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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斧頭隘

第十四章 斧頭隘

哈米爾卡爾剛回頭和一個人說話,他們就全都撲到那盤菜上。他們趴在地上,臉浸在油里,咕嚕咕嚕的吞咽聲和快樂的嗚咽聲交織在一起。大概是出於驚訝而非憐憫,迦太基人讓他們吃完了那盤菜。等他們站起身來,哈米爾卡爾做了個手勢,命令那個披著肩帶的蠻族人說話。史本迪於斯害怕了,結結巴巴地說起來。
雇傭兵們想知道他有沒有說別的,那個利比亞人便又說道:
有時兩人渾身是血地停了下來,互相擁抱親吻著死去。沒有一個人退縮,他們朝著伸出的刀尖撲去。他們是那樣激烈狂熱,連在遠處觀戰的迦太基人也害怕起來。
蠻族人還是爬不上這些階梯。迦太基人放下了梯子,大家一擁而上。一架投石器發射石彈把他們打退了。只有那十名談判代表被帶去見哈米爾卡爾。
他們組成圓錐形陣形,錐尖由騎兵打頭陣,兩邊陣線較寬,挺出無數長槍。蠻族軍隊無法抵擋他們,只有希臘步兵有青銅鎧甲,其他人只有綁在長竿上的菜刀、農莊里拿來的鐮刀、輪箍改鑄的刀劍;劍身太軟,一砍就彎,而在他們用腳跟踩住刀劍把它們扳直的當兒,迦太基士兵便左衝右突,痛痛快快地殺戮他們。
接著,一扇大門關上了,他被籠罩在黑暗裡。
乾渴更使他們難以忍受,因為他們從第九天開始就沒有一滴水了,羊皮口袋全都空空如也。為了緩解乾渴的感覺,他們將舌頭貼在腰帶的金屬片上,象牙球飾上,或者寶劍的劍身上。在商隊里牽過駱駝的人用繩子紮緊肚子。有些人吸吮著卵石,有些人喝著存在青銅戰盔里的冷卻了的尿。
他們陣亡的夥伴的怒火回到了他們心中,增強了他們的力量,他們朦朦朧朧地感到自己是住在被壓迫者心中的神祗的教士,復讎之神的祭司!極度不公平的命運使他們痛苦、狂怒,尤其是當他們又看見了天際的迦太基城的時候。他們發誓要齊心協力、戰鬥到死。
哈米爾卡爾命令努米底亞人出去,那菲爾人撲上去迎擊他們。
他們先是感到耳朵嗡嗡作響,指甲開始發黑,胸口有股涼氣升上來,於是側身躺下,毫無聲息地咽了氣。
「你為什麼不把他殺掉?他的劍就在你的身邊!」
然後它趴在那人身上,用它的獠牙慢慢叼出他的腸子來。
他們覺得沒有那麼結實的繩子能把他吊上十字架,就按照布匿人的習慣,先把他釘上去,再把十字架豎起來。他的傲氣在痛苦中又恢復了。他破口大罵他們,吐著白沫,扭著身軀,活像是在岸上任人宰割的海妖。他說他們的下場會比他更慘,他的仇會有人替他報的。
可是納哈伐斯還在繼續說著,他把他的願望比作渴求雨露的花朵,盼望天明的迷路旅客。又說她比月亮更美麗,比晨風更清新,比好客的主人的面容更可親。他要為她從黑人的國度弄來迦太基從未見過的東西,他們的新居的所有房間都將撒滿金粉。
漢諾立即向西部各省進發,以便在他曾經蒙受奇恥大辱的地方施行報復。可是當地的居民和蠻族人不是早已死了,就是躲藏起來或者逃之夭夭了。於是他把怒氣發泄到農村,焚燒本已是一片瓦礫的廢墟,一棵樹、一株草也不留下,用酷刑折磨他們發現的孩子和殘廢體弱的人;把婦女交給士兵姦汙,然後殺死;最漂亮的女子都送到他的轎子里,——因為他那難忍的痼疾使他欲|火中燒;他以得了不治之症的人那種瘋狂的勁頭拚命滿足自己的性|欲。
納哈伐斯遠遠地在山中窺伺他們的動向。他乘夜率領全部人馬經過海岸進據瀉湖外邊,於是他進入了迦太基城。
馬托趁此機會繼續在努米底亞人中間衝殺。
可是那些伊特魯立亞人釘在鏈子上,依然屹立不動;戰死的人倒不下去,他們的屍體形成一道屏障,這條青銅的粗大的陣線時而分開,時而合攏,柔如游蛇,堅如鐵壁。蠻族士兵不時退到這條陣線後面重整隊伍,喘息片刻,——隨即又拿起斷槍破刀殺上陣去。
隨後大家把他綁在大象背上,四肢叉開,成十字形,所有沒有受傷的人都簇擁著他,熱熱鬧鬧地直奔迦太基城而去。
「我當時在他面前等著,他問我還等什麼,我說:『殺了我吧!』於是他說:『不!你走吧!明天再和大家一起受死!』」
他們感覺到彷彿需要將滿腔無法宣洩的怒火發到別人身上。這樣巨大的犧牲不應該毫無結果;——儘管他們沒有任何悔恨,卻由於成為不可挽回的罪行的同謀而陷於一種狂熱的狀態。
布匿步兵方陣整個地朝蠻族人反撲過來,把他們的隊伍截斷了。他們的支隊彼此分了開來,團團亂轉。迦太基人的武器明晃晃地像一隻只金環將蠻兵分別圍住,當中人頭攢動,陽光照到劍尖上面,但見無數白光飛舞。然而一隊隊胸甲騎兵的屍體仍然躺在地上,雇傭兵剝下他們的鎧甲,穿在自己身上,又回來參加戰鬥。迦太基人莫名其妙,屢屢陷入他們的隊伍中去。他們遲疑不決,手足無措,甚至紛紛退卻,遠處響起的勝利的歡呼像是在把他們如同暴風雨中海面的漂浮物一樣颳走。哈米爾卡爾感到絕望,一切都要在馬托的天才指揮和雇傭兵所向無敵的勇猛打擊之下滅亡了。
在一些山丘的山脊上常常可以看見有些黑色的帳篷像被風吹翻一樣倒了下來,一些邊緣發亮的巨大圓盤(可以認出那是戰車的車輪),發出哀怨的聲音轉動著,漸漸駛入山谷裏面。那些部落放棄攻城離開迦太基以後,就這樣在各省逛盪,窺伺時機,只等雇傭兵得勝便捲土重來。可是如今他們不是出於恐懼就是因為飢餓,全都踏上了返回故鄉的歸途,不見蹤影了。
一種無名的恐怖使蠻族士兵呆若木雞。他們沒有試圖逃跑。他們已經被團團圍住了。
他們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任何改變都意味著目前苦難的終結。他們欣喜若狂、互相擁抱、淚如雨下。史本迪於斯、歐塔里特和查爾薩斯,四個義大利人、一個黑人和兩個斯巴達人自告奮勇充當談判代表。大家馬上就通過了。然而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出去。
他的探子回來報告說,發現一支車隊向鉛山方向前進。哈米爾卡爾毫不在意。雇傭兵們一旦被殲滅,那些遊牧部落也就不足為慮了。最重要的是要佔領突尼西亞。他日夜兼程地朝著突尼西亞進軍。
隨後它張開血盆大口,長嘯了幾分鐘,山谷里響起一陣陣回聲,最後一切又復歸於寂靜。
哈米爾卡爾主動去找漢諾,根據自己享有的全權,授予他軍事指揮權。那位老執政官在宿怨與權欲之間搖擺了幾分鐘,還是接受了委任。
直到早晨,蠻族人一直以密集的隊形熙熙攘攘地從平原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他們用手摸索著峭壁,試圖發現一條通道。
「它們是我們的難兄難弟!」那高盧人說完就斷了氣。
於是他們與迦太基部隊的接觸戰變得頻繁起來,雙方互有勝負。可是雙方都已感到厭倦,不願意繼續這樣拉鋸下去,而希望打一場大仗,最後決定勝負。
迦太基士兵覺得那是祖國棄城前來,命令他們為了祖國而拚死戰鬥。他們頓時鬥志倍增,努米底亞士兵也奮力向前,帶動了其餘所有的士兵。
後來,大家停了下來。迦太基人咬牙切齒地打量著站在小山頂上的蠻族士兵。
「殺他!」史本迪於斯叫道,他一再重複說著:「殺他!殺他!」彷彿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彷彿哈米爾卡爾是不會死的一樣。
然而馬托到了突尼西亞城就不再前進,他在城裡閉關堅守。他這種固執態度實是明智之舉,因為不久人們就看到納哈伐斯率著戰象和士兵出了日神門,是哈米爾卡爾把他召來的。可是其餘的蠻族部隊已經尾隨著哈米爾卡爾在各省轉悠開了。
可是有一個他不認識的人打開了他的帳篷,將一頂岩鹽雕制的冠冕擱在地上,冠上飾有用硫磺和菱形螺鈿鑲嵌而成的宗教圖案。姑娘們有時將婚禮的冠冕送給未婚夫,作為愛情的信物、一種催促的方式。
他們大家的死亡是肯定無疑、近在眼前的。他們不是無數次地企圖打開一條通道嗎?至於向勝利者乞求投降,用什麼方法呢?他們連哈米爾卡爾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說吧!」馬托說。
這時,他們依稀見到城市的另一端有許多士兵揮舞利劍在街道上前進。戰鬥的喧聲也隱隱約約地傳進他們耳中,就像大海的濤聲傳進正在一艘沉船的檣桅上奄奄一息的遇難者耳中一樣。義大利人比別人結實,還在那裡叫喚;拉棲第夢人合上眼皮、一聲不吭;查爾薩斯本來那麼生龍活虎,現在卻像一根折斷的蘆葦垂倒著上身;在他身邊的衣索比亞人腦袋向後仰倒在十字架橫粱上;歐塔里特一動不動地轉著眼珠,一頭濃密的頭髮夾在一個木頭縫裡,在他額頭上直立著,他咽氣的聲音聽上去卻像在怒吼。至於史本迪於斯,他變得異乎尋常的勇敢起來,如今他深知自己即將得到永恆的解脫,便蔑視生命,泰然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最富有堅忍精神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圍成圓圈坐著,在平原上東一處西一處的,坐在死人之間,用斗篷裹著身子,默默地沉浸在憂思之中。
他們就這樣在三個月間沿著東海岸艱難地行進,繼而又來到塞路姆山後,一直到了沙漠邊緣地帶。他們在尋找一個棲身之地,不管是哪裡。只有烏提卡和伊博—扎里特沒有背叛他們,可是哈米爾卡爾包圍了這兩座城市。他們又漫無目的地轉輾北上,連道路都不認識。由於備受磨難,他們有點失去方寸了。
迦太基人還沒有回到家裡,天空中已經陰雲密布。抬頭仰望神像的人都感到有些粗大的水珠滴在額上,雨下起來了。
他們心中只有一種日甚一日的憤恨;有一天,他們又回到了科比斯山谷,再一次來到迦太基城面前!
漢諾想讓他的政敵丟臉,所以毫不猶豫,他命人吹起軍號,於是他的整個部隊都朝著蠻族人衝去。蠻族人掉頭直奔這些迦太基人,把他們打翻在地,踩在腳下。這樣打得他們節節敗退,一直打到漢諾的營帳。漢諾當時正和三十名最顯赫的迦太基元老待在一起。
平原的另一端有一條很長的峽谷,兩邊的陡壁上東一處西一處儘是裂縫,峽谷盡頭是一道沖溝,向上通往一座高原,布匿軍隊就駐守在高原上。峽谷的陡壁上事先靠放了一些梯子,那些輕步兵在裂縫拐角的掩護下,在被趕上以前就抓著梯子爬了上去。有些人甚至一直跑到了沖溝腳下,布匿人用繩索將他們拽了上去,因為沖溝的地面由流沙構成,坡度又九-九-藏-書陡,即使用膝蓋也爬不上去。蠻族人幾乎緊接著就到了。可是一道四十肘高的狼牙閘門突然在他們面前放了下來,閘門完全照峽谷的寬度製成,就像一道銅牆鐵壁從天而降。
納哈伐斯發現了他,立即越過湖灘通知漢諾,請他派兵增援哈米爾卡爾。他是認為哈米爾卡爾抵擋不了雇傭兵呢?還是出於奸詐或者愚蠢?誰也無從了解。
雇傭兵們已經精疲力竭,抵擋不住他的部隊。他們秩序井然地後撤到了溫泉山下。執政官用兵謹慎,沒有窮追他們。他揮師佔據了馬卡爾河河口。
然而迦太基人放在隘口裡引誘蠻族人的公牛仍在那裡徘徊。他們用長槍將它們刺死,然後把它們吃掉。肚子填飽以後,思想也就不那麼陰鬱了。
使他們最為頭疼的,是納哈伐斯的騎兵!往往是在人困馬乏的時刻,正當他們扛著沉重的武器,邊打瞌睡邊在平原上行軍的時候,驀地在天邊騰起一長溜滾滾的煙塵,馬蹄聲疾馳而來,雲霧裡無數怒目圓睜,標槍雨點似地飛來。努米底亞人身披白色斗篷,大聲吶喊著,高舉起胳膊,膝蓋緊緊夾著直立起來的駿馬,猛地掉轉馬頭,便又跑得投影了。他們總是在一定距離之外儲備著許多梭鏢,放在駱駝背上,他們取了梭鏢回來就更令人膽寒,像狼群一樣嗥叫著,然後又像禿鷲一樣飄然遠引。在隊伍邊上的蠻族土兵一個個倒了下去,——他們這樣一直騷擾到晚上,然後設法進入山裡。
那菲爾人身穿寬大的黑袍,顱頂留著一簇頭髮,臂上掛著一面犀牛皮盾牌,手裡舞著沒有刀柄、系著繩索的飛刀,胯|下的駱駝渾身豎著鳥羽,發出刺耳的長鳴。飛刀精確地擊中目標,然後啪地一聲收回去,斬下一截肢體來。激怒的畜生在隊伍里橫衝直撞,有的腿被打斷了,一瘸一蹦地跑著,活像受傷的鴕鳥。
他看到,大家全都看到了,在六百步開外,左面的一個小山包上頭,還有一些蠻族士兵!四百名最結實的士兵,那些伊特魯立亞人、利比亞人和斯巴達人,從一開始就登上了山頂,直到當時為止一直留在上面舉棋不定。見到這場對他們夥伴的屠殺后,他們決定從迦太基人中間殺出去;他們已經排成密集的隊形,威武雄壯,令人膽寒地開了下來。
的確,雇傭兵們想讓這些十字架顯得更加令人膽戰心驚,便把帳篷的支柱接在一起,把那三十具元老的屍體高高地掛在空中。他們胸口上有一些白蝴蝶似的東西,那是雇傭兵們從下面射上去的箭的羽翎。
那些蠻族土兵總是盼著馬托到來,——他們不願意離開這山谷,既是由於灰心喪氣、衰弱不堪,也是由於病人常有的那種不肯挪動地方的固執心理。後來糧草耗盡了,扎埃斯人就離去了。迦太基人知道他們只剩下不足一千三百人,沒必要興師動眾派兵聚殲。
然而到了第五天晚上,飢餓更加嚴重,他們啃光了劍鞘上的皮帶和墊在戰盔里的小塊海綿。
高原上一切又歸於平靜。夜幕降臨。哈米爾卡爾心滿意足地觀看著復讎的景象,可是突然他吃了一驚。
他們一直朝夕相處,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軍營就是祖國;他們沒有家小,就把感情轉移到某個戰友身上,他們在星光下同蓋一件斗篷,並肩而眠。他們永無休止地轉戰各國、出生人死、歷盡艱險,更使他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愛情,——這種結合雖然有傷風化,卻和婚姻同樣嚴肅。他們中強壯的在戰場上保護年輕的,幫助他越過天塹,擦去額上因熱病而滲出的汗水,為他偷竊食物;而那年輕的原是路邊撿來的棄兒,後來成了雇傭兵,他以無微不至的關心體貼和妻子般的柔順來報答這種情意。
輕步兵的屍體因為發出惡臭,被趕緊掩埋了;現在已經看不出墓穴的所在位置。
可是槍尖在他面前分了開來。他一次次地向迦太基士兵撲去,他們總是往後退著把兵刃避開。
不久這種資源也告枯竭,於是他們的慾望又轉向傷員和病人。既然這些人治不好了,那還不如幫他們解除這種痛苦;於是只要有人腳步踉踉蹌蹌,大家就都喊道這人沒救了,應當貢獻給大家。為了加速他們的死亡。有人還使用了狡計:偷走他們分得的人肉所剩的最後一點殘餘;假裝不留神踩到他們身上。那些垂死的人為了讓人相信他們依然充滿生氣,便竭力張開雙臂,站立起來,朗聲大笑。有些昏迷過去的人被缺口的刀刃鋸著肢體而疼醒過來;——有時他們還出自殘暴毫無必要地殺人,只是為了發泄胸中的怒火。
哈米爾卡爾馬上派去一名傳令官。執政官需要補充兵員,他無條件招降他們,因為他非常欣賞他們的勇氣。那個迦太基人還說他們甚至可以走近一點,到他指定的一個地點,那裡有許多食物。
於是有些加拉芒特人就慢慢在他們周圍轉來轉去。加拉芒特人與其他民族不相往來,而且不信任何神祗。最後,他們當中最年長的人做了個手勢,於是他們俯下身子,用匕首從屍體上割下幾塊肉來,然後蹲著吃了起來。其他人遠遠看著,發出厭惡的喊聲;——然而許多人心裏卻很嫉妒他們的膽量。
整個平原到處躺著獅子和屍首,死者與衣服、鎧甲混在一起,幾乎全都是缺腦袋或者短胳膊的,只有幾個看上去還算完整;還有一些屍體完全變幹了,布滿塵土的腦袋塞在戰盔里,沒有肌肉的腳從脛甲里直挺挺地伸出來;骷髏上面仍然披著斗篷;白骨在陽光照耀下,形成沙地中的一些亮斑。
第十四天,一場沉悶溫熱的大霧降到這支軍隊頭上,冬末春初這個地區常有這樣的大霧。氣溫的變化引起大量的死亡,溫暖的霧氣被四周的峭壁留住,屍體腐敗的速度快得驚人。落到屍體上的水霧使屍體變軟,不久就把整個平原變成一片腐肉場。一團團白濛濛的水汽在地面上飄蕩,刺鼻難聞,沾染肌膚,令人視力模糊。蠻族人覺得那是死人吐出的氣息,是夥伴們的亡靈。他們感到噁心之極,寧願餓死也不想再吃人肉了。
馬托的眼前也曾浮現這樣的美好幻象,可是他立即就拋開了這種念頭,把抑制下去的愛情轉移到自己戰友身上。他愛護他們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同分擔他的仇恨的生死之交——他因而感到精神升華到更高的境界,雙臂更加有力,一切必須乾的事情無不瞭然於心。只是有時想起史本迪於斯,才不禁長嘆一聲。
哈米爾卡爾坐在營帳深處一張矮凳上,旁邊擺著一張矮桌,桌上有一柄寒光閃閃的出鞘利劍。軍官們圍著他站立著。
納哈伐斯受罷元老們的頌揚,便上山向薩朗波的宮殿走去。
見到他們進來,他往後做了個手勢,然後向前傾出身子仔細打量他們。
大家都把雙耳尖底瓮、長頸壺、帆布放在外面接水,可是火把滅了,大家便去神像腳下的火堆里取來火種。迦太基人都伸著脖子、張著嘴巴喝水。有些人趴在渾濁的水坑邊上,把胳膊浸在水裡直至腋窩,沒命地喝著水,結果脹得像水牛一樣嘔出水來。涼氣漸漸散發開來,他們舒展四肢,吸著濕潤的空氣,在這種如醉如痴的快|感中,不久便產生出無比巨大的希望。所有的苦難都煙消雲散了。祖國又一次獲得了新生。
突尼西亞的防衛力量包括本城居民、一萬二千名雇傭兵,和所有以不潔食物為生的人。他們和馬托一樣緊盯著迦太基,這些賤民和那位雇傭軍主帥全都遠遠眺望著迦太基高大的城牆,夢想著城裡無窮的歡樂。這種同仇敵愾的情緒,使城防工作迅速組織就緒。他們用羊皮袋改制戰盔;砍伐各家花園裡的所有棕櫚樹製造長矛;增挖蓄水池;至於糧食,他們在湖邊釣了許多肥碩的白魚,這些魚是吃屍首和各種髒東西長大的。他們的城牆因迦太基人懷有戒心而一直處於年久失修的狀態,用肩膀一頂就能推倒。馬托用從民房拆下來的石頭堵住城牆的窟窿。這是最後一戰了;他不抱任何希望,然而他又自我安慰說,命運是變化不定的。
薩朗波打了個冷戰,低下頭來。
他們到了布匿軍營里,一大群人圍到他們身邊,他們好像聽到人群里竊竊私語,哧哧暗笑。一頂營帳的門打開了。
就在他們捧著水盆拚命喝水的時候,六十名迦太基士兵朝他們撲去,用尖頭短劍扎進他們的後背,把他們殺死了。
於是他開始不斷騷擾他們。他驟然襲來,又倏然退去,一再使用著這種戰術,漸漸把他們誘出他們的營地。史本迪於斯不得不跟著他們,馬托最後也只好像他一樣讓步了。
有兩小隊蠻族士兵躲到了右邊一個窪地里,他們扔掉了武器,朝布匿軍隊的營帳跪著,舉著雙臂乞求饒命。
他的腳碰到一把寶劍,剛想把它撿起來,忽然覺得拳頭和膝蓋都被罩住,摔倒在地上。
納哈伐斯離開迦太基后,元老們鬆了一大口氣。老百姓這一次以比上一次更為熱烈的歡呼迎接了他。如果哈米爾卡爾和努米底亞國王戰勝了雇傭軍,那就再也無法遏制他們了。因此他們決定讓他們最中意的人選、年邁的漢諾,也去參加拯救共和國的戰爭,以此削弱哈米爾卡爾的地位。
薩朗波無法理解怎麼這個青年會有朝一日成為她的主人!雖然她每天都祈求月神賜予馬托死亡,她對那個利比亞人的憎惡卻漸漸消失。她朦朧地感到,他用以折磨她的仇恨是一種幾乎像宗教一樣的東西,——她恨不得在納哈伐斯身上也能看到這種使她至今仍然著迷的激烈情感的表現。她很想進一步了解他,然而他如果真的來了卻又會使她感到困窘。於是她叫人回話說她不應該見他。
哈米爾卡爾讓他們走出帳篷商量一下。等他們到了外面,歐塔里特就為被犧牲的夥伴請命,查爾薩斯則對史本迪於斯說:
她在花園裡、一棵大無花果樹下接待了他。她倚在一堆黃皮靠枕上,達娜克侍立在她身邊。她的臉上矇著一條白紗,遮住了嘴和前額,只露出一雙眼睛;可是她的嘴唇在透明的紗巾下閃爍著光亮,和她手指上的寶石一樣,——因為薩朗波的雙手也裹在紗巾里,他們交談的時候,她始終沒有做過一個手勢。納哈伐斯向她宣布了蠻軍失敗的消息,她以祝福來感謝他為她父親所作的效勞。於是他開始講述戰役的整個過程。
「你們真的都是蠻族人的首領而且為他們作了擔保嗎?」
那些獅子把胸脯貼在地上,兩隻前爪伸直著休息。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眨著眼皮,由於白色岩壁的折射,陽光顯得格外強烈。還有些獅子蹲著,read•99csw.com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或者踡作一團睡著,整個身子有一半都埋在濃密的鬣毛里。它們全是一副吃得太飽、懶洋洋、百無聊賴的神氣,與那座山、那些死人一樣動也不動。夜幕漸漸降下來,幾抹寬闊的紅帶橫在西方的天際。
最後,格鬥停止了。他們的胸膛里發出巨大的嘶聲,從他們似乎剛在大紅顏料里泡過的、耷拉著的長發問可以看見他們的眼珠。有些人極快地在原地打著轉,就和額頭受了傷的豹子一樣。另一些人獃獃地站著,凝視著腳下的屍體;然後他們突然用指甲抓自己的臉,雙手握著自己的寶劍,刺進自己的肚子。
執政官以相同的陣法率領迦太基軍隊迎敵。他把胸甲騎兵放在步兵前面,輕步兵旁邊,再過去就是努米底亞人。日出的時候,他們便這樣面對面擺好了陣勢。雙方都圓睜怒目,遠遠地相互打量。躊躇片刻之後,兩軍開始向前推進。
納哈伐斯懷疑努米底亞人對他的忠誠。此外蠻軍也有可能打敗他們。一種古怪的虛弱感抓住了他,他每過一會兒就喝一大杯水。
雨下了整整一夜,大雨滂沱,倒海翻江,雷電交加;那是摩洛神在吼叫,他戰勝了月神;——月神受孕了,在天上敞開她那碩大無比的乳|房。有時,從明亮的一角青天里,可以瞥見她躺在一片白雲床墊上。接著黑暗又籠罩了一切,似乎她仍感疲勞,還想再睡一覺;迦太基人都認為水由月生,他們大聲吶喊,幫助她順利生產。
執政官在克利佩亞得到了三千名高盧人,從克蘭尼購來馬匹,從布呂錫奧購來甲胄,於是重開戰事。
他們周圍棕櫚樹上的鴿子輕輕地發出咕咕的叫聲,草叢間有些鳥兒飛上飛下:有白項山雀、有塔爾德敘斯鵪鶉、有布匿珠雞,久未修整的花園裡,草木愈加繁茂蔥蘢。葯西瓜藤爬上了山扁豆枝,馬利筋樹雜處於玫瑰花間,形形色|色的植物互相糾纏,形成綠廊,陽光斜射進來,像在樹林中一樣,灑下許多葉影。變野了的家畜,聽見一點動靜就逃了開去。有時可以看見一隻羚羊在烏黑的小蹄子上拖著散落在地上的孔雀羽毛。遠處城市的喧鬧消失於波浪的低語中。天空澄碧萬里,海面不見一片帆影。
史本迪於斯在希臘人環繞下躲在一個石縫裡;他很害怕,叫人放出風聲說他已經死了。
他們回到狼牙閘門這邊,門上布滿長釘,粗得像木柱,尖得像豪豬身上的刺,密得賽過刷子上的毛。但他們已經怒不可遏,仍然猛撲上去。先撲上去的人被長釘一直刺到脊椎骨,後面的人又涌到上面,結果全掉下來,只在那些可怕的長釘上留下一些破碎的人體殘骸和鮮血淋漓的頭髮。
第十九天,兩萬名亞洲人死了,一千五百名群島的人,八千名利比亞人,最年輕的雇傭兵和整個整個的部族也都死了——總共死了兩萬名士兵,全軍總數的一半。
「是的!」他們答道。
峽谷上方有一片草地,長著稀稀落落的灌木;蠻族人把樹上的嫩芽都吃掉了。後來他們又發現了一塊蠶豆地;統統被吞噬一空,彷彿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蟲打這兒飛過一樣。三小時后他們來到另一個高原,高原四周環繞著鬱鬱蔥蔥的山巒。
「那麼好吧!」執政官又說,「根據我——巴爾卡,與雇傭兵使節之間達成的協議,我選擇的就是你們,我要留下你們!」
突然,一些細碎的砂礫從上面撒落下來。只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急促的腳步聲,在狼牙閘門那邊和隘口那邊都露出一些豎耳尖嘴的腦袋來,黃褐色的眼珠閃閃爍爍。那是前來分食死屍殘餘的豺狗。
他們站了起來,撲向那些岩石。可是最下面的幾塊被其它岩石壓著,根本無法撼動。他們企圖攀上岩石,一直爬到這堆岩石頂上,然而這些巨大的岩石全都鼓著肚子,無法攀援。他們想在隘口兩邊打開通道,卻只弄折了工具。他們用帳篷的支柱點起一堆大火,可是這火也燒不了山。
「噢!主子!你要二十個也行!」
執政官在此期間已經攻破了城牆,登上了城樓。一陣大風突然捲走了濃煙,他眼前豁然開朗,一直可以看到迦太基的城牆,他甚至覺得彷彿見到在埃斯克姆神廟的平台上有人朝這裏張望;而後,他把目光移向近處,看見左前方的湖邊有三十個大得出奇的十字架。
她打量著他,不由得浮起一堆朦朧的聯想。這個聲音柔和、身材窈窕如同女子的青年以其優雅的風度吸引住了她的視線,她覺得這似乎是個由眾神派來保護她的大姐。她忽然想起了馬托,不禁想了解他的情形。
納哈伐斯為了打這場戰爭,把森林里的象群捕捉一空,幼象、老象、公象、母象全都抓來。使王國的軍事實力一蹶不振。老百姓們遠遠望見它們被淹死,都傷心不已。男人們在街頭痛哭流涕,像呼喚亡友一樣叫著它們的名字:「無敵啊!勝利啊!霹靂啊!飛燕啊!」當天人們談論它們比談論陣亡的國民還長久。可是第二天,人們又看見雇傭兵的營盤扎在溫泉山上,於是大家徹底絕望了。許多人,尤其是婦女,都頭朝下從衛城上跳了下去。
馬托已經丟了護肩、戰盔、鎧甲,赤|裸著全身,比屍首更無血色,頭髮豎了起來,嘴角兩片白沫,手中的寶劍舞動如飛,在周身形成一圈白光。一塊飛石把他的劍齊著護手打斷,那個薩謨奈人也被殺死了,迦太基人潮水般地湧上前來,都可以碰到他了。於是他把空空的雙手舉向天空,然後閉上跟睛,——像從懸崖上跳進大海一樣,張開雙臂縱身向無數槍尖上躍去。
蠻族人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不是死亡使他們臉色發白,而是他們不得不進行可怕的自相殘殺。
在營帳中央,為軍官們鋪設的草席上,放著一盤熱氣騰騰的南瓜。蠻族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盤菜,渾身哆嗦成一團,眼淚湧上了眼眶。然而他們竭力忍著。
蠻族人緩緩前進著,免得氣喘吁吁,腳底拍打著地面;布匿軍隊的中路形成一段凸出的弧線。接著,像兩支艦隊相互衝撞產生的巨響一樣,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殺聲。蠻族部隊的第一排迅速向兩邊閃開,躲在後面的投射手將彈丸、箭、標槍紛紛投射出去。然而迦太基隊伍的凸出部分漸漸拉平,變得筆直,然後向里彎了進去;於是兩翼的輕步兵平行地合攏到一起,就像圓規的兩隻腳併攏起來一樣。正在猛攻步兵方陣的蠻族人陷進了兩支輕步兵的鉗形包抄之中,危急萬分。馬托下令停止攻打方陣,——迦太基人的兩翼繼續前進,馬托下令最前面的三排士兵後撤。不久這三排人就分別撤至後面三排的左右兩翼,他的部隊變成了比原先長兩倍的隊形。
哈米爾卡爾這麼做是為了滿足他的部下的殘忍本能,以這種背信棄義的做法籠絡人心。
他把蠻族士兵排成六排相等的行列。中路是伊特魯立亞人,用青銅鏈子聯在一起,後面是投射手,兩翼是那菲爾人,騎著沒有鞍韉的駱駝,身上披著鴕鳥羽毛。
他像救世主一樣出現在迦太基城,帶著六千名士兵,每人都在斗篷底下帶來了麵粉,還有四十頭戰象。滿載著飼料和干肉。大家馬上把他們圍在當中,給了他們許多稱號。迦太基人為這麼一支援軍的到來而感到高興,更令他們高興的是見到這些奉獻給摩洛神的強壯有力的戰象。這個景象是神靈垂愛的表示,這證明神明終於將為保護迦太基人而參与這場戰爭了。
他是對這種永無饜足的仇恨的爆發作出了讓步呢,還是這本身就是一種背信棄義的詭計?總之,第二天他親自來到蠻族人面前,沒帶佩劍,沒戴戰盔,由一隊胸甲騎兵護衛著。他向他們宣布,由於吃飯的人口太多,他本不打算留下他們,然而他又需要士兵,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挑選最好的戰士,只得讓他們進行一場殊死搏鬥,勝者將收入他的私人衛隊。這種死法總比另一種死法強些;——於是他讓他的士兵閃到兩邊(因為布匿軍旗擋住了雇傭兵的視線),讓雇傭兵們看見納哈伐斯的一百九十二頭戰象,那些戰象排成一字長蛇陣,鼻端揮舞著大刀,活像巨人的臂膀在頭頂舞著戰斧。
起初他們還祈禱、許願、念各種各樣的咒語。現在他們對自己的神祗只剩下憎恨,並且竭力不再相信這些神祗的存在,作為報復。
然後哈米爾卡爾振出一艘在艦首艦尾各有一門投石器的戰艦,將它部署在海港里,蠻軍木排的對面。然後他把自己的精銳部隊裝上所有能夠使用的船艦。看來他想逃跑;艦隊向北駛去,消失在濃霧之中。
象陣的圈子逐漸收攏,有氣無力的蠻族士兵沒有進行抵抗,不久戰象就殺到了高原中央。由於空間過於狹小,它們都擠在一起幾乎直立起來,象牙互相磕碰著。突然納哈伐斯將它們攏住,掉轉屁股向那些山丘一溜小跑奔了回去。
這一大群人馬來回折騰了一陣,最後停了下來;他們找不到任何出路。
最後太陽升起了,他們看見四周全是陡峭險峻的白色石壁。毫無求生的辦法,毫無希望!這個死胡同的兩個天然出口被狼牙閘門和堆積的岩石堵死了。
他們殺掉馱行李輜重的牲口,飽餐一頓,以便增長力氣,然後倒頭便睡。有些人各自朝著不同的星座做著祈禱。
可是三天之後,蠻族人正要重新開始攻城,利比亞海岸的人叫叫嚷嚷地湧來了。原來巴爾卡到了他們那裡。他四處徵集糧草,並向全國擴展。
於是蠻族人大為憤慨,彷彿是哈米爾卡爾出賣了他們。那些對於圍城最感厭倦的人,尤其是高盧人,都毫不遲疑地離開城牆,想去和哈米爾卡爾會戰。史本迪於斯還是想重修攻城塔;馬托在自己的營帳與梅加拉之間劃定了一條理想的進軍路線,併發誓要沿著這條路線走到底,因此他手下的人一個也沒有離開。可是其餘的人在歐塔里特率領下開拔走了,丟下了西面那部分城牆。蠻族部隊渙散到了極點,甚至沒有想到派人去接替撤離的隊伍。
半夜時分,這些人中有幾個人便走攏過來,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慾望,向他們要一小塊人肉,說是只要嘗嘗味道。最大胆的人過來了,人數越來越多,不久就來了一大群。但幾乎人人在嘴唇沾到冰涼的屍肉之後都垂下手來不想再嘗了;還有些人則相反,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起來。
他們疲倦已極,仰躺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由於山太高,那人看上去像個侏儒。然而歐塔里特辨認出了他左臂上的三葉草形狀的盾牌。他叫了起來:「迦太基人!」於是平原上,狼牙閘門前,亂九*九*藏*書石堆下,大家立即站了起來。那名迦太基士兵在懸崖邊上走來走去,下面的蠻族人全都看著他。
其實蠻族士兵剛到下面的平原,埋伏在岩石後面的迦太基人就用木樑掀翻了那些岩石,由於山坡極陡,那些巨大的岩石亂滾下來,把狹窄的出口堵得嚴嚴實實。
灰心喪氣的蠻族人稍微平靜了一點以後,便開始清點糧草。雇傭兵的輜重丟了,只剩下不足兩天的口糧,其餘蠻族人連一點糧食也沒有,——因為他們正等著南部農村應允的糧車到來。
「讓我來說!」他自吹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拯救全軍將士。
哈米爾卡爾表面上的無所作為掩蓋著他的一些巧妙計策。他施展各種手腕籠絡各村的村長,使雇傭兵像洪水猛獸一樣四處遭到驅逐、拒絕或圍獵。他們一走進樹林,周圍的樹木就燃燒起來;他們想喝水,泉水卻下了毒;他們躲在山洞里睡覺,洞口就被人堵死。本來一直庇護他們,作為他們同謀的村民,如今卻追捕起他們來;他們經常在追捕他們的人群中辨認出迦太基人的鎧甲。
他們的瞳仁異常擴大,眼睛周圍有一大圈黑暈,一直伸展到耳朵下面;鼻子發青,在深陷的兩頰中間聳起;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身上的皮膚過分鬆弛,矇著一層青灰色的灰塵;嘴唇緊貼在一口黃牙上;他們渾身發出一股惡臭,簡直是一些開了蓋的棺材、會走路的腐屍。
有幾個人本來已經昏迷過去,剛才被涼風一吹又醒了過來;可是他們的下巴仍然垂在胸前,身子則墜下去了一點,儘管腦袋上方的胳膊上釘著釘子;他們的腳跟和手心慢慢地往下滴著大滴的鮮血,就像成熟的果子從樹枝上墜落下來,——迦太基、海灣、群山、平原,都在他們眼前旋轉,就像一隻巨大的車輪。有時一團塵霧平地而起,將他們裹在漩渦里。他們渴得嗓子冒火,舌頭在嘴裏直打轉,只覺得身上流著冰冷的汗水,靈魂也隨之浙漸離開軀殼。
至此戰爭就結束了,至少他認為如此,馬托不會繼續抵抗。執政官迫不及待地立即下令部隊出發。
在城市長大的人想起了熱鬧非凡的街道、酒館、戲院、澡堂、還有理髮匠的鋪子,在那裡可以聽到許多趣聞軼事。其他人眼前又浮現出夕照之下的田野,金色的麥浪,脖子上掛著犁鏵的高大的耕牛正回到山坡上。遊子思念著蓄水池,獵人思念著樹林,老兵思念著戰場;——在這種似睡非睡的麻木狀態中,他們的思想與夢境的激烈和鮮明形成對照。他們突然產生了幻覺;他們在山裡尋找一扇大門好逃出去,於是他們就想穿越這扇夢幻中的大門。還有些人以為自己正在暴風雨中航行,於是他們便指揮操縱起那船來。還有些人看見雲端里有布匿人的部隊,嚇得直往後退。那些在想象中參加飲宴的人則在狂歌亂唱。
他們虛弱得連用石頭把在他們頭上飛來飛去的烏鴉打下來的力氣也沒有了。有時候一隻胡兀鷲停在一具死屍上,啄食了許久,有個人嘴裏銜著標槍慢慢朝它爬去。他用一隻手撐著身子,仔細瞄準之後,把標槍投了出去。那長著白羽毛的畜生受了這聲音的打擾,停了下來,神態安然地向周圍看了一眼,活像一隻鸕鶿棲息在一塊礁石上,隨後又把它那醜惡的黃色巨喙啄了下去;那人絕望地撲倒在塵埃里。有些人發現了變色龍和蛇。可是使他們活下來的,是對生命的熱愛。他們全身心都集注于這個念頭,別無它念,——他們憑意志的力量抓住生命,這種意志的力量也確實延長了他們的生命。
他提出願將哈米爾卡爾誘來交給雇傭兵,然後他們一起開進迦太基,兩人並肩為王。
原來納哈伐斯在他身後緊緊跟著已經有一會兒了,他拿著一張捕捉猛獸的大網,趁馬托彎腰的那一瞬間,就把他罩住了。
他們不知道哈米爾卡爾的意圖。他獨自待在自己的帳篷里,只有一個小廝隨身伺候,從來沒有任何人與他一起用餐,連納哈伐斯也沒有。然而自從漢諾全軍覆沒以後,他對納哈伐斯表現出不同尋常的敬重;但那位努米底亞國王對成為他的女婿太感興趣了,絕不敢忘乎所以。
一陣席捲全城的歡呼隱隱約約地傳到他耳邊,他仰面躺在象背上,凝望著星空。
他的仇已經報了。在突尼西亞城的另一面騰起了一股股濃煙烈火,雇傭兵的十名使節正在咽氣。
這四萬人擠在眾山環繞、形如賽馬場的平原上。有些人留在狼牙閘門或岩石堆下,其他人雜亂地分佈在平原上。強壯的人相互避開,膽小的去找膽大的,然而膽大的也救不了他們。
在此期間,哈米爾卡爾轉戰東部戰場,擊退了高盧人的部隊,使所有蠻族人都陷於彷彿被反包圍的境地。
在每座灌木叢後面都埋伏著崗哨。哨兵們一見史本迪於斯肩上披著的肩帶都下跪行禮。
他們還剩下六十個人。他們要水喝。迦太基人叫他們扔掉手裡的寶劍;他們扔了以後迦太基人給他們弄來了水。
蠻族人在關閉不牢的帳篷里遭受了這場暴雨的襲擊,第二天他們仍然凍得發僵,在泥濘中蹚來蹚去,尋找損壞丟失的裝備和武器。
馬托心想,如果他能迅速在城牆和納哈伐斯的營盤之間穿過,使努米底亞人來不及出擊,他就可以襲擊迦太基步兵的背後,使之處於他的部隊和城裡部隊的夾擊之下。而他率領著一支久經沙場的隊伍撲了出來。
第二天,他們殺掉了所有的騾子,約有四十匹,然後刮乾淨騾皮上的毛,煮熟騾子的內臟,敲碎騾子的骨頭。他們還沒有絕望,突尼西亞的蠻族部隊大概已經得到消息,馬上會來救援他們。
他們于昏昏沉沉之中有時被鳥羽拂著嘴唇,驀地一驚。有些巨大的翅膀在他們四周扇動著,投下一個個陰影,空中響起呱呱的叫聲;史本迪於斯的十字架最高,禿鷲首先停在他的十字架上。於是他把臉朝著歐塔里特轉過去,露出難以形容的微笑,緩慢地對他說:
而當一艘舊布匿三層槳戰艦載著在西西里戰役中被俘的四百名迦太基士兵到來時,迦太基人比他們更為吃驚。原來哈米爾卡爾在推羅人諸城反叛以前。曾將俘獲的羅馬艦隻的船員秘密遣返基里特,現在羅馬以德報德,把俘虜交還給他。羅馬對於在撒丁島反叛迦太基的雇傭兵提出的建議不屑一顧,甚至不願意承認烏提卡居民為羅馬的臣民。
儘管山地對於戰爭具有危險,哈米爾卡爾還是進了大山。他沿著從海爾馬奧姆海岬一直伸展到扎古昂峰的漫長山脈前進。蠻族人認為這是他隱蔽自己兵力不足的一種辦法。可是他一直讓蠻族部隊處於捉摸不定的境地中,這種處境比任何失敗都更使他們惱火。但他們仍不死心,還是尾隨著他。
暮色降臨,一陣陣花香散發開來。他們久久相視無語,——薩朗波的眼睛在她那長長的紗巾的縫隙里宛如雲縫裡的兩顆星星。他在太陽下山之前告退了。
雇傭兵退到了小山頂上。他們的圈子每次被打開一個缺口都立即重新合攏;他們兩番衝下山去都立即被打了回來。迦太基人七手八腳地伸出胳膊,把長槍從夥伴的腿襠間伸出去,向前面瞎捅一氣。他們常在血泊里滑倒。地勢太陡,屍體都滾到山下。大象試圖爬上山去,卻被屍首一直埋到肚皮,就像是舒舒服服地躺卧在死屍上面;它那被砍斷的鼻子,末端很大,不時向上翹起,活像一隻巨大的螞蟥。
那個薩漠奈人半蹲著身子,一面左右揮舞著戰斧,一面提醒馬托躲閃周圍的進攻:「主帥!這邊!那邊!低頭!」
許多人得了一種怪癖,不停地重複說著同一句話或做著同一個手勢。爾後,他們偶爾抬頭互相注視,發現他們面容可怕的變化,又不由得痛哭失聲。有些人已經不覺得痛苦,為了打發時間,他們就相互敘述自己歷次脫險的經過。
勝利的喜訊不知怎麼從夜裡第三個時辰開始就傳到了城裡。他們到達馬勒加的時候,日神廟的漏壺已經滴滿了第五個時辰。這時馬托睜開了眼睛,只見萬家燈火,全城彷彿成了一片火海。
最後,到了晚上,好像石頭從懸岩上墜落似地,打上面忽然掉下一根肩帶。那是一根紅色皮帶,上面布滿刺繡,綴有三顆鑽石星星,中間帶有元老院的印記:一匹馬站在一棵棕櫚樹下。這是哈米爾卡爾的答覆,是他送來的安全通行證。
努米底亞國王答道,他熱切盼望這個人早日伏法,因為戰爭結束以後他將成為她的丈夫。
「絲毫不勉強,打心底里願意履行你們的諾言嗎?」
於是哈米爾卡爾把騎兵分成許多小隊,讓重武裝步兵夾在他們中間,命他們向雇傭兵發動進攻。
突尼西亞城歸他所有了,可是全城只剩下一大堆冒煙的殘垣斷壁。破磚爛瓦從牆上的豁口一直滾落到平原中央,平原盡頭,海灣的海岸之間;戰象的屍體被海風一吹,互相碰撞著,像黑色岩石組成的群島漂浮在水面。
這是因為對馬托的思念令人難以忍受地糾纏著她,她以為如果這個人死了,她就可以得到解脫,猶如為了治愈毒蛇咬傷而把毒蛇碾碎抹在傷口上一樣。努米底亞國王是屬於她的,他迫不及待地等著和她完婚,由於婚禮只能在勝利之後舉行,薩朗波便送給他這件禮物,激勵他的勇氣。於是他的種種焦慮煙消雲散了,一心想著擁有一個那麼美麗的妻子的幸福。
馬托想自己去向執政官提出這個建議。他手下的一個利比亞人自告奮勇去下戰書。大家看著他離去,都認為他不會生還。
史本迪於斯勸他們讓步。最後,他們同意了,回到了營帳里。
迦太基人搶在他們前面到達平原。他們用油塗抹盾牌邊緣,使箭鏃更容易滑開;蓄著長發的步兵將頭髮齊額剪下,以防萬一。哈米爾卡爾從第五個時辰開始,就下令將所有的飯盒倒空,因為肚子太飽不利於作戰。他的軍隊增加到了一萬四千人,約為蠻族軍隊的兩倍。然而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焦慮不安,如果他打敗了,共和國就會滅亡,他會被釘上十字架;反過來說,如果他打贏了,他就能越過比利牛斯山、高盧地區和阿爾卑斯山直取義大利,巴爾卡家族的帝國將成就萬世不滅之偉業。他一夜之間起床不下二十次,親自督察一切,巨細無遺。至於迦太基士兵,他們都因長期生活在恐懼之中而激怒起來。
他們像角鬥士一樣分成相等的四行站好,開始縮手縮腳地格鬥起來。有幾個人蒙上了眼睛,寶劍在空中輕輕地比劃著,像瞎子手中的竹竿一樣。迦太基人發出噓聲,喊道他們全是些膽小鬼,蠻族人激動起read•99csw•com來,格鬥很快就全面展開,變得迅猛可怕。
有些人臉上長了一塊塊紅色脫皮性皮疹,他們認為那是因為碰過漢諾而引起的。還有些人卻以為是因為吃了薩朗波的神魚,但他們非但不後悔,而且還想于些更加可憎的瀆神行為,使布匿神祗受到更大的貶抑。他們恨不得能把那些神祗全都消滅掉。
可是蠻族部隊的兩翼力量較弱,尤其是左翼,士兵們的箭袋已經用空。迦太基人的那兩支輕步兵終於到了他們面前,殺得他們屍橫遍野。
然而他當天晚上就回來了。
馬托急忙把他們撤到後面,他的右翼有許多手持雙斧的坎帕尼亞人,他命令右翼向迦太基人的左翼進攻,中路已在攻打敵陣,左翼的隊伍脫離了險境,也使迦太基人的輕步兵不敢進犯。
可是哈米爾卡爾想首先讓雇傭兵們看看,他要像對待奴隸一樣懲罰他們。他下令將那十名雇傭兵的使者一個接一個地在城對面的一座小山上,釘上了十字架。
他的軍事天才從未得到過如此充分的發揮,所向披靡,左右逢源。他牽著他們轉了五個月。他有一個目的,正在將他們漸漸引向這個目的。
他們還一直在等著從突尼西亞來的援軍!他們想既然這支援軍這麼長時間還未到來,那就說明它馬上就要到了。況且馬托是個好漢,絕不會丟下他們不管。「明天就到了!」他們心想,可是明天又這麼過去了。
蠻族人背靠一座小山在平原中央負隅頑抗。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取勝的希望,甚至連活命的希望都沒有了;但他們是最精銳、最勇猛、最強壯的戰士。
哈米爾卡爾並不嫉妒漢諾的這些戰績,然而他急於結束戰事,因此命令漢諾回師突尼西亞。漢諾是愛國的,他于指定的日期來到突尼西亞城下。
在那些逶迤起伏的山岡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叢銀白色的東西在閃閃發光。蠻族人被陽光照花了眼,恍恍惚惚見到下面有一團團黑乎乎的龐然大物托著這一叢叢銀白色的東西。那些龐然大物像鮮花開放一樣站了起來。原來那是些全副武裝的戰象,和戰塔里伸出來的一根根長槍。
確實也有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在地洞里藏了些食糧,無非是幾把椰棗,一點麵粉。他們偷偷地在夜間吃這些東西,低著頭,躲在斗篷里。有劍的人寶劍出鞘握在手中;警覺的人背靠石壁站著。
於是執政官輪流和那十個蠻族人握手,僅僅握了握他們的手指;然後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因為他們粘糊糊的皮膚摸上去有種粗糙鬆軟的感覺,使人感到又澀又麻,起雞皮疙瘩。然後他問他們:
錫拉庫薩的統治者伊埃隆也效仿這個榜樣。他為了保住自己的國家,必須在這兩大民族之間搞平衡;因此迦南人的生存與他有切身利害關係。於是他宣布自己是迦南人的朋友,給他們送去了一千二百頭牛和五萬三千內伯爾的純凈小麥。
哈米爾卡爾接受了他們的挑戰。第二天日出時分雙方到拉代斯平原交戰。
史本迪於斯昏倒在席子上。蠻族人似乎唾棄了他,相互擠在一起,沒有怨言,沒有悲傷。
元老們都癱倒在那三十個十字架底下,繩索已經穿過了他們的腋窩。這時那位老朽的執政官終於明白他不得不死了,於是哭泣起來。
他已經派了納哈伐斯回迦太基傳送捷報。那努米底亞國王為自己的功績感到自豪,又去求見薩朗波。
為了讓自己受這個榜樣的帶動,他們互相慫恿挑動。先前曾經拒絕過的人又跑去看那些加拉芒特人,一去就不回來了。他們用劍尖挑著肉放在炭火上烤,用塵土當鹽撒在肉上,爭著要最好的部位。等那三具屍體被吃得精光,大家就用眼光搜索整個平原,尋找其他屍體。
他們脫下鎧甲以便讓劍尖更容易刺進身體,露出了他們曾為迦太基負傷留下的巨大傷疤,就像一些刻在柱子上的銘文。
執政官剛才並不知道這面的情況,突尼西亞城在他面前擋住了城后的一切,陸續派到那兩支部隊去的軍官都沒有回來。後來,逃回來的敗兵講述了他們被擊潰的經過,布匿軍隊停了下來。這件在勝利中降臨的禍事把他們驚呆了,連哈米爾卡爾的號令也聽不見了。
哈米爾卡爾一面聽,一面轉著手指上的一隻粗大的金戒指,就是那隻在肩帶上蓋了迦太基印記的戒指。他把戒指掉到了地上,史本迪於斯馬上把它撿起來;在主子面前,他的奴隸習氣又恢復了。其他幾個人見他這麼低三下四,都氣得發抖。
一個巨大的十字架豎在門口。蠻族人吼著:「這兒!這兒!」可是他叫得比他們更響。他以他們神祗的名義,要他們把他帶去見他們的主帥,因為他有一件關係到他們生死存亡的要事必須面陳主帥。
這時從亂石堆那裡傳來一陣轟響,最上頭的一塊岩石被掀翻了,一直滾落到下面。這些岩石從蠻族人那面的確是無法撼動的,因為他們必須把岩石往斜坡上滾(況且這些岩石都堆擠在狹窄的隘口),而從另一面則相反,只要用力一推它們就滾下去了。迦太基人將岩石一塊塊推了下去。到了日出時分,這些岩石就滾到了平原上,像一座破敗的龐大無比的樓梯的一級級階梯一樣堆在那裡。
他們的夥伴感到害怕,離開了他們的屍首。有人剝走了他們的衣服,這些赤條條、白花花的屍體就留在沙地上、日頭裡。
他們在胸甲騎兵中間走著,用手扶著馬屁股以支撐身子。
漢諾摔倒在草地上。他看見自己周圍還有其他十字架,彷彿把他即將遭受的酷刑事先增加了許多倍。他竭力說服自己,是自己弄錯了。只有一個十字架,甚至努力相信連一個十字架都沒有。最後,他被拉了起來。
他們最初的狂喜已經過去,現在又開始忐忑不安起來。哈米爾卡爾的要求將會是十分嚴酷的。可是史本迪於斯叫他們放心。
有時一隊隊鳥兒在藍天上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飛而過。他們閉上眼睛不願看到它們。
納哈伐斯答道迦太基人正在向突尼西亞進軍,捉拿馬托。他詳細說明了他們獲勝的希望和馬托的弱點。她似乎越聽越為一個不同尋常的願望即將實現而感到高興。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呼吸急促。當他保證要親手殺死他時,她叫了起來:「是的!殺死他!應當如此。」
他還剩有三千名非洲人、一千二百名希臘人、一千五百名坎帕尼亞人、二百名伊比利亞人、四百名伊特魯立亞人、五百名薩謨奈人、四十名高盧人,還有一支那菲爾人的隊伍,那菲爾人是專事劫掠的遊牧部族,在椰棗山一帶加入他們的部隊,這樣他們總共有七千二百一十九名士兵,但是沒有一支小隊是全員的。他們用四足獸類的肩胛骨堵住鎧甲上的窟窿,破破爛爛的袢鞋代替了青銅高靿厚底靴。一些銅片或鐵片使他們的衣服變得十分笨重,他們的鎖子甲襤褸不堪地掛在身上,像紅線一般的傷疤在臂上和臉上的汗毛中間露了出來。
這個蠻族人弄錯了。漢諾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不擇手段的地步,況且他恨透了哈米爾卡爾,只要有一點活命的希望,他就會把哈米爾卡爾連同他的士兵一起出賣給蠻族人。
戰象衝進這片人山人海里,它們胸前的沖角將人群分開;象牙上的矛尖像犁鏵一樣翻起一壠壠人來;象鼻上的大刀又劈又削又砍;戰塔上火箭四射,簡直是些會走路的火山;眼前只剩下一大堆東西,那白色的斑點是人肉,灰色一塊塊的是青銅碎片,紅色噴濺著的是人血。那些可怕的畜生從這一切里走過,犁出一條條黑色的犁溝。有一個頭戴羽飾王冠的努米底亞人駕馭的戰象最為兇猛,那人以可怕的速度投擲著標槍,不時發出一聲又尖又長的哨聲;——那些龐大的畜生像狗一樣馴順,一面進行屠殺,一面回頭看著他的號令。
最後,在銀山和鉛山之間,一個巨石嶙峋的隘口,他們與一支迦太基輕步兵隊伍不期面遇。大部隊肯定在這些輕步兵的前頭,因為他們聽見了腳步聲和軍號聲。迦太基人一見他們就鑽進隘口逃走了。那隘口通往一個斧子頭形狀的平原,周圍是險峻的懸崖。蠻族人衝進去追趕那隊輕步兵。在平原盡頭,另一些迦太基人夾在飛奔的牛群中間亂鬨哄地逃趵。他們看見一個身披紅斗篷的人,都嚷了起來:那一定是執政官!大家又怒又喜,奮力追趕。有些人卻由於遲緩或者謹慎留在了隘口。可是有一支騎兵從樹林里沖了出來,用長矛和馬刀把他們趕了進去,不一會所有的蠻族人都到了下面的平原上。
然而哈米爾卡爾的女兒對納哈伐斯並無愛情。
在最高的一個十字架上,有一條寬大的金絲綬帶閃閃發光,掛在屍首的肩上,這一邊的胳膊不見了,哈米爾卡爾好不容易才認出那是漢諾。他那海綿一樣疏鬆的骨骼在鐵釘上掛不住,四肢一截截地掉下來,——十字架上只剩下一堆不成形狀的殘餘,就像獵戶門上掛著的一塊塊獸肉一樣。
他們停了下來,有幾個人認為還是把馬托找來為妥。於是有人便去找他。
他們現在全都瘦得不成人樣,皮膚上出現一塊塊暗藍色大理石紋斑。第九天晚上,三個伊比利亞人死了。
在這三年戰爭期間,各種猛獸,尤其是獅子,數量都大為增加。納哈伐斯把它們大批趕出巢穴,在後面驅趕著,前面事先每隔一段距離就拴上一隻山羊,把它們引到了斧頭隘;——它們現在全都住在那裡,這時元老院派來察看蠻族部隊殘部生死的人到了。
馬托做了個手勢讓人趕緊動手,便走開了。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緩兵之計而已。
兩天之後天又放晴,飢餓又開始折磨他們。他們有時覺得彷彿有人用鉗子撕扯他們的胃。於是他們抽搐著在地上打滾,往嘴裏一把把地塞著泥土,咬自己的胳膊,一陣陣地狂笑起來。
他們又等了兩天,第三天早上他們作出了決定。他們靠繩索、鶴嘴鎬和插在布條間作為梯級的箭,終於爬上了那些岩石;丟下了大約三千名身體最弱的夥伴,出發去和突尼西亞的蠻族部隊會合。
哈米爾卡爾在南面紮營,納哈伐斯在他右邊據守拉代斯平原,漢諾駐在湖邊,三位將領應當保持各自的陣地,以便同時開始攻城。
這種氣量使蠻族人感到意外,有些人甚至感到恐懼,馬托很遺憾這個信使沒被殺掉。
離隘口最近的人退了回去,可是原來的通道已經不復存在。后隊的人吆喝著前隊的人,要他們繼續往前走;他們擁擠在峭壁之九_九_藏_書間,遠遠地咒罵前面的夥伴,責怪他們連走過的路都找不到。
迦太基的老百姓們開始把鐵釺、鐵條、鐵鎚從努米底亞人的頭頂上扔進去;那些使執政官們談虎色變的人卻死於婦女扔進去的棍棒底下,布匿的下層百姓正在消滅雇傭兵的最後殘餘。
性情粗暴的人先死;非洲人比高盧人更有耐力。查爾薩斯直挺挺地躺在巴利阿里人中間,頭髮披在胳膊上,毫無生氣。史本迪於斯發現了一種植物,長著寬闊的、充滿汁液的葉子。他宣布這種植物有毒,把別人都騙開去,獨自以此充饑。
他們指責他們的首領並且威脅他們。歐塔里特不怕露面,他有一股蠻族人的不折不撓的倔強勁,一天里要到山谷盡頭的那堆岩石前面二十多次,每次都盼著那堆岩石也許已經搬開;他那披著獸皮的沉重的肩膀搖搖晃晃,使他的夥伴們聯想起一頭大熊在春天走出山洞去看積雪是否已經消融的模樣。
他們不是還有二十名在上一次遭遇中抓獲的迦太基俘虜嗎?直到現在為止誰也沒有注意過這些俘虜。於是這些俘虜一眨眼就化為烏有;況且,這也算是一種復讎。——接著,由於必鬚生存,由於對這種食物已經漸漸習慣,由於他們餓得要命,他們就殺掉那些挑水俠、馬俠和雇傭兵的所有僕役。每天都在殺人。有些人大吃人肉,恢復了元氣,也不再發愁了。
他們把他破爛的衣服剝光——他那嚇人的身體就露了出來。這堆難以名狀的爛肉上滿目瘡痍;大腿肥得他看不見自己的腳趾甲;手指上垂著破布似的暗綠色的爛肉;眼淚在他臉上的結節之間流下來,使他的臉呈現出一種怕人的悲傷神情,像是淚水在他臉上所佔的地方比在別人臉上多。他那王家頭帶鬆了開來,和他的頭髮一起拖在塵土裡。
「你還記得去西喀的路上看見的那些獅子嗎?」
況且哈米爾卡爾也曾禁止他的下人讓努米底亞國王走進薩朗波的閨房;他將這種報酬延至戰爭結束,想以此維繫住納哈伐斯的忠誠;納哈伐斯不敢觸怒哈米爾卡爾,就離去了。
不久他們就只剩下五十個人,然後是二十個,三個,最後只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手執戰斧的薩謨奈人,和依然握著劍的馬托。
他們的夥伴離開斧頭隘那天扎埃斯人來了,弄開了隘口的岩石,供養了他們一些日子。
迦太基人將他們手腳捆住,一個挨一個地躺在地上,然後又把大象牽了回來。
漢諾的營盤被摧毀后,他又撲向了他們。戰象出來迎擊。可是雇傭兵從牆上拔下許多引火物,揮舞著火把在平原上前進。那些龐然大物嚇得逃到岸邊跳進海灣,在水裡掙扎著自相殘殺,終於因為身上的鎧甲太重而淹死了。這時納哈伐斯已經派出騎兵,雇傭兵全都撲倒在地下,等戰馬離他們僅三步之遙,他們就蹦起來一匕首把它們開了膛。巴爾卡趕到時,努米底亞人已經傷亡過半。
自從在哈米爾卡爾的營帳里,在五支軍隊的環繞下,他感覺到她那又涼又嫩的小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以後,還沒有再見過她;訂婚儀式舉行過後,她就回迦太基了。他的愛情曾因其他野心而暫時置諸腦後,這時又回到了他的心中。現在他打算享受自己的權利,迎娶她,佔有她。
蠻族人曾經企圖以一些小分隊包抄他,他卻總是擺脫了他們。於是他們就不再分兵了。他們的部隊約有四萬人之眾,有好幾回他們都得意洋洋地看著迦太基人在他們面前退卻。
蠻族人奔到那裡,整夜吃喝。於是迦太基人都鬧了起來,說執政官對蠻族人偏心。
他們的夥伴不見他們回來,以為被他們出賣了。談判代表們一定都賣身投靠了執政官。
執政官的計謀就這麼大功告成了。這些雇傭兵沒有一個人熟悉這座山的地形,他們在隊伍前面一走,後面的人就都跟了進來。那些岩石底部較窄,很容易掀翻,在蠻族人你追我趕的同時,他的部隊在遠處大聲驚叫,彷彿陷入了絕境。當然,哈米爾卡爾也有可能損失他的輕步兵,他的輕步兵只剩下了一半。但為了誘敵成功,他甘願付出二十倍於此的犧牲。
他對蠻族人的膽量顯得十分驚愕,大聲呼喚著他的軍官們。蠻族人紛紛把拳頭伸到他喉嚨口,破口大罵。大家拚命擠上前來,那些抓住他的人好不容易才沒讓他給踩成肉泥。而他則一直試圖在他們耳邊說:「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有的是錢!救救我吧!」他們拉著他,儘管他身軀笨重,卻雙腳離地了。他們已經把元老拖走。他越來越害怕。——「你們打敗了我!我是你們的俘虜!我要贖身!請聽我說,我的朋友們!」他被他們左右兩邊扛在肩上,不住地說:「你們要幹什麼?想把我怎麼樣?我沒有頑固不化,你們都看見了!我一直是個好人!」
他們援助迦太基還有一個更深刻的原因:他們深感如果雇傭兵獲勝,那麼從士兵到洗碗盆的僕役,人人都會造反,任何政府、任何家族都無法抗拒。
迦太基人逼近時發現城牆上有個人腰以上都暴露在雉堞之上。在他身邊飛舞的亂箭並不比一群上下翻飛的燕子更使他害怕。不可思議的是,沒有一支箭射中他。
歐塔里特手下只剩五十名高盧人了。他正想自殺一了百了,忽然看到對面山頂上好像有一個人。
第二天,在同一個時辰,留在斧頭隘里的最後一個人咽了氣。
他們來到軍官面前,央求給點能夠平息他們痛苦的東西。軍官們絲毫不加理會,——有的甚至發起火來,撿起一塊石子照著他們劈頭蓋臉扔去。
最後,他們猛地向上衝去,廝殺重新開始。雇傭兵們常常向他們叫道願意投降,等他們走近身來,卻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只一下,就結果了自己的生命。死者一個個地倒下,生者站到他們的屍體上繼續抵抗。這樣一層層地堆上去。簡直像一座金字塔。
可是地平線上爆發起一片鼓聲。一大群老人、病人、十五歲的孩子,甚至女人,再也不能抑制住自己焦慮的心情,於是離開迦太基前來助陣。他們從哈米爾卡爾府上牽來了共和國僅剩的一頭大象——那頭被割掉鼻子的大象,為的是有個龐然大物作為保護。
於是他們全都面面相覷,默默無言。他們頹然蹲下,只覺得背脊上直冒涼氣,眼皮沉重得睜不開來。
可是他對元老們卻顯得十分倨傲。他改變了他們的各項安排,為自己的部下要求各種特權,將他們安置在重要的崗位上,因此蠻族人看見努米底亞人站在箭樓上都大吃一驚。
史本迪於斯撿起一隻牛頭,然後用兩根腰帶做成一頂冠冕,插在牛角上,又用長竿挑將起來,表示求和的意思。那迦太基人不見了。大家都等待著。
平原上東一處西一處鼓起的死人堆中,有個比幽靈更模糊的人影站了起來。於是有隻獅子走了過去,它那雄偉的身軀在猩紅的天幕上刻畫出一個黑色的剪影;——它到了那人跟前,一掌就把他打翻在地。
雨點拍打著千家萬戶的平台,又從平台上溢出,在院落里形成湖沼,在樓梯上形成瀑布,在街角形成旋渦。雨水像成片成片沉重溫暖的潑水,又像一道道密集的光線傾瀉下來,所有建築物的屋角都有粗大的水柱衝下來,濺起無數水沫;所有牆壁上都好像掛下來一道道白色的簾幕;所有神廟的屋頂都沖洗得乾乾淨淨,在閃電里烏油油地發亮。千百道激流衝下衛城,房屋忽然倒塌了,房檁、灰泥、傢具都卷進了在街石上洶湧奔騰的水流。
一見到這個景象,突尼西亞的守軍立即開城出戰。
許多人手中已經沒有武器,他們撲到迦太基人身上,像狗一樣咬他們的臉。高盧人出於高傲,脫掉了身上的戰袍,遠遠地露出高大白皙的身軀;他們還將身上的傷口弄大,去嚇唬敵人。在布匿方陣當中,大家已經聽不出傳令兵的喊聲,只有飄揚在塵霧之上的軍旗重複著他們打出的信號,於是每個人都隨著周圍的龐大方陣進退起伏、變換陣形。
它們除了胸前的長矛、巨牙頭上的鐵刺,身上披的青銅甲片,和護膝甲上挺出的利刃,還有長鼻末端扣著一隻皮環,用以固定一把大刀的刀柄。那些戰象同時從高原盡頭襲來,四面八方,齊頭並進。
他們的胸膛像踏碎的箱子一樣爆裂開來,戰象每走一步就踩死兩個人,它們的大腳一陷進人體,屁股就一扭,看上去像瘸腿一樣。它們就這麼一直走到隊伍盡頭。
「不!我只要十個就夠了。」哈米爾卡爾溫和地回答。
所有蠻族人都有氣無力,躺在地上。在他們的行列中間時而這裏走過一名老兵,時而那裡走來一名老兵,他們大罵迦太基人,大罵哈米爾卡爾——甚至大罵馬托。儘管他對他們的災難毫無責任,但他們覺得如果馬托同他們一起受罪,他們會好一點。罵完之後他們又呻|吟起來;有幾個人像小孩子一樣低聲啜泣著。
在懸崖上俯身張望的那個迦太基人回城復命去了。
哈米爾卡爾答道他接受他們的申辯。因此和約即將締結,而這將是永久的和平!但他要求交給他十名雇傭兵,由他來挑選,而且不能帶武器,不|穿上衣。
他們互相交換了項鏈和耳環,這是以前他們共同經歷患難之後,在歡慶大難不死的時刻相互贈送的禮物。人人都要求讓自己去死,誰也不肯去殺自己的夥伴。處處都能看見年輕的對鬍子花白的說:「不,不!你比我強壯!你將來可以為我們報仇!殺了我吧!」鬍子花白的回答:「我沒有那麼多年好活了!照著我心口來吧,別多想了!」那些親兄弟手拉著手相互凝視;情人伏在情人的肩頭上,站著流著淚相互訣別。
可是那個希臘人提高了嗓門,他曆數了漢諾的罪行(因為他知道漢諾是巴爾卡的政敵),又試圖以他們目前苦難的具體情節和他們往日對他的忠誠來打動他。他說了許久,滔滔不絕,狡詐陰險,甚至慷慨激昂;後來,他順著自己的思路越說越興奮,忘了自己的私心和自卑。
他們沒有料到條件如此寬大;史本迪於斯叫了起來:
他們保證要回到夥伴中去實施他們的諾言。
風從沖溝那邊吹來,使沙子漫過狼牙閘門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無盡無休。蠻族士兵的斗篷和頭髮都蓋上了一層沙子,彷彿土地爬到了他們身上,想把他們埋葬在這裏。沒有任何動靜,那永恆存在的大山每天早上都似乎變得更加高峻。
納哈伐斯說完話,薩朗波沒有回答,默默地打量著他。他穿著描花亞麻袍子,袍子的下擺飾有金絲流蘇。兩支銀箭插在耳際的髮辮里。右手拄著一支長矛的木杆,木杆上飾有琥珀環的槍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