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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樸的心 第四節

淳樸的心

第四節

塗聖油的時候,三個好心的婦女留在她的身邊。最後她表示,有話要對法比說。
保爾變得一本正經了,他帶著妻子回家省親。
過了一會,她拿起鷺鷺,送到費莉西泰面前:
突然,她的身後揚起一陣塵土,一輛郵車像一團颶風,從坡道上直衝下來。馭手看到這女人還不讓路,慌忙從車篷里探出身子,同時他的助手也大聲吆喝起來。但是那四匹轅馬越跑越快,已經無法控制了;前面的兩匹把她蹭了一下;車夫猛地一拉韁繩,把它們拉到大路邊上。可是他氣極了,揮起大鞭子,兜肚子一鞭,一直抽到她的後頸。她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那個地方她難得讓人進去。房間里塞滿了宗教用品和古里古怪的東西,既像一座小禮拜堂,又像一個雜貨鋪。
每當烏雲密布,雷聲隆隆時,鷺鷺就尖聲高叫,也許是想起了故鄉的雷陣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發起它的熱狂;於是它瘋魔般地飛上天花板,撞翻屋子裡的東西,又從窗戶飛出去,到花園裡去淋雨;不過它很快就飛回來,停到壁爐的柴架上。它停在那裡,一會兒展展尾巴,一會兒伸伸脖子,撲騰撲騰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她費力地伸出手臂說:「原諒我吧,我原先以為是你把它弄死的!」
她每年有三百八十法郎的收入,那是女主人給她留下的。花園可以供給她蔬菜;至於穿的,她的衣裳足夠她穿到生命的最後一天,而且她節省燈火,天剛擦黑就上床了。
也許是為她解悶吧,它常常學烤叉轉動的滴答聲、賣魚人的尖叫聲、對門木匠的拉鋸聲;一聽見門鈴響,它就學著歐班夫人的腔調說:「費莉西泰,開門哪!開門!」
她買下這幅畫,放在原先掛阿圖瓦伯爵畫像的地方。這樣,她可以同時看到它們了。在她的腦海里,鸚鵡和畫像漸漸融為一體。那鸚鵡,由於和聖靈相像,所以帶上了神聖的色彩,變得更加生氣勃勃,更加易於被人理解了。天父不可能選擇鴿子來顯示自己的,因為這種鳥不會說話,他倒是應該選中鷺鷺的某個祖先。於是費莉西泰望著畫像祈禱,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轉向鸚鵡。
她沒能從這次事件中恢復過來,或者還不如說,從此她就一蹶不振了。
藥劑師一向待鷺鷺好,她就跑去請教他。
大路兩旁的蘋果樹葉子都掉光了。溝渠里結了冰。農莊周圍,狗汪汪地吠叫著。她的腳上穿著黑色的木鞋,臂上挎一隻籃子,兩手藏在短斗篷裏面,在石子路中央快步走著。
她開始教它說話;不久,它學會說:「乖孩子!——先生,為您九-九-藏-書效勞!——瑪麗,敬禮!」籠子是掛在大門旁邊的,有的人感到奇怪,因為,叫它雅各,它不理不睬,而所有的鸚鵡都是取名雅各的。有人說它像只火雞,另一些人把它比作一段木頭;這些比喻像刀子一樣扎著費莉西泰的心!但鷺鷺固執得出奇,只要有人盯著它看,它就一聲不響了。
它終於回來了。可真神氣!紅木座子上裝著一根樹枝。鷺鷺安然屹立,它一爪懸空,側著腦袋,嘴裏叼著一個核桃。做標本的講究裝潢,還給那核桃鍍了金。
她在說些什麼?簡直是胡說八道!懷疑他是謀殺犯!像他這樣的人可能嗎?他生氣了,想發作。
法比穿著節日的衣裳來了,在這悲切切的氣氛中,他感到很不自在。
他向勒阿弗爾發了一封信,那裡有一個叫費拉歇的人專做這種標本。但由於驛車有時會丟失郵包,所以她決定親自走一趟。
她用一塊小木板,把鷺鷺架在穿過房間的壁爐煙囪的磚牆上。她每天早上醒來,就在熹微的晨光中凝望它。這時,她又想起過去的歲月和許多無足輕重的小事,直至它們的細枝末節。她不覺得痛苦,心裏充滿著寧靜。
她的眼睛也不中用了。百葉窗也不再打開。這樣又過了幾年。房子一直租不出去,也沒有人來買它。
屋頂下的板條爛了。她因為擔心被攆走,所以從不要求主人修理房子;整整一個冬天,她的長枕頭一直是潮濕的。復活節過後,她吐了血。
它雖然不是一具鳥屍,也被蟲蛀壞了;它的一隻翅膀斷了,麻絮從肚子里露了出來。但是她已經瞎了,看不見了。她吻了它的頭,把它貼在面頰上。西蒙大媽又把它拿回去,準備供到聖壇上。
後來,發生了一件大事:保爾結婚了。
她很少出門,免得在舊貨鋪里看到那些被賣掉的傢具。自從她摔暈過去以後,老是拖著一條腿走路,而且,她的體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所以每天早晨,開雜貨店破了產的西蒙大媽過來幫她劈柴汲水。
有一天,她把鷺鷺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鮮空氣。她因為有事離開了一會兒;等她回來一看,鸚鵡已經不見了!她先到灌木叢里尋,又到河邊和屋頂上找。女主人朝著她喊:「留神啊!你瘋了!」她也不顧。她查遍了主教橋所有的花園,攔住過往的行人打聽:「您有沒有看到過我的鸚鵡?」有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它,她就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忽然,她恍惚看到磨坊後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團綠色的東西飛舞著。可是她上了山坡一看,卻什麼也沒有看read•99csw.com到!一個小販對她說,方才他在聖梅蘭的西蒙大媽的雜貨鋪里看到過它。她跑去一問,人家弄得莫名其妙。她沒有辦法,精疲力盡地走了回來。她悲傷欲絕,鞋底也磨破了。她在夫人身邊的一條凳子上坐下,向她訴說尋找的經過。忽然,她覺得有件東西輕輕地落到她的肩頭:鷺鷺!它幹什麼去啦?也許是到近郊散心去了吧!
「她神智不清了,你看得出來的。」
可是,它有一種令人討厭的怪癖。它老是咬木架,拔羽毛,滿地撒糞,潑小杯子里的水;歐班夫人討厭它了,把它給了費莉西泰。
就在這以後一個星期,有消息傳來,布雷先生死在布列塔尼的一家客店裡了。自殺的說法後來得到證實;人們對他的為人也產生了懷疑。歐班夫人檢查了他的賬目,很快就發現了一連串的舞弊:挪用利息,私賣木料,偽造票據,不一而足。此外他還有一個私生子,並且「和道需雷的一個女人有往來」。
她坐在一堆碎石上,用手帕掩住傷口,然後從籃子里拿出備著點飢的麵包干吃,她邊吃邊看著鸚鵡,倒也忘了傷痛。
她最難過的是要放棄她的房間,那地方對可憐的鷺鷺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她以焦灼的目光看著它,求告聖靈庇佑。她跪在鸚鵡跟前念她的禱告,從此,又養成了膜拜偶像的習慣。有時候,陽光從天窗里射進來,照在鷺鷺的玻璃眼珠上,反射出兩道明晃晃的光彩。她看得出了神。
「好啦!和它告別吧!」
她把它藏在自己的房裡。
她和鸚鵡倒是有話可談的。鷺鷺不厭其煩地賣弄它那三句陳詞濫調,而她總是回答一些無頭無尾的、但感情豐富的句子。鷺鷺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差不多成了她的兒子,她的情人。它攀著她的手指頭爬,它輕輕地咬她的嘴唇,它把身體吊在她的披肩上;有時候,她額頭朝前,搖著頭,像奶媽逗嬰兒一樣逗它。這時,她的大帽檐和鳥的翅膀就一齊掮動起來。
它叫鷺鷺。它的身體是綠色的,翅膀尖是玫瑰色的,碧藍的前額,配著一個金色的頸脖。
費拉歇把這事拖了很久。他總是答應過一個星期寄回鸚鵡;拖了半年,他才通知說,木箱已經寄出,後來再也沒有下文。她以為鷺鷺永遠也回不來了,心想:「準是他們把它侵吞了!」
鷺鷺因為膽敢把腦袋伸進肉鋪夥計法比的籃子里,腦門上被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從此以後,它就尋找機會,想隔著他的襯衫咬他一口。法比嚇唬它,示意要扭斷它的脖子。可是,別看他臂上刺著青色九*九*藏*書的花紋,腮上長著濃密的頰髯,他生性並不殘忍。相反,他對鸚鵡倒是滿有感情的。他甚至出於樂天的性格,教它說過罵人的話呢。費莉西泰怕他胡來,就把它藏到廚房裡去了。她解掉它的鏈子,那鳥兒就繞著圈,滿屋子地飛個不停。
費莉西泰大哭一場,沒見過別的僕人像她那樣為主人掉淚的。夫人竟比她早走一步,這件事,她怎麼也想不通。她覺得,這樣的事違反了事物的秩序,所以她不能接受。簡直豈有此理!
她一個踉蹌,一屁股坐了下來。
一個大櫥靠牆立著,妨礙開門。突出在花園上空的窗戶,對著一扇面朝院子的牛眼窗;帆布床旁邊,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水罐和兩把梳子;在一個缺口的碟子里,有一小塊藍色的肥皂。牆上掛著念珠,徽章,幾尊聖母像,還有一個椰子殼做的聖水盂。五斗櫥矇著布單,像一座神壇,上面放著維克托送給她的那罐貝殼;此外,還有一把洒水壺,一個皮球,幾本練習簿,一套地理圖片和一雙小女靴;在掛鏡子的釘上,掛著維爾吉妮的小絨帽;她出於一片至誠,甚至還收藏著「老爺」的一件禮服。歐班夫人不要的許多破爛,她全收羅來了。所以,五斗櫥邊沿上放著紙花,天窗凹進去的地方還掛著阿圖瓦伯爵的畫像。
她要向船長親自交待;她向他叮嚀了一番,也沒有說清托他帶去的是什麼東西。
可惜,費莉西泰胸悶、熱度有增無減。因為沒能為聖壇出點力,她心裏十分難過。至少,她該獻上點什麼呀!於是她想到她的鸚鵡。鄰居們說,這可不合適。但是堂長答應了;她為此感到非常幸福,還要求堂長,在她死後,接受她惟一的財產鷺鷺。
從星期二到星期六,也就是聖體瞻禮的前夕,她咳得更厲害了。臨到傍晚,她的臉繃緊了,嘴唇和牙床粘在一起,並且開始嘔吐;次日清晨,她自覺不行了,託人把神甫請來。
第一座照例搭在山坡腳下,第二座搭在郵局前面,第三座搭在大街中央。另一座應該搭在什麼地方,人們發生了爭執;女教徒們最後決定:搭在歐班夫人的院子里。
每一次到教堂里,她總要細細端詳聖靈的形象。她發現,它和鸚鵡有幾分相似。有一幅埃比納的版畫,畫著主耶穌受洗。她覺得那畫上的聖靈特別像鷺鷺。它那緋紅色的翅膀,綠玉般的身體,簡直就是鷺鷺的寫照。https://read.99csw.com
少奶奶架子十足,像個公主。她對主教橋的風俗習慣橫加指摘,動不動對費莉西泰耍態度。她動身回去的時候,歐班夫人著實鬆了一口氣。
費莉西泰每隔一會兒就同看不見的陰靈說話。好心的婦女們也走了。留下西蒙大媽一個人在這裏吃午飯。
第二天,大門上出現了一張招貼;藥劑師附在她的耳朵上大聲告訴她:出賣房子。
一定是布雷先生的長相使它覺得可笑,所以它一看見他就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傳到院里,發出回聲,引得左鄰右舍都到窗前看熱鬧,並且也跟著大笑。布雷先生為了躲開它的視線,每次都要用帽遮住臉,貼著牆根溜到河邊,再從花園的門走進來;而他投向鸚鵡的目光,自然也就缺乏感情了。
獻聖壇的日子臨近了。
她的思想範圍本來就很狹隘,現在就愈來愈窄了。那悅耳的鐘聲和牛的哞叫也聽不見了。所有的生靈全都靜悄悄地、像幽靈似地活動著。如今,只有一種聲音能傳進她的耳朵,那就是鸚鵡的叫聲。
她老是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這使她整天心神不定。為此,女主人經常責備她:「上帝呀!看你多蠢!」她回答說:「是啊,夫人。」同時,還在身旁不知找些什麼。
他先是給公證人當文書,後來經商,當過海關職員,還進過稅務局。可是,在他三十六歲上(那時他甚至已經在活動水利森林局的差事),也許是老天爺給他啟示,他忽然找到了出路:登記處!他在這個行當中大顯身手,以致一位檢查官居然願意把女兒許給他,還答應對他好生栽培。
它喜歡熱鬧;每逢星期天,「那兒位」洛許弗葉小姐和德·烏普維爾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藥劑師翁弗阿·瓦蘭先生、馬提安上尉等幾位新客來家裡打牌的時候,它就亂飛亂跳,用翅膀扑打玻璃窗,弄得誰也聽不清誰的說話。
她想加入聖母侍女的行列,歐班夫人勸住了她。
她穿過森林,繞過上歇納,到了聖加蒂安。
過了十天(從貝藏松趕回來所需要的時間),繼承人突然回來了。少奶奶翻抽屜,挑走好的傢具,賣掉其餘的。他們折騰了一陣,又返回登記處去了。
她不和任何人來往,日子過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個夢遊人。聖體瞻禮節的遊行儀式使她振奮起來,她向四鄰的婦女們募集了一些蠟燭和草墊,用來裝扮搭在街心的聖壇。
她蘇醒以後,第一個動作是打開她的籃子九_九_藏_書。幸好,鷺鷺沒被打著。她覺得右頰上火辣辣的。她用手一摸,一片殷紅。臉上還在流血。
夫人的靠椅、小圓桌、腳爐、八把椅子,全給運走了!板壁上的版畫也拿跑了,只留下四四方方的黃色痕迹。他們還帶走了那兩張小床和床墊;壁櫥裏面,維爾吉妮的東西統統不見了!費莉西泰回到樓上,滿懷悲痛,神思恍惚。
西蒙大媽給她請了一位醫生。費莉西泰想知道得了什麼病。可是她實在聾得不行,只聽清兩個字:「肺炎」。她知道這個詞。於是,她安詳地回答說:「噢!和夫人一樣。」她認為,和夫人生一樣的病,是很自然的:
一八三七年,冬天酷寒。由於天冷,她把鸚鵡放在壁爐前面。一天早晨,她發現鷺鷺耷拉著腦袋,爪子攀在鐵絲上,已經死在籠子里了。它可能是死於充血。可是她相信,它是中丁香芹菜的毒;她雖然拿不出任何證據,還是疑心法比把它害了。
人們以為她還不到這樣的年紀,因為她的頭髮還是棕色的。它們一綹綹掛下來,襯托著一張蒼白的、有幾點小麻子的臉。沒有幾位朋友惋惜她,因為她平素為人高傲,早已使人敬而遠之了。
有一回,她著了涼,患了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出了毛病。又過了三年,她聾了;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響,甚至在教堂里也大聲嚷嚷。雖說她懺悔的罪過即便傳到教區的每個角落,也不會有損於她的名譽,對旁人也沒有什麼妨礙,可是堂長先生還是認為,到聖器室里聽她的懺悔更加合適。
女主人看她哭得那樣傷心,就說:「好啦!把它做成標本吧!」
它喜歡把它的喙擱在樓梯踏級上,先舉右爪,再提左爪,往樓下走;她擔心,這種動作會使它頭昏。它果然病了,不能進食,也不能學人話。它舌頭底下長出一層厚膜,母雞有時候也得這種病。她用指甲剝掉這層膜,鷺鷺的病也就好了。有一天,保爾少爺真不應該,往它的鼻孔里噴了一口雪茄的煙;另一回,勞爾默夫人用陽傘尖挑逗它,它一口噙下傘尖上的小鐵箍;後來,它終於飛走了。
這些劣跡使她十分痛心。一八五三年三月間,她覺得胸口疼痛;她的舌頭上長了一層煙狀的舌苔,幾次放血也沒能減輕她的胸悶;到第九天黃昏,她咽了氣,享年七十二歲。
她上了艾格莫鎮的高坡,望見洪弗勒的燈火像繁星點點,在夜空中閃爍;遠處,大海隱隱約約地伸向前方。這時,她感到一陣傷心;悲慘的童年,初戀的失意,外甥的離別,維爾吉妮的夭折,像潮水似地,一齊湧上心頭,堵住了她的喉嚨,使她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