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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社會渣滓

第十一章 社會渣滓

老丁聽完這些話,覺得我表白得不錯,可憐我這些肺腑之言沒機會告訴女孩兒,倒先告訴老丈人了。我也覺得有點荒謬。後來他就讓我走了,臨走之前他說:「聽說你要去前進化工廠,那不是什麼好地方,早點讓你爸爸想想辦法,把你弄到農藥廠去。」
老費是農機廠的老鉗工,力氣很大,這兩年老了,自然也就稀鬆了。過去他是我們戴城的造反派小頭目,曾經把我奶奶揪出來批鬥,說她是反動會道門,我們全家都很害怕他。我家都是小知識分子,像我爸爸這樣的,叫做外強中乾。我大伯更別提了,手無縛雞之力,三叔是個瘸子,中外皆干,三兄弟加起來也不是老費的對手。不過,時代不同了,我們家終於也出了一個殺胚,那就是我。這個消息老費還不知道,太落伍了,看來有必要讓他知道知道。
她說:「你不用狡辯,鄰居看見了都告訴我了。」
我說:「沒人知道你們廠啊,你們生產什麼的?」
我爸爸說:「他說你把峰峰帶壞了。」
「有,不過我是給於小齊做模特,沒幹別的。」
我說:「什麼事兒,直說吧。」
十五次心跳之後,她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里。
我不好意思地說:「想到了就說出來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其實我沒有那麼惡毒的。」
前任師母話鋒一轉,問我:「聽說你現在已經實習了,你在哪個單位啊?」
我把自行車停在校門口,跑進去一看,很不幸,我們三年級的學生已經徹底沒有教室了,這個學期的新生足足有四個班級,他們塞滿了教室。其實,化工技校的名聲那麼臭,很多初中畢業生都不願意考這個學校,但是那幾年戴城的化工企業效益特別好,尤其是農藥廠和糖精廠,為了進這些廠,讀一個流氓學校似乎也值得。當時我們班的學生都站在過道上,那位挨過槍子兒的班主任鄙夷地看著我們,大聲說:「站好站好,立正,向左看齊!」他很古怪,操練我們的時候從來都是向左看,不會向右看。這個老右派,大概在東北勞改營的時候培養出了這個習慣,永遠向左,絕不向右。
我本來覺得去找曾園也不是什麼壞事,忽然聽說她失戀了,這種女人都很可怕。還是算了吧。
老丁說:「你活該,我的女兒,眼界沒那麼低。」
我們嘻嘻哈哈地推搡作一團,根本不理他。我們討論的話題集中在黃毛和闊逼搞女人,還有卵七強|奸未遂。一個暑假過去了,大家都有點陌生,這些新聞說起來很刺|激。我們說的都是戴城本地的方言,班主任聽不懂,他只聽得懂東北話和普通話。
我說,老頭,別瞧不起人,我堂堂七尺男兒,將來做一番事業給你看。老丁說:「你還是多讀點書是正經,賭咒發誓管什麼用?」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你喜歡小齊什麼?」
我對峰峰真是刮目相看,這孩子從小就是個悶蛋,三腳踢不出個屁來,沒想到讀技校才一個禮拜,就可以叫出這麼多人來打架,墮落得比我更快更狠。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不,說他是我的影子那太委屈他了,他是我路小路的加強版。這下我三叔終於可以安息了。
老丁說:「她的態度是有問題,但你也太惡毒了吧?你怎麼能說她想做李嘉誠的丈母娘?」
我媽說:「今天白天,你三叔到我們家裡來鬧過了,說你把峰峰帶壞了,峰峰就是學了你,才變成流氓的。」
進去才發現,客廳里坐著個女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前妻,于小齊的媽媽。她坐在飯桌旁,一手扶著桌面,我一進去她就瞪起眼睛,也不知道是瞪我還是瞪老丁。我很識相地喊了一聲:「阿姨。」
我說:「操你媽,你不就是個護士嗎?幹嗎?想做李嘉誠的丈母娘啊?」
于小齊說:「貓的事情你不要忘記,明天早上早點去,趁我媽沒上班,你去道歉,看看她能不能接受。」
前任師母說:「不關你的事!你的責任推卸不掉,過會兒我找你算賬。」她又轉過頭,皺著眉頭問我:「你幾歲了?你爸媽是幹什麼的?你住在哪裡?」
老丁從屋子裡探出一個頭來,問:「她走了?」
我拎了根棍子,避開我奶奶的視線,跑到老費家門口敲門。那天是星期天,老費在家,剛一拉開門,我一棍子敲在他胳膊上。畢竟是老造反派,很吃硬,驚訝之餘對我喊了一聲:「打得好!有種再打!」我說:「操你媽,以為自己是鎮關西?」一腳踹開門,一棍子擼翻了灶台上的油鹽醬醋,老費在後面拽我,喊著:「打我!打我!」我掄起棍子一通亂砍,老費躺在地上狂叫:「殺人啊!殺人啊!」這時我意識到,打人很爽,但後果有點麻煩,因為老費認得我,我跑不了。
「後來你爸跟你三叔打起來了。」
她說:「一個都沒招呢,你們學校的人好像都不願意來我們廠。」
全家人都氣噎了,愣了十秒鐘,暴風驟雨般的咒罵傾瀉到我頭上。我三叔對著蒼天大喊:「天哪,為什麼最近沒有嚴打啊?把他抓進去槍斃掉啊!」我爸爸鐵青著臉,瞪著我,又瞪著我三叔。三叔希望我被槍斃,這也情有可原,但我爸爸聽了這個話,大概有點受不了。我也不理他們,自顧走了。我這個社會渣滓,這次算是跟他們徹底掰了。
兇手退去之後,街上逐漸被過路的行人和鄰里街坊佔領,大家圍成一圈,圓心處是老費。這個老造反派,當年心狠手黑,打過無數人,這筆賬漸漸被人們遺忘了,居然還有人說他可憐。人老了就是好,不管以前干過多少壞事,只要往街上一躺,就能換來些許同情,儘管不值錢,但對一個衰老的人來說也足夠了。
現在,社會疤痕盯著一大片社會過敏症,這社會也他媽夠慘的,全身上下沒幾塊好皮了。社會疤痕說:「你們甭得意,明天工廠就來招人了,今年只有農藥廠招五個人,剩下的全都去倒閉廠。」我們聽了,一起大喊起來,連班幹部都急了,說:「以前不是說都去效益好的工廠嗎?怎麼只有農藥廠招五個?」班主任說:「嚷什麼?給你們吃一口飯都不錯了,你們也配去效益好的單位?」這時只有我和大飛在笑,我們都是負分,好壞都是去飼料廠,那些效益好的單位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她一邊遞給我報名表,讓我填寫,一邊說:「主要生產鉻酸。」
問題在於,這些學分並不完全以學習成績為標準,學習成績只佔很小一部分,有相當一部分是思想品德。思想品德完全掌握在班主任手裡,他想給你幾分就幾分,犯了事情的還可以倒扣學分。我操,這麼一來,就是陳景潤都算不清我該有幾個學分。我一年級的時候就是資產階級自由化,二年級吃了個處分,中間還犯過大小事情反正老子也數不清了,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我的學分竟然是負數。我他媽的也搞不懂,讀了兩年書,我怎麼還倒欠他們的?看來飼料廠我是去定了。
後來也巧了,爐子上的那壺read•99csw.com水開了,壺蓋被頂起來,熱水呲呲地溢出來,澆滅了煤氣爐上的火。我一手頂著門,一手試圖去關煤氣爐,但是距離有點遠,夠不著。廚房的門上有一把插銷,我試了一下,根本插不上。這就慘了,我或者被煤氣熏死,或者被前任師母撲進來掐死。她在外面噼里啪啦敲玻璃,暫時還沒有想到用板磚把玻璃砸了。我在裏面嗆得有點發昏,心一橫,撲過去把煤氣爐關了,趕緊開窗透氣。那邊,前任師母奪門而入,她雙手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拉近她的臉,那樣子好像是要強行索吻。我趕緊說:「阿姨,我錯了。」
「喲,這我可不敢保證,你拜託它自己乖一點。」
我估計她聽了前任師母的一面之詞,只好委婉地向她解釋:雖然我的態度欠佳,但你媽媽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主要誣衊我是社會渣滓,另外把我定性為流氓,還跟你爸爸打架。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以後不要這麼說我媽,她也是很可憐的。」我說:「知道了,以後死也不說了。」她就這麼原諒了我。
我們這兩個叛逆,總算相互體諒起來,以前是階級矛盾主導一切,現在跟我三叔全家鬧翻了,民族矛盾上升到主要位置。我知道做爸爸的也不容易,為了兒子要跟家裡人翻臉,我爸爸知道做叛逆也很痛苦,並不是自己想做,而是別人把你定性為叛逆,就像定性為反革命。體諒了就好,可以雙邊合作。
我低下頭填寫報名表,問她:「規模小,你們廠多少個人啊?」
「沒有!」

我對紅梅新村真是刮目相看,這裏的老太平時看不見,還以為她們都在屋子裡睡覺,誰知一雙雙賊眼都盯著我。我拎著香蕉跑到于小齊家門口,敲了敲門,沒動靜,再敲門,還是沒動靜。我扒在她家窗口朝里張望,猛然發現窗子上有一張人臉,那是我前任師母。太恐怖了,差點把我嚇得跌倒。原來她一直都在窗口看著我,就是不出聲,寂靜中的人臉像一張遺像掛在窗玻璃後面,算了,這個比喻不吉利。我退了一步,定了定神,說:「阿姨,昨天我態度太惡劣了,丁老師批評我了,今天我特地來向您道歉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氣您的,主要是我沒文化,講出來的話您就當我放屁好了。您要是不肯開門也沒關係,這串香蕉我就掛在門上了,呆會兒您自己出來拿吧。」我說完鬆了口氣,這些話我在來的路上都已經想好了,背熟了,然後我就一溜煙滾下了樓,總算可以回去交差了。走到樓下,我正彎下腰給自行車開鎖,忽然覺得腦後一陣惡風,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想抱住腦袋也慢了點。砰的一聲,有個東西砸在我頭上,很沉,比較軟,我一看,滿地的香蕉。
我想了想說,我喜歡她的善良,有時候也很天真,這樣就很好。我以為善良和天真都是很容易就能得到的東西,後來發現,這不容易,這些東西在我的世界中已經死掉了(他聽到這裏翻了個白眼),我覺得很珍貴,所以喜歡她。
我說,什麼正經不正經的,我看是你不正經,騙我過來換煤氣,其實是你老婆在家裡候著我,要搞三堂會審。媽的,太不夠義氣,這叫重色輕友?還是叫迫於淫|威?老丁說,前任師母其實早就通過鄰居的彙報發現了我的動向,她審過於小齊,起先於小齊什麼都不肯說,後來挺不過了,就把責任推到老丁頭上,說是她爸爸的學生,化工技校的。前任師母對「化工技校」四個字有強烈的過敏症,一聽就炸了,趁于小齊去上海之際,索性鬧到老丁這裏。老丁也挺不過,就把我誆了過來。他以為我能解釋清楚,至少可以讓前任師母不那麼歇斯底里,我一米八的個頭相貌堂堂,很應該是丈母娘喜歡的那種類型,結果卻搞成這樣。
我爸爸苦笑著說:「現在我倒成了家裡的叛逆了。」
我問過老丁:「你說我們班主任是不是個傻逼?」老丁居然陷入了沉思,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要沉思嗎?他說:「他當然不是一個合格的班主任,不過你也不要對班主任抱太大的期望。他是社會的疤痕,那塊肉肯定不會好看,但要是沒有疤痕,難道流一輩子血?」我聽不懂他的比喻,疤痕我懂,那就是一塊死肉。我說:「那我這種小混混就是社會的癌細胞了。」老丁笑了笑,說:「你最多也就是社會的過敏症。」
女的說:「噢,在馬台鎮後面,離這裏大概二十公里。剛才忘記說了,你們要住宿舍的。」
我說:「前進化工廠。」
這種老一套的台詞,都他媽跟電視里學來的。我說:「當初要是沒有我,你們廠里能分給你兩室戶?你那套房子本來就有我一半!」我爸爸徹底氣癟了,自信心崩潰了,希望也破滅了:我是他兒子,當然就是他的希望。
她走了以後,我也累壞了,生平沒有被老女人這樣折騰過。這種更年期婦女所爆發出的能量,我在我媽身上固然體會過,當時還覺得我媽很可怕,現在對比下來,她實在是太溫柔、太客氣了。
于小齊讓我去美工技校找曾園玩,我想起那個眉毛立起來的女孩兒,西瓜刀女皇,我還以為她已經帶著帥哥出國去了呢。于小齊說,別提啦,她男朋友跟別的女人跑啦,曾園可傷心了。
有一個禮拜沒見到她,都說小別勝新婚,我算是差不多體會到這個滋味。我說:「喂喂,是我啊,我是路小路。你接得還挺快的。」
我說:「你讀書多,你不也跟她離婚了嗎?」
我說:「我他媽的有什麼後悔的。」說完走進去,一看,我心裏一沉,連飼料廠的人都在收拾東西走人,這可是戴城最差最差的化工廠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終於發現在角落裡還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坐著個女的,女的前面豎著一塊小牌子:前進化工廠。
我媽說:「你大伯,你姑媽,都來了,說你爸爸欺負殘疾人,要跟他斷絕關係。」
我不敢把文森特養在自己家裡,我媽對一切長毛的動物都感到恐懼,另外,報春新村是老鼠的天堂,貓的地獄,貓在我們那裡早晚會被毒死。文森特被寄養在我奶奶家,我奶奶一個人住在城裡的平房,我爺爺早就掛了,奶奶養了三隻貓做伴,一隻叫黑黑,一隻叫黃黃,一隻叫白白,根據名字你就能猜出它們的毛色,好像以前的全世界人民大團結,正好是黑人白人黃種人(奇怪,為什麼不叫黃人?)。現在這個叫文森特,我奶奶說:「挺好的,叫它花花。」我說:「它有正經名字,叫文森特。」我奶奶說:「文森特,我以前的老師就叫這個名字。」別看我奶奶年紀老,她以前在教會學校念過書。
我說:「她不會真的殺了我吧?」
我爸爸繼續狂吼,嘴巴張得可以看見扁桃腺:「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還沒開口,老丁就很溫柔地說:「他也是最近才認識小齊的,你說他是社會渣滓,我不能同意九_九_藏_書,社會渣滓是太嚴重了。」
我問:「效益怎麼樣啊?」
這件事我沒告訴于小齊,也沒告訴老丁。告訴她們又怎麼樣呢,我的腦袋反正也被砸了,也不可能要求前任師母來向我道歉。我最多只能追求一些道德上的譴責,但是,像我這樣的人,道德不譴責我已經謝天謝地了,我怎麼還敢去麻煩道德為我譴責別人?還是忘記它吧。
我說:「爸爸,你不要亂講,流氓還有我這樣的?在化工廠里上班?」
我說:「斷就斷,你們又不靠他們養老。」
我在電話里彙報了文森特的情況,沒說到打架的事情,只說自己過兩天就要去馬台鎮上班了。于小齊說,那地方挺無聊的,最好帶幾本書去讀讀,不然晚上都不知道該幹嗎。我說,我可以去打電子遊戲。于小齊說,馬台鎮的遊戲房很混亂,還是不要去的好,不然又要被人打。
我放下筷子,這小子把老費打成那樣,居然沒跑掉,給警察抓住了。
班主任站在走道里對我們笑,是一種鄙夷的笑,這種笑容比嘲笑更深刻,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在校長面前他也笑,換成嫵媚的笑,比諂媚更天真,好像他是校長的小妾。我認識他兩年了,只見過他臉上浮現出這兩種笑,鄙夷的,或是嫵媚的,其他的他就不會了,大概在東北勞改營里都忘記光了。很不幸,他在校長那裡換來的也是鄙夷的笑,沒人喜歡他,連校長也覺得他是個傻逼。
我爸在我身後喊道:「有種你就不要回家!」
我說:「沒有啦,老頭,我失戀了。」
我前任師母對老丁說:「哼,你看看你的寶貝女兒吧,我問她,她居然騙我說根本沒有這件事,現在對質出來了吧?」
前任師母說:「那是什麼廠啊?你進去做什麼啊?」
「我剛接了個電話,才走開。」于小齊聲音有點悶,說,「剛才是我媽的電話。」
我輕輕地抱起它,貓很乖,沒有掙扎,感到它腹部很溫暖。我將它攬在懷裡,騎上自行車,離開了紅梅新村。
最後,我爸爸把煙掐了,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路,我希望你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我有點生氣,站起來說:「喂,你不要左一個渣滓右一個渣滓。我他媽的又不是你兒子。」剛說完這話,屁股上被老丁踢了一腳。前任師母勃然大怒,更年期的潮|紅化作憤怒的烈火燒上她的雙頰。這架勢我看見了也不由畏懼三分。她開始撕于小齊的素描,呲的一聲,把光屁股的我從腦袋到腚溝劈成兩半,接著是四瓣,五馬分屍,接著變成八瓣,十六瓣,三十二瓣,千刀萬剮。到六十四瓣的時候她撕不動了,紙太厚,然後她把我的碎片朝我臉上擲過來,我眼睛一花,紙屑在屋子裡四散飛揚。
回到家洗了個澡,這一整天過得亂糟糟的,我把鬧鐘撥好,到了床上立刻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紅梅新村。我還在街上買了一串香蕉,這個季節的香蕉最便宜,不好意思,我實在是沒有錢了,香蕉散發著濃郁的香氣,估計再放一天就要發黑,最好趕緊吃掉。
過了幾天,我去奶奶家看文森特,一進門就看見它,正在玩我奶奶的絨線呢。氣色不錯,這下我就放心了。後來看見我奶奶正在哭,我趕緊問她,誰欺負她了。我奶奶說,街對面老費家晾著的魚不見了,老費賴我們家的貓,說是貓偷的。我奶奶養了四隻貓,當然也算不清楚,到底哪一隻有盜竊的嫌疑,那就賠吧。老費很牛逼,說不要賠了,照著黑黑猛踹一腳,把貓踢出去兩米多遠,黑黑慘叫一聲,上了屋頂就再也沒回來。
我一直認為,這一類技校職高的老師屬於社會災害,很多年以後,我遇到一個建築設計師,他是上海的重點中學畢業的。他說一點沒錯,某些高中老師也是災害。他參加高考的頭一天早上,班主任拍著他肩膀說:「你明年復讀還是到我班上來吧。」可憐的孩子就抱著這樣惡劣的心情走進了考場。我日他大姐。
我從派出所出來之後,被我爸爸一頓臭罵,幸虧沒把老費打壞,否則就不是賠錢這麼簡單了。還有我大伯我三叔我姑姑,在一邊不停地啰嗦。我煩了,指著我爸爸說:「你搞清楚,是你老媽被人欺負,你敢出頭嗎?」又問我大伯:「你敢嗎?深度近視,你年輕的時候都不敢跟老費叫板,現在啰嗦個屁啊!」又回過頭,用腳尖踢了踢我三叔的殘腿,說:「你這個瘸子也不用指望了,管好你自己不要被卡車撞死吧。」
星期天上午我打算去老丁家,出門的時候打開信箱拿香煙,我的香煙都是藏在信箱里的,我家不訂報不訂雜誌,也沒什麼人來信,這個信箱正好被我用來藏香煙。結果發現信箱里有一封信,白色的,軟軟的,安靜地躺在那裡。信封上寫著路小路收,落款是「于」,我喜出望外,知道是于小齊的來信。
「你這樣的,還說自己不是社會渣滓?」前任師母說。
後來我爸爸把袖子撩起來給我看,上面橫七豎八的血杠,都是三叔撓出來的。我問他,三叔傷成什麼樣了,我爸爸說三叔臉上挨了一拳,其他就沒什麼了。我嘆了口氣,照我看來應該揍他兩三百拳才解氣,怎麼反而被他撓成這樣?
沒想到峰峰居然搶在我前面了,媽的,我從來沒找我奶奶要過錢,偶爾厚一次臉皮,居然還被彈回來了。我奶奶一個人過日子,很清苦。她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是知識分子,擺在檯面上好像很光彩,其實都是窮光蛋,沒有一個發財的。我想,我掙了工資,頭一件事就是請我奶奶吃一頓飯,當然還有我媽,她也挺愛我的,當然也不能落下於小齊,還有老丁,還有楊一,還有文森特。這麼一想,忽然發現世界上還有那麼多人愛我,我就不那麼難過了。
我說:「你得給我管好了,千萬別丟了,也別弄死了。」
老丁說:「只有狹隘的人才會一天到晚抱怨別人狹隘。」
前任師母說:「你要是敢碰她,我就殺了你。」她終於鬆開了我的衣領,環顧四周,指著卧室房門大喊:「丁培根,你早點去死吧!」然後她精疲力盡地拉開房門,消失在樓道里。
那幾天,我和家裡鬧翻了,我爸爸對我視若無物,我媽唉聲嘆氣,很哀怨地看著我。星期天我出去打了一整天的電子遊戲,晚上回到家,全家人默不作聲地吃飯,我媽用筷子捅了捅我爸,他清了清嗓子,終於開始發言了。
前任師母指了指我,說:「你!」頓了一下,接著說:「今年暑假幾乎天天到我家來找于小齊。」
我對奶奶說,這裏不能呆了,去我姑媽家住幾天吧。我奶奶不肯,還是惦記著她的貓。後來救護車和警察都來了,派出所的警察一看見我就罵:「又是你動的手?判你幾年你才高興,是不是?」我趕緊解釋:「不是我,是我堂弟帶人乾的。」警察把我揪到一邊,問明了情況,又訓了我幾句,這才騎著自行車去找峰峰算賬。那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九*九*藏*書我家的親戚一窩蜂又跑了過來,三叔那條腿雖然瘸,跑得卻比誰都快。畢竟是他兒子闖禍了。我猜想,峰峰這時候已經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了,我也沒有必要留在這裏了。我跳上自行車,去電信局給於小齊打電話。又是亂糟糟的一天,差點把正經事情忘記了。
我看看老丁,他對我眨了眨左眼,我心領神會,說:「噢,那個廠效益不錯的,就是離戴城遠了一點,可是很大,有一千多個工人。我進去是儀錶維修工,現在只拿實習補貼,轉正以後就好了,工資獎金加起來一個月有六百多塊錢呢……」
前任師母冷笑:「你這種社會渣滓我見得多了,油嘴滑舌,不務正業,遊手好閒。我問你,纏著于小齊幹嗎?」
她說:「效益不錯啊,現在這類產品正好銷,不過我們廠規模比較小,可能過陣子會擴產吧。」
我頭一昏,八十個人的化工廠,這個概念就等於是一支只有四個人的足球隊,你還能指望他們有什麼效益可言?女的倒還在寬我的心:「不要緊的,你們過來就是維修儀錶嘛,大廠小廠還不是一樣?我們這裏正缺儀錶維修工呢。」我的頭再次昏了一下,忘記告訴她了,我什麼儀錶都不會修。我問她:「你們肯定是第一次到我們學校來招工吧?」
于小齊離開了馬台鎮,而我卻要去那個地方,在未來幾十年裡長久地生活在那裡,聽起來很像個笑話。
「它就只有一隻耳朵了,你可別把它另外一隻耳朵也弄沒了。」
我奶奶說:「沒錢了,峰峰昨天剛借走我十塊錢。」峰峰是我三叔的兒子,剛剛初三畢業。別看三叔在我面前吆五喝六的,他自己兒子也不爭氣,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讀了園林技校,將來是他媽做花匠的。我三叔瘸著一條腿,把他兒子象徵性地揍了一頓,癟了,今年暑假沒再來騷擾我。
我感動死了,畢竟是我爸爸,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是有立場的,我一高興,用大巴掌拍我爸爸的肩膀,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紅塔山,發給他一根,我自己也叼上。我爸爸也忘記了教育我,很激動地抽著煙。我說:「辛苦你了,被人撓成這樣。我做兒子的對不起你,也不能幫你去打回來,只能謝謝你啦。」
「以前應該沒有,我是最近調過來的,廠里沒有從你們學校招過人。」
「誰要殺了你?」
我說:「好吧。」
「我就知道。」我搖搖頭,心想,你招了我可別後悔。
老丁嘆了口氣。我站起來,從冰箱里找出牛奶,一口氣喝光了,總算稍微舒服一點。老丁問我:「你真的在跟小齊談戀愛?」
我奶奶讓我去勸架,老太太很生氣,說我們都成了殺胚。我就跑過去,對峰峰說:「算了算了,人都被你打昏了,別打啦。」我忘記剛才在派出所門口罵我三叔是瘸子的事情了。峰峰陰沉著臉,忽然叉住我脖子,說:「路小路,你敢罵我爸爸是瘸子?」這傢伙眼睛里一股戾氣,已經完全是街頭混混的樣子了。我才不怕他,說:「操,你想打我?」峰峰看了看奶奶,說:「今天奶奶在,我不跟你打,以後不要讓我在街上看見你。」說完,他招呼同伴,騎上自行車迅速撤退。我說:「我就在馬台鎮,你帶齊人馬來找我,我等你。」
她說:「你就是那個路小路?」
我說:「十八,我爸是工程師,我媽是會計,住在報春新村。」
我對老丁說,你前妻也太悍了,現在看來我對你的第二次婚姻表示理解,地質學家只是難看了一點,至少不會那麼蠻不講理。我說這個話是真心的,一點沒有嘲笑他的意思。
我被她轟得頭暈目眩,我想她手底下的那些病人,可能都已經被她吵成神經病了。這個老女人並不像我想象得那麼傻,她一點也不好騙。另外,鉻酸有這麼厲害,我倒還是第一次聽說,雖然化工廠里有著五花八門的危險品、劇毒品,但鼻粘膜爛穿乃至可以用硬幣掏進掏出,這我聞所未聞。看來我去的那個廠,不是什麼好地方。
比較欣慰的是,我在紅梅新村的花壇里看見了文森特。它縮在幾棵美人蕉後面,看見我過來就叫了一聲,它髒了許多,眼神倒還算機靈,看來沒生病。我蹲下,向它伸出手指,貓就向我走來,有點猶豫地站在我面前。這貓跟我還算熟,我餵過它幾次,都是魚乾片和火腿腸,對貓來說這是很奢侈的了。
小齊的信很簡單,就一張小紙片,她告訴我,已來到上海的一所紡織學院,培訓就在那裡,住學生宿舍,現在還沒有正式上課,她已經和同學結伴到外灘去玩過,外灘很美,她心情很好。信的末尾祝我學業順利——這事就別提了,我的學業已經順利結束。她又說,她屬於短期委培生,學校壓根就沒有給他們準備信箱,所以沒法收到我的回信。她留了個電話,區號,電話號碼,分機號碼,讓宿舍阿姨去某某宿舍喊于小齊,晚上她都在。
我把招工表填好了,忽然覺得屁股被人頂了一下,原來是大飛,他和小怪也走了進來。大飛一過來就問:「喂,你們廠在哪裡啊?」
他趿著一隻拖鞋從卧室里走出來,另一隻在打鬥時不知去向。老丁說:「幫我撈一下拖鞋,踢到沙發下面去了。」我只得趴在地上,把手伸到那隻破舊的單人沙發下面去,撈出拖鞋,順便還撈出了兩個一塊錢的硬幣,還有一節電池,一個空藥瓶,一盒尿素霜,都是圓的東西。老丁說:「別撈了別撈了,你坐下來,我們說正經的。」
我也悶了,攥著電話的手心裏起了一層汗。
「峰峰被抓進去拘留了。」

前任師母抄起一個茶杯朝我頭上劈過來。
我常覺得他對我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仇恨,像我這種流氓學生就不用說了,連那些積極上進的同學也會被他鄙夷。一年級的時候,有個同學乒乓球打得非常好,是市裡業餘隊的,經常參加訓練,後來被南京軍區乒乓球隊看中了,退學到南京去打球。這當然是好事,我們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對他說:「你這個業餘的貨色,一輩子就是個陪襯。」該同學差點氣昏過去。到二年級的時候,又有一個同學到日本去了,他姐姐在日本讀大學,費了很多錢把弟弟接過去。這也是好事,去日本哎,總比留在戴城做工人強,我們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對他說:「你跑日本去也是刷盤子背死人,給國家丟臉。」我這個同學也差點氣昏過去。像這樣積極上進的,他也鄙夷,他覺得我們這種人最好的歸宿就是做工人。九○年有個同學出車禍死了,他倒是很高興,說:「誰讓他闖紅燈的,活該。」也許他是個精神分裂症,把我們當成是六六年收拾他的那伙學生,最好早點死掉乾淨。
「恐怕她會把我也殺了,」老丁擔憂地問,「你跟小齊沒什麼事情吧?」
前任師母的聲音從冷冰冰的,變成壓抑的憤怒,最後變成了高分貝的尖叫。後來老丁還誇我,說:「我以為你能挺個https://read.99csw.com十分鐘,沒想到你兩分鐘就把她惹毛了。」當時她的聲音太尖利,好像幾十個優質玻璃杯一起打碎在地上,我根本聽不清她在嚷什麼。後來聽明白了,大意就是,于小齊是不可能跟我這種人在一起的,于小齊將來一定會找個有事業的男人,而我這種男人就是混一輩子也談不上事業,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是流是流氓氓氓。
「借我十塊錢。」
「你老婆。」我說,「她說我敢碰于小齊一下,她就殺了我。」
她用詞非常準確,我都沒有狡辯的餘地,只好用沉默來表示同意。
我問她:「你們招了幾個人啦?」

當天夜裡我跑到電信局去打長途,電信局的長途比街頭煙雜店便宜,那個年代也沒有IP電話。我口袋裡只有五塊錢,撥通了于小齊的電話,轉到分機上,這還是我第一次打長途。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老阿姨的聲音。我說麻煩你找某某宿舍的于小齊,老阿姨在電話那頭喊,于小齊,于小齊,又有你的電話。
于小齊說:「你算哪根蔥啊!」
我說:「無所謂,本來就是園林技校,出來做花匠的,還不如去擺個地攤掙錢呢。」
事後,我問老丁:「你老婆以前也是在街上混的吧?怎麼這麼狠?還說我是流氓?」還好我閃得快,避開了茶杯,只是被澆了一臉的水。要不是老丁擋著,我就慘了,肯定被我前任師母撕成碎片。我一直逃到廚房,聽見客廳里一陣噼啪的打鬥和尖利的咒罵,前任師母對老丁說:「社會渣滓!跟你一樣都是社會渣滓」老丁嘟噥說:「關我什麼事,他又不是我教育出來的。」前任師母根本不聽他解釋,順手在他臉上撓出了幾條血杠,老丁奮力抵擋,後來他擋不住了,逃到裡屋,把門反鎖了。前任師母不解氣,照著門上踹了幾腳,返過頭找我,我頂住廚房的門,不讓她進來,隔著門上的玻璃我看見她那張猙獰變形的臉,我想她看到的我應該是一張恐懼變形的臉吧,反正我們都變形了。我倒也不怕她衝進來打我,她一個護士,手上又沒拿手術刀,還能把我怎麼樣。我怕的是別人說我把她逼瘋了,這責任承擔不起。
說了半天,他還是在暗示我,我是一個社會渣滓。說實話,這種咒罵,如今聽來,我只當補藥吃,社會渣滓多瀟洒呀。在十八歲時候,聽見別人罵我是社會渣滓,有點受不了。
開學那天,我到技校去報到,到了學校門口就遇到老丁,他對我說:「煤氣快用光啦,星期天幫我去換一瓶。」我說:「明天就幫你去換。」老丁現在在我心目中、生命中的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以前他只是一個挺上路的老師,現在他是于小齊的爸爸,我得巴結他一點。老丁說:「星期天吧,上午你過來,我在家等你。」
我問爸爸:「你為什麼要打三叔啊?」
我說:「我剛才說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我呲著牙,抬頭朝樓上看,前任師母的腦袋像一個燈籠,正掛在窗口。她在對我冷笑。這時我不知該罵她呢,還是該向她鞠躬,早晨的太陽很鮮亮地照在我的臉上。後來我就想通了,還好我只是買了一把香蕉,要是買個榴槤,這會兒我已經是植物人了,要是我師母歹心重一點,扔的不是香蕉而是花盆,這會兒已經是一地腦漿了。我慶幸於此,只好把腦袋上的香蕉抹掉,拍了拍自行車坐墊,乖乖地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我前任師母忽然怒喝一聲:「放屁!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做護士天天跟病人打交道,你以為我不認識前進化工廠的人?那個廠只有七八十個工人,生產鉻酸的,工人的鼻粘膜全都爛掉了,拿一個硬幣從左邊鼻孔放進去,能從右邊鼻孔掏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前進化工廠!那個廠里,車間主任一個月也就六七百塊錢,你一個學徒工也有六七百?」
我回到家裡,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爸爸:「爸爸,今年大廠都不招人,連你們農藥廠都只招五個,看來我要去倒閉廠啦!」我爸本來就陰著臉,忽然拿出一張紙,按到我臉上,吼道:「你自己看看!你們學校寄來的成績排名表,你的學分竟然是負數!」我把這張紙從臉上揭下來,一看,果然是負分,而且寫明我在全班的排名是二十八位。我們班原來有五十五個人,兩年來,開除了十六個,抓進去三個,車禍死掉一個,退學溜掉四個,還有一個失蹤了,連他親媽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這麼算下來只有三十個人了,奶奶的,淘汰率比中央戲劇學院還高。我二十八位,也就是說倒數第三位,總算還有兩個墊背的。
過了一會兒,她大聲說:「你怎麼能說她想做李嘉誠的丈母娘呢!」這口氣跟她爹是如出一轍。
前任師母陰沉著臉,好像烈火燃盡以後的灰燼,還好,她沒有讓我去吻她,只是保持著半尺遠的距離。她說:「離於小齊遠一點,不許再跟她往來,聽到沒有!」我不說話,她再次問我:「聽到沒有?」
我心想,壞啦,我難得老實一次,居然把于小齊給出賣了。這樣下去可沒意思,對這老婆娘得稍微狡猾一點。她看上去四十多歲,正是更年期綜合症的高發年齡,對這樣的中年婦女不能太直白,她們會因為各種原因而歇斯底里,並不因為你說真話就放過你。
「同時他也被學校開除了。」
我把信塞進書包,我的書包如今已經是空空蕩蕩,再也不用裝什麼書本了。我騎車來到白鳳新村,九月初,颱風經過之後,天氣又毫不留情地熱起來。白鳳新村與我們報春新村一樣,都是滿地的西瓜皮,星期天有很多人在新村裡進進出出。我到了老丁家樓下,照例把自行車停好,三步兩步竄上去,剛一敲門,他就開門了。我說:「老頭,你今天倒沒睡懶覺。」老丁說:「進來說話,進來說話。」我一走進去,他就把門關上了。我有點奇怪,這老頭今天舉止不正常,以往他總是懶洋洋的,根本不會主動關門,再說了,換一瓶煤氣,我馬上就要下去,又何必關門呢?我往廚房裡走,發現煤氣爐上正在燒水,火苗很旺。老丁把我往客廳里拽:「這裏這裏。」
前任師母說:「我再問你,有一天你脫|光了衣服站在窗口,有沒有這件事?」
老丁說:「你這個態度還算像個人樣,剛才為什麼不克制自己?」
我啰嗦了半天,時間都耗費在解釋問題上,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錢不夠了。電信局不是修車的瘸子,可以給我隨便欺負的。我說:「不行了,我還有三十秒鐘,必須掛電話了。小齊,我愛你。」她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說:「你在亂七八糟講什麼啊?」我說:「我真的愛你。」
前任師母忽然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展開給我看。我認得,就是我的裸體素描,沒穿褲子的那張。她捏著那張紙,眼睛里噴出火來,好像那不是一張素描,而是一張通緝令。她說:「你這個小流氓,你自己看九_九_藏_書看,自己看看!」這時候老丁還湊過來,看了半天,說:「嘖,畫得一般,比例都有點問題。」前任師母說:「你滾到一邊去!」我說:「其實那天我是穿著短褲的,畫了三張速寫,其中有一張就沒穿。」老丁說:「那你到底穿了沒有呢?」我說:「穿了!始終穿著!她畫得高興了就假設我沒穿,其實穿著的。」老丁就回過頭去,對前任師母說:「他說他穿著的。」
我說:「我以後改。」
我操,太意外了,我爸爸竟然和三叔對打。要知道,在我們這個家族裡,瘸子三叔的地位相當高,他仗著自己是個殘廢,經常凌駕于眾人之上。我爸爸什麼事都讓著他,不過,真要是打起來,我相信爸爸是不會輸給一個瘸子的。
是的,化工技校其實是一個人口販賣機構,它不是傳授職業技能,其主要功能是向各類化工廠兜售勞動力,謊稱這些人已經接受了職業培訓,其實狗屁,我們什麼都不會,而且變成了流氓,非常難管。
第二天我站在學校二樓的走道里,那裡都是辦公室,現在臨時改成招工現場。我手裡拿著成績單,看著我的同學們一撥撥走進去,最初的五個都歡天喜地的,畢竟是農藥廠,效益非常好,後面就全都哭喪著臉。製冷廠,橡膠廠,油漆廠,飼料廠,都是那種只有一兩百個工人的小廠,獎金髮不出來,只有一點死工資,隨時都會倒閉關門。有個同學乾脆把成績單撕了個粉碎,說:「賠錢就賠錢,我去做個體戶了。」我不敢撕成績單,怕我爸爸把我撕了。輪到我的時候,二樓走道里只有孤零零的三個人了,其他同學都走了,本來說好一起去打電子遊戲,大家都沒這個心情了,招工辦的人也在陸續往外走。我的身後,是大飛,大飛身後是一個綽號叫江南七怪的女生,簡稱小怪,是我們全校最難看的女生。再往後就是班主任壓陣。班主任鄙夷地看著我,說:「路小路,進去啊,你這個資產階級自由化,現在後悔都來不及啦。」
老右派兩年來折磨我們的靈魂,現在他終於要和我們說拜拜啦。我很高興。班主任很善解人意,居然領會到了我們的意思,說:「哼,你們甭得意,到了工廠里,你們才知道什麼叫思想改造。」這下我想起,三年級我們就要去工廠里實習了,我的學生生涯事實上已經提前結束了。班主任說:「你們要是被廠里退回來,不但畢業證書拿不到,還要賠給學校三千塊錢。」
「大概八十個吧。」
不管怎麼說,我是再也不想看見這個女人了。
我嘆息了一聲:「走了。」
我說:「爸爸,揍那個瘸子爽不爽?我老想揍他,結果被你搶先了。」
我前任師母坐在那裡,用一種冷冰冰的目光掃射我,也不請我坐下。倒是老丁很客氣,搬了張小板凳給我,說:「坐,坐。」我往那兒一坐,小板凳只有半尺來高,跟蹲著沒什麼區別,本來我站著有一米八的個頭,身材不錯,結果坐在那張板凳上好像派出所里的犯人,還得仰視他們倆。老頭真他媽的損。我再看他:雙手垂下,目光溫馴,嘴角嵌著笑容,好像被他前妻閹過一樣。
我說:「放屁,他自己不會管教兒子,倒賴在我頭上。難道峰峰是我兒子?後來怎麼樣?」
這下我可以狡辯了,我說:「我沒有狡辯啊,你聽見我狡辯了嗎?」
我走過去把成績單給她,她皺著眉頭說:「你的學分怎麼是負數?」我說:「後面還有比我更慘的呢。」她說:「好吧,你也別無選擇了,就我們廠吧。」
我說:「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說:「不知道,我一生氣腦子就嗡的一聲,全都空了,裏面什麼都沒有。」我搖搖頭。「你前妻太狹隘了,說出來的話都很難聽。」
我獨自回到奶奶家,她正在吃晚飯,我也跟著蹭飯吃。我奶奶是個很虔誠的人,生平不跟人鬥嘴打架,生出來的兒子基因有點問題,只敢欺負自己家人,不敢欺負外人,到我這一輩就倒過來了,只欺負外人,不欺負自己家人。我奶奶還教育我,不要打人,不要罵人。我正敷衍著,只聽外面一陣啰唣,跑出去一看,不得了,是我堂弟峰峰,帶著他們園林技校的同學殺到老費家來了。十幾輛自行車一字排開,三十幾個拳頭照著老費沒頭沒腦打過去。峰峰手拿一塊磚頭,罵道:「讓你欺負我奶奶!讓你報警!讓你造反派!」喊殺聲把老費的求饒聲淹沒了。我打老費的時候,他還很硬,居然要求我打死他,等到真的有十幾個人海扁他的時候,他就軟了。老費滿臉是血,躺在地上,我湊過去一看,他已經昏過去了。
他很憤怒,我心裏卻很高興,總算把兩年的有期徒刑熬過去了,從此再也不用看見班主任那張臉,所有的鄙夷和所有的嫵媚都去他娘的吧。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去一家倒閉廠是件多麼恐怖的事。
我看出來了,他知道我喜歡于小齊,就在我面前擺譜,居然敢訓我。這老頭在技校上課的時候,看見我們這幫流氓學生,根本不敢講什麼大道理的。他生怕對罵起來自己的心臟受不了,會死掉。
「放心吧。」
我對戴城的化工企業也算了如指掌,從來沒聽說過前進化工廠。那女的倒是很大方,對我招手說:「這裏這裏,過來呀。」她三十多歲,講著一口翹舌的普通話,顯然是北方人。
我爸爸說:「其實我們家裡,對你和峰峰的期望是很高的,你從小就很聰明,峰峰比你老實。現在你們都成了流氓。」
于小齊說:「對了,托你個事情,文森特的主人,就是我們樓里的那個老太住醫院了,那隻貓沒人管,成了野貓。你幫我去找找看,寄養在你家裡吧。」
「放放放屁!」老丁說,「這是一回事嗎?你的思想怎麼這麼幼稚?」
我回頭去看老丁,他一臉無辜,假裝沒發現我在看他。我又不是白痴,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心想,今天他媽的撞上鴻門宴了,也沒宴,就他媽的鴻門而已,不知道這對冤家夫妻想怎麼整我,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呢,還是兩個一起撲上來掐我?我也不怕他們,畢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當然,我也不想囂張得過頭,畢竟是于小齊的爹媽。
我們那個技校,像大學一樣是採用學分制的,這一點很先進。學分關係到最終去哪個工廠上班。等到分配單位的時候,各個單位都有定額,農藥廠5個名額,糖精廠10個名額,他們都坐在一間教室里,學分靠前的學生首先進去報名,學分靠後的在後面。不存在面試,只要不是殘廢,工廠就不會讓你滾蛋。這樣,學分高的學生首先把效益好的單位都佔據了,而學分低的只能去那些倒閉廠,比如飼料廠。
我啪地掛了電話,三十秒。我恨電信局!
老丁說:「你要跟一個女孩兒談戀愛,至少要對她父母表示最起碼的尊敬,這是做人的道理。你倒好,就圖自己嘴上開心。你啊,說到底還是讀書太少,缺乏教養。」
我爸爸嘆了口氣,再也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