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三章 摩洛神

第十三章 摩洛神

那奴隸渾身發抖,吞吞吐吐地說。
「讓他上來!」
人家怎麼會把他當作漢尼拔呢!可是沒有時間另找一個了!哈米爾卡爾瞪著吉德南,恨不得把他掐死。
然而這些攻城器械摧毀不了迦太基人的城牆,城牆由兩堵高牆中間填滿泥土築成,攻城器械打壞了緘牆的上部,可是迦太基人每次都把損壞的地方重新砌上。馬托下令建造木質箭樓,要和迦太基人的石箭樓一般高。他們把草皮、木樁、卵石和小車連同輪子統統扔在護城壕里,以便更快地將它填沒;在它被填沒以前,鋪天蓋地的人群已經動作一致地在平原上滾滾而來,像漲潮的海浪一樣拍打著城牆腳下。
這一天雙方沒有交戰,大家都太疲勞了。睡著的人就像死人一樣。
有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選派精兵乘坐駁船、木板,在港口向右拐彎,到岱尼亞登陸。然後行進到蠻族人的第一線,由側翼進攻他們,大殺一通。又派人用繩索縋下城牆,焚毀雇傭兵的工事,然後回到城上。
哈米爾卡爾側耳聽了一會兒,一直害怕他們又走回來。後來他又想幹掉那奴隸以便確保他不說出去;然而危險還沒有完全過去,奴隸的死亡如果激怒了神靈,很可能會報應在他兒子身上。於是他改變了主意,叫達娜克把廚房裡最好的東西給他送去:一塊羊肉、若干蠶豆和石榴果醬。那奴隸好久沒吃東西了,他撲了上去,眼淚滴到盤子里。
史本迪於斯將三個大型投石器布置在三個主要的城角上,每個城門前面都安排了一根羊頭撞錘,每座箭樓面前都擱上一門弩炮,還有一些弩炮車在後面開來開去。可是他們必須防止被圍的迦太基人用火燒它們,還要先填平擋住他們去路的護城壕。
老百姓整夜都三五成群地在街頭議論。有些人說應該撤走婦女、病人和老人;還有些人則主張放棄迦太基城到遠處的殖民地去安身。可是船隻不夠,直到日出大家也沒有作出任何決定。
七十二名蠻族士兵拽著拴在一根大粱底下的七十二根繩子,大樑用許多鏈子橫吊在一個直角形支架下面,大樑頂端是一個青銅鑄的羊頭撞錘。大樑外面裹著牛皮,箍著一道道鐵箍,有三個人的身子那麼粗,一百二十肘長,在一大堆赤|裸的胳膊的推拉之下,它有規律地搖晃著,時而向前,時而向後。
這時大家聽見一陣赤腳跑路的聲響,以及好像猛獸撲來時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在第三條長廊門口的象牙柱之間,出現了一個面色慘白、神情可怕的人。他張開雙臂喊道:
馬托想登上第一個準備好的天平雲梯,史本迪於斯把他攔住了。
等到活動攻城塔離城牆三十步左右時,他下令在房屋之間、街道上空架起木板來,從各蓄水池一直架到城牆。人們排列成行一個傳一個地不斷將盛滿水的銅盔和雙耳尖底瓮傳到城牆上倒掉。迦太基人看到浪費了這麼多水都大為不滿。攻城錘撞擊著城牆;忽然一股水流從鬆動的石塊縫隙間進射出來。於是那座有九層高、容納並使用三千多名戰士的青銅的龐然大物開始慢慢地像船隻一樣搖晃起來。原來從城牆上滲透下來的水泡壞了它前面的道路,它的輪子陷進了泥淖;在第二層的牛皮簾幕間,史本迪於斯露出頭來,鼓足腮幫吹著一隻象牙小號。那座龐大的機器彷彿抽筋一樣掙起身子,前進了約有十步;可是地面變得越來越軟,泥漿沒過了車軸。攻城塔停下來,嚇人地朝一側傾斜著。投石器一直滑到了平台的邊緣,被大桿上裝載的石彈拖著跌了下去,砸壞了下面幾層塔。站在門口的士兵全都跌入虛空,或是吊在長梁的末端。他們的重量加劇了攻城塔的傾斜,它的全身關節都在劈啪作響,四分五裂。
最後,他勁兒也使光了,脾氣也發夠了,終於進入夢鄉,但睡得很不踏實。他在夢裡說著話,背倚著一隻猩紅靠枕,頭略微後仰,小胳膊攤開,伸得筆直,像在發號施令。
城牆下面聳立起一片樹林般的投槍、長矛和寶劍。這一片槍矛刀劍朝著城牆撲來,長梯靠到了牆上,垛口上出現了蠻族士兵的腦袋。
「向你致敬,太陽!陰陽兩界的君王,自我生育的造物主,父與母,父與子,神與女神,女神與神!」他們的歌聲淹沒在突然爆發出來的樂器的震響中,這些樂器是為了掩蓋住當作犧牲晶的童男童女的哭叫聲而演奏的。舍米尼特八弦琴、基尼爾十弦琴、內巴勒十二弦琴,一起吱吱呀呀、錚錚蓬蓬地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巨大的羊皮袋上豎滿長長短短的樂管,啪嗒啪嗒地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掄臂敲打的鈴鼓響起了低沉急促的鼓點;儘管號角吹得震天響,卻蓋不住像蝗蟲翅膀一樣不停拍打著的鐃鈸的喧聲。
哈米爾卡爾沒有泄氣,他指望著出現一個機遇,一個決定性的非常事件。
有天晚上他們正這樣面對面地坐著,達娜克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有個老人帶著一個孩子等在院子里,要見執政官。
薩朗波又哄他說強盜要來把他關到監獄里。他答道:「他們敢來我就把他們全都殺掉!」
「難道你要把他?……」他沒有力量把話說完了。哈米爾卡爾停下腳步,很驚異他會如此痛苦。
第一類投石機械由一個方框、兩根直柱、一根橫樑構成。前部有個圓柱體帶纜繩的部件,絆住一根粗木杆,木杆末端有個勺狀物,用以擱置石彈,另一端固定於絞成一股的幾根繩索上。一鬆開纜繩,木杆便彈起來,打到橫樑上,而木杆被橫樑擋住時的一震,又加強了投擲的力量。
他們推來以青燈芯草編的柵欄和橡木拱架構成的長廊,就像在三隻輪子上滾動著的巨大盾牌;一些覆蓋著新鮮皮革而且填充著海藻的小房屋遮蔽著幹活的人們;那些投石器和弩炮則用繩編的簾幕掩護起來,簾幕用醋浸泡過,不怕火燒。婦女和小孩都到沙灘上撿石頭,用雙手捧著泥土給士兵們送去。
他拍了三下巴掌,吉德南應聲而到。
現在沒水了該怎麼辦?況且蠻族人為數眾多,他們緩過勁兒就會捲土重來的。
他們都戴上了最華貴的飾物以表示對摩洛神的敬意。鑽石在黑色的衣袍上閃耀光芒,可是戒指卻總是從變瘦的手指上滑下來,——什麼也沒有這個默默無言的人群那樣陰森可怖,他們的耳墜拍打著蒼白的臉龐,他們的金冠緊箍著由於極度絕望而皺蹙著的額頭。
他們突然來到哈米爾卡爾家裡,在花園裡找到了他。
「拉彌亞在哪兒?」他問。
起初他好像吃了一記悶棍。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任何否認都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哈米爾卡爾鞠了一躬,將他們領到商行里。奴隸們見到他的手勢奔了過來,在商行周圍警戒起來。
史本迪於斯仍然一意圍城。他試圖發明一些可怕的、從未有人造出過的攻城機械來。
他瞥見他們戰盔上的羽飾在人群中七零八落漸漸被人群淹沒,他們要全軍覆沒了;他忙向他們衝去;於是紅色羽飾組成的圓陣又逐漸收攏,不久他們會合起來,將他團團圍住。可是從側面街口裡衝出一大群人。他被攔腰抓住,抱了起來,一直拽到了城牆外面,土城上最高的地方。
馬托起初還能克制住自己,沒有參加戰鬥,以便更好地同時指揮所有的蠻族部隊。只見他一會兒沿著海灣與雇傭兵們一起行進;一會兒在瀉湖旁邊的努米底亞人中間;一會兒又在突尼西亞湖畔的黑人那裡;他從平原深處驅使一批又一批士兵不斷前來進攻迦太基人的防線。漸漸地他越來越靠近戰場,鮮血的腥味、屠殺的場面、無數軍號震耳欲聾的喧聲,終於使他怦然心動。於是他回到自己的帳篷,脫下鎧甲,披上獅皮,這樣裝束格鬥起來比較方便。獅吻扣在頭上,一圈獠牙圍著臉龐,兩隻前爪交叉在胸前,兩隻后爪一直垂到膝蓋下方。
「你把他藏在你這裏,聽到嗎!任何人,即使是府里的僕人,也不能知道他在這裏!」
童男童女們緩緩升了上去,由於騰起的煙霧形成了許多高大的旋渦,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隱沒在雲端里。他們全都一動不動,手腕和腳踝都被縛住,包著他們的黑紗使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也沒人能認出他們來。
然後,在門外,他又一次問伊迪巴勒是否肯定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其他蠻族人衝過來救援他們,擠成了結結實實的一團。迦太基人縋下城來,從後面攻擊他們,盡情殺戮一番。可是裝備著鐮槍的戰車趕過來了,在這一大群人的周圍疾馳。迦太基人回到了城上。夜幕降臨,蠻族人漸漸撤了回去。
哈米爾卡爾一下撲到那奴隸身上,用手捂住他的嘴,用比他更大的聲音喊道:
那蟒蛇又病了。老用人達娜克卻對此感到高興,因為薩朗波反而顯得好了起來,她深信蛇的衰弱是由於它帶走了女主人的委頓。
「我的孩子啊!」
這時有個身穿白色長袍的人正在城牆邊上遊盪;對於周圍的死亡無動於衷、漠然置之。有時他手搭涼棚尋找著什麼人,馬托正好從他下面走過。突然,他的眼睛噴出怒火,他那鐵青的臉痙攣起來,他舉起消瘦的雙臂對馬托破口大罵。
漸漸地有人走進了圍柵,他們走到那些小徑的盡頭,將珍珠、金瓶、酒杯、燭台、自己的所有珍寶,全都扔進火里;祭品越來越貴重,越來越多。最後,有個人趔趔趄趄地走了進來,他的臉因恐怖而變得極度蒼白醜陋,他把一個孩子推了下去;接著,只見神像手裡捧著一小團黑色的東西,放進黑洞洞的大口裡。祭司們俯身於大圓石板邊上,——一首慶祝死亡的歡樂和永恆的復活的讚歌轟然響起。
他們把奴隸武裝起來,軍火庫分發一空,公民各自都有崗位和職責。投誠的士兵中還有一千二百人沒有戰死,執政官讓他們全都當上了軍官;木匠、兵器匠、鐵匠和金器匠被指派製造作戰機械。迦太基人保存了幾部作戰機械,儘管與羅馬媾和的條件禁止迦太基擁有這種武器。他們修復了那些機械。這種活計他們非常拿手。
儘管有了這些業績,那三架大投石器仍然片刻不停。它們造成的損害簡直https://read.99csw.com不可思議,比如:有個人的腦袋飛到了西西特會的三角楣上;在基尼斯多街,一個正在分娩的婦女被一大塊大理石砸死了,而她的孩子連同床鋪一直飛到了西那辛街口,床上的被子也是在那裡找到的。
這時哈米爾卡爾命人豎起一些十字架,敢於談論投降的人一律釘十字架;連婦女們也都編入軍隊。他們在街頭露宿,焦慮不安地等待著。
迦太基人也在做準備。
可是沙哈巴蘭由於受過宮刑不能參与拜神儀式。那些披著絳紅斗篷的祭司把他逐出圍牆之外。他出了圍牆之後,又繼續圍著各廟的僧眾轉了一圈,於是這個從此沒有了自己崇拜的神祗的祭司便消失於人群之中。人們見他走來都紛紛閃開。
摩洛神的大祭司們在大圓石板上來回踱著,打量著人群。
從日神街一直到草市,整條巡邏道現在已落入蠻族軍隊手中。那些薩謨奈人正在用長矛結果氣息奄奄的傷員,或是一隻腳踏著城牆,俯視著腳下那一片片冒煙的廢墟和遠處重新開始的激戰。
蠻族人看到他們這些準備都焦躁起來,想立即開始攻城。他們往投石器里裝的石塊太重,結果折斷了木杆,進攻因而延遲。
哈米爾卡爾輕手輕腳地摸索著周圍的牆壁往回走去。到了那間大廳,月光從圓屋頂的一個縫隙里射進來,那奴隸吃飽了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大廳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睡著了。他凝視著那奴隸,一種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用靴尖把一塊地毯撥到他腦袋下面。而後他抬起眼睛遙望月神,那一彎細細的新月在天上灑下清輝。他感到自己比眾神更有力量,心中充滿對他們的蔑視。
現在誰也看不見他了,他不必觀察四周了,於是他鬆了一口氣。他像一個找到自己丟失的頭生兒的母親一樣撲到兒子身上,把他緊緊摟在懷裡,又哭又笑,用最甜蜜的稱呼呼喚著他,不住地親吻著他。小漢尼拔被這種可怕的親熱嚇著了,反倒安靜起來。
不時有一排排精赤條條的男子張著雙臂相互搭著肩膀來到廣場。他們從胸膛深處發出一種嘶啞的、瓮聲瓮氣的喊聲;他們的眼珠緊盯著那巨大的神像,在塵埃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身子有節奏地一齊擺動著,像是同一個人在行動,他們實在太狂熱了,神廟的奴隸只得用棍棒來維持秩序,讓他們趴在地上,臉貼著青銅柵欄。
「沒有,」老奴說,「街道上空無一人!」
但是水源從第二天開始就越來越少,第三天晚上就完全枯竭了,於是元老院的政令又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摩洛的祭司們也開始進行他們的工作了。
一股香料的氣味在街頭散發開來。原來所有的神廟都同時打開了,各廟的聖幕安置於車子或由祭司們抬著的轎子上從廟裡魚貫而出,聖幕四角上巨大的一簇簇羽飾在晃動,尖尖的聖幕頂上綴有水晶球、金球、銀球或銅球,光芒四射。
哈米爾卡爾把重武裝步兵派去守城,每天早上給他們喝些能夠抗毒的草汁。
這時,用蘆薈、雪松、月桂點燃起來的火堆在神像兩腿之間熊熊燃起。神像巨大的雙翼的翅尖插在火焰之中,抹在身上的香脂像汗水一樣從青銅的四肢流淌下來。神像腳下踩著的圓石板周圍,裹在黑紗里的童男童女圍成一圈。毫不動彈,神像長得出奇的胳膊直垂到他們頭上,彷彿要用雙手抓住這個花圈帶上天去。
原來是那座龐大的活動攻城塔,被一大群士兵簇擁著前進。他們有的用手拉,有的用繩牽,有的用肩膀頂,——因為從平原到工城的地面上升坡度雖然不大,對於這樣沉重無比的機械來說卻還是難以行進。其實它有八個箍鐵的輪子,而且從一早就開始這樣緩緩地前進,就像是一座山峰在攀登另一座山峰。然後,從攻城塔底層伸出一根巨大的羊頭撞錘;上面三層朝向迦太基的門全都放了下來,露出裏面那些頂盔胄甲,鐵柱一般的兵士。可以看見有人在貫通上下各層的兩個梯子上攀上攀下。有些士兵等在門口,只要門上的鐵鉤搭上城牆就沖將過去。頂層的平台中間,弩炮的弦索絞緊了,投石器的大桿也壓了下來。
土城上堆滿屍首,簡直使人以為它是用人體築成的。屍首當中聳起覆蓋著甲胄的活動攻城塔,不時有一些巨大的碎塊從塔上掉下來,就像一座傾頹的金字塔滾落下來的石塊一樣。城牆上可以看出一道道寬寬的鉛水流過的痕迹。東一座西一座倒塌的木箭樓在燃燒;城裡的房屋若隱若現,就像廢棄的圓形劇場的階梯座位一樣。
在每頂聖幕前面都有一個人,頭上穩穩頂著一隻大缸,缸里香煙氤氳。四面八方雲煙繚繞,在這一團團煙霧裡依稀能夠辨認出帷幕、水晶墜子和聖幕上的刺繡。聖幕重量太大,只能緩緩行進。車軸有時卡在路邊,信徒們趁機用衣服去接觸神像,然後當作聖物保存起來。
元老們開會商議此事,會議開了許久。漢諾也出席了,他已經無法坐著,只好躺在門口,幾乎被大掛毯的流蘇遮沒了大半個身子。而當摩洛的大祭司問他們是否願意交出自己的孩子,他的聲音突然在暗影里響了起來,就像岩洞深處的精靈發出的吼聲一樣。他說他很遺憾,沒有親骨血可奉獻;說著他注視著坐在他對面的、大廳另一頭的哈米爾卡爾。執政官被他的目光盯得亂了方寸,不由垂下眼皮。元老們一個接著一個都點頭表示贊成;這樣,按照慣例,他只好回答大祭司:「是的,就這麼辦吧!」於是,元老院就以一句慣用的婉轉的辭令頒布丁獻祭的政令,——因為有些事情說比做難。
「滾!」他吼道;那奴隸總管趕緊溜走了。
出於一種不可理解的矛盾心理,他不能原諒這位少女聽從了他的命令;——沙哈巴蘭全都猜到了,——這個念頭纏擾著他,加劇了他因沒有性能力而產生的嫉妒。他指責她是引起這場戰爭的禍水。照他的說法,馬托攻打迦太基就是為了奪回天衣;於是他破口大罵、恣意嘲笑這個妄想擁有聖物的野蠻人。然而這些並非他真正想說的話。
他依然系著那條結實的軍用腰帶,腰帶上別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雙面斧。他雙手舉著一把巨大的寶劍從城牆缺口裡猛衝過去。他就像一個修剪樹枝的工人剪著柳枝,一心想盡量多剪一些多掙點錢,一面前進,一面砍殺著周圍的迦太基人。他用劍柄打翻那些企圖從側面擒獲他的人;用劍尖刺穿那些從正面進攻他的人;用劍鋒劈死那些轉身逃走的人。有兩個人同時撲到他背上,他往後一跳,把他們擠死在一扇門上。他的寶劍忽起忽落。在一個牆角上寶劍崩斷了。於是他舉起沉重的戰斧,如入羊群似地砍殺著前後左右的迦太基人。他們紛紛躲避開來,結果他單槍匹馬衝到了衛城腳下的第二道城牆前面。從山頂扔下來的東西堵住了梯級,堆得比城牆還高。馬托在一片廢墟中間回過頭召喚他的夥伴。
北面和東面有大海和海灣作為屏障,難以接近。在面對蠻族人的城牆上,他們運來許多檑木、磨盤石、裝滿硫磺的罈子,盛滿油的大缸,砌起來許多爐灶。大家把石塊堆在箭樓的平台上,那些貼著城牆搭建的房屋都填滿了沙子,以便增加城牆的牢度和厚度。
太陽下山了,神像頭頂堆積著煙雲。火堆現在已經沒有火焰了,只剩下一堆金字塔般的木炭,一直埋到神像的膝蓋。神像渾身通紅,好像一個滿身血污的巨人,腦袋向後仰著,彷彿醉得站立不穩了。
最後,大家都承認這座城池是無法攻克的,除非築起一道高與城牆相齊的長長的土城,以便與迦太基人處於同樣高度作戰;土城頂上還要鋪上石板,讓攻城機器在上面移動。到那時候,迦太基就無法防守了。
聖幕里供奉著迦南人的神祗,它們是從至高無上的神祗身上分化出來的,如今又回到自己的本原前面,在它的神力面前卑躬屈膝,在它的光輝面前自認不如。
有些人披著用撿來的破布拼成的斗篷,以表示對時局的絕望。他們站在十字街頭,大聲疾呼反對元老們,反對哈米爾卡爾,向百姓們預言全面毀滅即將到來,號召他們摧毀一切、為所欲為。最危險的是那些喝天仙子汁的人,他們藥性發作起來便以為自己是群猛獸,撲到過路行人身上,將他們撕成碎片。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把迦太基的防務都丟到了腦後。執政官想收買另一些人支持他的政策。
蠻族人的怒氣越來越大。遠遠地可以看見他們剝取死屍身上的脂肪給作戰機械抹油。還有一些人拔下死屍的指甲一片片縫綴在一起做鎧甲。他們還想出來用黑人帶來的一罐罐蛇當炮彈,放在投石器上,陶罐在街石上跌得粉碎,蛇東竄西遊,遍地皆是,彷彿是它們在不停繁殖,就像是從牆壁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來的一樣。蠻族人並不滿足於這樣的發明,後來又加以改進,他們把各種各樣的垃圾投擲進來,例如人糞、臭肉、屍首等等。瘟疫又開始流行。迦太基人的牙齒從嘴裏脫落下來,牙齦失去了血色,就像長途跋涉、過度疲憊的駱駝的牙齦一樣。
一股股濃煙衝天而起,翻滾的火星消失在黑暗的天穹里。
哈米爾卡爾終於回到薩朗波房裡,解開了漢尼拔身上的絲絛。孩子大發脾氣,把他的手咬出了血。他撫摸著孩子,把他推開。
「幹什麼?」執政官問。
最後,羊頭撞錘撞破了日神門和塔嘎斯特門。可是迦太基人在裏面堆了大量建築材料,城門打不開來,依然屹立著。
營造這些機械需要精密的計算。木料要挑選最堅硬的樹種,傳動系統全用青銅鑄成,並靠槓桿、滑車系統、絞盤或絞車來繃緊弓弦,靠粗壯的支軸來變換射擊方向,靠一些鋪在地上的圓柱把它們向前推進。而體積最為龐大的則是一個部件一個部件運來,在敵人面前裝配起來的。
馬托聽不見他罵些什麼,但他感覺到那狠毒激怒的目光九九藏書直刺進他的心裏,使他不由大吼一聲。他把長斧朝沙哈巴蘭扔去,有些人向沙哈巴蘭撲去;馬托看不見他后,筋疲力盡地仰面倒下。
到了關奴隸的地牢附近,從一棵棕櫚樹下傳來一個悲哀央求的聲音,囁嚅地說:「主子!主子啊!」
「巴爾卡!我們是為了你所知道的那事而來的……你兒子呢?」他們又說,上個月有天晚上有人在馬巴勒一帶見到過他兒子,由一個老頭領著。
那些攻城機械的名稱多得不可勝數,幾世紀間已經變更了好幾次,但大體上可以分成兩大系統,一類的作用原理與投石器略同,另一類則與弓弩相似。
第二類機械的原理比第一類複雜:那是一根小圓柱,中間固定在一根橫粱上,圓柱上有一道與橫樑相垂直的小溝,橫樑兩頭擱在兩根樁子上,樁子間繃著擰成麻花的馬尾,馬尾里夾著兩根小木棍,一根弦索兩端系在木棍上,把弦索拉到圓柱的那道小溝底下的一塊青銅板那裡。一按綳簧,銅板就順著溝槽向前滑動,將槽中的箭射出去。
那三個身穿黑袍的人在大廳里等著他,站在石頭圓盤邊上。他馬上撕碎衣袍在石板地上打滾,發出尖利的叫聲:
攻城機械已經豎立在土城上,雖然土城還沒有全都堆到城牆的高度。在二十三座箭樓面前矗起了二十三座木箭樓。所有的天平雲梯都已安裝就緒,在正中稍微靠後的地方兀現出德米特里一世發明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活動攻城塔,史本迪於斯終於把它造了出來。它像亞歷山大城的燈塔一樣呈金字塔形,有一百三十肘高、二十三肘寬,共分九層,自下往上一層比一層小,層層都有青銅甲片護著,開有許多門戶,裏面裝滿士兵,在最高的平頂上屹立著一架投石器,兩旁各有一架弩炮。
可是現在薩朗波一點也不怕他了。她過去的種種苦悶焦慮已經煙消雲散。她的心情如今出奇地平靜。她的眼神不再游移不定,放射著清澈的光芒。
伊迪巴勒走了進來。他沒有跪下來叩頭,手裡牽著一個小男孩,裹在一件羊皮斗篷里,他揭開遮住孩子面孔的風帽說道:
哈米爾卡爾這下子不用擔心別人搶走他的兒子了。這個地方沒人能夠進來,有一條只有他知道的地道直通海岸。他向四周掃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他把孩子放在一面金盾旁邊的矮凳上。
斑岩承水盤裡還盛著些清水是供薩朗波凈體時使用的。執政官克制住厭惡和高傲,把孩子浸到水裡,像個奴隸販子似地用刷子和紅土給他搓洗起來。然後他從牆上的架子里拿了兩塊猩紅色的正方形布料,一塊搭孩子胸前,一塊搭在背後,在頸窩用兩根鑽石別針別住。他在他頭上灑了些香水;在他脖上掛了一串琥珀項鏈,給他穿上珍珠後跟的拖鞋,——是他女兒的拖鞋!他又羞又氣地頓著腳。薩朗波忙著幫助他,臉色和他一樣蒼白。那孩子笑嘻嘻的,被這些華麗的服飾弄得眼花繚亂,甚至連膽子也大了起來,開始拍著手跳跳蹦蹦。哈米爾卡爾一把拉走了他。
他們把神祗當作一些殘暴的主人,可以用央求來平息其怒氣,用禮品來加以收買。所有的神祗都不如吞噬一切的摩洛神強大。人類的生命,甚至肉體,都屬於他;——因此,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迦太基人的習俗是獻給他一部分生命,以平息他的怒火。他們常用毛線搓成的燈芯燙孩子的前額或後頸,這種向神祗還願的方式能帶來大量收益。因此祭司們總忘不了推薦這種最簡便溫和的辦法。
馬托見狀大怒,每一個挫折都使他的怒氣有增無已,以致做出一些可怕怪誕的事來。他在腦子裡召喚薩朗波前來同他幽會;然後就在約會地點等著她。她沒有來,這在他心目中是又一次背信棄義,——打這以後,他開始恨她。就是看到她的屍體,他大概也會掉頭走開。他在前哨加派了雙崗,在城牆下面埋下許多尖叉,在地面設置了許多陷阱,並且命令利比亞人把整座樹林的木材給他搬來,縱火焚燒迦太基,如同用火燎熏狐穴一樣。
不一會兒,雙方的隊伍就擰成了一股人體組成的粗大鏈條,在土城的間隙處形成一些大疙瘩,在兩頭則比較鬆散。這根鏈條不停地翻滾著無法前進一步。他們相互撕拽著像摔跤家一樣趴著壓倒對方。婦女們俯身在雉堞上拚命嚎叫,蠻族士兵抓住她們的頭巾把她們拉下來,她們雪白的身體一下子露了出來,同拿著匕首刺進她們身體的黑人的臂膀對比簡直白得耀眼。屍首擠在人群中依然直立著,它們靠在夥伴們的肩頭瞪著眼睛站立好幾分鐘才倒下去。有些人太陽穴被梭鏢刺了個對穿,像熊一樣擺著腦袋;有些人張嘴要叫,就依然大張著嘴死了;有些砍斷的手掌四處橫飛。在那場激戰里有許多驚心動魄的場面,倖存下來的人很久以後還在談論。
平原上只見黑壓壓的一片攢動的人群,從暗藍色的海灣直到銀白色的瀉湖;突尼西亞湖被鮮血染紅了,在遠處像一大片猩紅的血泊似地伸展開來。
一天清晨,日出以前不久(那天是尼桑月七日),他們聽到所有蠻族人齊聲發出一聲吶喊,鉛管號吹響了,巨大的帕夫拉戈尼亞牛角號像公牛一樣吼叫著。大家都站起來奔上城牆。
他們中間最聰明的試圖挖掘地道,可是地面沒有撐牢,坍了下來。他們又在其他地方挖地道;哈米爾卡爾將耳朵貼在一面銅盾上,每次總能猜出他們地道的走向。他在那些木質箭樓的必經之路下面挖了一系列對抗地道,雇傭兵將木箭樓向前推進時,這些箭樓就陷進了坑裡。
哈米爾卡爾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神祗的啟示,還是對於他父親過去透露給他的秘密的朦朧回憶;總之,開完元老會議他就下到海灘,和家奴們一起在沙礫間尋覓水源。
麥加爾特神的聖幕是絳紅色細布的,裏面點著一盞石油長明燈;日神的聖幕是青紫色的,裏面豎著一尊牙雕陽|具,周圍鑲有一圈寶石;在埃斯克姆大神的天宇一般蔚藍的帷幕間,睡著一條盤成一團的蟒蛇;而那些巴泰克諸神在祭司們懷抱里就像一些裹在襁褓之中的巨大嬰兒,腳跟都快碰到地面了。
富豪、元老、婦女,整個人群都擠在僧眾後面和房頂的平台上。漆成五顏六色的星星不再旋轉了,聖幕都安放在地上,香爐的煙霧筆直地升上天宇,宛如一些巨大的樹木在藍天上層開青色的枝條。
各神廟的大祭司們成天惶惶不安。月神拉貝特娜的大祭司們更是感到害怕——天衣的失而復得未起任何作用。他們躲在像堡壘一樣不可侵犯的第三道圍牆裡。只有一個人冒險外出,此人便是大祭司沙哈巴蘭。
摩洛神終於到了廣場正中,他的祭司們用柵欄圍起一道圍牆隔開人群,他們自己則守在神像腳下,環侍四周。
哈米爾卡爾臉色發白了,接著,他趕忙答道:
作為祭品的童男童女剛到洞口就像一滴水掉到燒紅的鐵板上一樣消失了,一股白煙在一片火紅的顏色中升起。
一連幾天雇傭兵們一再發動進攻,希望憑著優勢的兵力和過人的勇氣一舉取勝。
這時從廣場里走過一個身穿白袍的人來。他慢慢地穿過人群,大家認出他是一個月神的祭司——沙哈巴蘭大祭司。於是噓聲四起,因為這天在所有的人心目中至高無上的是雄性專制的道理,月亮女神被人忽視到了無人察覺月神祭司缺席的地步。等到大家看見他打開專供奉獻犧牲的人進出的柵欄門,就更是目瞪口呆了。摩洛神的祭司們認為他是來侮辱他們的神祗,便使勁揮舞手臂,想把他趕出去。他們吃的是燔祭的祭肉,穿的是王公貴族般的絳紅衣袍,頭戴三層金冠,大聲噓趕著這個因苦行而精疲力竭的面色蒼白的閹人,他們的怒笑使他們像陽光一樣在胸脯上展開的黑鬍子劇烈地抖動起來。
然後他來回踱著,舉起雙臂,轉來轉去,直咬嘴唇。然後他兩眼發直地站住了,喘著粗氣,好像快死了一樣。
他施捨衣服、鞋子和酒。他把家裡儲存的麥子全部施捨掉了。他甚至讓百姓走進他的宮殿,他打開廚房、倉庫和所有房間——薩朗波的房間除外。他宣布六千高盧雇傭兵即將到來,馬其頓王也派來了援兵。
等天完全黑了以後,哈米爾卡爾輕輕抱起他來,不用火炬走下了飾有船艏的樓梯。走過商行時他拿了一箱葡萄和一壺清水;孩子在嵌滿寶石的地下室里、阿萊特神像面前醒了過來,他躺在父親懷裡,在周圍璀璨的寶石光芒輝耀下,像阿萊特神像一樣微笑起來。
她父親常到她的房間里來。他喘息著坐在蒲團上,用一種幾乎是溫情的目光注視著她,彷彿看到她就消除了疲勞。他有時候也向她了解她去雇傭軍兵營的經過,甚至問她有沒有人慫恿她去。薩朗波搖搖頭表示沒有,因為她對於自己奪回了天衣深感自豪。
他慌忙走進薩朗波的卧室,一手抓住漢尼拔,另一隻手扯下一件扔在那裡的衣袍的絲絛,用絲絛捆住孩子的手腳,絲絛的末端塞住他的嘴,使他叫不出聲來,把他藏在牛皮床底下,然後把一張大床幔一直遮到地面。
身穿黑袍的人走進那些應該奉獻犧牲的人家。許多人事先就躲開了,或是借口辦理某件事務,或是借口去給孩子買點糖果,摩袼的僕人就出其不意地進來帶走孩子。還有些人則是傻乎乎地自己把孩子交出去了。這些孩子被帶到月神廟,月神廟的女祭司們負責餵養他們,陪他們玩耍,直到那莊嚴的一天來臨。
最後,摩洛神的大祭司將左手伸到裹著孩子的黑紗下面,從他們額頭拔下一綹頭髮,扔進火焰。於是披著絳紅色斗篷的祭司們便引吭高唱起聖歌來:
第二天,執https://read•99csw•com政官打開自己儲存麥子的地窖,命管家們把麥子分給百姓,大家拚命吃了三天。
投石機械也叫做「野驢」,它們像野驢的蹄子一樣將石頭拋擲出去;弩炮又稱「蝎子」,因銅板上豎著的一個鉤子而得名,一拳將鉤子砸下去,綳簧就開了。
可是執政官一再把話題引到馬託身上,借口說要了解軍事情報。他對於薩朗波在馬托的帳篷里怎樣過的那幾個鐘頭大為不解。的確,薩朗波沒有提及吉斯孔,因為字眼本身就具有一種實在的力量,如果向人轉述那些詛咒,那些詛咒就真能在自己身上起作用。她也避而不談自己曾經想到殺馬托,生怕父親責備她沒有將這種願望付諸行動。她只說那位主帥顯得十分震怒,他大吼大叫了半天,後來就睡著了。薩朗波沒有說出其他情況來,也許是由於害羞,也許是過於單純,以至於沒有把馬托的愛撫當做一回事。況且這一切在她那憂鬱而朦朧的腦子裡就像對一場令人壓抑的夢境的回憶一樣漂浮不定,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什麼言辭來加以表達。
現在需要有人作出個人的犧牲,一種完全自願的奉獻,這個舉動被看做能夠帶動別人作出奉獻的榜樣。可是至今還沒有人出頭露面,從柵欄通往神像的七條小徑上空無一人。於是為了鼓動大家,祭司們從腰間拔出錐子劃破臉皮。他們把躺在外面地上的忠實信徒放進來,扔給他們一大包可怕的鐵器,每個人自己選擇自己苦行的方式。有人將一些鐵扦穿過雙乳,有人割開自己的臉頰,有人頭戴荊冠,然後他們手挽手地圍著那些童男童女組成一個更大的圓圈,忽而收縮,忽而擴大。他們時而沖向圍柵,時而往後退去,反覆不已,以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動作和流血與喊聲把周圍的人群吸引進來。
天氣異常悶熱,屍首都腫脹得無法裝入棺材,只好放在院子中間燒化。可是院子太小,火延燒到鄰人的牆壁,長長的火舌一下子從那些人家竄了出來,就像鮮血從血管里噴濺出來一樣。摩洛神就這樣佔有了迦太基城;他緊箍住城牆,在街頭巷尾翻滾,連屍首都吞噬了。
日神廟的僧眾穿著紅棕色呢袍,在神廟的柱廊下列隊站立;埃斯克姆神廟的僧眾穿著亞麻斗篷,戴著有杜鵑鳥頭的項鏈和尖頂法冠,站立在衛城的梯級上;麥加爾特神廟的僧眾身穿紫色上衣站立在西首;阿巴迪爾神廟的僧眾身上纏繞著弗里吉亞布匹站立在東首;排列在南面的是遍體文身的巫師,和披著千補百綴的斗篷的專事嚎叫的人,巴泰克諸神廟的住持,以及口銜死人骨頭以占卜未來的伊多南人。穀物女神廟的僧眾身穿藍袍謹慎地在薩泰布街停住腳步,用梅加拉話低聲吟誦著祭祀穀物女神的經文。
薩朗波為了讓他安靜下來,就用拉彌亞來嚇唬他,拉彌亞是克蘭尼的吃人女妖。
人們弓著身子推動一個絞盤,木樑升了起來,變成水平狀態,翹得幾乎垂直了,它的末端負重過大,像一根龐大無比的蘆葦似地彎曲了。士兵們擠做一堆站在齊下巴深的方筐里,下面的人只能看見他們戰盔上的羽飾。等方筐升到五十肘高的空中,它就向左向右轉了幾回,然後往下一落,彷彿一個手中抓著一群侏儒的巨人的手臂,把裝滿人的方筐擱在城牆的邊上。他們跳到迦太基人中間,結果沒有一個人生還。
神像背朝前臉朝後地在滾筒上滑動,它的肩膀就比圍牆還高。迦太基人遠遠地一見到它就趕忙躲避開來,因為只有在摩洛神接受燔祭的時候,才能瞻仰它而不受懲罰。
他大約十歲光景,比一柄羅馬寶劍高不了多少。一頭鬈髮遮住了他那隆起的前額。他的眸子彷彿在尋覓新的天地。薄薄的鼻翼起伏鼓動著,全身上下透出一種註定要干大事業的人那種難以用筆墨形容的神采。他把太重的斗篷甩掉,身上就搭著一張猞猁皮,攔腰束住,被灰塵弄白的小腳堅定地踏在鋪地石板上。但他大概猜到了大人們正在策劃重大的事件,因為他紋絲不動,一隻手放在背後,低著腦袋,一隻手指頭擱在嘴裏。
神像的青銅胳膊越動越快,不再停歇。每次放上一個孩子,摩洛神的祭司們都將手擱在孩子身上,以便把迦太基人的罪孽加到他頭上,一面大聲叫喚:「這不是人,是牛!」周圍的人一齊響應:「是牛!是牛!」忠實的信徒們叫道:「主啊!吃吧!」普洛塞耳皮娜女神的僧眾出於恐懼,也根據迦太基的需要,喃喃地念著咒語:「降下雨來吧!生育萬物吧!」
這麼說他早已擔心的禍事終於到來了,他拚命設法尋找一個方法、一種手段,以躲避這場劫難。
馬托下了一道命令:所有的盾牌全都舉起來頂在頭盔上!他縱身跳了上去,想找一處城牆攀援上去回到迦太基城裡。他揮舞著可怕的戰斧在一面面盾牌上奔跑,盾牌好像青銅的波浪,他好像在波濤上揮舞著三叉戟的海神。
士兵們讚賞他的靈巧,執行著他的命令。他們幹得興起,拿攻城器械的名稱打趣逗樂。那些抓羊頭撞錘的鉗子叫做「老狼」,長廊叫做「葡萄架」,他們是羊兒,他們要去收葡萄;而在給投石器和弩炮裝石塊、箭矢時,他們對「野驢」說:「好了,快顛兒!」而對「蝎子」則說:「扎到他們心窩裡去!」這些一成不變的玩笑維持著他們的士氣。
有天早上她發現那蛇蜷做一團躺在牛皮床後面,比大理石還涼,腦袋被一堆蛆蟲淹沒了。薩朗波聽到它的叫聲趕了過來。她用鞋尖把它扒拉了一會兒,女奴見她那麼無動於衷大為驚訝。
「聽著!」他說,「你到奴隸中去找個八九歲的男孩,要黑頭髮、鼓額頭的!把他帶來!要快!」
迦太基開始鬧起水荒來。圍城開始的時候每馱水賣兩凱西塔,現在卻要賣一個銀謝凱勒;肉類和小麥的儲存也消耗殆盡;人們都害怕發生飢荒;有些人甚至議論起吃閑飯的人口來,弄得人人自危。
執政官與老奴走到房間的一角。
孩子留在房間中央站著,用專註但並不驚訝的目光掃視著天花板、傢具、漫不經意地扔在絳紅色床幔上的珍珠項鏈,以及那位向他俯下身來的雍容華貴的女郎。
哈米爾卡爾不停地走著。那奴隸跟著他,彎著腰,曲著腿,腦袋向前俯著。他的臉由於極度的憂慮而抽搐著,竭力克制的嗚咽使他透不過氣來,他真想質問他,向他喊道:「行行好吧!」
他讓自己的家奴揭下麥加爾特神廟的銀箔,從港口裡拉出四條船身很長的大船,用絞盤一直拉到馬巴勒岬下面,他們便動身去高盧,打算不惜任何代價從那裡買些雇傭兵回來。使他感到氣惱的是無法與努米底亞國王取得聯繫,因為他明知努米底亞國王正在蠻族軍隊的背後,隨時準備撲向他們。但是納哈伐斯力量單薄,不會冒險單獨行動。於是執政官下令將城牆加高十二掌尺,把兵器庫的所有武器軍械都堆在衛城上面,並且把作戰機械再修理一遍。
所有的狗、騾、驢子都宰殺了,執政官帶回來的十五頭戰象也殺掉了。摩洛神廟的獅子變得十分兇狠,廟裡奴隸不敢再走近它們。他們先是用蠻族人的傷員喂它們;後來是把還有餘溫的屍首扔給它們,但它們不肯吃,結果全都餓死了。黃昏時分,有些人沿著舊城根轉來轉去,在亂石間採集花草,然後用酒煮熟——因為酒比水便宜。還有些人一直溜到敵人的前哨陣地,到營房裡偷竊食物。蠻族士兵驚得目瞪口呆,有時竟然眼睜睜看著他們回去。最後,有一天,元老們決定私自宰殺埃斯克姆神廟的馬群。埃斯克姆神廟的馬都是神馬,祭司們把馬鬃編成辮,用金帶子扎住,它們的存在意味著太陽的運動,火的觀念的最高形式。馬肉被切成相等的份額,埋在祭壇後面。每天晚上,元老們都借口敬神,到山上的廟裡偷偷地大吃一頓,還在衣服下藏一塊馬肉帶回去給孩子們吃。在冷清的住宅區,遠離城牆的地方,不太窮困的居民因為害怕別人搶劫,都層層設防,壁壘森嚴。
那是個可憐相的孩子,又瘦又有點浮腫;他的皮膚好像是灰黑色的,同掛在他身上的、臭烘烘的破爛衣服一個顏色;他的頭縮在雙肩當中,用手背揉著長滿眼屎的眼睛。
沙哈巴蘭沒有答理他們,繼續向前走去;他一步一步地穿過整個圍牆,來到巨大的神像下面,然後張開雙臂去摸神像的兩側,這是種表示崇拜的莊嚴禮節。很久以來拉貝特娜女神一直折磨著他,他因絕望或因沒有一個能完全滿足他的思考求索的神祗而終於決定皈依摩洛神。
哈米爾卡爾只好把可怕的事實真相告訴他,可是他卻對他父親發起火來,以為他父親既然是迦太基的主人,那就完全可以把老百姓統統殺掉。
哈米爾卡爾聲稱蓄水池裡還有夠一百二十三天用的水,馬上穩定了人心。哈米爾卡爾的這種說法,他在他們中間的出現,尤其是天衣的失而復得,使他們滿懷希望。迦太基從沮喪中振作了起來,非迦南血統的人也受到了大家的感染。
不一會吉德南回來了,把一個小男孩帶來讓他過目。
這時,口渴難忍的迦太基人都向蓄水池衝去。他們砸開大門,池底只剩下一攤泥漿。
口渴卻因此變得更加難以忍受,而他們眼前卻總是懸著那從拆斷的引水渠墜下來的清澈的水流所形成的長長的瀑布。在陽光照射下,一團細細的水霧從瀑布底部升騰起來,旁邊出現一道彩虹,一條小溪彎彎曲曲地在海灘上流過,流入海灣。
從海港的一角到山上蓄水池的那一段城牆被攻破了,於是馬勒加一帶的居民就處於後有比爾薩舊城牆阻擋,前有蠻族軍隊攻擊的境地。可是要把城牆加厚並且儘可能加高就已經夠忙的了,哪還有餘力去管他們?他們被棄置不顧,全部死於蠻族軍隊刀下。雖然迦太基人本來都討厭他們,現在卻又因為此事而對哈米爾卡爾深惡痛絕了。
駐紮在遠https://read.99csw•com處海峽上的蠻族人對於攻城進展遲緩感到大惑不解;他們議論紛紛,雇傭兵讓他們出擊。
於是蠻族人將一些鑽頭抵在城牆上,鑽進砌牆石塊的接縫,把石頭一塊塊拆下來;投石器和弩炮的射手分成了幾班,操縱得更加順手。他們從早到晚不停地射擊著,像織布機一樣單調而精確。
一種可怖的吱嘎聲越來越近,與粗啞的嗓音唱著的節奏分明的號子混雜在一起。
獻祭的各項準備工作已經開始著手進行。
阿卜達洛南突然在門外對他稟報,摩洛的僕人們要見執政官,他們等得不耐煩了。
第二天雇傭兵重新開始進攻的時候,城牆高處已經完全被棉花包、帆布、墊子遮住了;雉堞間堵上了草席,牆頭上、吊車之間排列著長柄叉和裝在棍棒上的菜刀。一場猛烈的抵抗立即開始了。
一些用纜繩系住的樹榦輪番地一再砸到羊頭撞錘上面;弩炮發射的鐵鉤扯下了小房屋的屋頂;從箭樓的平台上,燧石和卵石像瀑布一樣傾瀉下去。
其他城門前面的撞錘也動了起來。在絞車的空心大輪里可以看見一些人在一級一級地往上登。滑輪、支架吱嘎作響;繩編的簾幕落了下來,一排排石塊、一排排箭矢同時射了出去,所有的投石手都分散開來四下跑著。有幾個跑到城牆跟前,盾牌下面藏著盛有樹脂的瓦罐,他們掄著胳膊把瓦罐扔了上去。下冰雹似的彈丸、飛矢和火罐從前幾排士兵頭上飛過,劃出一道弧線,落到城牆後面。但是在城牆上頭,為船艦安裝桅杆的長臂吊車豎起來了,它們伸出巨大的鉗子,鉗子末端是兩個內部呈鋸齒狀的半圓。它們咬住了那些羊頭撞錘。蠻族士兵拚命抓住大樑,往後拉著。迦太基人扯著繩索要把大樑往上弔,雙方一直相持到晚上。
神廟的奴隸們用一根長鉤拉開了神像身上的七層格子,在最高的一層放上麵粉,在第二層放上兩隻斑鳩,在第三層放上一隻猴子,在第四層放上一頭公羊,在第五層放上一頭母羊,第六層因為沒有公牛,只好把一張從神廟拿來的鞣過的牛皮放進去。第七層仍舊空著,張著大口。
由於梯子不夠用,他們就用天平雲梯,——這種器械由一根長木樑橫安在另一根長木粱上構成,木樑的前端有個四角形方筐,裏面可以容納四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
然而這一次事關共和國本身,而有所得就必須有所失,任何交易都是根據弱者的需要和強者的意願而定的。對於摩洛神來說,痛苦從來不嫌太大,他就是越可怖越高興,現在大家是完全由他擺布了,所以應當完全滿足他才是。許多先例證明這種辦法可以消災免難。此外,他們認為燔祭能夠洗滌迦太基的罪惡。人們的殘忍心理早已受到誘惑了。況且燔祭的孩子只能在名門大族裡挑選。
他來到薩朗波的閨房,可是他不是無言地瞪眼打量她,就是啰啰嗦嗦,沒完沒了,對她的責備也比任何時候都要苛刻。
祭司們越忙,百姓們也越是狂熱。充當祭品的童男童女人數越來越少,有些人喊叫饒了他們,另一些人叫道還要繼續獻祭。站滿人的牆壁簡直要在這種恐怖的喊聲和充滿神秘快|感的吼聲中倒塌下來。又有一批信徒拖著自己的孩子來到通往神像的小徑,孩子緊緊拉住他們不放,他們就毆打這些孩子,叫他們鬆手,並把他們交給披著猩紅斗篷的祭司。有時候樂師們精疲力竭,停止奏樂;於是大家就聽見母親們的哭喊和人油滴在炭火上發出的刺啦刺啦的聲音。那些喝了天仙子汁的人四腳著地圍著神像亂爬,發出老虎一般的吼聲;伊多南人在預卜未來吉凶;忠實的信徒張著割破的嘴巴唱著讚歌;圍柵被擠塌了,人人都想獻出一份犧牲;——過去死過孩子的父親們紛紛把自己孩子的模擬像、玩具和孩子的屍骨統統扔進火里。有些人舉著刀子朝別人撲去,人們自相殘殺起來。神廟的奴隸用青銅簸箕收拾著掉在大圓石板邊上的骨灰,然後把骨灰揚到空中,使犧牲遍及全城,乃至群星居住的區域。
最令人惱火的,是投石手們的彈丸。它們落到屋頂上、花園裡、院子中,正當人們坐在餐桌前,面對著菲薄的食物,心裏充滿憂慮的時候這些殘酷的彈丸上刻著文字,能在皮肉上印出來;在屍首上往往可以看到一些罵人的字眼,如:「豬玀」、「豺狼」、「蛆蟲」,有時則是嘲弄的話:「我給打中了!」或者:「我罪有應得!」
在一切開始之前,還應試一試神像的兩隻胳膊。在它的手指上系有一些細鏈,向上經肩膀在背後垂下,幾個人站在神像背後牽動這些細鏈,將它兩隻張開的手掌拉到與肘臂相齊的高度,兩隻手相互併攏,在腹部一蹦一蹦地輕輕跳動了幾下。樂隊停止了奏樂。火焰呼呼直響。
摩洛神廟的一面牆壁已經拆除,以便從裏面移出神像,而又不必觸動祭壇上的香灰。太陽一出來,寺廟裡的奴隸便將神像朝著日神廣場推去。
哈米爾卡爾像被火紅的烙鐵燙了一下,差點沒叫起來;他又像個瘋子似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後來他頹然跌坐在欄杆邊上,胳膊肘支著膝蓋,緊握的雙拳頂住腦門。
他們帶著繩梯、直梯和攻城飛梯往前跑。攻城飛梯是兩根桅杆,從桿頂的復滑車吊下一連串竹梯級,最後則是一個活動的橋台。這些梯子靠在城牆上,形成許多直線,雇傭兵手執武器,一個接一個地排成一長溜向上攀登。沒有一個迦太基人露面。他們已經爬到城牆的三分之二高處。雉堞間堵塞的東西突然打開,像毒|龍的血盆大口一樣噴出火與煙來;沙子飛灑開來,鑽進甲胄的接縫;石油沽在衣服上面;鉛水在戰盔上蹦跳,把人肉燙出一個個窟窿;雨點般的火星進濺到他們臉上,——失去眼珠的眼眶似乎在哭泣,流出杏仁那麼大的淚珠來。有些人渾身是油,變成了黃顏色,頭髮著起火來。他們亂跑起來,把別人也給點著了。大家遠遠將浸透血水的斗篷扔到他們頭上,把火撲滅。有幾個人並沒有受傷,卻像木樁似的一動不動,張口結舌,攤開雙臂。
這片巨大的喧聲和熊熊的火光把蠻族人吸引到了城牆面前,他們爬到活動攻城塔的殘骸上向城裡張望,無不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把他領大的老頭!他叫他『我的孩子』!他要急瘋了!夠了!夠了!」於是他推著三位祭司和他們的犧牲品的肩頭把他們送了出去,他自己也跟了出去,一腳把門關上。
其餘所有的天平雲梯也很快都安裝好了。可是要攻下迦太基得有一百倍的天平雲梯才行。於是他們就將天平雲梯用於殺傷敵人,一些衣索比亞弓箭手登上了方筐;然後,等纜繩固定下來,他們便停在空中發射毒箭。五十部天平雲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雉堞,團團圍住了迦太基,活像一群大得驚人的禿鷲;黑人們看見城牆上的守兵痛苦地抽搐著死去都大笑起來。
史本迪於斯不知疲倦地指揮著射手們。他親自絞緊弩炮的弦索。為了使兩邊弦索綳得同樣緊,就要一邊絞一邊敲敲右面,再敲敲左面,直到兩邊弦索發出同樣的聲音。史本迪於斯站到它們的框架上,用腳尖輕輕拍打弦索,然後側耳細聽,像一名樂師在調試里爾琴一樣。而後,當投石器的木杆彈上去的時候,當弩炮的圓柱被彈簧震得直顫的時候,當石塊如電光四射、箭矢如飛流直瀉的時候,他整個身子都向前傾斜,雙臂伸到半空,似乎要隨著它們而去。
木箭樓與石箭樓里射出無數亂箭;天平雲梯長長的橫粱迅速地轉動著;由於蠻族士兵已經盜掘了位於地下墓場下方的本地人的老公墓,他們就把墓石拿來投擲到迦太基人頭上。天平雲梯的方筐負荷太重,有時候纜繩一斷,那一堆人就張開雙臂從半空中摔了下去。
「我可憐的小漢尼拔啊!我的兒子喲!我的安慰!我的希望!我的命|根|子啊!你們把我也殺了吧!把我帶走!災難啊!災難啊!」他用指甲抓自己的臉,扯著自己的頭髮,像葬禮上的哭喪婦一樣乾嚎著。「把他帶走吧!我太難受了!你們走吧!把我和他一起殺了吧!」摩洛的僕人們看到偉大的哈米爾卡爾心腸這麼軟弱都很驚奇,簡直有點感動了。
大家被這種背教行為震驚了,紛紛議論不休,都覺得把大家的靈魂與一位寬厚仁慈的神祗聯繫起來的最後一根紐帶也因此斬斷了。
於是他們舉著大刀長矛沖了上去,用刀矛攻打城門。但是他們這樣赤膊上陣很容易受傷,被迦太基人殺死無數。雇傭兵們卻幸災樂禍,大概是由於搶劫財物中的相互嫉妒吧。結果雙方爭吵、火併起來。接著,由於農村被洗劫一空,他們不久又為糧草而相互爭鬥。大家都灰心喪氣。那些烏合之眾散去了許多,不過他們人數太多,所以一點也不見少。
分佈在各路部隊後面的投石手們一直不停地投射著彈丸。可是那些阿卡納尼亞投石器的彈簧用多了就斷了,於是有些人就像牧人一樣用手投擲石塊,其他人則用鞭子柄發射鉛丸。查爾薩斯肩上披著他那一頭黑色長發,帶領巴利阿里人跳躍著四處出擊。他腰間掛著兩隻乾糧袋,裏面裝滿石塊,左手不停伸進袋裡,右臂像戰車的輪子一樣掄轉著。
與外界的交通被切斷了,難以忍受的飢餓蔓延開來。
一直到中午,那些重武裝步兵里的老兵都在猛攻泰尼亞,想衝進軍港,摧毀迦太基人的艦隊。哈米爾卡爾命人在日神廟的屋頂用濕草點起一堆火來,他們被煙熏得睜不開眼睛,就向左方殺去,加入了擁擠的馬勒加地區的洶湧的人流。精心挑選的由身強力壯的漢子組成的小隊已經攻破了三個城門。用帶釘子的木板做成的高大障礙物擋住他們的去路,第四個城門很容易就推倒了,他們跳過城門沖了進去,卻都滾到陷阱坑裡。在東南角,歐塔里特和他手下的人推倒了城牆,那城牆的裂縫都是磚頭填塞起來的。城牆後面地勢上升,他們敏捷地爬了上去。可是他們發現https://read.99csw.com上面還有第二道城牆,那城牆用石塊和平放著的長梁築成,石塊和長梁交替排列,彷彿棋盤上的棋子。這是一種高盧樣式,執政官根據形勢需要而作了些改動。高盧人覺得像是在攻打家鄉的某座城市,他們的進攻變得軟弱無力,終於被迦太基人擊退。
但是不久以後蠻族士兵就在海港對面設置了一條極長的木排,阻擋迦太基人出港。他們加高了那些木箭樓,土城也在漸漸升高。
他從未想到過他們之間會有任何共同點,因為把他們相互隔開的鴻溝是那麼深邃寬廣。這在他眼裡簡直是一種侮辱,是對他的特權的一種侵犯。他以一種比劊子手的斧子更冰冷沉重的目光作為回答,奴隸昏倒在他腳下的塵埃里。哈米爾卡爾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迦太基人思索這些災難的原因的時候,想起他們沒有把當年應該獻給推羅人的麥加爾特神的貢品送到腓尼基,於是大為恐慌。神祗們對迦太基共和國既然如此動怒,一定會繼續施加報復。
屍首充塞街巷,從日神廣場直到麥加爾特神廟;時值夏末,黑色的大蒼蠅困擾著士兵們。老人們搬著傷員,虔敬的人繼續為在遠方陣亡的親友舉行假想的葬儀。戴著假髮穿著衣服的蠟像橫放在這些人家的門口,被近旁點燃著的大蜡燭烤化了,顏色流到了肩膀上;生者的臉上涕淚縱橫,在一片哀歌聲中誦著經文。人群奔跑著;一隊隊士兵在門前走過;軍官們大聲發布著命令;羊頭撞錘撞擊城牆的聲音不絕於耳。
哈米爾卡爾此時正站在麥加爾特神廟的屋頂上。他料定攻城塔會直奔他這個方向而來,這是城牆最為易守難攻的一段。也正因為如此,這裏連哨兵都沒有設置。很久以來他的家奴就運來許多羊皮袋,在巡邏道上用粘土築起兩道橫隔牆,像個蓄水池一樣。水不知不覺地漏到地上,奇怪的是哈米爾卡爾竟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迦太基人把磨盤、臼杵、酒桶、床,一切有重量能夠砸人的東西,都往下扔去。有些人在炮眼裡張網等著,蠻族士兵一上來就被罩在網裡,像條魚似地拚命掙扎。他們自己將雉堞拆毀,一片片城磚倒下去,揚起大團塵霧;城上的投石器相互射擊,石彈在空中相撞,千百塊碎片像傾盆大雨般地打在戰士們身上。
他終於壯起膽子用手指輕輕觸了一下哈米爾卡爾的胳膊肘。
摩洛神的胃口越來越大,他不停地要求新的祭品。為了多給他一些,人們將孩子堆在神像手上,用一根粗鐵鏈捆住。有些忠誠的信徒還想數一數孩子的數目,看看是否與陽曆年的日子相符,可是有人又放上去幾個孩子,在神像可怕的雙臂令人眼花的飛快動作中,根本無法分辨清楚有多少孩子。就這樣持續了許久,無盡無休地直到晚上。格子內壁的紅光變得暗淡了。於是大家看見燃燒著的人肉。有幾個人甚至以為自己辨認出了其中的頭髮、四肢和整個整個的軀體。
隨之而來的是一些低級形態的神靈:薩明神,諸天之神;波爾神,聖山之神;澤布神,腐敗之神;還有一些鄰國的或血緣相近的種族的神祗,如利比亞的伊亞爾巴勒神,迦勒底的阿德拉姆萊什神,敘利亞人的基任神,還有面容姣美如處|女卻用魚鰭爬行的黛塞托神,以及放在追思台中央、火炬和髮髻之間的塔穆茲的屍體。為使天上的諸神成為太陽的臣僕,阻止他們各自的勢力妨礙太陽的勢力,人們揮舞著安在長桿頂端的五顏六色的金屬星辰,從黑色的奈波神即水星之神,到醜陋的拉哈卜神即鱷魚星座之神,無不齊備。從月亮上墜落的隕石阿巴迪爾,在以銀絲製成的投石器上旋轉;做成婦女生殖器形狀的小麵包放在籃子里由穀物女神的祭司們端著;還有些人帶來了自己的吉祥物或護身符;被人遺忘的偶像又出現了;甚至連船舶上的神秘象徵物也給拿來了,好像迦太基想要全身心地沉浸在死亡與悲哀的思想里。
戰火燃遍了所有的省份,他為主人的兒子的安全感到擔憂,不知道該把他藏在哪裡。於是他乘船沿著海岸來迦太基,他在港灣里來迴轉悠了三天,窺探著城牆上的動靜。最後,那天晚上,他見日神門周圍似乎沒有人影,便敏捷地穿越水道,在兵器庫附近上了岸,因為海港的入口可以自由進出。
一長列一長列的士兵抬著一根根大樑撞擊著城門;在沒有土城的地方,雇傭兵們為了攻破城牆而結成密集的隊形衝來,第一排蹲了下來,第二排屈下一條腿,後面幾排漸次直起腰來,直到最後一排完全直立起來;而在其餘地方,往上沖的都是個子高的在前頭,矮的在後頭,所有的人都用左臂舉著盾牌,用戰盔頂住盾牌,盾牌邊緣緊密相接,簡直像一群大烏龜聚集在一起。箭矢彈丸都從傾斜的盾牌表面滑落下去。
雇傭軍沒有必要在通往非洲內地的方向挖掘壕溝:因為非洲人都站在他們這邊。但是為了更容易接近城牆,他們拆除了壕溝邊上的護牆。然後,馬托又將部隊分為若干半圓形的隊伍,這樣可以更好地圍困迦太基。雇傭軍的重武裝步兵放在第一線,然後是投石手和騎兵,最後是行李、車輛、馬匹。在這群人後面,離城樓三百步開外的地方,矗立著那些攻城機械。
哈米爾卡爾的女兒不再熱衷於延長齋戒的時間。她一天天地呆在平台上面,雙肘支在欄杆上,憑眺眼前的景緻以為消遣。城市盡頭,城牆頂端在天幕上勾勒出參差不齊的弓字形曲線。哨兵們的長矛沿著雉堞矗立,猶如麥穗構成的花邊。她從箭樓之間瞥見城外蠻族軍隊的調動,在攻城間歇的日子里,她甚至能夠看清他們在於些什麼。他們修理武器,往頭髮上抹油,或是在海水裡洗凈沾滿血污的胳膊。帳篷的門關著;馱東西的牲口吃著草料;遠處,戰車上的鐮槍全都排列成半圓形,就像一把銀質的土耳其彎刀躺在山腳下面。沙哈巴蘭的話又回到她的心中。她等待著未婚夫納哈伐斯。儘管她憎恨馬托,卻也很想再見見他。在所有的迦太基人中,她也許是惟一能毫不畏懼地和他說話的人。
哈米爾卡爾和摩洛神的祭司們一樣披著一件絳紅斗篷,站在神像近旁,在它右腳腳趾前面。第十四個孩子被帶過來時,大家都發覺他顯出害怕的樣子。但他很快恢復了常態,抱著胳膊俯視地面。在神像的另一邊,大祭司和他一樣木然不動。他垂下戴著亞述式法冠的腦袋,凝視著胸前鑲滿命運石的金牌,火光照在金牌上,映出彩虹般的反光。他臉色發白,神思恍惚。哈米爾卡爾俯著額頭;他們兩人離火堆極近,斗篷不時地揚起來,拂著火焰。
為了將眾神的神靈留在迦太基城,人們用鐵鏈把他們的塑像捆了起來。巴泰克諸神蒙上了黑紗,神壇圍上了苦行僧的苦衣。為了激起神祗們的自尊和嫉妒,有人在神祗們的耳邊唱道:「你要被打敗了!也許別的神祗比你法力更大,是嗎?快顯靈吧!佑助我們!免得其他民族說:他們的神祗到哪兒去了?」
這個決定幾乎立即家喻戶曉了。迦太基響起一片哭號聲。到處都聽見婦女的叫喊、丈夫的勸慰或告誡、斥罵。
他使勁地抓住那孩子的胳膊,彷彿是怕會失去他;孩子被弄痛了,一面跟著他跑,一面抽抽搭搭地哭著。
到了薩巴爾月的第十三天,日出時分,大家聽見日神門上一聲巨響。
摩洛神的銅像繼續朝著日神廣場行進。富豪們手持頂端有著綠玉球飾的權杖,從梅加拉郊鎮出發了;元老們頭戴冠冕,聚集在基尼斯多;那些財政主管、各省總督、商人、士兵、水手和一大幫受雇操辦喪事的人,全都帶著自己官職的標誌或本行所用工具,朝聖幕走去;那些聖幕由各廟的祭司們簇擁著下了衛城。
有些人昏倒了,還有些人由於出神而變得麻木僵硬。大家胸中充滿無限的焦慮。最後的嘈雜聲也漸漸平息了,——迦太基人屏聲息氣,完全沉浸在對恐怖場面的渴望中。
「我是他父親!」
投石器上的弦索是用公牛脖子或牡鹿腿上的筋絞在一起做成的。然而迦太基城裡既沒有牡鹿也沒有公牛。哈米爾卡爾要元老們獻出女眷的頭髮;她們全都割捨了自己的頭髮,數量還是不夠。在西西特會的屋子裡有一千二百名婚齡女奴,是準備送到希臘和義大利去當妓|女的,她們的頭髮由於經常使用香脂而變得富有彈性,正是投石器所需要的好材料,可是將來的損失太大了。因此,又決定在乎民百姓的妻室中挑選頭髮長得最好的。她們絲毫不顧祖國的需要,元老院的僕役拿著剪子來剪她們的頭髮時,她們就沒命地叫嚷起來。
「我把他帶來了,主子!」
可是三個小時以後,一個更為不可思議的消息傳開了:執政官在海邊的懸崖下面發現了水源。大家奔向那裡,只見沙地上挖的幾個洞里果然有水,有些人已經趴在那裡喝開了。
最後,哈米爾卡爾做了個手勢,把薩朗波叫過去,低聲對他說道:
投石器射進來的石塊,以及為城防需要而下令拆除的民房,在街上留下了一處處廢墟。就連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有一大群人突然叫喊著衝出來;衛城高處,大火像血紅的破布散落在樓房平台上,在狂風中翻卷。
有幾次他們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肩上,在砌牆的石塊間打進一根撅子,然後把它當做梯級往上爬去,再釘上第二根撅子,第三根撅子;他們在突出於城牆之外的雉堞的掩蔽下這樣一點一點地向上攀援,可是到了一定高度他們總是摔了下來。巨大的壕溝滿溢了出來,在生者的踐踏下,傷兵、屍體以及垂死的人橫七豎八地堆在了一起。燒焦的樹榦在剖開的肚腹、四濺的腦漿和一汪汪鮮血中間像一些黑色的斑點。有些胳膊和腿腳從一堆屍首中露出半截來,好似一座遭了大災的葡萄園裡殘留的樁子。
哈米爾卡爾回過頭來,看見身邊站著一個形容猥瑣的人,是那些在他府里苟且偷生的可憐蟲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