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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戴城青少年兇器考

第十章 戴城青少年兇器考

忽然之間天就黑了,黑夜也是明晃晃的。幾輛卡車開到橡膠廠,一部分人背起行囊就走,悄無聲息,據說是撤退。我還守在廠里。撤退的人到了城外,據守著幾座橋,先是以長矛為兵器,像羅馬軍團那樣排成方陣往大橋上沖。那種長矛各廠的金工車間都在加緊製造,後來都來不及造,就用鋼管,一頭削尖了,好像古代的苦竹槍。兩伙人衝到橋上,隔著很遠的距離開始扔硫酸瓶子,空氣中都是酸味,前面的人有點害怕,後面的人喊著口號把前面的人頂上去。往前沖吧,忽然看見自己的車間主任在對方方陣里,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車間主任被一矛紮成了獨角獸。雙方齊聲怪叫,好像女人洗澡時被人偷窺了,急忙往後撤去,留下一個死人側卧在大橋正中。明晃晃的天空中開始下雨,啪的一聲,不是雷,是槍響。操他媽,有人開槍啦!全體扔下長矛逃命。那以後,方陣作戰被取締了。人多白送死,改為陣地戰。分別佔據了大橋兩頭,中間就是死亡地帶。沿河一帶都用沙包壘起來,槍手躲到房子里,每天吃八個包子,撒尿拉屎都在陣地上。居高臨下朝著對岸打槍,會走路的一個也不放過,叼著燒餅的小孩也打,有點罪惡,還是對著燒餅打吧,槍法好不好那就再說了,反正我打的是燒餅。河的對面,是一幢兩層樓的房子,後來那地方成為化工技校的教學樓。對方的人也躲在房子里,啪啪地打槍,皆無明確目標。通過準星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狹窄,好像照相機的取景框,每次扣下扳機都像是按下快門,一張照片就被永留在腦子裡。彈殼蹦出來,子彈像脫|光了衣服的女人,赤|裸裸飛奔出去。這樣打了七天七夜,想起來就放一槍,好像現在坐在辦公室里喝茶,想起來就喝一口。後來頭頭來了,說要組織水性好的偷襲對方陣地,泅渡過去,一把尖刀插入敵人的心臟。計劃在離橋一公里的地方渡河,到達之後向橋頭堡突擊。在黎明的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人都下了水,舉著槍,抱著一塊木板往對岸游。夏季的河水依舊是冰冷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所有的方向都失去了,只有前方。到了河心,對岸的探照燈猛地打過來,像明月一樣天上人間不知是何年,有人乘風歸去,子彈像飛蝗一樣竄過來。這一輩子沒見過飛蝗,只是按照書面上那樣來形容。身邊的人被一槍掀掉了腦殼。槍都不要了,抱著木板往回逃。子彈激起輕https://read.99csw•com微的水花,像一隻只小蝦躍入水面。不知道往前遊了多久。只聽說有人被對方俘虜了,撓鉤把人連皮帶肉地鉤上去,用個麻袋套住腦袋,反綁住,跪下,像信徒那樣把臉貼在地上,前面有人踩住脖子,後面的人用鋼釺照著肛|門捅進去。聽到的慘叫好像是一種動物,所以殺人的感覺沒有那麼強烈了。這些都是聽說的,沒真見過,只管往前游,和子彈賽跑。如果那年死了,當場投胎,正趕上二十三歲去天安門做肉醬。再往前推算,上輩子是死在淮海大戰的。如果那時候死了,三生三世都是惡死。所以不能死,逃命吧,連前方都不存在了,只有逃。這時天亮了,整個世界是深灰色的。
尖刀是典型的兇器,按長度分為不同等級。最次的是水果刀,只有手指那麼長,鋼口也很差,但手勁大的照樣可以殺死人。略長的就是一種柳葉刀,刀刃有十公分長,刀口非常鋒利,我們叫它「匕子」。馬台中學的小混混經常別著這種刀,到戴城來晃悠。這種刀價格不貴,可以在地攤上買到,我一直以為是外地過來的貨色,後來才知道,是戴城五金廠的幾個工人私造的,他們簡直把五金廠變成了兵工廠,靠這個掙了很多錢,也害了不少人。
我在化工廠里見識過一種武器,也不知道算不算熱兵器,那東西叫金屬鈉,裹在一個紙包里,我們沒有用這種東西炸過人,只炸魚塘里的魚,轟的一聲下去,就會有很多大魚翻著肚子浮上來。
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學校附近是一個鋼管廠,經常有廢棄的管子扔在外面,學生撿了鋼管打來打去,一不小心就把同學打成了腦震蕩。後來我們小學的校長,一位老太太,在全校大會上告誡我們,空心管子比實心鐵棍危險,空心管子具有一種震蕩效果,打一下就等於打了一百下,特別容易造成腦震蕩。她是好心,可我們誤認為這是一種提示,既然空心管子危險,那就用實心的木棍打吧,一時間滿地都是被開了瓢的學生,非常慘烈。
我見過不少西瓜刀,有一種是戴城刀具廠生產的,質量很差。如果想要好一點的,就得買上海生產的。這得看你的西瓜刀是一次性使用,還是多次使用,如果砍人以後扔了刀就跑,或者把刀扔進河裡銷毀,那我建議用戴城刀具廠的貨色,比較經濟。如果是要多次砍人的,或者你乾脆就是個賣西瓜的,那我建議還是read.99csw.com用上海生產的。一九九五年我到上海去看楊一,他枕頭底下就塞著一把上海產的西瓜刀,後來他爸爸也去看他,翻出那把刀,上面沾著暗紅色的血跡。他爸爸嚇壞了,問他:「你用這刀子砍人?」楊一趕緊說:「前兩天殺雞用的。」
刀和棍,永遠是鬥毆時代的主流。前面說過,包子鋪里的飛天大俠用一把中國劍,其實劍和長槍是非常難用的兵器,練家子都知道,那是要用內力的。流氓知難而退,對這種內涵非常深的兵器不感興趣。
整個少年時代,我見過的武器到此為止。
最可怕的尖刀是三角刮刀,這種刀子是用來研磨鋼板的,硬度最高,殺人就跟切豆腐一樣,哪怕一個五歲的小孩拿著它都能捅死人。據說歐洲的鐵血時代,弩這種兵器是被禁用的,因為當時的盔甲製作工藝比較差,騎士穿的都是鎖子甲,弩箭可以輕易穿透,一個小孩用一把弩就能殺死一個久經沙場的騎士。同樣的道理,三角刮刀在我們那裡也是禁手,它比弩箭鋒利百倍,而沒有一個流氓會穿著盔甲出來打架。三角刮刀是所有流氓的噩夢,用這種兵器的都是人渣。儘管如此,輕工技校的某些學生還是會拿著它出來混,他們不是流氓,只是一些不知死活的學生。
後世的人們,搶劫的時候用木榔頭,照著後腦勺猛捶下去。啪的一聲,受害人立刻像木樁一樣倒在地上。如果是嘭的一聲,那就說明手藝太差,把人家腦漿打出來了,再打得狠一點,受害人的眼珠會飛出去,像兩個溜溜球,掛在眼眶之下。如果不是特別熱愛腦漿和溜溜球的,我建議還是啪的一聲比較好。我做混混的時候,對腦漿是很忌諱的。
在少年時代,我曾經做過一份記錄,有關戴城的小流氓都用什麼兇器打架。我這麼做純粹是出於好奇,並不是想成為流氓。
我說,老頭,你和我一樣,年輕時候都沒幹正經事。我希望自己到老了不要有心臟病,否則,說點故事都會被人認為是吹牛。我和你不一樣,我會在時間中醒悟過來,你卻藉著別人掀掉腦殼而頓悟,你固然早慧,但是對於沒有腦殼的那位來說,有點悲哀。
很多人從樓上跳下來,當時的戴城幾乎找不到什麼高樓,想摔死咋那麼容易?幸好有那些古代的塔,爬上去蹦下來,倒置著的自我拯救,倒置著的七級浮屠。被活活扔下來的人不算。後世的人們,都不好意思用「肝腦塗地」這樣的成九*九*藏*書語。
老丁對我說:你要學好,別老是打打殺殺的,揣著刀子幹嗎?我說這刀子是我親手做的,有感情了,你老頭沒見識過這種東西,別大驚小怪的。他就說,你見過槍嗎,真正的步槍。我搖頭。當時他站在化工技校二樓的陽台上,指著圍牆外面那條護城河說,以前這裏沒有圍牆,河對面就是戴城,我就在對岸,拿著一桿步槍朝這裏打。我不信他的話,他連掃帚都拿不動的人,怎麼可能拿步槍?
在技校的時候,我們喜歡用一種很寬的鋸條片,截成半尺多長,一側在砂輪上打磨,開刃,另一側天然的就是鋸子,用布條綁住尾端,做成一個刀把,就可以揣著出去嚇人。這玩意很厲害,因為這種鋸條是用來鋸金屬的,而不是木頭,其硬度極高,劃在任何衣服上都可以透到肉里,鋸條割在身上就是一條難以愈合的傷疤。唯一的缺點是,硬度高了,韌性不夠,很容易斷掉。
他說,那一年他也是十八歲,在橡膠廠做一個小學徒,身體很好,可以橫渡這條河。當時這條河很清,水產豐盛,很多人都在河裡游泳,還有船在河面上打水,船身左右搖晃,把河水晃進船里,這種水是茶館里用來泡茶的。井水不能泡茶。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樣的年月,安靜,明亮,充滿力量。
我還見過一些專業的兵器,例如手扣子,這東西小小的,有四個圓環,看起來沒什麼危險,但要是套在手指上,一拳掄到臉上,受害人會吐出一把牙齒,好像吃石榴一樣。還有飛鏢和金錢鏢,日本忍者用的十字鏢,說實話,這種拋擲型的暗器非常難用,扔出去只會把看熱鬧的人弄傷,所以沒什麼價值。只有那種幻想自己成為大俠的精神分裂才會花時間去練飛鏢,流氓是不會有這個工夫的。
鐵棍打人,效果比磚頭好,因為磚頭只能敲人腦袋,搞不好會把人敲死。鐵棍可以隨意地往受害人身上任何一個部位敲,避免了把人一下子打成植物人的慘劇。大飛曾經告訴我,最好是打鎖骨,一傢伙下去立刻喪失反抗能力,鎖骨打斷了也沒什麼,反正死不了,也不會致殘。
比磚頭木棍更高級一點的是鐵棍,有無縫鋼管、鍍鋅管、鐵管、角鐵,以及從鋼窗上拗下來的把手。其實鐵棍的長度很有講究,最好和自己的手臂等長,用起來很舒展,又方便於塞在袖子里。太長的鐵管沒什麼大用,尤其是那種需要用雙手掄起來的,這不是流氓打架,成少林武僧了,對流氓read.99csw.com打架不能抱太高的期望。棍子太長,拿在手裡像旗杆,別人望風而逃,然後很快叫回一群人來揍你,這種笨流氓在生物學上首先會被淘汰掉。
根據我的觀察,紅磚和木棍是最常見的,只要有磚頭在手,別人就會退避三舍,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對方也撿起一塊磚頭,那就只能比比誰的腦袋硬了。木棍雖然常見,但不如磚頭趁手,因為不是每一根木棍都恰好可以用來打人的,有些木棍太短,有些太長,或者太細太粗,有些乾脆就是木板,還有些木頭上全是刺,捏在手裡自己就先被扎了。
有很多技校學生喜歡用自行車鏈子,也有用鐵鏈的,這些武器的殺傷力一般,但非常具有恐嚇作用,它們實際上被用來嚇唬重點中學的書獃子,或者偶爾在打群架的時候派上一點用場。車鏈子可以彎曲,一方面用來抽人,另一方面可以從後面套過去,勒住受害人的脖子。當然,勒脖子的最佳武器還是鋼絲,那玩意硬度非常高,很細的一根用老虎鉗都絞不斷,後世有很多搶計程車的人都喜歡用鋼絲,但是在群毆時代,鋼絲只能用來剔牙。
匕子是可以殺人的,但真正的內行並不用這種刀捅人肚子,而是扎屁股和大腿,那地方肉多,扎不死人。打架的時候很忌諱弄死人,那種一動手就想搞出人命的傢伙,其實都是傻逼,這種人氣質上很神經病,我們都不跟他們玩,一則怕出了人命把自己帶進去,二則怕那種傻逼忽然翻臉把我們搞死,這種人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流氓不應該是殺人狂。
棒球棍其實是不錯的,但那種棍子非常稀罕,上面還印著外國字,簡直不像兇器。有一年,大飛從上海搞來一根棒球棍,非常氣派,他拎著棍子想出去招搖,剛出門就遇到幾個老流氓。老流氓也覺得棒球棍很稀罕,一把叉住大飛的脖子,把棍子搶去,順便在大飛頭上敲了一下,試試棍子的硬度。很硬,大飛立刻暈過去了。這就說明棒球棍是一種很不靠譜的武器,就像古代的神劍,儘管很牛逼,但也會引來殺身之禍。兇器就是兇器,最好不要太惹眼。
後來我還見過一種沒有產地的西瓜刀,但這種刀子更長更寬,上面鐫刻著MADE IN CHINA。他們告訴我,這是出口到非洲的刀子,一次就賣掉了上百萬把,給國家掙了很多美金。我掄著這把刀子,非常順手,稍微有點重,考慮到非洲兄弟的力氣比我大,這個分量在他們用來應該最合九九藏書適。長刀掠過空氣,呼呼的,我彷彿聽到了來自非洲的慘叫聲。
後來有一天,忽然打起來了。體育場人聲如潮,旌旗翻滾,熾熱到不能自拔,辯論者滔滔不絕,大字報如山如海,剃了半邊腦袋的人站在遠遠的司令台上,帝王將相一把火燒成灰燼,滿世界都是書,書被拖到大街上,堆在那裡,也燒。書不能堆在路上,感覺是一種泛濫,多得像害蟲一樣應該立刻撲殺掉。軍裝也泛濫,綠色的身體和血色的心臟。那時候的兇器是什麼?人。
到了夏天,西瓜刀是很常見的兵器。這種刀子拿出去砍人,通常要用一張《解放日報》捲起來,以免暴露行藏,到了受害人眼前,也不說話,連報紙帶刀子一起砍在別人臉上,然後撒腿就跑。被砍傷的人送到醫院,臉上還能印著反過來的「日解放報」四個大字。
假如把戴城的範圍擴大的郊區以外,就會發現,農村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農民打架用的是鋤頭、鐵耙、鐮刀、殺豬刀,這在我們看來都是重型武器,那玩意挨一下,根本想象不出後果。並且,有時也會從冷兵器時代忽然進化到熱兵器,比如雷管和炸藥。農村有開山炸石的,這些危險品要搞到手很容易。儘管生活水平不如城裡人,但農民在打架方面的裝備比我們先進多了。
菜刀比棍子更唬人,我說過,烹飪技校的那幫廚子最愛用菜刀,但菜刀很少出現在流氓手中,很多小流氓都認為菜刀太土,是鄰里打架用來嚇唬人的。打群架的時候,與其舉一把菜刀,還不如舉一把斧子,別人以為你是舊社會的斧頭幫,這就很有說服力。請注意,菜刀砍人,通常用的是刀背,而不是刀刃,這一傢伙砍下去足夠讓對方嚇得魂飛魄散,同時又不會傷得太厲害。鄰里打架,如果用菜刀刀刃砍人的,一般是因為鄰居睡了自己的老婆,所以才這麼狠。

皮帶也可以打架,但必須是很粗的銅頭皮帶,我被黃鶯用這個玩意抽過,知道厲害。有些流氓在街頭打起來,找不到兵器,就抽出皮帶對打。但後來滿街都是溫州人的皮帶,看上去很美觀,質地很軟,綁在褲腰上都有可能斷掉。流氓也愛美,都用這種皮帶,還帶著花|花|公|子皮爾卡丹的帶卡,那就不能打人了。皮帶漸漸退出了歷史的舞台。與此命運相似的還有條凳,據說流氓在飯館吃飯,一言不合就掄起條凳打人,後來條凳沒了,只有折凳,再後來只有塑料凳,那玩意敲在頭上也就跟蒼蠅拍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