
「沒有這種事呀!您聽誰說的?」
列冉巴脫下外套,相信兩位會尊重他,便開始點菜。他閑得無聊,跑到操作間對廚師指手畫腳,到他熟悉的酒館中,還叫來了店主,斥責了他一頓,他對這兒的菜、酒以及服務都不滿意!每上一道菜,每開一瓶酒,只要菜一入口,酒一下咽,他準會將叉子一甩,酒杯一推;然後往桌子上一爬,狂吼亂叫,發誓再也不到巴黎的菜館吃飯了!就這樣鬧個不停,不曉得究竟哪樣才對他的脾氣,索性來了盤炒青豆,雖然炒得有點生,但也多少讓他安靜下來了。然後,他和小夥計聊起了這家菜館過去的那些夥計:「安東尼在做什麼?歐仁在哪兒?還有在樓下聽差的矮個子戴奧多爾?過去,這兒的酒菜很好吃的,最好的要數勃艮第酒,以後再也喝不到了。」
「不會這樣的!」弗雷德利克叫了起來。
弗雷德利克考試的序號是倒數第二名,這個位置很不好。第一道題對公約和契約作以區分,他的答案反過來了,正好倒了個位置。這位教授很和善,提醒他:「先生,別著急,穩著點!」接下來又考了兩道簡單點的題目,但是他回答的也是模稜兩可,主考官又問了第四道題。弗雷德利克因為出師不利而挫傷了銳氣。戴洛立葉在對面的人堆里暗示他,還有挽救的餘地。第二輪考的是刑法,答得還勉強。到了第三輪考秘密遺囑時,主考官一直沒有對他的回答作出表示,他有些恐慌了,看到余索內雙手合十要拍巴掌,戴洛立葉卻一直在那兒動肩膀。最後考的是訴訟法:試題是對「第三者反對」。教授聽他回答的理論恰好和他講過的知識相反,很氣惱,不住地問他:
是華娜絲小姐和阿爾努兩個人。
「您太可愛了,吻我一下!」
「老朋友,你將來會帶我去他家,是不是?」
弗雷德利克回去后,很自然地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戴洛立葉。
她到台階上來迎接他們。在她一階階地下台階時,弗雷德利克看見了她的小腳。上穿一雙精緻的紫色開口皮鞋,面上有三根橫粱,配著裡邊的襪子,猶如金色的圍欄。
余索內同時裝雜誌社和小劇院來往甚密,結識了很多女人。他給她們投去飛吻,偶爾還丟下他的幾位朋友,獨自去與她們閑聊。
他常常幾個小時都站在陽台上,欣賞那兩條灰白色的堤壩中間的流水;一個千陰溝的排水口把堤壩搞得一塊塊黑乎乎的;岸邊有座專門用來洗衣的浮板;時常有調皮的孩子把狗抱到泥地里給它洗澡。他看完聖母院的石橋和三座弔橋,又去看榆林碼頭,看著那片類似於蒙特羅港口的菩提樹的高大樹木。他的對面,密集的屋頂中央,聳立著聖雅克教堂的大鍾、市政府辦公樓、聖熱爾教堂、聖路易教堂。七月柱的自由神,像一顆閃亮的金星,照亮了東方世界。那杜伊勒里宮的圓頂,在藍天的襯托下,那敦厚的藍頂更加圓潤了。就在這個建築物身後那個方向,就是阿爾努太太的房子。
「噢!難道她不叫瑪麗嗎?」
弗雷德利克謊稱頭疼。戴洛立葉不信。只是看到他那麼難受,也就沒再堅持,只能安慰安慰他。堂堂的五尺男兒,如此頹廢,簡直太蠢了!如今還年輕,沒關係,如果長此以往,豈不是在荒廢青春。
華娜絲小姐的目光被女貞樹的樹枝遮住了,她用手撥了撥,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位演唱者。她張大了鼻孔,鎖緊了眉頭,好像丟了魂一樣,整個沉浸在幸福之中。
「你這個人呀,太誠懇!如果有一天我發達了,一定請你來替我當管家。」
由於心情好,剛見到綉軍章的女工克萊芝絲·達維烏小姐就迷上了她。她性格溫順,身材勻稱,那雙藍藍的大眼睛,總是作出吃驚的神色。戴洛立葉欺騙她善良天真,還告訴她自己得過勳章;他們約會時,他扎了一根紅絲帶在禮服上,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摘下來,還謊稱這樣做是為了給老闆留點面子。他還有意不許她靠近他,讓她像對待總督那樣來愛他;還逗她是「良家婦女」。她每次都帶幾束紫羅蘭來送給他。這種愛情,弗雷德利克才不喜歡呢。
他有些躊躇不定,無計可施。
「唉!苦命的孩子!我捨棄了多少夢想呀!」
佩勒林叫道:
有趣的是,列冉巴說他曾經見過塞內卡一次,弗雷德利克想來討好阿爾努的這位朋友,就在周末的集會時帶他來了。這兩位愛國之士在愉快的氛圍中見面了。
他去植物園看到了一棵棕櫚樹,馬上會想起一個很遠的國家。他幻想著和她一塊出遊,騎著駱駝,住大象篷,乘遊船遊玩于那藍色的海島,坐上拴著鈴鐺的坐騎並駕齊驅,坐騎會因草地的木樁而絆倒。有時候,他也會來到盧佛博物館,看著那一張張名畫,陷入沉思,似乎來到了往日的世界中,她就是那畫中人。她頭戴古典的桂冠,在鉛窗後邊祈禱。她就像卡斯蒂利亞或佛蘭德附近的婦女,筆挺的衣領,身穿魚骨狀的泡紗服裝,筆直地坐在那兒。然後,他便沿著陡峭的石階慢慢地走下來,到一群老人中間,坐到鴕鳥毛的坐墊上,披著錦袍。偶爾,他也幻想到她身穿黃色綢緞褲,坐在穆斯林卧房的墊子上。總之,所有美好的東西,滿天的星斗,旋轉的樂曲,某人說話的表情,一個人的相貌,都可能無緣無故地引起他對她的思念。
就算是為了戴洛立葉犧牲一切,弗雷德利克都會毫不遲疑的。但是,平日里弗雷德利克穿戴得體,明顯地高人一等,並且他十分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和著裝,就連每次去工藝社他的手套都戴得很整齊,挑不出毛病,所以,當他看到戴洛立葉的那件陳舊的黑外套,一副嚴肅的面孔和那自以為是的話語,他惟恐戴洛立葉會惹惱阿爾努太太而牽扯到自己,有損自己的尊嚴。因此,他會滿足所有人的請求,只是他除外,就算他百般懇求,也不會答應。戴洛立葉最終也發現他不守信用;弗雷德利克的沉默,大大地傷害了他。
這段時間的密切往來中,通過交談,弗雷德利克發現這個商人的智商也不比常人高,於是對他心灰意冷了。阿爾努似乎也感覺到了,也應該讓弗雷德利克回請自己了。
還有兩個人坐在那商議印製和用戶的事情。阿爾努在旁若無人地駕著馬車,走著走著,竟然在布洛涅樹林中迷失了方向。於是,把車趕到了小路上。馬車在一點一點地朝前挪動,車篷刮著樹枝。隱隱約約中,弗雷德利克剛剛能瞧見阿爾努太太的兩隻眼睛。瑪爾特睡在她懷裡,他抱著瑪爾特的頭部。
做到這點不難,因為阿爾努第二天就啟程去德國旅行了。
她將手帕捂在嘴唇上,就再也沒動。
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圍著花園轉了一圈。靠他叔叔的遺產,那是沒希望的!最後,母親摟住他,哭泣著說:
戴洛立葉還若無其事地跟他講道理。他講,只要你有信心,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她躺在火爐旁的一張包著呢絨布的搖椅上。他坐在長沙發上,膝蓋上搭著帽子。同她講話似乎很難。她根本沒有講話的意思;他也不知道怎樣來表明自己的心意。在他對自己所學的法律專業滿腹牢騷時,她回答說:「對呀!我認為……有的事情……」說著她垂下了頭,忽然沉思起來了。
「關於戲劇的內容,他們贊成我的意見了!而激|情,我很富有;對於警句,更沒問題!」
他跟著佩勒林學畫。而佩勒林有個規矩,不管報紙上有什麼喪葬之類的事,他必須到場,因此大多數時間在外面奔波。剩下弗雷德利克一個人在畫室里一畫就是幾個小時。這間大房子里很靜,連老鼠跑動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天棚的窗口灑下的光,還有火爐中轟隆隆的爐火聲,這一切令他心情舒暢。接下來,他的精力就不集中在繪畫上了。他開始去研究牆上的貝殼,書架上擺放的半身像上落了一層灰塵,看起來像是蒙了一層天鵝絨。猶如樹林中迷失的遊人,每找到一條路都能通往目的地,他的每個想法中都伴隨有阿爾努太太的影子。
唐布羅士夫人攙著先生的手臂,輕輕地點了點頭;她那極具聰慧而禮貌的面孔,完全不同於剛才那副悶悶不樂的神態。
弗雷德利克趕緊跑去拿;她在車上喊:
回到房間里,他躺在長沙發上,頭腦里如一團亂麻,苦苦地思索著行動計劃,預測著未來的生活。末了,他決定到外邊去散散心,以此來解脫自己。
第二幕結束后,弗雷德利克在通過走廊時,不巧碰到了這對夫婦。弗雷德利克點了點頭,唐布羅士先生認出了是他,就馬上前去為自己的大意而致歉。原來是這麼回事:弗雷德利克按照戴洛立葉的意思,給唐布羅士遞過很多名片,都沒有被邀見。原因是唐布羅士把弗雷德利克的年級搞錯了,想著他還在讀二年級,只說他準備回家鄉去度假,唐布羅士很高興。他原本也準備休息一下,只是事情太多,分身無術。
戴洛立葉說:
戴洛立葉回答說:「還可以,卻絲毫也不吸引人」。
「呵!別學詩人啦,我完全清楚你被什麼困擾著!不就是你所謂的愛情嗎?承認吧!放棄吧!放了一個,還有更多的等著你呢!只要有女人就夠了,那種有夫之婦有什麼好。我帶你去開開眼界怎麼樣?阿朗布拉就有。」(是香榭麗舍高地最新開設的一所公共舞廳,它揮霍無度,沒到半年就關門了。)「到那同樣可以尋求刺|激!去不去!如果感興趣,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也可以叫列冉巴同去!」
佩勒林在為阿爾努辯解,是由於塞內卡的話惹惱了他。他還說,雅克·阿爾努是個善良的人,善待朋友,敬愛太太。
塞內卡說的確實屬實。但是他每天看《工藝畫報》的廣告,已經看膩了。在他看來,阿爾努就是他所認定的損害民眾的某個階級的代表人物。他屬莊嚴的共和黨派人士,對他人不索取,而且性情剛毅正直,因此懷疑所有不切實際的東西為腐化。
弗雷德利克因為聽到了阿爾努的聲音,也看見了一頂女帽,就立即藏進了身邊的小樹林。
「噢!你就是去買這個呀!」
猛然間阿爾努的腦袋闖進了他的視野。他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抬腳就離開了。
他回答說:
人們首先議論起眼前的景物,又談到了普通的風景。就在人們剛開始辯論時,阿爾努叫下人在九點半把車準備妥當,說管家捎信來讓他回去。
「沒什麼?」
一天晚上,狄特梅來親吻了她的額頭,洛瓦里亞也這麼做了,還說道:
「在王宮,跟訴訟代理人巴朗達https://read.99csw•com爾在一起;她褐色的頭髮,中等個子,是不是?」
他漫步朝拉丁區走去。平常這兒亂糟糟的,但是現在學生放假了,這看上去很冷清。因為太靜了,學校那又高又厚的牆,看上去顯得格外地高大而陰沉。周圍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機器的轟鳴聲、鞋匠的鎚子聲。賣衣服的站在街心,無奈地試探著每家每戶。咖啡館里也冷冷清清的,女店主不停地打著呵欠,她周圍擺滿了灌滿飲料的瓶子。閱覽室桌子上的報紙擺放得整整齊齊。燙衣間里,女工的衣衫被熱風吹得不住地抖動。他總站在舊書攤前;偶爾有輛公共馬車與人行道擦肩而過,他立即扭過頭來;當他走到盧森堡公園時,便停滯不前了。
月亮躲到了烏雲後面。他邊注視著明月,邊思考著宇宙的廣闊,人生的艱辛。天邊露出了魚肚白;他的牙齒在打架;他似睡非睡,全身都沾滿了霧水,淚流滿面,暗暗地問自己:「怎麼不了斷今生呢?」如果再向前走一步,就萬事皆空了!他感到頭沉沉的,都快壓倒他了,於是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屍體在水面上漂浮著。弗雷德利克突然彎下身子。只是欄杆太寬,而他身體又太疲勞,所以才沒有跳過去。
然後大家又談到了畫畫。說起了律伊斯·台爾,阿爾努希望在他那榨取錢財。佩勒林問阿爾努說:「是否您上千月跟倫敦的知名人士沙于·麥修斯做了一樁生意,交易額為兩萬三千法郎?」
「我有急用,很急切的!」弗雷德利克說。
每天清晨,他們都會穿著襯衣在平台上散步。太陽從東方升起來了,河面上飄著一層薄霧,附近的花市上有狗在狂咬;一絲絲青煙從他們的煙斗中飄出來,飄浮在潔凈的空氣中,那朦朧的睡眼也被清爽的空氣吹開了。他們沐浴在這純凈的空氣中,感覺到渾身都煥發著活力。
「今晚可是天賜良機!您也不去看看人家怎麼做,沒有一個不帶走女人的!」
「先生,這就是您的觀點嗎?您怎麼會把意外攻擊訴訟法同民法第一三五一條的內容聯繫到一起了呢?」
他到底還是見到她了。第一次,她和三位太太在一起;第二次是在一天午後,忽然瑪爾特小姐的寫字先生又來了。被阿爾努太太接待過的男人們都不去拜會她了。弗雷德利克為了小心行事,也不去了。
「哈!大革命!那算什麼!從來就沒有比大革命時期更糟糕的年代了!」
小木屋的門一直是開著的,他們分別躺在自己的床上,距離那麼遠也還要閑扯一通。
於是,他退了第二天的車票。晚上六點鐘左右,他就去她家看望她了。但是守門的告訴他說,她要一周后才能回來。弗雷德利克便一個人吃了頓晚飯,吃完后就漫步在街道上。
他希望明白她的想法,便把其他的雜念都拋開了。夜幕拉上了帷幕,屋裡也有些昏暗了。
一切準備就緒,他想:
「也可能我會把它送去呢!」弗雷德利克小心地回答。
這個玩笑就算開到了頭。
那個花園裡有一個小女孩,孤獨地一個人站在那兒,她有一頭紅髮,大約有十二歲。耳朵上墜著一副用花楸樹的果實連起來的耳墜,肩膀在太陽的曝晒下有些發黃了,露在灰布內衣外面,穿了條滿是污漬的白裙子;她的身上有一種少女的自然美,有那股野性,也不乏秀麗多彩。也許她發現了這個不熟悉的面孔,她呆住了。停下了腳步,手中的噴壺嘴正對著弗雷德利克。
他回想起兩年前的一個冬天的晚上,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出她的家門,充滿了希望,心在劇烈地跳動著,於是他被迫站住了。眼下,什麼都沒有了!
但是,事情做起來也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他寫了封信給母親,好歹算是過了母親這一關。他在信中說自己考試沒能過關,是由於教學內容有了改動,這是意外,他很委屈;他又列舉了很多有名望的律師的名字出來,說他們都曾有過考試不及格的時候。他決定在十一月份補考一次。所以,他要利用這段假期學習,就不回家了,他還要母親寄來三個月的開銷,再加上二百五十法郎,用來補課,這一定不能少。他把這一切都說得很動人,寫盡了他的懊悔和自責,希望母親原諒他的不孝。
嘴上這麼說,但是看到他們相互勾肩搭背地去班松,去巴里奧閱覽室時,弗雷德利克覺得很煩躁。但是,他就沒有想過,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每逢周四他都要洗刷指甲為去舒瓦澤街赴宴做準備,他令戴洛立葉多難堪呀!
接著,人們便聊起了戴勒馬斯,從他的相貌上看,他可以在舞台上走紅的。可不知為什麼,引發了一場辯論,他們談到了莎士比亞、書籍檢驗、風格、大眾,還談到了聖馬丁門的收入,亞歷山大·仲馬,維克多·雨果和杜梅桑由於阿爾努認識很多傑出的女演員,所以這些青年都很投入地聽他講。但是音樂聲淹沒了他的聲音。八人舞或波爾卡舞曲一結束,人們都瘋擁到桌旁,召喚下人,有說有笑的。樹底下,啤酒瓶和汽水瓶的爆裂聲混為一片,還有的女人在嘎嘎地叫著;還有兩個先生拉開架勢,準備動武;人們抓住了小偷。
「是的!」弗雷德利克答應著。
弗雷德利克聽了這首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從前那個衣著破爛不堪的人,正站在幾個纜繩桶間唱著歌。他的眼睛不由地被他面前飄動著的衣裙的下擺所吸引。節與節之間,停了很久,這時,樹林中好像颳起了狂風。
每天,弗雷德利克都要去工藝社走一圈,打探一下阿爾努太太什麼時候回來。他仔細問了她母親的病情。阿爾努始終就一句話,「正在恢復」,他妻子和女兒下周也許會回來。她越是不回來,弗雷德利克就越焦急,就連阿爾努都被他的真誠所感染,請他去了五、六次飯館。
戴洛立葉追到游廊下邊,朝她迎面走去。她忽然轉身朝杜伊勒里走去,然後又拐到了校場那邊;她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拚命地去追一輛馬車。戴洛立葉總算趕上了她,與她並肩同行,他邊走邊用手比劃著,與她交談。最後她摟住了他的手臂。倆人一直朝碼頭走去,到了夏特萊監獄對面的人行道上,他們在那足足逛了有二十分鐘,就像兩名值班的水兵。但是他們卻又走過交易所大橋、花市、拿破崙碼頭。弗雷德利克一直跟著他們。戴洛立葉暗示他,他這樣子太礙手礙腳了,去依法炮製吧。
開始,大家聊一些生活小事,像羅西尼的《聖母痛苦曲》;當問到塞內卡有什麼意見時,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他從來不去劇院。佩勒林把顏料盒打開了。
「馬上推掉舒瓦澤街的約會,去他的吧!別犯傻了!如果你不願意,讓我來答覆她。」
由於他無法找回在鬧事現場弄丟的那本小冊子,老闆就認為是他竊取的,恫嚇他說要告上法庭。現在他在給一個貨運公司打雜。今天早上,余索內在某街的轉彎處碰到了他;杜薩迪埃很好奇,希望和這個人見一面,所以余索內就領他來了。
也許,她只把他當成「朋友」。
馬車帶起了一陣煙塵。當馬車經過奧特伊爾時,那兒的人們都緊閉著門窗;到處都在牆角或拐彎處點上了煤氣燈;馬車也只是擦肩而過,轉眼又隱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竟意外地感覺到了她仍在哭泣著。
弗雷德利克高興得一躍而起,抱著他的脖子,說了很多甜言蜜語。可戴洛立葉聽完以後毫無反應。第二天,鋼琴上多了一把陽傘,便說道:
到了門房那兒,他們碰到了馬蒂農,他雙頰微紅,看上去有什麼高興事,眼睛都笑開了花,頭上滿是喜悅。他剛剛考過了最後幾門功課,就差論文沒考了,半月之內,他就可以領到碩士證書了。他家裡人結識了一位部長,等待他的是萬里鵬程。
「從您對孩子的愛。」
「哎呀!你要幹什麼?」
他有點膽怯了,便返回到馬路上,一下子躺倒在一張長凳子上。來了幾名警察叫醒了他,認為他「折騰了一整夜」。
接下來他講了一張遠近聞名的石印畫的事情,畫的是皇室的全家人,各自做著不同的事:路易·菲力浦手捧法典,王后正在祈禱,小姐們在刺繡,內穆爾公爵在練劍,德·茹安維爾先生正在給弟弟們指點地圖;這處,模糊可見一張雙人大床。此畫命名為《德善之家》,受到資產階級的讚賞,反倒痛傷了愛國將士的心。佩勒林似乎是此畫的作者,以一種懊悔的語調回答說,他們的看法都有自己的道理。而塞內卡卻不同意這種說法。藝術首先要面對人民大眾,符合群眾的道德觀念!畫家要去畫一些內容健康的畫;其他的作品都是不健康的。
他叫了一輛馬車,馬上就無影無蹤了。
西齊拽了拽他的衣袖,他們就離開了。杜薩迪埃剛轉身離去,華娜絲小姐就對他讚不絕口,誇他為人友善,又很風流。
沒多大功夫,他把那束花拿來了,說他看見花扔在地上,他便拿一信封將它裝起來。她把那束花放在座旁邊的皮篷布中,車就離開了。
「我要您快點回答我!」那位戴瓜皮帽的主考官說道。
「快看!達梅基侯爵夫人!」
台上的演奏師,像猴子一樣,用力地吹著彈著。指揮者筆直地站在那兒,僵硬地揮著手臂。茫茫人海,人人都在自得其樂。打開帽帶擦著領帶,皮靴藏在短裙下面;所有的都隨著音樂在動。戴洛立葉摟著那個弱小的女子,瘋狂地跳著康康舞,像在演木偶戲的大木偶。西齊和杜薩迪埃仍在漫步;西齊在窺視著身邊的妓|女,杜薩迪埃在為他加油,可是他仍舊不敢上前,在他的心裏總有這樣一種想法,這些女人家中肯定有「一位持槍的男子藏在櫥櫃中,突然蹦出來逼迫你填寫支票」。
「沒事!沒事!」弗雷德利克很窘迫地回答他,心裏還在想著來這裏的借口。
他將耳朵貼在門上,裡邊鴉雀無聲!眼睛貼在鎖孔往裡瞧,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前廳里牆上貼畫中的兩棵蘆葦尖。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又變卦了。他又去輕輕地叩了一下門。這次門開了,出來的是阿爾努本人,他的頭髮亂七八糟的,滿臉漲紅,顯出很不高興的神色。
從第二天起,他就開始拚命地學習了。
但是戴洛立葉仍舊回答沒有錢,弗雷德利克惱了,說道:
「我也同你一起回去嗎?」阿爾努太太問。
戴洛立葉早就丟下那風塵女子回來了,一個人坐在屋中央的桌子上寫字。大約四點鐘時,德·西齊先生來了。
「戴洛立葉!」弗雷德利克脫口而出。
「喂!你怎麼這麼講……」弗雷德利克說。
紅彤彤的霞光像掛在屋頂上一樣;商店的陽傘已經收了;洒水車在街上噴著水,給人一種清涼溫馨的感受,還能聞到咖啡館傳來的清苦味。咖啡店的門沒關,能夠看見金銀器具中間的一束束鮮花,鮮花還被映入一面面大鏡子中,人們都在散步。街道上的人三五成群地聊著!過往的女人,目光中散射出散漫的神色,稚嫩的肌膚被烤成了褐色。似乎有種龐然大物飄過來,將房屋都罩在裏面了。弗雷德利克從未發現巴黎有這麼美麗,他認為,未來會在漫長的情感歲月中度過。
正在工友替他解開黑袍準備去給另一考生穿上時,他的朋友們都擁了上來,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地猜他的分數,大家意見不一,鬧得他頭都大了。過了沒多久,大廳門口傳來了宣布成績的叫聲:「第三名考生……補考!」
每星期一次的宴會又到了。但是,自己同阿爾努太太的交往越多,他越覺得沒信心。
佩勒林氣得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有了依據,便開口說道:
四十分鐘后,弗雷德利克到了聖克盧。
「可不都是老朋友!」她回答。
「她就是羅克先生的女兒。」莫羅太太說,「他剛剛同那個女僕成親,這孩子就是合法繼承人了。」
他們又到索蒙街開在樓下的一間咖啡館喝咖啡。弗雷德利克在那看別人玩了幾桿檯球,不知道喝了幾杯啤酒;不知是自己膽小,還是愚昧;他竟不知不覺地在那呆到半夜,期盼著一種能夠讓他得到愛情的事。
阿爾努帶了一艘又舊又破的小船回來了。他不聽別人的好言相勸,非得叫客人們都上去,最後船漸漸地淹沒了,人們只好重新回到岸上。
阿爾努帶他進去,可是不是去裡間,更不是去卧室,read.99csw.com是帶他去餐廳。只見桌上放著一瓶香檳酒和兩個酒杯。阿爾努瓮聲瓮氣地說:
戴洛立葉說做就做,以第三者的身份回了封信。
弗雷德利克懷疑華娜絲小姐約他是有什麼羞於見人的事,他開始還覺得阿爾努夠老練,能夠不露破綻地安排了一個金蟬脫殼的把戲,但是再聽他後面那些毫無意義的騙術時,叫他驚呆了。
他們誰也沒再講話。阿爾努點了根煙,圍著桌子繞圈,還不停地喘息著。弗雷德利克背靠著壁爐,眼睛盯著牆、架子、地板。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許多美好的回憶,也可以說是在他眼前浮現。最後,他離開了。
「啊!不光因為有我!」她指著她的小女兒,很溫和地說。
餐廳被漆成了嫩綠色,給人以舒適的感覺。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擺放了一個石雕的仙女,腳指泡在一個橢圓形的水盆中。透過打開的窗戶,可以看到花園和草坪的全景,草坪邊有一株蘇格蘭古松,大半的樹榦都掉凈了皮;草坪上零散地分佈著一堆堆花叢。再望河對岸,可以看到有布洛涅、納伊、塞夫勒、默東的森林,圍成了大半個圓。對面的圍欄前綁著一隻小帆船,在風中搖蕩著。
弗雷德利克是最後一個獻出禮物的。
一個女孩靠在他的臂上,大聲叫著「我的貓咪」。
當人們了解到他是剛從唐布羅士先生那兒回來時,更加吃驚。原來是這樣的:銀行家唐布羅士先生前些時候從老馬蒂農手中購買了一大片的樹林,老馬蒂農就順便介紹兒子給他認識,於是他便邀請他們父子去赴晚宴。
「您簡直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國民警衛軍!」
第二天,還不到中午,弗雷德利克就出去買回了一盒顏料,幾根畫筆,一個支架。佩勒林答應輔導他,弗雷德利克便把他帶到家裡來,讓他看看自己的畫具是否齊備了。
隨著快速圓舞曲的樂曲聲,舞伴們都擠到了花園的小路上,面帶微笑,氣喘吁吁地,臉紅得像蘋果,他們如波浪一般湧起,又快似閃電般地旋轉著,裙擺和禮服下擺隨著搖擺不停。號子吹得越來越響亮,旋律也飛快起來。突然,中世紀的古式游廊背後,發出一陣噼啪噼啪的聲音,頓時炮聲震天響。空中旋起了紅彤彤的火球。孟加拉煙花的火焰,像綠色的寶石,照得這座花園通亮,亮了有一分鐘左右。等放完了最後一顆,人們都不由地嘆息一聲。
「您覺得莫里哀可以嗎?」
這場辯論進行不下去了。這時佩勒林突然記起他必須要趕著去赴約,塞內卡也記起了學生還在等他呢。他們離開后,屋子裡沉寂了許久,最後,戴洛立葉追問起阿爾努的事來。
「嘿!這些都聽煩了!」余索內叫道,「賽馬場上的安達盧西亞女人我看得太多了!也不是什麼難得的東西?抱歉!歸根到底,不是胡說!一位漂亮的女人比起米洛的維納斯像可要有味得多!去他的!我們要做一個真正的高盧人!我們很高興生活在攝政時代!」
「不錯!」他又跟弗雷德利克講:「他就是那次同我一起到阿朗布拉散步的那個人,說心裡話,我也是沒辦法,他們英國人太沒勁兒了!」
「我們打算今晚在你家來個小型宴會,一個東方式的晚宴,怎麼樣?你去設法找幾個女友來陪這幾位法蘭西騎士,可以嗎?好啦,有什麼困難嗎?是不是在等你的西班牙武士?」
「還有那飄逸的黑髮,圓溜溜的大眼睛……」
到了周六晚上九點多,他們的朋友就到齊了。房間里仔細地布置過,擋了三幅阿爾及利亞呢料的帘子,點了一盞油燈和四根蠟燭;桌子中間放置了煙缸,上面擺著煙斗;許多啤酒擺放在煙缸四周,還有茶壺、小瓶朗姆酒和一些糕點。大家在爭辯著靈魂能否永不死亡,評說著教授的能力。
「你也有可能……」
弗雷德利克說對。他以為戴洛立葉會繼續往下說。如果他說出一句恭維的話,他一定會痛痛快快地跟他聊一聊;他都做好了親吻戴洛立葉的準備;可是他卻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才若無其事地問他對阿爾努太太作何訐價。
戴洛立葉覺得「他眼下不錯」。發現別人如此遵從他的奉勸,戴洛立葉開心極了。
火焰漸漸滅了,空氣中散發著濃烈的火藥味。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葉在人堆里漫步著。突然,他們站住了,發現馬蒂農在雨傘寄存處等著人家找零,他陪在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身邊,那女人很醜陋,但是打扮得很時髦,看不出是什麼來歷。
戶外漆黑一片;天很冷,房屋,牆壁都籠罩在夜幕之下,空氣中散發著難聞的臭味。弗雷德利克痛快地喘息著;因為在她的棉衣外面,他已經摸到了她的胳膊,她的手,那雙他日夜都渴望親吻的小手,隔著那層羊皮手套,放在他的袖子上。街上的路有些滑,踩上去直打晃;他好像有種站在雲霧間,飄浮不定的感覺。
弗雷德利克就坐在她身邊,感覺她的身子在不住地發抖。車子駛過橋后,聽到阿爾努吩咐車夫把車趕到左邊去,她說:
「抱歉。親愛的,從現在開始,我全都聽從你的!請你原諒!實在對不起!」戴洛立葉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杜薩迪埃朝一間咖啡店指了指,原來這位公子哥正在陪一位頭戴粉紅色帽子的女士喝潘趣酒。
他繼續往前走。有些飢餓難忍,但是飯店也都關門了,他便直奔市場上的一間小酒館。吃完飯,見天還早呢,又到市政廳旁邊轉悠一圈,轉到上午八點十五。
「他就是塞內卡!」
「咦!您怎麼來的?進屋吧!」
他得知阿爾努去很遠的地方后,興奮極了。這回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出入他家了,也不必害怕看望時會受人干擾。他相信此事屬實,就無所畏懼了。他不能離開她,不能沒有她!他感覺到有一條很結實的鏈子鎖住了他,將他拴得死死的,這是一種心聲,是它在召喚著他。
戴洛立葉不說話了,沒過多久,又忽然說道:
他做不到對戴洛立葉隱藏這種情緒。只要是從阿爾努太太那兒回來,他總是有意推醒戴洛立葉,同他傾吐自己的感覺。
接下來,大家便開始談論女人。佩勒林否認世間有什麼美女,因為他給老虎的愛多於女人;美學的觀點認為,女人是低級的。
戴洛立葉其實早就準備好了,他從積蓄中拿出一百七十五法郎;他數完錢后,說:
「您身體不適嗎?」
這就相當於告知他:沒戲。
弗雷德利克聽到了他們最後的幾句話,他來阿朗布拉,是跟華娜絲小姐商量一件事。看起來,阿爾努有些擔心,忐忑不安地問:
前廳的地板上有一個小紙團,阿爾努彎腰拾起,又蹺起腳跟將它放到門鈴里;他說,你攪亂了我的午覺,這樣我還能接著睡,說完便同弗雷德利克握手道別,並叫他轉告門房,就說他不在。
弗雷德利克加班熬了一個晚上,這時候感覺有些頭暈。百葉簾的空隙間透來一束光線,恰好射到他的臉上。他扶著椅子站在那兒,搖搖晃晃的,手還拽著鬍鬚。
「這些東西你都用得上嗎?」戴洛立葉問道。
昨天夜裡,由於杜薩迪埃的牽線搭橋,一位太太上了他的鉤;是他雇車將她和丈夫送到家門口的,是她主動約他的。他回來后,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在思考著,是否可以去看望阿爾努太太,於是他將幾個硬幣朝空中投去,三次的結果都是吉祥的。這也許是命運的召喚。他叫了輛馬車直奔舒瓦澤大街而去。
來到聖馬丁門劇院門口,他停住腳步,讀了一遍海報,又因為閑得無聊,就買了張戲票進去了。
他選定了去拜會她的時間,可是到了三樓,來到她家門口時,他又躊躇起來,沒有膽量去拽門鈴。等屋裡的人越走越近,打開門。聽到女僕告訴他「太太不在家」時,他似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戴洛立葉已經回來了。沙發上還坐著一個年輕人,戴洛立葉給弗雷德利克介紹說:
「夏爾特爾!您覺得不對勁嗎?」
「啊!的確如此嗎?可是看上去可比不上貨運站的那個夥計憨厚。」
她拉起他的耳朵,吻了吻他的額頭。
究竟要等到何時才能與她相見?弗雷德利克絕望了。可是,在十一月末的一個晚上,阿爾努突然告訴他說:
在弗雷德利克跟夥計說話時,沒想到華娜絲小姐也來了。她沒找到阿爾努,有點不高興。阿爾努可能要在農村多呆幾天。夥計勸她「到鄉下跑一趟」,但是她說自己走不了。如果寫封信給他,還擔心信會丟。弗雷德利克主動要求去給她送信。於是她拿起筆,很快就寫完了一封信,囑咐他要在沒人的情況下交給阿爾努。
等在路燈下的風塵女子,演唱那些下流歌曲的歌女,在馬場內拼搏的馬戲女子,市面上走動的普通婦女,靠著窗戶的女工,所有這些女人都有共同之處,也有明顯的區別,都能勾起他對阿爾努太太的想念。他沿街看到那些紡織物,看著花邊和寶石耳墜,同樣也會聯想到阿爾努太太所戴的飾物來。似乎街頭的賣花女是為了迎接她才擺出那一籃子鮮花的,鞋店的櫥窗里的那雙鑲著天鵝絨邊的緞面小拖鞋也是專門為她訂做的;每條街巷都連著她的家,逗留在廣場上的馬車,似乎也是等候著送她回家。整個巴黎都是為了她而存活,這座城市的各種聲音,組成了一支巨型樂隊,是為了給她演奏。
「嘿!親愛的,很抱歉我冷落了你!」
「找我有事嗎,老朋友?」
他時刻幻想著能與她共同生活,親熱地稱她為「你」,可以長時間地擺弄她的頭巾,也可以跪在她面前,雙手抱著她的腰,吸她眼淚!為了得到她,可能要做出巨大的犧牲。但是自己卻碌碌無為,他咒罵上天,罵自己無能,他被情感所迫,神魂不安,急得團團轉。他有一種巨大的壓力,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經常獃獃地愣在那兒,要麼就是淚流滿面,這樣一折騰就是幾個小時。有一次,他確實忍無可忍了,戴洛立葉問他:
「您對她滿意嗎?只是您對這種事情做得不夠果斷,是不是?我認為您不會把心裏的情感說出來吧?」
由於幾門功課同時考,校園裡擠滿了人,余索內和西齊也來了。是同批同學會考,誰都不會缺考的。弗雷德利克穿上黑袍子,去考試了,身後還有一堆人等著呢;同他一塊進去的還有三名同學。他來到一間亮麗的大廳,光線透過那些沒拉帘子的窗戶照射進來,牆邊放了幾個板凳。大廳中央擺了一張桌子,上面矇著綠檯布,周圍有幾張皮椅子。考生和主考官分開坐到桌子的對面。主考官穿紅袍,披著鼬皮飾帶,戴一頂帶黃邊的瓜皮帽。
他沒有跟客人們一道回去,余索內也是。他們準備坐車回去。馬車就停在台階下面,阿爾努卻到花園去采玫瑰了。用線捆了一束花,由於花枝長短不一,他從口袋裡順手拿出了一張紙來把花包上,又別了一根大頭針,十分感激地送給了妻子。
她非常感激。他說:
「為什麼?」
第一次來時,請他吃糕點,他鄙夷地聳著肩,撇著嘴,說這是用來討好女人的方式。接下來的幾次會面,也沒有看出他有多講究。只要一開始辯論,爭辯到了高潮時,他就在那兒嘟噥著:「唉,別搞什麼烏托邦了!別妄想了!」說起藝術(即使他經常往來於畫室,高興時還在畫室里舞劍),可是他也沒有拿出什麼有價值的論點。他把馬拉斯特的作品同伏爾泰的作品相提並論,把華娜絲小姐同德·斯達爾夫人放到一起,就只是由於華娜絲小姐寫過一首波蘭頌歌,談到了尚武精神。最後,大家都厭惡列冉巴了,戴洛立葉是最討厭他的,就因為他是阿爾努身邊的人。戴洛立葉雖然是這麼講,卻非常希望自己能和阿爾努一家來往,希望自己能以此來結交一些真正的朋友。「你究竟什麼時候才帶我去他那兒呀?」他總是這樣對弗雷德利克講。而弗雷德利克總是推說阿爾努工作太忙,或者是外出遊玩了;其實,根本不需要再動這個腦筋了,因為阿爾努家的晚宴就快結束了。
「太晚了!」他心想。
「既然如此,你就別痴心妄想了!晚安!」
「那您是為他而來嗎?那https://read.99csw.com您就錯了。他可是辦事最小心的孩子!」
弗雷德利克在餐廳里來回地走著,以此來遮掩內心的慌亂。一不小心撞到椅子上,把上面的陽傘碰到了地上,象牙傘柄粉身碎骨了。
哈!我在笑,在笑你,
別墅距離橋有一百步左右,建在山坡上。兩排椴樹擋住了花園的圍牆,一大片草坪鋪到了河邊。圍欄的門沒關,弗雷德利克便走了進去。
倆人的差異還挺大。
「過去,我們在一棟房子中住過。」他回答說。
「沒有!」阿爾努回答。
上演的劇目是古代的神話。看戲的人少得可憐,從包廂的天窗上,光線成了一個個小方塊散落開來,舞台前的地燈串成一串黃色的亮線。舞台上呈現的是北京的一個人口|交易市場,道具有銀鈴、銅鑼、長袍、尖帽,台詞都是些雙關語。幕間休息時,他一個人在休息室閑逛,看著外面街道上一個穿短褲的車夫駕駛一輛綠色帶篷的四輪馬車,車上拴了兩匹白馬。
這時,舞曲結束了。樂隊指揮的位置來了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他特別胖,臉色蠟黃,梳著基督教徒的髮式。身穿一件藍絨背心,背上綉著一棵高大的棕櫚樹;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得意,也得呆。給觀眾行禮致意后,唱了一支歌,歌很短。歌詞大意是一個鄉下人講述在巴黎遊玩的情景。他用下諾曼底的口音,彷彿一個醉漢,在那兒唱著:
只見阿爾努正倒在草地上逗一群小貓玩。他好像整個都陶醉在大自然當中了。但是華娜絲小姐的信卻驚醒了他。
「她媽媽生病了,她回去照看了。」
他端詳著這個女人,覺得有些麻木了,似乎被一種太濃的香氣所迷惑。這種感覺慢慢地浸入到他的體內,差不多全部佔有了他,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
「太好了!」戴洛立葉說,「別被你媽纏得太久了!快去快回!」
然後他們開始討論安排工作的事情。戴洛立葉沒費一點周折,就在一所訴訟代理人的辦公室里謀到了一個副書記的職務,還報名參加了法學院的學習,買回了所需的書。就這樣,從前他們幻想過的那種生活實現了。
弗雷德利克一點也沒聽進去,目光獃滯地盯著籬笆牆外的別人家的花園。
「閉嘴!」弗雷德利克握緊了拳頭叫道。然後他說道:「你應該理解,這是最讓我頭疼的一件事。」
到了三月中旬,他們收到了很多欠單,也包括飯店送來的欠單在內。弗雷德利克的錢不夠還債,就從戴洛立葉那兒支付了一百埃居;半個月之後,他又去向他借一百埃居,這下子可惹火了戴洛立葉,批評他不應該去阿爾努那兒揮霍浪費。
「只是……我在彌補我的過失!那時我特別傷心。」
他指了指弗雷德利克,說:
「有,有兩個一百蘇的金幣!」
他們和弗雷德利克在一起。戴洛立葉的舞也不跳了。大家湊到一起商議該怎樣度過這個夜晚,這時余索內忽然大叫起來:
偶爾她嫣然一笑,就會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一會兒。他感覺到她的目光瀉入他心靈深處,宛如充足的陽光照到了水底一樣。他喜歡她,忠貞不渝,毫無所求。這種無法表達的感激之情,像是在知恩圖報,他想在她的額頭上瘋狂地吻個夠。但是,他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願意為她奉獻一切,希望現在就去做;這種願望,這種需求,因為不能夠實現,而越來越迫切了。
「那很正常啊!」弗雷德利克聽煩了,忍不住最終說了出來。
他沒有膽量再去詢問她的家在哪兒,什麼時候回來。
「嘿!我剛才遇到她了,阿爾努太太!」
母親勸他到普魯阿朗先生的事務所里當書記員,也許以後可以得到這個律師事務所;如果想辦一間更好的事務所,就把它賣了,換一個好的。
「香味濃不濃?是否在兩道門的夾縫中同他的太太親熱一下……」戴洛立葉就這樣直接發問道。
「不許叫!」他告訴她,「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喊!叫我子爵吧!叫子爵,我就是路易十三時期的穿軟皮鞋的騎士,我非常喜歡騎士!噢!朋友們,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她是我的一位老情人!她是不是很可愛呀?」他抬著她的下頜,「謝謝各位先生們!這些都是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們的公子!我同他們交往甚密,就是想成為大使!」
就在那天,戴洛立葉在奧爾塞的辯論演示會上的演講,受到了大家的好訐。雖然他平時挺注意控制自己,那天也喝醉了,吃甜點時,他對杜薩迪埃講:
這個安達盧西亞女人垂下了頭,她了解這位朋友一貫很吝嗇,擔心讓她來支付冷飲茶點的花費。西齊聽她談到了錢,伸手就掏出了身上剩下的五個拿破崙給了她,這就妥了。但是卻找不到弗雷德利克了。
晚上,戴洛立葉回來時,覺得朋友有些不對頭:蹺起腳跟原地旋轉,還打著口哨。戴洛立葉正在納悶,弗雷德利克告訴他自己不回家鄉度假了,準備在這兒認真讀書。
「對不起我?沒有啊!僅僅是在我和朋友喝咖啡時碰到過他。就是這樣。」
每到樹木返青的季節,他都會一連幾天地起大早出門,到野地里飛奔,去農莊喝牛奶,跟村婦們打情罵俏,打聽農民的收穫情況,再用手帕包一些青菜回去。以後,他就買了一棟別墅,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您需要我幫忙嗎?」弗雷德利克問。
一個黃昏,他站在陽台上,看見他們一塊出去了,突然又發現遠處的阿爾科勒橋上站著余索內,正在示意他過去。他下了樓,余索內說:
世界上最不能忍受的,自己的同行超過了自己而興高采烈。弗雷德利克一氣之下,告訴他:「我可抵不上他,他有遠大的前程。」余索內轉身想要離開,弗雷德利克把他拽住了,並告訴他道:
「不為什麼,先生!您不能讓我說出我不願意說的話!那些精雕細琢的小東西,如維納斯雕像,還有您的風景畫,究竟有什麼意義呢?我沒發現它們對群眾有何意義!讓我們來考察一下人民的痛苦生活吧,這樣做才有意義。激發我們為人民獻身!說心裡話,素材多得很:農家,作坊……」
「傷心!為什麼?」她問。
莫羅太太原打算他第二天能到家,沒想到等來的只是一封令她痛苦萬分的信。她把兒子的失敗壓在心底,在回信中還寫道「盡量趕回家來」。弗雷德利克不願意向她屈服,於是母子二人鬧崩了。可是一周之後,他依然收到了三個月的生活開支和補課的費用,他立即去買了一條灰白色的褲子,一頂白呢子帽和一根鍍金的細手杖。
的確,弗雷德利克花錢大手大腳的。房間里的三堵牆中央都掛著風景畫,有威尼斯的,有那不勒斯的,有君士坦丁堡的,滿屋都是散放的阿爾弗雷·德·德勒畫的騎馬像,壁爐上貼滿了帕拉迪埃的雕像,《工藝畫報》疊放在鋼琴上,屋子的四角都堆滿了廢棄的畫稿,這些東西已經把房間堆得滿滿的,再想放一本書,想抬一抬手臂都很困難。而弗雷德利克卻覺得,如果想把畫畫好,不這麼做是不行的。
他面對的是個能言善辯的敵手,他駁斥他說:
就在他重新坐到座位上時,突然發現從第一個包廂里走來一位婦人和一位紳士。先生臉色蒼白,留著一撮灰白鬍子,戴著軍官的徽章,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他坐到洋槐樹的樹陰下。
戴洛立葉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睡了。他絲毫不能明白這種情感,把它當成是年輕人最大的缺點。也許是戴洛立葉同他的友誼已經無法滿足自己的情感所需,弗雷德利克就想了一個辦法,每個星期邀請各自的朋友聚會一次。
可是,他仍舊把信交給了戴洛立葉,戴洛立葉大叫起來:
戴洛立葉告訴他自己也沒錢了。
她驚叫了一聲后說,她開始是因為受了驚嚇,現在已經恢復了。
他將那盒滿滿的雪茄煙盒交給弗雷德利克,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把他交還回來,所以始終謹慎地保管著它。屋裡的青年人都希望他還能還,他還真的又來了。
「那我就談談吧。」他臊紅了臉說,「我的想法是,甘願一輩子只愛一個女人,永不反悔!」
她將那兩片塗得血紅血紅的嘴唇突出來,朝他指了指。她那紅褐色的眼珠里閃著光,透出一種聰慧和情慾。這對眼睛像兩盞明燈,映襯著她那淡黃而乾瘦的面孔。阿爾努很高興她的滿不在乎的樣子,彎下身子對她說:
「對不起!我驚著你們了吧?」
朋友們都很興奮。西齊還沒畢業;馬蒂農準備到外省去深造,或許被指派為外省的檢事;佩勒林想要畫一張象徵革命之神的大幅油畫;預計在下星期,余索內要去為台拉斯芝劇院的經理讀一個劇本的概述,肯定能成功。
她邀請杜薩迪埃送她回去。
「如果是這樣,拚命去爭取呀!」
「我沒錢,為了活命,我需要工作!」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他來到她家。
他倆並肩站在窗前。夜色中的星光似乎是那被點綴后的魚網,讓人們望不到邊際。他們能夠不去聊那些無味的話題還是第一次。他已經知道了她討厭什麼,喜歡什麼,比如她對香味很敏感,對歷史感興趣,相信夢中的感覺。
街上燈火通明,又把他們帶回了現實世界。機會難得,時間不多了。他決定在黎世留街向她坦白自己的一片痴心。但是,幾乎就在同時,她來到了一間瓷器店門口停下了腳步,說:
弗雷德利克告訴他自己是來探聽一下是否他去了德國,這是聽余索內說的。
「到阿爾努那兒一定不要講此事,要保密!」
他首先對她母親的康復予以祝賀,她老人家得了那麼嚴重的病。
他剛跨出門坎,阿爾努便「砰」的一聲用力關上了門。
雖然他是民主派,可他仍然希望弗雷德利克能帶他去見唐布羅士先生。弗雷德利克反對他的陰謀。
接下來他大罵她們假正經,愚蠢。總之,他厭惡這些女人。
還沒等弗雷德利克回過身來,門房就遞給他一封信:
「你身上還有錢嗎?」
客人都到齊了。只有律師勒福舍先生例外,剩下的都是常參加星期四晚宴的客人。客人們都拿出了自己的禮品:狄特梅的是一條敘利亞圍巾,羅森瓦爾的是一本傳奇畫冊,布里歐的是一幅水彩畫,宋巴斯的是一張自己畫的漫畫,佩勒林的是一張木炭畫,畫的是鬼舞,是一種製作粗糙的恐怖的虛幻作品。余索內什麼也沒帶。
弗雷德利克遲疑了一下,告訴他那天他另外有約。
「可以!」塞內卡答應道,「他是法國大革命的先鋒,我敬佩他。」
也許他叔叔會留給他一些財產?
「花呢?」阿爾努問。
「哈哈!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但是您卻不高興,發生了什麼事?」
「我能見見她嗎?」
余索內也失蹤有五分鐘了,現在又出來了。
他很高興。因為阿爾努太太回夏爾特爾的母親家了。過不了幾天,他就能見到她了,而且準備做她的情夫。
「嘿!我!我的寶貝!這就不同了!我馬上就去找我女人去!」
弗雷德利克真想瞎編出一個人來。可是又一想,也許會傳到她的耳中。便肯定地回答說,自己的的確確沒有情婦。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下周六,也就是二十四號,是阿爾努太太的生日。」
他對阿爾努沒有絲毫的記恨之情,這讓他很驚奇。他認為,她總是把自己的身體全都遮掩起來;他生就害羞,性問題總是被他投到黑暗中去。
塞內卡回答道:
但是,他託了運氣的福,那天傍晚,他收到一封帶裡邊的信,唐布羅士夫人寫道,她的一位舅舅去世了,只能改日再約他了,她深感歉疚。
「阿爾努!」
「開席!」阿爾努邊喊邊拉住弗雷德利克的手臂,小聲地對他說:「您可真笨!」
「別再煩我了,老是不停地在叫阿爾努!」
兩邊的畫廊很有清真寺的風格,並列延伸出去。對面的遠處,有一面矮牆,餐館那邊裝修得像哥特游廊,嵌著彩色花玻璃。音樂廳的房頂是中國式的;周圍都是瀝青地面;柱子上弔著威尼斯式的燈籠,遠遠望去,像是人群的頭頂戴了一頂火冠。到處都有架在柱子上的石盆,石盆中噴射出一絲絲細流。樹叢中依稀可見一些石膏像,像是赫伯,也像是丘比特,全身都上了油彩。平直的沙土小路,交錯紛雜,看上去給人以廣闊的感覺。
「但是,再看看您?」弗雷德利克討厭他的嘮叨,回敬了他一句。
「沒有!沒有!」
戴洛立葉原打算認真地引導他,使他能夠實現自己少年時期的理想。但是,弗雷德利克整天無所事事,似乎是在與戴洛立葉作對,因此,戴洛立葉很生氣。弗雷德利克的心思都用到了阿爾努太太身上,嘴邊便常常掛著阿爾努。戴洛立葉就開始刺|激他,每說完一句話,都在後邊加上阿爾努,一天要重複幾百遍,像痴獃的一個口頭憚。假如有人敲門,他便回答:「請進,阿爾努!」到了飯店,來一塊「阿爾努式」的布里乳酪;晚上,他裝作在做夢,一邊叫醒好友,一邊大叫「阿爾努!阿爾努!」最後,弗雷德利克實在忍受不了啦,就懇求他說:
「你為什麼這麼講?」佩勒林說。
「怎麼稱呼他,您那位高今兒朋友?」
德·西齊先生從小就生活在善良的老祖母身邊,沒有接觸過外面的世九_九_藏_書界,這種青年人的聚會,對他來說像百花園一樣有吸引力,像讀索邦大學一樣受益匪淺。人們竭力地引導他,他也很有信心,想試著吸煙,可每次都熏得他難受。弗雷德利克更是關心之至。他欣賞德·西齊領帶的顏色,喜歡他皮衣的皮毛,尤其對那雙薄薄的短鞋讚不絕口,它們看上去很素樸而雅氣,似乎透出一種傲氣;他每回來這兒,車子都會等在下面的街上。
「人們還都沒見過您的情人呢!」阿爾努繼續說。
他要靠到一個褐色頭髮的胖女人,也許她有瘋病,他剛說了一句話,她就躥了起來,嚇唬他道,如果他再說一句,她就去叫警察。戴洛立葉開懷大笑。接著,他看見旁邊的街燈下坐著一個弱小的女人,他走過去,邀請她去跳舞。
車輪依舊在朝前滾動著。兩旁花園的圍牆上,爬出了忍冬和山梅花,在夜裡飄逸著迷人的芳香。她風衣的寬大的下擺,遮住了她的腳。他似乎感覺到,睡在他們中間的這個小女孩,把他和她緊緊地連到了一起。他低下頭,撩開小女孩那褐色亮麗的秀髮,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他回家后的第三天,母子倆吃過午餐,莫羅太太帶兒子來到了花園。
他說到了在感情上遇到的各種挫折。她很理解那種在感情上所受的傷害,可是卻討厭那些假惺惺的卑鄙行為,非常厭惡。她的這些善良的品質,和她那秀氣而典雅的相貌很相符,似乎她就是善良的化身。
「足矣!再見!」
他們還說到了首都的裝點,新的城市;烏德里老人列舉了很多投機商的姓名,其中也有唐布羅士先生。
他閉上了嘴,而把左手遞給她,同時手掌張開,希望她也能把手張開,兩隻手握在一塊。而他又覺得很難為情,便把手縮了回來。
一天晚上,余索內領來一位穿禮服的年輕人,他身體健壯,禮服的袖口短得遮不住手腕,行動遲緩。他就是去年他們請求警察局放過的那個年輕人。
他想像著,在嚴冬的一個夜裡,他以辯護律師的身份在法庭上做辯護,快到結束時,一個個法官都臉色蒼白,原來是聽眾拚命地推法庭的圍欄,他足足講了四個小時,在簡要陳述論據的同時,又找到了新的證據,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讓他覺得頭頂上的刑具漸漸地撒開了。他又幻想自己成為一名把勞苦大眾的生命系在兩片嘴唇上的講演者,他莊嚴地站到眾議院的演說台上,威嚴而又和善地做著那激動人心、生動而有力的演說,以他的義正詞嚴打敗了一個千對手,叫他們輸得心服口服。而她恰好也在那兒,在人堆里,戴著面紗,眼中飽含熱淚。他們又見面了,如果她肯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額頭,對他誇獎一句「啊!您講得太好了!」他寧願去被水淋,遭譏諷,受痛斥,這一切都無所畏懼。
他記起了戴洛立葉的奉勸,只是覺得噁心,便在街頭徘徊。
一個漫天大雪的晚上,德·西齊剛剛離開,塞內卡就對他的車夫起了同情心。然後他開始批判戴黃手套,批判騎手俱樂部,鄙視那些闊少爺們,反而去欣賞一個工人。
弗雷德利克聽得臉刷的一下全白了,發誓說沒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
可是,她只小聲回答了一句;由於他太笨拙,別針沒別好,倒刺傷了她的手。於是她只好又回到房間里去。客人們等了有十五分鐘,她總算出來了,抱著瑪爾特,馬上就爬上了車。
上層社會,無非是憑那強烈的慾望來設想,而從不去實踐,於是在他的腦海里上層社會是一種人為的結果,遵循數學定律來進行的。他的看法就是:去飯館吃頓晚餐,碰到一位有地位的人,得到一個美麗女子的微笑,等等,它們都有相關性,會交替進行的,這樣就有了很大的收益。巴黎的一些沙龍,可以比作機器,吃下去的是原料,得到的是一本萬利。他承認社會上果真存在著替外交家出謀劃策的名妓,承認存在著私通來的貴族家庭,承認勞役犯的聰慧,承認強者事事皆順,機遇也會對他們低頭。總之一句話,他認為同唐布羅士交往,絕對有益而無害。他講得頭頭是道,弗雷德利克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酒,喝吧!美人兒,張開你的笑臉吧!
「但是,剛才,你怎麼……」
大家都停住了腳步,去看那位在魚池裡洗鰻魚的漁夫。瑪爾特小姐鬧著想過去看,漁夫就將一簍魚都放到了草壇上,小女孩連忙跑過去抓,高興得嘻嘻地笑個不停,偶爾又發出幾聲尖叫。結果鰻魚都跑掉了。阿爾努交了魚錢。
佩勒林雙臂合抱在一起,注視著他說:
「算了吧!如果有人肯出巨資,他一定會叫她去作模特兒的。」
「瞧您都樂瘋了!」華娜絲小姐說。
弗雷德利克暗自詛咒杜薩迪埃,因為這樣她會覺得他整日和一群不學無術的傢伙鬼混在一起。
塞內卡,尖尖的腦袋,只對政策感興趣。而列冉巴卻不同,注重的是現實,說來說去總離不開現實情況。尤其使他不放心也放不下心的是萊茵河的邊界。他說自己通曉炮術,每次做衣服都必須專門到巴黎綜合工業學校請裁縫來剪裁。
他們之間有了默契。第一,他們都同樣痛恨政府,痛恨到了極點。他們這些人,只有馬蒂農單獨一人在竭力地維護路易·菲力浦。其他的人就拿報紙上發表的一些人人皆知的緋聞來圍攻他,例如巴黎防禦工事,九月法令,普里查爾,基佐勛爵,搞得馬蒂農成了眾矢之的,一言不發了。讀中學的七年裡,他一直未被懲罰過去做多餘的作業;讀法學院時,他儘力去討好教授。每天,他都穿一件亮灰色的寬大禮服,穿一雙套鞋。突然一天晚上,他裝扮得似乎要去結婚禮堂當新人,領子外翹的絨線背心,扎了一條白色的領帶,戴了一條金鏈子。
「完了!」余索內說,「走吧!」
「夠了,別演戲了!」弗雷德利克說。
「那也說不定呢?」戴洛立葉答道。
「他是一個靠卑鄙的欺詐手段來勒索錢財的混蛋!」
「或許只是我在浪費感情?」
弗雷德利克力圖把事情做得很圓滿,便將所有的新衣服處理給舊貨商,換來八十法郎,身上還有一百法郎,於是去邀請阿爾努。恰好列冉巴也在,索性三人一塊到了普羅旺斯三兄弟菜館
人們又都聚集到椴樹底下,或吸煙,或喝咖啡,然後又繞著花園轉了幾圈,便漫步到河邊去了。
阿爾努很憨厚地補充道:
這些幻想,宛如他生命中的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前進的道路。他受到了鼓舞,變得特別聰明和頑強。他堅持苦讀到八月末,最後,終於考試通過了。
弗雷德利克對外省的普通婦女的虛假神態太熟悉了,但是從未見過這樣神態自如、端莊典雅的女人,這是專心研製出來的,幼稚的人會認為這隻是瞬間流露出的一種神情。
大家共同舉杯祝賀她嫁了位老丈夫。
笑巴黎是個乞丐世界!
「嘿!別害羞嘛!」
「糟了!」他叫道,「阿爾努太太的陽傘被我摔壞了,真抱歉!」
第一位走過來的是一個相貌醜陋的女乞丐。就在他們嘆息之際,突然從里沃利大街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夾了一個文件夾。
「嗯,有些不舒服。」她回答說。
「錯了!應該在那邊,朝右轉!」
「可能什麼?」
「我太太昨天剛回來,您知道了嗎?」
「你小子!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難道您的鬍子里有答案嗎?」
天空有些昏暗,又有那金色的綵帶,映射著那黑乎乎的群山,明暗格外鮮明。阿爾努太太坐到一塊大石頭上,身後就在那通紅的霞光的照射下。剩下的人在到處閑逛;余索內在玩朝水面飛石子的遊戲。
晚宴上,他極少講話,悄悄地注視著她。她右邊的太陽穴上有一小粒黑痣;她圍的頭巾黑乎乎地閃著光,四邊似乎一直有些潮濕;她總抬起兩根手指去摸那頭巾。對於她指甲的形狀,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會因為隔著門聽到了她走路時衣裙的摩擦聲而心曠神怡;他偷偷地聞著她手帕的香味。在他眼裡,她的梳子、手套、戒子,都是寶貝,像藝術品一樣珍貴,像人一樣富有生機。
「在這兒也能尋到有趣的娛樂項目!」她給丈夫的話補上一句,「這戲太沒意思!是不是,先生?」接下來三個人就站在那談起了各家戲院和最新演出的劇目,聊了好長時間。
「這小子跑到你前面了!」戴洛立葉說。
「我沒有勇氣。」弗雷德利克說。
話一出口,就感到有些愧對朋友,於是他稱讚他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以此來補償一下。
「不錯,我瘋了!」弗雷德利克說。
於是,阿爾努指責道:
這句歌詞引起了一陣猛烈的騷動。戴勒馬斯,被稱為「表情豐富的歌手」,非常成熟,他是不可能被冷場的。有人很快地為他拿來了一把吉他,他立即哼了一曲情歌,歌名叫做《阿爾巴尼亞女人的哥哥》。
「先生,應該說大革命最得人心了!」
也許是弗雷德利克的樣子惹火了他,他又說:
弗雷德利克慢慢地蹭下樓去。沒想到第一次試驗就失敗了,他對未來也失去了信心。接下來便是三個月的苦悶生活。由於無事可干,悠閑自得的生活倒叫他產生了憂愁。
「唐布羅士先生和夫人懇請弗雷德利克·莫羅先生於本月二十四日周六光臨寒舍,共用晚餐。盼復。」
可是,為了能夠有每周四去她家赴晚宴的機會,他固定每周三去工藝社走一圈。他裝作欣賞版畫,或者看報紙,直到人都走光了他才離開,有時候比列冉巴待的時間還長,堅持到最後。阿爾努總算說話了:「明晚有時間嗎?」沒等他的話說完,弗雷德利克已經應允了。阿爾努好像非常關心他,告訴他怎樣分辨酒的優劣,如何熱潘趣酒,如何紅燴山雞。弗雷德利克完全順從他,按他的吩咐行事,只要跟阿爾努太太相關的東西!她的傢具、僕人,房屋以及她家的那條街道,弗雷德利克無不對之有好感。
他渴望有鋼琴家的才能,希望有士兵臉上的那種傷疤。更想自己能大病一場,想用這種方式來博取她的歡心。
弗雷德利克覺得這是自己炫耀的大好時機,便談到他熟識唐布羅士先生。但是佩勒林卻一個勁地在那兒大肆譏諷一些雜貨店老闆,賣蠟燭的,賣金銀首飾的,說他們是一丘之貉。羅森瓦爾和布里歐把話題扯到了瓷器上;阿爾努和烏德太太就園林藝術各抒己見,古典派的喜劇大師宋巴斯在逗自己的太太;他扮演員,烏德里扮奧德里,說自己可能是畫狗的畫家烏德里的後代,原因就是從他的額頭上看類似於獸類的顱骨。他希望能親手撫摸一下烏德里老人的腦袋,卻被烏德里的假髮套給擋住了。在這片嬉笑逗罵中,甜點都吃光了。
聽了這話,阿爾努才抬起頭來,作出一種怪異的笑。弗雷德利克趕緊膽怯地問了一句:
他朝桌子彎下身去,發現這位數學補習教員在翻看一本路易·布朗的書。這是他自己的書,他在小聲地讀著其中的一部分內容。而佩勒林和弗雷德利克都在共同查看調色板、刀子、洗筆的器具。最後,他們聊起了阿爾努家的那頓晚宴。
弗雷德利克不喜歡這個年輕人。他的額頭很高,卻偏偏把頭剪成了平頂。那額頭更明顯地露出來了。那灰色的雙眸中,給人一副嚴酷而冷淡的表情;身穿一件黑色的長燕尾服,整個打扮,都透出一種學士和教士的感覺。
母親點了點頭,告訴他是這樣的。
「沒問題!我愛您!唉!您看您這個人!」
「太拖累您了!累了吧!」阿爾努太太說道:
「我壓根就沒瞧上她們!你以為我會去跟女人拉拉扯扯嗎?」
弗雷德利克喃喃地說:
沒過多久,馬車就又上了大道,馬便飛跑起來。路燈多了起來,原來是到了巴黎了。余索內從傢具庫門前下車了。弗雷德利克則坐到馬車到了院子里才下車。他躲在舒瓦澤街轉彎處,偷偷地瞄著他,發現阿爾努又悄悄地折回到大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