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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智障者不能自拔

第九章 智障者不能自拔

「操你媽,你又看見小蓓了?」
我不搶了,呆卵把帽子重新戴在頭上,說:「這是小蓓給我的。」我說:「你他媽的還記得小蓓呢?」我對這個多情的白痴感到驚訝,他的腦仁太小,一個小蓓就足以將其塞滿。我說:「這樣吧,我給你吃牛肉乾,你把帽子給我。」呆卵說:「我不要,我現在天天吃牛肉乾。」我他媽的差點氣昏過去,我忘記他現在在蜜餞廠上班了,雖然他吃的其實是楊梅乾和桃脯之類的東西,但他以為自己是在吃牛肉乾。他捂著腦袋得意洋洋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街上倒像個白痴。
楊一說:「別去惹它們,精著呢,它要是喜歡上你,就會跟你回家的,還會守在樓下對著你窗子張望。」
楊一說:「你回家還不是個死?」
呆卵大哭,說:「媽媽——」
楊一說:「你還不跑啊,你哥今天非殺了你不可。」
「小蓓,小蓓。」
後來我騎上自行車,帶著她上路。我問她:「怎麼沒見過你騎車啊?」于小齊說:「剛放暑假我的自行車就被人偷了,我媽不給我買新車,怕我騎著車子出去野。我自己有點私房錢也要攢著,等我從上海回來了再說吧。現在就靠走著,搭公共汽車。」我說:「這個簡單,明天我去給你搞一輛。」于小齊說:「怎麼搞啊?你不會是個偷車賊吧?」我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趕緊說:「我去舊車市場給你弄一輛。」其實舊車市場大部分也是贓車,跟偷來的沒什麼區別,反而還要給小偷付勞務費,還不如直接去偷呢。後來我又想,生平第一次給女孩送禮物,居然送一輛偷來的車,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我要吃東西。」呆卵說。
「沒給他讀下去啊?」
那天在火車站,人多得要昏倒,到處都是打包袱遠行的大學生,原來這個破地方還有那麼多大學生呢。那些由家長陪同的基本上是應屆的新生,他們目光炯炯,興高采烈,渾身散發著自豪和自信,他們的家長也都是滿面紅光。是的,離開戴城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簡直就像離開地球一樣。我有點妒嫉他們,我他媽的只是一個技校生,我要是背著鋪蓋出遠門,那除非是被判了徒刑。
楊一說:「沒辦法,我們這片住的都是工廠里的職工,工資很低。家裡養著個傻子,又不工作,在家白吃飯,白佔地方。」
呆卵說:「小蓓,小蓓。」
對不起什麼呢?像一名歌者在台上唱錯了歌詞,那樣的抱歉。而我仍要對你的抱歉還以掌聲。
「我去不了上海。」我說,「不過我會等你的。」
呆卵聽見於小齊的聲音,用身體擠住楊一,拚命想進來,還在嚷著要看小蓓。楊一也拚命頂住他,對著我喊:「幫我一把,把他頂出去。」又威脅呆卵說:「你再敢往裡面擠,我叫三炮來打你!」呆卵說:「他睡覺去了,他不會來的。」楊一說:「我操,你倒蠻精的嘛,你是傻子嗎?」
我抬頭看天,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在層雲的翻滾中,緩緩地離我而去,永遠不再回來。
「不知道,大概去補課了。」
「他反正就是讀技校的,早點搞對象也好。」
她說:「不行的,我媽跟我一起走,她非要把我送到上海才放心。你要是被我媽撞見就慘了,她肯定要盤問你。她恨你們化工技校的人。」
我在心裏罵道:操你們全家!
「真可憐。」于小齊說,「怎麼跟養狗一樣?」
在報春新村,高大的泡桐樹遮蔽了天空,陽光時隱時現,很舒服。我們深知在這片濃蔭之上不僅是天空和太陽,還有隨時可能飛到頭上的西瓜皮。果然,剛在託兒所那邊轉了個彎,樹葉嘩啦一聲響,一片西瓜迎頭飛下,落在一根火線上,彈了一下,滴溜溜飛旋著往我們頭頂砸來。于小齊大喊一聲:「哇!」我猛踩自行車,西瓜順著于小齊的胳膊落在地上,嘭的一聲,砸得粉碎。
那天,從波頓商場出來,我們在街上各吃了一碗餛飩,九*九*藏*書餛飩端上來,于小齊就勻了一半給我,說:「我吃不了這麼多。」賣餛飩的大娘對我說:「看人家小姑娘對你多好。」我一開心,把餛飩吃了個精光,連湯都喝了。賣餛飩的大娘說:「喝吧喝吧,我的餛飩湯里沒有味精的。」等我們吃完了,于小齊搶著付賬,我假裝在口袋裡掏錢,褲兜里滾出兩個鋼鏰。賣餛飩的大娘說:「別裝啦,一看你就是個白吃的。」我說:「喂,阿姨,你這麼說話太過分啦,笑我窮啊?」賣餛飩的大娘說:「窮點怕什麼?以後掙了錢,你請她吃海鮮。」于小齊說:「阿姨,你真會說話。」
「別提了。有次學校大掃除,他看別人擦窗,覺得好玩,也爬上去。傻子嘛,手腳不協調,直接從上面栽了下來。腦袋撞在課桌上。換作別的小孩,肯定撞成傻子了,他就一點事都沒有,因為他本來就是傻子。而且很奇怪的,那一下子好像把他撞聰明了,他開始喜歡女孩了,對人家動手動腳的。學校受不了他啦,就把他送回家了。」
「小蓓,小蓓。」那是呆卵的聲音。
我說:「我們樓里都這麼喊他,文明一點的喊他傻子,他沒名字。」
我們就在紛亂的人群中道別。那天正是颱風到來之前,天色陰霾,彩旗也顯得灰暗失色,樹木向著四面八方顫抖,驚鳥筆直地掠過人們頭頂,尋找著安全的地方躲避即將到來的風暴。于小齊說:「小路,對不起,我要走了。」
于小齊說:「嘿,有老鼠。」
于小齊說:「你哪來那麼多滑稽的比喻啊,太可笑了。」
「不知道,」楊一說,「大概十五六歲吧。」
「可他還是佔地方啊。還好他是三炮的弟弟,不是我弟弟,否則我要給他煩死。」楊一對呆卵說,「你以後半夜裡能不能安靜點?你老用棍子敲地板,地板上有什麼啊?我都給你吵得睡不著。」
我整個的瘟了,吃飯睡覺都沒心思。到了半夜拿出那本《親愛的提奧》翻來覆去地看,書很枯燥,講了很多上帝的事情,我還以為是教我畫畫的呢。我本來應該失眠的,讀了幾頁就睡著了。
于小齊說:「真可憐。他多大了?」
楊一說:「小路,他媽的!我頂不住他了!」
下午我的機會就來了。呆卵被一群殘疾人送了回來,如我所說,他真的吃壞了肚子。也沒人關心他到底是腸炎還是痢疾,他在蜜餞廠里連吐帶瀉,抱著肚子在屎堆里打滾。蜜餞廠的人還算有點人道主義精神,捏著他的鼻子給他灌下一把黃連素,一點用都沒有,傻子休克過去了。他身上沾滿了蜜餞和穢物,最後是一群好心的殘疾人弄了一輛板車,把呆卵拖回了家。那時候三炮正在樓上睡覺,殘疾人敲他家的門,把事情說了一遍,三炮說:「你們先把他放在那裡吧,我等會就下來。」說完,他又回去睡覺了。殘疾人信了三炮,把呆卵從板車上抬下來,放在樓道口,然後就回去了。呆卵在那裡躺了一個小時,後來我們樓里一個退休醫生路過,大為震怒,這才把呆卵送到衛生站里。說起來也奇怪,呆卵的體質與正常人確實不同,他掛了半瓶鹽水就好了,拔了針頭自己又回家了。
「去你家吧,我還從來沒去過報春新村呢。楊一在不在?找他玩去。」
這時,呆卵突破了楊一的防守,闖進屋子裡。別看呆卵平時被三炮像沙包一樣打,其實他力氣非常大。他們家吃核桃,都是讓他用手捏碎的,當然,捏碎了以後他就可以走了,吃核桃輪不上他。
「只有可樂,別給他喝。他要喝上了,以後天天鬧著喝可樂,還不給他爹揍死?」
「就那時候撩女孩兒裙子的?」
楊一說:「不行的,他進來了就開電視,趕都趕不走。」
三炮比我們大,住在四樓,他們家的地板就是楊一家的天花板。他有個智障弟弟,綽號呆卵,真名沒人知道。那時候三炮在農藥廠上三班,經常白天九九藏書睡覺,晚上幹活。呆卵是個白痴,根本不知道他哥哥累得跟狗一樣,他在家裡大呼小叫,弄得三炮神經衰弱,經常把傻子拎起來狂扁。
「撩!連女老師都不放過,蹲在地上朝裏面看,還跟著人家跑進女廁所。誰受得了他?不過這兩年好一點了,不撩了,大概又傻回去了。」楊一拍拍呆卵的頭,對他說,「你說你是不是流氓吧?」
于小齊說:「喂,路小路,跟我一起去上海吧,咱們永遠不要回這個地方了。」
我們在進報春新村的時候遇見了楊一,他也騎著自行車,剛剛補課回來。于小齊喊道:「楊一!楊一!」楊一說:「喲,你們真要好啊!」我說:「正經點!」楊一伸手摘了我頭上的棒球帽,說:「帽子不錯,給我戴一會兒。」
我和楊一一起撲上去,架住三炮,三炮的棍子在空中亂舞。三炮大喊:「滾開!滾遠點!」三炮狂怒起來,誰都擋不住,他連他爹都敢揍。忽然之間,楊一肚子上挨了一肘,摔倒在呆卵身上。我大怒,捧住三炮的臉,一腦袋磕在他的額頭上,兩個一起捂著頭蹲在地上。幾個老太說:「三炮,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就知道欺負你弟弟!」三炮被我撞醒了,在群眾的一片指責聲中臉面丟盡,扔下棍子說:「那好,有本事你們把呆卵領回家去,我要回去睡覺了!」說完他就上樓去了。

呆卵進屋以後倒是挺乖的,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在我們三個中間。這下徹底破壞了氣氛,于小齊的注意力全都轉移到這個傻子身上。楊一說:「呆卵,你去看電視吧。」呆卵說:「我看小蓓。」
「還不如狗呢。」
我說:「我來送你。」
「下面有鬼,我把它敲下去。」呆卵說。
我說:「操,你什麼意思?」
「考上大學,辛苦一點也值得,要是考不上就等死吧。」
我們住在報春新村36幢,那房子在最後一排,很陰,門口的泥地上長滿草,草叢裡有幾隻老鼠在躥動。這窩老鼠都快成我們樓里的寵物了,打不死,葯不翻,逮不住。樓道里的居民小組長想盡辦法,還特地借了一隻貓過來,結果那貓當天就被毒死了,老鼠安然無恙。這群老鼠鬼精鬼精的,智力可能已經超過了人類。
「操,下面是我在睡覺!」楊一搖搖頭,「反正就這樣,也沒辦法。實在敲狠了,我只能睡到小路家裡去。」
于小齊說:「他們家太不人道了。」
于小齊說:「欺負傻子算什麼本事啊?有本事到街上去打。」
後來我拉著于小齊往樓上跑,已經晚了,這伙老太早就盯上了于小齊,說:
「路小路有女朋友啦?」
于小齊問:「他說什麼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街上看見他,他還戴著于小齊送給他的棒球帽。他皺著眉頭,流著口涎,對我說:「小路,我肚子疼。」我說你丫活該,少吃點蜜餞吧。後來我看到那頂棒球帽已經被他弄得髒了吧唧,我想起在地下室的時候,于小齊曾經那麼溫柔地將它扣在我的頭頂上,它本來應該是我的紀念品,最後莫名其妙跑到這個呆逼頭上去了,而且搞得這麼臟,別人還以為是垃圾桶里撿來的。我很生氣,對呆卵說:「你帽子也戴夠癮了,還給我吧。」我仗著手快,一把將帽子摘下來,不料這個白痴反應比我還快,他也一把揪住帽子,說:「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我和他兩個在街上拉扯著帽子,呆卵的力氣很大,他要揪住什麼東西,你就是在他頭上打個洞都休想讓他鬆手。這麼拽下去,帽子很可能四分五裂,而且過路的人都朝我看,以為我要打劫白痴。操,搶一個白痴的帽子,那除非我是瘋子。
我搖頭說:「他能吃多少啊?一天三碗米飯,飽也是這點,餓也是這點。一年四季就給他穿一雙塑料拖鞋,還說他不怕冷。」
呆卵忽然說:「我要吃油條。」楊一說:「沒有!」呆卵說:「油條,油條。」于小齊https://read•99csw•com說:「小呆不要吵,姐姐下次給你帶牛肉乾。」呆卵說:「那你不要帶辣牛肉乾,我不大愛吃辣的。」我們都樂了,于小齊說:「哎,還好嘛,不算太傻。」後來呆卵又看中了楊一頭上的棒球帽,說:「我要帽子,給我戴戴。」楊一不答應,于小齊說:「給他吧,反正也是舊帽子了。」她從楊一頭上把帽子摘下來,扣在呆卵頭上。這下呆卵得意了,在屋子裡昂首挺胸地走,還跑去照鏡子,渾然忘記剛才被狂揍的事情。
楊一說:「操,你就幸災樂禍吧。」
楊一也不喜歡呆卵,他們兩家是正對著的樓上樓下。呆卵雖是個傻子,卻精力旺盛,喜歡在屋子裡跳,或者凌晨兩點鐘起來用木榔頭敲地板,搞得楊一沒法睡覺。有一次楊一對三炮說:「該把你弟弟送到瘋人院去。」三炮聽了,一拳揍在楊一臉上。這說明三炮還是很愛他弟弟的,但他打起弟弟來,簡直恨不得把他送到火葬場去。三炮是個神經病,他才應該去瘋人院。
我說:「小齊,其實我很羡慕你的,你還能去上海,我哪兒都去不了。我的活動範圍,以家為圓心,半徑三公里。出了戴城我就像王八上了岸,很艱難。」
蜜餞廠再也不敢讓呆卵上班了,他把整個廠里搞得臭氣熏天,很多蜜餞只能當垃圾扔掉。他短暫的職業生涯從此結束,並且永遠結束。他康復以後,我們在樓道里遇到他,把于小齊的牛肉乾給他。楊一說:「呆卵,這是小蓓給你的。」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于小齊,抓起牛肉乾就往嘴裏塞。楊一說:「你他媽的也不說聲謝謝。」呆卵根本不理我們,嚼著牛肉乾就回家了。他剛進家門,正撞上他爹。他爹見他在吃東西,勃然大怒,一把將牛肉乾搶過來,嗖地扔到樓下草叢裡。他爹掐住他脖子,說:「你從哪兒又撿來的髒東西?吐出來!」他爹把他按在牆上,捏住他的腮幫子,從嘴裏往外掏東西。呆卵放聲大哭,雙手在空中亂舞,含糊不清地喊著:「小蓓!小蓓!」他爹大不耐煩,一記耳光抽在他臉上,說:「跟你的小蓓一起去死吧!」
「讀過書的。那時候我和小路還在報春小學,上六年級吧?他比我們牛逼,直接就讀三年級。沒辦法,他要是讀一年級,那幫小孩都能被他掐死。三年級就比較好一點。他個子比同班同學都高一截,力氣大得沒邊,可是有什麼用?別人照樣欺負他。其實他也不是特別傻,會做加減法的,四則運算就完全不懂了。還會寫幾個大字,現在大概全都忘記了。」
那天三炮簡直發了狂,他就穿著一條褲衩,一隻腳趿著拖鞋,另一隻腳光著。他把呆卵從四樓打到了二樓,呆卵並不逃跑,而是拚命想擠回家,這就給了三炮更多打他的機會。三炮說,讓你鬧,讓你跳,讓你不給我睡覺。拳頭雨點般瀉在呆卵腦袋上。呆卵抱頭怪叫。我們在樓梯口看著,後來呆卵從樓上直直地滾下來,攤手攤腳躺在我們面前。呆卵滿嘴是血,含糊不清地對楊一說:「我要死了。」
于小齊問:「他喊誰呢?」
我操,我笑翻了。小呆,虧她想得出來。楊一也笑了,對於小齊說:「小什麼呆啊,你想做他姐姐,那你把他領回去得了。告訴你別惹他了,他發起瘋來不得了,會撩女孩兒裙子的。」他呲牙咧嘴對呆卵說:「你說你有沒有撩過女孩兒裙子?」
「這是真話。」
我說:「吃了。」
「為什麼啊?」
「考不上就沒前途了,嗯。」
「你們倆睡一起很好玩啊。」
「你把血跡留著,他爸爸下班一看就知道三炮打了他,至少會罵三炮一頓。你擦乾淨了,他自己又不會告狀,算是白挨揍了。」
我說:「怪不得把呆卵打得這麼狠。」
我再次見到于小齊時,她正在家裡收拾行李。她說:「我後天就去上海啦。」
「長得蠻好看的,我還以為是楊一的女朋友呢。」

「敲啊,像和尚https://read.99csw.com敲木魚一樣。我們這房子隔音差,他敲的地方就在我床頭正上方。媽的,」楊一推推呆卵,「你敲什麼啊?」
我記憶中的戴城,每條街上總會有一個白痴少年,他們臉型古怪,五官就像盆景一樣扭曲著,有些智商比正常人類低一些,有些智商比正常豬類高一些,他們遊盪在以家為圓心的兩百米範圍內(比我少2.8公里),要是再走得遠,就會被那些小流氓當狗一樣打死。我們樓上的呆卵倒是很聽話的,他從不獨自出門,他只在自己家裡鬧。
那天是我把呆卵抬到衛生站的,退休醫生把我從家裡叫了出來,我雖然老大不樂意,也不能看著傻子死掉。到了醫院我就把他的棒球帽摘了下來,然後我就溜了。這頂帽子已經髒得不能再看,完全不像我的定情信物,它本來應該沾著于小齊頭髮上的香味,現在全是呆卵的臭味。我沒轍,只好把它泡在肥皂粉里洗,晾乾了以後,它就什麼氣味都沒有了,它就僅僅只是一頂帽子而已。
「小蓓,小蓓。」
那天我們剛聊了幾句,楊一家的窗戶就被人劈啪地敲響了。楊一跑過去一看,呆卵正趴在窗口,對著裏面張望。楊一拉開門罵道:「呆卵,你偷看什麼?」
「夏天我可以睡地板,冬天就擠一張床。」

「好玩什麼啊,」我說,「經常是傻子半夜裡敲地板,他半夜裡就抱著枕頭來敲我家的門。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開門,他就跑進來爬到我床上。他睡著了磨牙,跟吃黃豆一樣。第二天一大早,他媽媽就把早飯給端下來了,六點鐘把他叫起來,他就坐在我身邊喝稀飯,然後接著睡半個小時。有時候我也能饒上半根油條。」
「就一直在家關著?」
我忘記告訴她一件事,呆卵已經上班了。他爸爸給他找了一家街道工廠,生產蜜餞的,那裡面專門安置一些殘疾人,瘸子,聾子,侏儒,作為智障呆卵還是頭一個。他們家都樂壞了,一個白痴也可以去上班,掙得雖然不多,但他花費得更少啊!白痴上班等於是廢物利用,這種成就感比創造發明更為強烈。他爸爸還給他寫了個簡歷,說他身材魁梧,性格沉穩。這幾天,呆卵天天拎著個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去上班,搞得挺像回事的。他在廠里負責搬東西,你知道街道工廠的蜜餞有多臟嗎?都是攤開了曬在地上的,螞蟻亂爬,蒼蠅滿天飛,老鼠爬來爬去。別人用腳踩過的東西,這傢伙滿地撿來吃,每天都是打著飽嗝回家,連飯都不想吃了。傻子的腸胃雖然比正常人堅強,但我估計他也撐不了多久,遲早會得痢疾。
我在人群里發現了于小齊,與此同時,她也看見了我,她身邊還有一個中年婦女,正在焦急地跟一個警察嚷著什麼。我猜那就是我的前任師母。于小齊把食指豎在嘴邊,沖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撂下她媽媽,跑到我身邊。那天她穿著格瓦拉T衫,格瓦拉,一臉牛逼,至死不休!
我們坐在楊一家裡,驚魂未定。楊一給我們遞上可樂。于小齊說:「那個人為什麼打他弟弟啊?」我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三炮要上三班,他弟弟是個傻子,在家鬧著,三炮就要打他。這類打鬥在他家幾乎每星期都要發生,有時候打幾下就結束了,有時候從凌晨打到天亮,視三炮的心情而定。
于小齊跑到廚房,用手絹蘸了點水,幫呆卵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楊一說:「你別管他了,你給他擦乾淨了,等於是毀屍滅跡。」
呆卵說:「我要回家。」
我靠在沙發上,說:「你照他臉上打一拳,他立馬就跑了。」
「記性還挺好的,姐姐答應給你吃東西的。」于小齊問楊一,「你家有吃的嗎?弄點給他。」
楊一說:「他經常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不是傻子。」
那個下午就在呆卵的唧唧咕咕聲中流逝了,四點鐘的時候,于小齊起身要走,我說要送她,她說不用,坐公共汽車就可以。我說:「那我送https://read.99csw.com你到汽車站吧。」她說好吧,她不認識汽車站。楊一說:「我也去吧,不然這傻子賴在我家不肯走。」我們起身往門口走,呆卵也站了起來,跟著我們一起下樓。于小齊說:「壞啦,他不會想跟我回家吧?」楊一說:「他喜歡上了你。」于小齊就回過身來,拍拍呆卵的後腦勺。
我們上樓時,楊一還在介紹,說他家住三樓,我家住二樓。後來聽見一陣怪叫,定睛一看,是我們樓里的三炮在打他弟弟。當時是下午,大人都上班去了,樓道里靜悄悄的,只有幾個退休老太站在樓梯口,對我們說:「又在打傻子了。」
于小齊樂了,說:「楊一,你讓他進來啊。」
我們往新村外面走去,呆卵始終尾隨著我們。于小齊幾次回過頭去,大概是擔心他真的要跟著她回家。我說:「你放心,他走到幼兒園那邊就不敢往前走了。他平時就走到那裡為止。你只管走你的。」果然,到了幼兒園門口,傻子停下腳步。那是暑假,幼兒園空無一人,鐵柵欄里是幾個油漆剝落的木馬和滑梯。呆卵立刻就被這些玩具吸引了,其實他每天都能看見這些玩藝兒,可是他每次都會覺得很新鮮。傻子畢竟是傻子。他抓住鐵欄杆,想把那個碩大的腦袋鑽進去。趁這個工夫,我們拐了個彎,把他甩在視線以外。後來他發現我們不見了,還在後面喊:
「他們重點中學好辛苦。」
這時三炮拎了一根棍子,從樓下衝下來,嘴裏喊著:「你們讓開!」看熱鬧的老太們嚇壞了,對我說:「路小路,還不拉住三炮!」楊一說:「我來!」老太說:「楊一不要上去啊,你是高考生,被打壞了不值得。」我心想,操你媽,我讀技校的就這麼不值錢嗎?這伙老太很勢利,尤其是那個居民小組長,她覺得楊一是我們樓里有史以來第一個讀重點中學的,應該像大熊貓一樣保護起來,至於路小路則完全談不上,只是某種繁衍過快的害蟲,應該早點撲殺掉才對。
我傷感地說:「他說,小蓓,小蓓。」
呆卵說:「我沒有!我沒有!」還在往裡擠。
楊一說:「其實三炮也很可憐,他在廠里上三班,每天要趕產量,他那呆弟弟每天這麼鬧他,他到了廠里睡不醒就要扣獎金,還有可能出生產事故。上個禮拜我媽給三炮介紹女朋友,人家一聽他有個傻子弟弟,屁也沒說就回絕了他。」
于小齊說:「你們這都給人家起的什麼外號啊,難聽死了。」
我故意加快速度,騎著車子在大街上飛馳,她坐在我後面,用手攬住我的腰。這就對了。此時我又放慢車速,好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享受這種感覺。她也沒把手挪開。
我蹲在一邊看她搗騰。她從包里掏出一包牛肉乾,說這是給呆卵的,又說她媽媽快要下班回家了。我老老實實站起來,騎上自行車回家。
她不吱聲。我不無悲哀地想到,十八歲真是無處可去,如果想去到更遠的地方就要花很大的力氣,而且很冒險。我並不怕冒險,我連冒險的機會都沒有。我跟家裡那台掛鐘沒什麼區別,不會走路,只能在身體內部繞圈子,擺來擺去,撞出噹噹的聲音。
一九九一年九月的第一天,我去火車站送于小齊,她問我:「小呆吃了牛肉乾嗎?」
我問她:「咱們去哪兒?我送你回家?」
「你們睡一張床?」
我向她解釋,呆卵從小傻了吧唧的,什麼事都不懂,只有一個愛好:看日本動畫片。他很牛逼的,一個智商還不如小學生的人,只要電視里放日本動畫片,他就會乖乖地坐在那裡,從頭看到尾。至於「小蓓」,我告訴于小齊,傻子小時候最愛看的動畫片就是《花仙子》,還記得《花仙子》裏面的小蓓嗎?那就是他的偶像。只要看見好看的女孩,他就喊人家小蓓。
于小齊說:「嘻嘻,他敲地板啊?」
于小齊笑得前仰後合,跑到門口,躲在楊一背後,對呆卵說:「小呆,你進來,姐姐給你吃東西。」
「路小路早戀,不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