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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樸的心 第三節

淳樸的心

第三節

每天四點整,她繞過幾戶人家,上了坡,打開柵欄門,走到維爾吉妮的墳前。墳坐落在一個圍著鐵鏈子的小花圃里,上面豎著一根玫瑰色大理石的小石柱,底下是一塊青石板,墓基隱沒在百花叢中。她每天來這裏澆水,添沙,跪在地上精心鬆土。後來,夫人自己也常來看看。她覺得這樣心頭倒略為鬆快了一點,就像得到了某種慰藉。
「快把我的腳爐、錢包和手套拿來,要快!」
有一天晚上,郵車的馭手在主教橋說:發生了七月革命。幾天以後,一位新縣長上任了。他就是拉索尼埃男爵,曾經擔任過駐美洲的領事。和他同來的有他的妻子、他的大姨,以及大姨的三位相當大了的小姐。有人看到她們穿著寬大的輕飄飄的罩袍,在花園的草坪上散步;他們帶來了一個黑奴和一隻鸚鵡。她們來拜會歐班夫人,夫人也少不得回拜她們。每當費莉西泰遠遠地看到她們過來,她馬上就跑去通報。可是只有一件事能使夫人高興,那就是兒子的來信。
從此,費莉西泰一心想她的外甥。每當紅日高照,她擔心他渴了。起了暴風雨,她怕雷劈了他。聽見風在煙囪里吼,或刮下屋上的瓦片,她就恍惚看到這陣狂風刮斷船桅,她外甥往後一仰,從桅杆頂上掉下來,被水沫翻飛的大海吞沒。有時候,她想起地理圖片上的故事,就會想象出維克托被野人吃掉,在樹林里被一群猴子捉住,或者在荒涼的海灘上奄奄一息的情景。不過,她是從不把這種憂慮掛在嘴上的。
她很難想象聖靈的模樣;因為它不僅像鳥,也像火,有時又像一陣風。夜晚,在沼澤邊飛舞的,也許就是它的光吧,那吹動雲彩的,也許是它的呼吸,使教堂的鐘聲變得悠揚和諧的,也許就是它的聲音;她坐在那裡,滿懷著崇敬的心情,享受著四壁的陰涼和殿堂里的寧靜。
費莉西泰是沒有一天不去的。
費莉西泰聽說要這麼長時間,心裏難受極了;到了星期三黃昏,等夫人用過晚飯,她換上皮面木底鞋,一口氣從主教橋跑到洪弗勒,足足跑了四法里
她的洗衣板和木桶一直是放在杜克河邊的。她把一堆襯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棒槌,使勁地捶了起來,那搗衣的聲音連附近花園裡的人也聽到了。牧場上空蕩蕩的,風吹皺了河面;水底下,高大的水草彎彎地搖晃著,像浮在水裡的死人頭髮。她強忍著悲痛,直到傍晚,表現得很堅強;可是一到房裡,她實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兩個拳頭抵住了太陽穴。
碼頭邊有一群馬嘶叫著,因為它們害怕海。一架滑車把它們吊起來,放進船里。甲板上堆滿一桶桶蘋果酒,一筐筐乾酪,一袋袋糧食,旅客們在貨物堆里擠來擠去;船長在罵人,母雞在啼叫;一個小水手胳臂肘子撐在船首的吊杆架上出神,對周圍的一切全不在意。費莉西泰沒有認出是誰。她叫著維克托的名字,那小水手抬起頭來;她向船邊衝去。正在這時,舷梯突然被抽掉了。
她的心腸也愈來愈仁慈了。
「是壞消息……他們告訴你……你的外甥……」
一塊擱板底下,掛著一排連衣裙:擱板上放著三個玩具娃娃、三個鐵環、一套小孩玩的小傢具,還有她用過的洗臉盆。主僕倆取出她的小裙子、小襪子、小手帕,一件一件堆在兩張小床上,又一件一件重新摺疊整齊。陽光照在這些可憐的東西上,照出了上面的污漬和肢體活動磨成的皺痕。空氣暖洋洋的,日光藍湛湛的,一隻喜鵲喳喳地叫著;似乎一切都沉浸在恬靜的氣氛中。她們找到了一頂栗色的長毛小絨帽;那帽子已被蟲子蛀得不像樣了。費莉西泰請求主人把它賞給她。主僕倆含著熱淚,相對無言。突然,主婦張開雙臂,女僕一下子撲了過去;兩人緊緊地抱成一團,用一個打破主僕界限的吻來宣洩她們心中的悲痛。
「當然……我外甥的消息啊!」
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說:「她剛剛故世。」就在這時,聖萊奧納教堂的喪鐘越敲越響了。
維爾吉妮的身體慢慢好起來了。一個秋天平安無事。費莉西泰還時常勸夫人放心。不料有一天黃昏,她從附近辦事回來時,看到布巴醫生的馬車停九-九-藏-書在大門外面;醫生站在過廳里,歐班夫人正在系帽上的帶子。
女僕輕聲回答:
「他們才不當一回事吶,他們!」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里埃巴老頭覺得該走了。
好些婦女為郵船拉縴,她們邊拉邊唱。郵船出了港灣。它的骨架發出嘎嘎的響聲。沉重的波浪拍打著船頭。船帆轉了方向,船上的人都看不見了。一輪皓月照得海面銀光閃閃。郵船像個黑色的斑點,在海上越去越遠,愈來愈淡,終於消失了。
夫人正在計算一件毛衣的針數。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拆信一看,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她隨即用深沉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聲說:
他父母一直虐待他。費莉西泰不想再和他們見面;他們也沒有採取主動,也許是把她忘了,要不然,就是窮人的心腸太硬吧。
她小時候,沒有受過宗教方面的教育。就靠這樣不斷地聽講,她竟學會了教理。從此,維爾吉妮怎樣做,她也怎樣做;她跟著她齋戒,和她一起懺悔。到了聖體瞻禮節,她倆合獻了一張迎聖的祭壇。
這時,她才進出一句話:
神甫先講了一遍聖史的梗概。她聽著聽著,恍惚看到了樂園、洪水、巴別塔、焚燒的城邑、滅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從此,在這光怪陸離的故事中,她產生了對至高無上的天父的尊敬,對他的震怒的畏懼。聽到耶穌殉難時,她哭了。他是多麼疼愛孩子們哪,他給眾人飯吃,他使瞎子重見光明,並且仁慈地自願降臨到窮人中間,生在一個馬棚的糞堆上。他們為什麼要把他釘在十字架上呢?福音書中講到的那些家常事,什麼播種啦,收穫啦,榨汁機啦,在她的生活中是多麼熟悉啊;可是它們受到上帝的恩澤,都變成神聖的東西了;她因為愛聖羔,看到小羔羊就充滿了溫情;她出於對聖靈的熱愛,也就越發喜歡鴿子了。
她聽人說過,那裡出產雪茄,所以在她的腦海里,那邊的人除了抽煙,不幹別的事,維克托準是裹在煙霧裡,在黑人中間穿來穿去。那麼「萬一有急事」,能走陸路回來嗎?那地方離主教橋有多遠呢?為了弄個明白,她就向布雷先生求教。
費莉西泰奔到教堂里,點了一枝蠟燭,又返身追著馬車跑,跑了一小時,才追上它。她跳到馬車後面的踏板上,抓住車廂兩邊的穗子。她忽然想起來:「院子的門沒有關上!萬一有賊溜進去呢?」於是她又跳下馬車。
費莉西泰雖然受慣了氣,這一次可是真動了火,但過後也就忘了。
一連兩夜,費莉西泰守著姑娘的遺體。她反覆地為她祈禱,往床單上灑聖水,又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端詳她。第一個晚上,守到快天亮時,她發現死者的臉變黃了,嘴唇也發青了,鼻子已經收縮,兩眼也下陷了。她一再吻這雙眼睛;要是維爾吉妮的眼睛突然睜開來,她也不會驚慌;她這種人是見怪不怪的。她替她梳好了頭,裹好包屍布,把她抱進棺材,給她戴上花冠,然後把她的頭髮理齊,攤開。頭髮是金黃色的,在像她這樣年齡的姑娘中,很少有這樣的長發。費莉西泰剪下一綹,分出一半,藏到胸前,決心和它永不分離。
終於有一天,一輛舊馬車在大門外停住,車上走下一位修女。她是專程來接小姐的。費莉西泰把行李裝到車頂上,對車夫叮嚀了一番,還往車座下的雜物箱里塞進六罐蜜餞,十二個梨和一束紫羅蘭。
繼波蘭人之後,她又照顧起考爾米許老頭來了。據說這老頭曾在一七九三年干過壞事,現在他住在河邊的一個破豬圈裡。頑童們經常從牆上的裂縫中偷看他,朝他的破床上九-九-藏-書扔石子。他患著重感冒,整天躺在床上打寒顫。他的頭髮長極了,眼皮又紅又腫,手臂上長著一個比腦袋還大的腫瘤。她給他買了襯衣,試著清掃他這個豬窩,甚至設法把他安置在麵包房裡住下,同時還做到不給夫人增添麻煩。後來他的腫瘤潰爛了,她又每天來給他包紮,有時候還帶點烘餅給他吃,還把他放在一個草堆上曬太陽;這可憐的老頭子流著口涎,哆哆嗦嗦地用微弱的聲音感謝她。他看到她離去的時候,總要伸出兩手,擔心她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費莉西泰為他獻了一台彌撒,使他的靈魂得到安息。
費莉西泰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
她先在教堂門口屈膝半跪,然後走進高大的殿堂。她穿過兩排椅子,翻下歐班夫人的座位坐定,兩眼向四周環顧。
天亮以前,會客室是不會開的。回去遲了,夫人肯定會生氣;所以,她儘管很想親親那個女孩子,還是往歸途上走去。當她回到主教橋的時候,客店裡的年輕侍女們剛剛睡醒。
夫人要求修道院按時來信。一天早晨,她久等郵差不來,開始焦急了。她一會兒走到窗口,一會兒又回到她的扶手椅,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真奇怪,已經四天了,怎麼還沒有消息!
小姑娘並不反對。費莉西泰卻唉聲嘆氣。她覺得夫人的心腸太硬。過後,她想也許主人是對的。這種事已經超出她該考慮的範圍了。
第一次聖體還沒有領,她先就擔足了心事。為了準備鞋子、念珠、經書、手套,她忙得不可開交。她在幫助夫人給維爾吉妮穿衣服的時候,緊張得雙手直哆嗦。
維克托先後到過莫爾列,敦刻爾克,布賴頓;每次返航,他總要送她一件禮物。第一次是一罐子貝殼;第二次是一隻咖啡杯;第三次是一大塊做成人形的蜜糖香料麵包。這個小人兒做得真漂亮,它的身材勻稱,有一撮小鬍子和一雙坦率的眼睛,一頂小皮帽歪在腦後,真像一個領港員。維克托還講一些夾著水手行話的故事給她聽。
幾個婦女抬著擱板從院子里經過,擱板上放著濕漉漉的衣服。
維爾吉妮得了肺炎,情況很不好。
做完彌撒,要走三刻鐘,才能到公墓。保爾走在前面嗚咽啜泣。布雷先生跟著柩車,後面是鎮上有身分的居民、披黑紗的婦女,還有費莉西泰。女僕想起她的外甥,由於未能為他送葬,她是加倍的悲傷,所以送這個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個一起下葬。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做彌撒時,她覺得心裏發慌。布雷先生擋住了經台的一角;但是,那一群聖潔的小女孩就在她的正前方。她們戴著潔白的花冠,面紗掛得低低的,看上去就像一片白雪;她老遠就從一個最秀氣的頸脖,以及那畢恭畢敬的神態中,認出了她最心愛的小姑娘。鐘響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這時,殿堂里一片肅穆。大風琴開始奏樂,唱詩班和信徒們齊聲唱起「上帝的羔羊」;接著,男童列隊上前,女孩子們跟著站起來。她們雙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燈火輝煌的聖壇。孩子們在第一級台階上跪下,一個接著一個,領了聖餐,然後,又按原來的次序,回到他們的經凳上。輪到維爾吉妮的時候,費莉西泰探出身子去看她,在她真誠的愛產生的想象中,她覺得,她和小姑娘融為一體了;孩子的臉變成了她的臉,她穿的是孩子的衣裙,她胸中跳動的就是姑娘的心;,臨到張嘴和閉眼的時候,費莉西泰幾乎暈了過去。
每星期日,做完彌撒以後,維克托就來了。他袒著胸膛,臉頰紅撲撲的,身上發出一股鄉野的氣息。她立刻擺好刀叉,兩個人就面對面坐著吃起午飯來;她一方面為了節省開支,自己盡量少吃,另一方面,又拚命把維克托的肚子塞得滿滿的,以至於他吃到後來,往往就睡著了。晚課的鐘聲一響,她把他叫醒,替他刷凈褲子上的塵土,給他打好領帶,然後,靠在他的胳膊上往教堂走去。這時,她感受到一種母性的驕傲。孩read•99csw.com子的父母每次都要他從她那兒拿點東西回去,有時候是一包土糖,幾塊肥皂,一點燒酒,有時候還要拿錢。他帶來破爛衣服讓她縫補;她樂意干這種苦差使,因為這是一種機會,可以促使他再來。
修道院在一條陡峭的小巷的盡頭。她剛走到一半,忽然聽到幾下異樣的聲音。那是一陣喪鐘。她想:「準是為別人敲的」;不過她還是使勁地拉響了門鈴。
臨走的時候,維爾吉妮抱住媽媽大哭起來,夫人吻她的前額,反覆地說:「別哭啦!勇敢些!勇敢些!」踏腳板往車上一翻,馬車出發了。
醫生說:「還有救!」於是兩人冒著飛旋的雪片,上了馬車。這時,天已經擦黑了。氣候冷得很。
她和一個出租馬車主商定,每星期二送她去修道院。花園裡有一座陽台,站在陽台上看得見塞納河。維爾吉妮經常挽著媽媽的手臂,踩著葡萄的落葉,在這裏散步。她眺望遠處的片片帆影,以及從唐卡維爾的城堡到勒阿弗爾的燈塔之間的海岸線;有時候,陽光透過雲層,照得她直眨眼睛。散步以後,母女倆就在葡萄棚下休息。母親給女兒弄來一小壇馬拉加的好酒;她想象著喝醉后的神態就笑了,所以,她只喝兩個手指高那麼一點兒,從不多喝。
兩邊唱詩班的位子坐得滿滿的,男孩子在右面,女孩子在左面;堂長站在誦經台旁邊;後殿的一塊花玻璃窗上,聖靈俯視著聖母;另一塊玻璃上畫的是,聖母跪在聖嬰耶穌的面前;聖體龕後面,有一組聖米迦勒降龍的木雕。
她用過的小物件依舊保存在她生前卧室的壁櫥里。歐班夫人平時盡量不去翻動它們。夏季有一天,她決定去看看。櫥門一開,裏面飛出許多蛾子。
「她?」歐班夫人如夢初醒。她說:「啊!對呀!……對呀!……你總是記著她!」她指的是公墓里的女兒。人們一直小心翼冀地不讓她到那裡去。
費莉西泰癱倒在一把椅子上。她把頭往護壁板上一靠,緊閉雙目,眼圈立刻就紅了。接著,她低下頭來,垂下雙手,直勾勾地瞪著兩眼,隔一會就說一次:
一轉眼,好幾年過去了。這些年,日子總是千篇一律地度過,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無非是復活節啦,聖母升天節啦,萬聖節啦,這個節過了,那個節又來了。家裡有些事,過後想起來,也成了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請了兩個鑲玻璃工人粉刷過廳;一八二七年,屋頂的一角塌了下來,險些砸死人。一八一八年夏天,祭餅是歐班夫人獻的;在這段時間里,布雷先生忽然不知去向;舊日的親友,如基約、里埃巴、勒夏杜瓦夫人、羅勃蘭,以及早已癱瘓了的叔父格萊芒維爾,也都相繼去世。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那天是星期一(她永遠也忘不了這個日子),維克托說,他受雇跑外洋了。後天夜裡,他要搭洪弗勒的郵船,到勒阿弗爾趕他的快帆。這條船將從那裡的啟航。他這一去,也許要兩年才能回家。
藥劑師告訴她,維克托的船已經駛抵哈瓦那了。他是在一份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的。
「誰的消息呀?……」
「噢!你的外甥!」歐班夫人聳了聳肩膀,又踱起步來,意思是:「我連想也不想!……再說,他算得了什麼!一個小水手,一個要飯的,真新鮮!……可是我的女兒……你想想!……」
那麼,可憐的孩子要在海上顛簸好幾個月了。他早先幾次出海時,她並不擔心。去英吉利和布列塔尼,轉眼間就回來了;而這一次要到美洲,到殖民地,到西印度群島,真是天涯海角,萬里迢迢啊!
她叫她到土鎮去看看姐姐。
為了「解悶」起見,她請求主人允許她接待外甥維克托。
她有好幾個月呆在房裡發愣。費莉西泰好言好語地勸慰她;看在兒子份上,再說,為了另外那一個人,也為了紀念她,夫九*九*藏*書人也應當保重身體。
半個月過去了。里埃巴像往常一樣,在趕集的時候走進廚房。他交給她一封信,那是她姐夫托他捎來的。他們倆誰也不識字,她只好拿去請教女主人。
她胸悶、咳嗽、連續發燒,兩頰露出了血管的青紋。這一切都說明,她已經病得不輕了。布巴醫生建議送她到普羅旺斯去療養。夫人也下了決心,要不是主教橋的氣候太壞,她真想立刻把她接回去。
費莉西泰上了三樓。
在她的心目中,這兩個孩子同樣重要;她的心已經把他們聯在一起了,他們的命運也應當是一樣的。
費莉西泰在經過喀爾韋崗的時候,想把她最親愛的人託付給上帝。她淚流滿面,站在那裡仰望著天上的雲朵,祈禱了好久。這時,全城的人都已進入夢鄉,只有幾個海關職員還在來回踱步;閘孔里不停地流出水來,嘩嘩地,聲音像瀑布。兩點鐘敲過了。
她又低下頭來,機械地把桌上的毛衣針拿起來又放下去。
起初她埋怨上帝,覺得他太不公平,不該奪去了她的女兒。她一生從未做過壞事,心靈又是那樣的純潔!可不能這樣想呀!她早該帶她到南方去了。那裡的醫生本可以救活她的。她責備自己,真想跟著女兒一道去,還經常在睡夢裡哭醒。有一個夢老是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夢見丈夫身穿水手服遠航歸來。他哭著對她說,他奉命要把維爾吉妮帶走。於是他倆商定,設法找一個地方躲起來。
過了幾分鐘,裏面響起了木鞋的橐橐聲,大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修女的臉。
第二天清早,她來到教堂的聖器室,要求堂長允許她領聖體。她虔誠地領了聖餅,但已經體驗不到前一天的那種幸福心情了。
歐班夫人悲痛到了極點。
當她聽到軍隊敲著鼓在街上經過時,她就捧起一大罐蘋果酒,來到大門口,給士兵們解渴。她照料霍亂病人,保護波蘭的流亡者;其中有一個波蘭人甚至聲稱願意娶她做妻子。但是,有一天早上,他們倆鬧翻了。原因是,當她在外面做三鍾經禮拜的時候,他偷偷溜進廚房,拌好一盤酸辣菜,定定心心地吃了起來。這件事被她回來時撞見了。
遵照夫人的意願,遺體要運回主教橋。夫人坐在一輛關得嚴嚴的馬車裡,護送柩車。
維爾吉妮的身體愈來愈差了。
過了很久,她才從維克托的船長那裡,打聽到他臨死的情況。他得了黃熱病,在醫院里放血放多了。四個醫生一起給他治療,可是他馬上就死了。為首的一位說:
女兒剛走的時候,她覺得十分痛苦。她在一個星期里有三天,她都能收到女兒的信。其餘的日子,她用來寫回信,看書,或者到花園裡散散步,用這種辦法來填補時間的空白。
這時候正放暑假。孩子們也回家了,這使她得到一些安慰。可是保爾變得任性起來,而維爾吉妮也已經長大,再也不能用「你」來稱呼她了。這使她們倆都覺得不自在,相互間彷彿隔了一道障礙。
布雷走到地圖前,開始解釋什麼叫經度。他看到費莉西泰聽著發愣,嘴邊就露出一種學究式的得意的微笑。然後,他拿起鉛筆套子,用它找到了一個橢圓形的缺口。他指著缺口裡的一個小黑點說:「就在這兒。」她俯下身去看地圖,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網和線,眼睛看花了,還是什麼也看不明白。布雷問她有什麼為難的事,她就要求他指出維克托住的屋子。布雷舉起雙手,打了個噴嚏,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她這樣的天真;可是費莉西泰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笑,她或許還想在地圖上看到外甥的畫像呢,真是無知得可憐!
就在這一天,她交了一個好運:午飯時九*九*藏*書,德·拉索尼埃男爵夫人的黑奴來了。他送來一隻鸚鵡,連同它的籠子,橫架和鎖鏈。男爵夫人還有一張便條給歐班夫人,條上說,她丈夫已經升任省長,他們當晚就要啟程。她請她留下這隻鸚鵡作為紀念,並藉以表示她的敬意。
至於教義,她可一點兒也不懂,她也不想試著學會它。堂長在台上宣講,孩子們在台下齊聲朗讀,她聽聽就睡著了;直到功課結束,大家站起來要走了,木鞋敲響了地板,才把她驚醒。
對她們來說,這還是生平第一次,因為歐班夫人平素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費莉西泰受寵若驚,就像得到了某種恩賜。自此以後,她更加愛戴她,對她報以教徒般的虔誠和牲口般的忠心。
想女兒想急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每天早晨,費莉西泰照例要進維爾吉妮的卧室,對四壁看上一服。她不能再給她梳頭、系小靴子的鞋帶、替她塞被窩,也不能再攙著她的小手一塊兒外出了,尤其是因為見不到那張可愛的臉蛋兒,她覺得實在悶得慌。她在無事可做的時候,試著織花邊。可是她的手指太笨拙了,一上來就把線頭弄斷;她心緒不寧,睡覺不香,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下可毀啦!」
里埃巴望著她直嘆氣。歐班夫人在微微地顫抖。
她從玻璃窗里看到了,想起了自己還未洗好的衣服。衣服是昨天泡的,今天該洗出來了;她往外走去。
可是到了喀爾韋崗的時候,她沒有向左拐,反而朝右走,一直走到了造船廠的工地里,只得又從那裡返回來;她向路人打聽,人們勸她快點走。她繞過停滿船隻的船塢,一路上跌跌撞撞,老是絆在纜索上。地勢漸漸低了,幾道燈光交叉在一起。她望見天邊有許多馬,以為自己是急瘋了。
他整天泡在咖啡館里消磨時間,至今一事無成。母親為他還債,舊債剛清,他又欠了新債。歐班夫人坐在窗前,一面織毛線,一面長吁短嘆,那嘆息聲一直傳到廚房裡,在那裡搖紡車的費莉西泰也聽見了。
黑奴曾把這話告訴了女主人。現在,反正帶來帶去很不方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把它送人算了。
主僕倆空閑時,就沿著牆邊的那一排果樹散步;這時,她們總要談起維爾吉妮,每談到某件事,總要想想女孩子是否喜歡,在什麼樣的場合,她會說些什麼話。
這時,歐班夫人也支持不住了;當天晚上,勞爾默夫婦、勒夏杜瓦夫人、「那幾位」洛許弗葉小姐、烏普維爾先生和布雷先生等朋友都過來安慰她。
善良的修女們覺得這孩子很重感情,但過於脆弱。她稍一激動,就會神情不安。她不能再學鋼琴了。
「唉!又是一個!」
歐班夫人希望把女兒培養成十全十美的人;而基約既不能教英語,也不懂得音樂,所以她決定把孩子送到洪弗勒的于徐林修道院去寄讀。
他死了,具體情況信上沒有說。
她一踏上門檻,就望見維爾吉妮直挺挺地躺在屋子裡;她張著嘴,兩手合在一起,頭朝後仰著。在她頭上,斜掛著一個黑色的十字架。兩邊一動不動的白色幔帳,看上去並不比死者的臉色白多少。歐班夫人正跪在床前,抱著床腿哭得死去活來。院長在她右面站著。五斗櫥上,三個蠟台射出一片紅光;屋外的霧映白了窗子。幾位修女硬是把她架走了。
有一次,她失魂落魄地從花園裡奔回來。剛才,她在那裡看到他們父女倆(她還能指出那個地方);不過他們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她看。
到了八月里,他父親帶著他跑碼頭去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去找布巴醫生。醫生是當晚就回來的,可這時又下鄉去了。她只好回到客店裡等候消息,心想也許會有個陌生人給她捎封信來的。等到清晨,她才上了從黎薛來的驛車。
費莉西泰打了個手勢,表示去也沒有用。
很久以來,費莉西泰一直念念不忘這隻鸚鵡,因為它來自美洲!而美洲這個詞會使她想起維克托,所以她經常向黑奴問這問那。有一次,她甚至還說:「要是夫人得到它,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歐班夫人也在牽腸掛肚地想著女兒。
「夫人,我已經半年沒有得到消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