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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馬托

第十五章 馬托

於是,從海灣到瀉湖,從地峽到燈塔,在所有的街道、所有的房屋和所有的神廟上,升起了一片歡呼聲。這聲音有時停歇片刻,然後又重新響起;建築物都被震得發抖,迦太基像是在過度的歡樂和無限的希望之中抽著風。
他一直走到平台的下面。薩朗波在欄杆上俯身望著他,他那可怕的眼珠凝視著她,腦海里浮現了他為她遭受的所有痛苦。儘管他已氣息奄奄,她卻彷彿又看到他在他的營帳里,跪在她面前,摟住她的腰,喃喃地說著甜蜜溫柔的情話;她渴望再一次聽到這些情話,再一次感受到它們的溫馨甜蜜,她不願意他死去!這時馬托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差點喊起來。他仰面倒下,一動也不動了。
走了六步,他又第三次、第四次跌倒了;每次總被一種新的酷刑逼迫著重新站立起來。有人用管子把沸油滴到他身上,有人把碎玻璃碴撒在他腳下;他繼續走著。到了薩泰布街的拐角,他在一家店鋪的擋雨披檐下站定,背靠著牆壁,再也不走了。
身穿亞麻布長袍的月神僧眾在薩朗波身後排列開來,元老們坐在她的右首,他們的金冠連成一長道金線;富豪們坐在她的左首,他們的綠寶石權杖連成一長道綠線,——而排在下首的摩洛神的祭司,由於他們披著猩紅的斗篷,看上去就像一堵紅牆。其餘僧眾站在下面幾層平台上。人群充塞街巷,登上屋頂,一行行地從底下直站到衛城上面。這樣,人民在她腳下,蒼穹在她頭上,周圍是無邊的大海、海灣、群山和遙遙在望的諸省。光彩照人的薩朗波與月神難分難辨,似乎她便是迦太基的守護神,是迦太基亡魂的化身。
有人到麥加爾特神廟的柱廊下,從烤肉的三角支架上拿來一根被炭火燒紅的鐵條,打第一根銅鏈下面伸過去,按在他的傷口上。只見他的肌肉上冒起一股青煙,人群的喝彩聲淹沒了他的慘叫。他又站立起來。
這一大片吠叫聲響遍迦太基全城,而且愚蠢地持續著。往往單是一個音節——一個沙啞、深沉、狂熱的調門——就會被全體百姓反覆跟著喊上幾分鐘。那些牆壁都從頭到腳震顫起來。馬托覺得街道的兩壁向他撲了過來,將他從地面舉起,就像兩隻無比巨大的胳膊,要把他扼死在空中。
他彎著腰走了出來,神色有點驚惶,就像關著的猛獸被突然放出來的時候一樣。
哈米爾卡爾的女兒由於碰到月神的紗帔就這麼死去了。
他的肩膀流著血,胸膛劇烈地起伏,他使勁想掙斷綁繩,綳得他反綁在裸|露九九藏書的腰部的胳臂像一段段蛇身一樣鼓了起來。
他們殘忍而下流地辱罵著他,嘲弄地鼓勵他,惡毒地詛咒他;由於他們對他此時此刻身受的痛苦還不滿足,便向他預言他在陰間還將遭受更加可怕的酷刑。
奴隸們捲起上衣,踮著腳尖來回走動;時而是里拉琴彈奏起一支頌歌,時而又是合唱的歌聲直上雲霄。人群的喧鬧像大海濤聲一樣連續不斷,隱隱約約地在筵席周圍蕩漾,似乎在以一種更加宏大的和聲撫慰賓客。有幾個人想起了雇傭兵的那次盛宴,大家都陶醉於美夢之中。太陽開始西下,一鉤新月卻早已升上了東方的天空。
忽然,在馬巴勒地區後面,在人群頭上露出了一些巨大的羽扇。那是薩朗波走出宮殿來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薩朗波幾乎暈倒,祭司們圍著她,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寶座上。他們向她道賀,這是她的功績。大家都拍著手,頓著腳,吼叫著她的名字。
衛城的階梯有六十個梯級。他走下階梯時就像從山上掉進一條激流,有三次人們看見他跳了起來,最後在山下雙腳落地。
接著,財政主管、各省總督和所有富豪也來了。下面一片喧嘩。人群從周圍的街巷裡湧出來,神廟的奴隸用棍棒將他們趕回去;大家望見薩朗波在頭戴金冠的元老們中間,乘著一頂上面打著猩紅華蓋的轎子。
元老院的奴僕們用河馬皮的皮鞭狠命地抽他,抽了許久,連他們上衣的流蘇也被汗水浸透了。馬托似乎毫無知覺,忽然他向前一躥,胡亂跑了起來,嘴唇發出在嚴寒中凍得直抖的人發出的聲音。他跑過布戴斯街、索波街,穿過草市,到了日神廣場。
婚宴將通宵達旦。枝形落地燭台像小樹一樣立在五顏六色的羊毛毯上,羊毛毯覆蓋著矮桌。巨大的琥珀長頸壺、藍色玻璃雙耳尖底瓮、玳瑁湯勺和小圓麵包擠在兩行珍珠鑲邊的盤碟中間;一串串連枝帶葉的葡萄繞在象牙葡萄架上,宛如女祭司手中的酒神杖;一塊塊白雪在烏木托盤中漸漸融化;檸檬、石榴、西葫蘆、西瓜在高大的銀器間堆積如山;張開大嘴的野豬似乎在香料的粉末里打滾;重新覆蓋上自己毛皮的野兔彷彿在鮮花叢中蹦跳;貝殼裡塞滿混合而成的肉;糕餅做成具有象徵意義的形狀;揭開鍾形盤蓋,裏面的白鴿展翅欲飛。
他想起來過去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同樣的擠滿平台的人群,同樣的目光,同樣的憤怒,但那時他是自由地走著,所有的人都紛紛退避,有位神祗護佑著他;——這個回憶漸九_九_藏_書漸清晰,給他帶來了難以承受的悲哀。一些影子在他眼前飄過,整座城市在他腦子裡旋轉,他的血從腰部的一個傷口汩汩流出,他感到自己快死了,雙腿一軟,慢慢地倒在了街道的石板上。
走在隊伍前面的,是巴泰克諸神的僧眾、接著是埃斯克姆神的僧眾,麥加爾特神的僧眾和其他神祗的僧眾,依次走來,他們的標誌和次序都與上次舉行燔祭時相同。摩洛神的祭司們都低著腦袋走過去,而人們也由於某種悔恨的心情,見到他們就避開。拉貝特娜神的僧眾卻自豪地捧著里拉琴走了過來,月神的女祭司們走在他們後面,身穿黃色或黑色透明的紗袍,發出鳥叫的聲音,像蛇一樣扭動腰肢,時而又隨著笛聲旋轉起來,模仿眾星的舞蹈,她們輕柔的衣袍把一陣陣令人骨軟筋酥的香味送到大家面前。當克德希姆神的祭司們混雜在這些女人中間到來時,人群都鼓起掌來。他們是那位雌雄同體的神祗的象徵,畫著眼影,灑著香水,服飾也和女祭司一樣,儘管乳|房扁平,臀部沒她們大,卻也和她們十分相像。況且那天是雌性原則統治一切,混淆一切:一種神秘的淫|盪氣氛在悶熱的空氣中傳播開來。聖林里早已點起火炬,夜間在那裡將進行大規模的賣淫活動,三艘海船從西西里送來大批妓|女,從沙漠地區也來了不少。
薩朗波像是有人叫她一樣,忽然回過頭去,凝望著她的人群也隨著她的視線轉過頭去。
在日神廟的平台上,擺下了三張長桌,上面放著許多巨大的金器。那是祭司、元老和富豪們的席位。第四張桌子擺在高一些的地方,是哈米爾卡爾、納哈伐斯和薩朗波的席位。因為薩朗波取回紗帔,拯救了祖國,人民將她的婚禮變成舉國歡慶的日子,大家都在下面的廣場上等待著她的露面。
在那四張桌子圍成的空間里,埃斯克姆神廟的蟒蛇躺在地上一攤攤粉紅色的油中間,銜住自己的尾巴形成一個黑色的大圓圈。圓圈中央有一根銅柱,頂端有一隻水晶蛋,陽光照在上面,光芒四射。
迦太基一片歡騰,——那是一種深廣的、普遍的、極度的、狂熱的歡樂。人們堵上了殘破的房屋上的窟窿,把眾神的塑像髹漆一新,街上撒滿愛神木的枝葉,十字街頭香煙繚九*九*藏*書繞;家家戶戶的平台上擠滿人群,他們五彩繽紛的衣著猶如一叢叢鮮花在半空中怒放。
僧眾們到達后便陸續排列在神廟的院子里,外面的柱廊下和沿著廟牆上升、在上面會合到一起的左右兩道階梯上面。一排排身穿白袍的僧眾出現在列柱之間,整個建築到處都是石像。
太陽降到了萬頃波濤之間,它的光線像無數長箭射到那顆紅彤彤的心上。隨著心跳逐漸減弱,夕陽也漸漸沉入海中。等最後一下跳完,夕陽也完全沉沒了。
從他站著的地方,有幾條街在他面前伸展出去。每條街都有三條青銅鏈子,一端固定在巴泰克諸神的肚臍上,另一端平行地拉出去,人群被攔在沿街的房屋面前,元老的僕役們揮舞著皮鞭在街心來回巡視。
儘管他要到日暮時分才能露面,人們卻不時以為自己已經瞧見他了。大家向衛城涌去,街巷為之一空,繼而又議論紛紛地走了回來。有些人從頭天晚上開始就占定一個位置,他們遠遠地相互招呼,把自己留長的指甲伸出來給對方看。他們留指甲是為了便於抓破他的皮肉。還有些人心神不定地踱來踱去,有的臉色蒼白,似乎等著受刑的倒是他們自己。
本來有人提議活活剝掉他的皮,把鉛水灌到他腸子里,讓他餓死;或者把他綁在樹上,讓一隻猴子在背後用石頭敲他的腦袋;他冒犯了月神,理應由月神的狒狒來對他進行報復。還有些人認為應該把浸過油的麻繩燈捻繞過他身上的好幾個地方,然後把他放在駱駝背上遊街,——他們一想到那頭高大的畜生馱著這個人穿街越巷,而他在火焰中像風吹燭台一樣扭著身子的情景就大感快意。
有個僕役重重地抽了他一鞭,趕他往前走。馬托走了起來。
從他邁出第一步開始,她就站了起來。隨著他越走越近,她也不由得漸漸走到平台邊上。不久,外界的一切事物都不復存在了,她看到的只有馬托。她的靈魂里一片沉寂,彷彿一個深淵,由於一個惟一的念頭、一個回憶、一個目光,整個世界都消失在其中。這個向她走來的男子不可抗拒地吸引著她。
後來他向前走了起來,於是他的突然出現所造成的茫然失措消失了。無數臂膀伸了出去,再也看不見他了。
表示喜悅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然而最洪亮的卻是擔水沖洗街石的水伕們的喊聲。哈米爾卡爾的奴隸以他的名義送給大家炒麥粒和生肉。大家相互攀談,流著淚相互擁抱。推羅諸城已經收復,遊牧部落也已散去,蠻族人全部就殲。衛城消失在五顏read.99csw.com六色的頂篷下面;排列在防波堤外的三層槳戰船的船首沖角熠熠生光,看過去像一道鑽石築成的堤岸。到處都能感到秩序的恢復、新生活的開始,和一種普天同慶的祥和氣氛:那是薩朗波與努米底亞國王成婚的日子。
在兩個較低的座位上,坐著她的父親和她的丈夫。納哈伐斯身穿金黃色的華麗長袍,頭戴那頂岩鹽雕制的冠冕,上面翹起兩根髮辮,像阿蒙神的羊角一樣扭曲著。哈米爾卡爾穿著一件飾有金線挖花織制的葡萄藤蔓的紫色上衣,腰間依然掛著一柄打仗用的寶劍。
華蓋又在二樓上出現。薩朗波在華蓋下面款款地走著,然後她穿過平台,到最裡面的一張寶座上坐下,那寶座用龜殼雕制而成。有人將一把有三個梯級的象牙擱腳凳挪到她腳下,兩名黑人孩子跪在第一個梯級上,有時她把胳膊擱在他們頭上,胳膊上戴滿過於沉重的鐲子。她的下身裹著一張細眼絲網,從腰部直至腳踝,網眼模仿魚鱗的形狀,閃著珠光;上身束著一條純藍色的闊帶,前面開了兩個新月形的口子,露出她的雙乳;一些光彩奪目的深紅色寶石墜子遮住了乳|頭。她的頭上飾有孔雀翎毛,上面布滿繁星般的寶石。身後垂下一件雪白的披風,——她雙肘靠攏身體,雙膝並緊,手臂上端戴滿鑽石鏈子,按宗教儀式的要求,坐得筆直。
有個人撲到屍首上面,他雖然沒有鬍鬚,肩上卻披著摩洛神祭司的斗篷,腰間別著一把割祭肉的刀,刀柄的末端是個金抹刀。他只一刀就剖開了馬托的胸脯,然後挖出心來,擱在金抹刀上。於是沙哈巴蘭舉起胳臂,把馬托的心獻給太陽。
可是應當委派哪些公民對他行刑,為什麼剝奪其他人的權利?最好能有一種處死的辦法,讓全城居民都能參加,所有的手、所有的武器、所有迦太基的東西,直至街道的鋪路石板以及海灣的波浪,都能撕碎他、砸爛他、消滅他。於是元老們決定讓他從監獄走到日神廣場,不用任何人押送,只把他的雙臂反綁在背後;不準打擊他的心臟,好讓他多活一陣;也不準弄瞎他的眼睛,好讓他自始至終看著自己受刑;不準用任何東西扔他,不準一次給他三個指頭以上的打擊。
薩朗波隨著她丈夫站了起來,手裡拿著一隻酒杯,正待飲酒,卻忽然倒了下去,腦袋仰面向後垂在寶座的椅背上——她面容灰白、身子漸漸僵硬,嘴唇張開,——她那散開的髮髻一起垂到地面。
可是護送新娘的行列一步一步地,要過很久才能來到。
衛城山上,神廟九-九-藏-書腳下,岩石中開鑿出來的地牢剛才把門打開了,黑魆魆的洞口站著一個人。
然而使他們急不可耐的,還有一種更富於刺|激性的慾望,那就是定於在婚禮上進行的處死馬托的活動。
於是人群發出一片巨大的歡呼聲,鐃鈸和響板敲打得更歡了,鈴鼓聲如雷鳴,那頂巨大的猩紅華蓋從神廟的兩座塔門之間拐了進去。
這個犧牲品的身體對於他們來說是件特別的東西,一件具有近乎宗教意義的光輝的東西。他們都探著身子想看得清楚一點,尤其是那些婦女。她們渴望仔細看看那個使她們的丈夫和兒子死於沙場的人,而內心深處卻不由產生一種沒有廉恥的好奇心,——一種想徹底認識他的慾望,這種慾望攙雜著一絲羞愧,變成了加倍的憎恨。
他現在歸祭司們處置了。奴僕們剛才驅散了人群,廣場變得開闊起來。馬托朝四周望著,他的目光遇上薩朗波的。
他們從銅鏈上伸出胳膊,叫喊道給他留的道路太寬了。而他就一面走著,一面被那些手指摸著、掐著、抓著;走到一條街的盡頭,另一條街又出現了,他好幾次向一旁撲去,要咬他們,大家急忙閃開,銅鏈把他擋住了,於是大家都鬨笑起來。
外面的光亮使他眼睛發花,他獃獃地站了一會兒。人人都認出了他,大家屏住了呼吸。
納哈伐斯洋洋得意,如酗如狂。他左手摟住薩朗波的腰,表示已經佔有了她;右手舉起一隻金爵,為迦太基的保護神乾杯。
有個孩子撕破了他的耳朵;有個姑娘把紡錘的尖頭藏在袖子里,劃開了他的臉頰;眾人一把把地拔下他的頭髮,一點點地摳掉他的肉;有些人用綁著海綿的棍子沾上穢物往他臉上拍。他脖子的右面進出一股鮮血來,大家馬上變得瘋狂起來。這最後一個蠻族人在他們心目中代表了所有的蠻族人,整個雇傭軍;他們為他們遭受的所有劫難、他們經歷的各種恐怖、他們蒙受的種種恥辱,向他進行報復。老百姓們越是發泄憤怒,就越是怒不可遏。銅鏈綳得太緊,彎了下來,馬上要斷了;他們連僕役們抽到他們身上叫他們後退的鞭子也感覺不出來了;有些人攀在房屋的凸出部位上,牆壁上的所有窗洞都擠滿了人頭,他們無法自己動手傷害他,就大聲吼叫著鼓動別人去干。
除了眼睛,他已經沒有人樣了。那只是個鮮血淋漓的肉柱子;斷掉的綁繩順著大腿垂下來,但卻與他那露出白骨的手腕上的筋腱難以分辨;他的嘴仍然大張著;眼眶裡冒出兩股火焰,彷彿一直升到頭髮上;——而那個可憐的人卻還在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