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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工廠之旅

第十二章 工廠之旅

後來跟李霞就熟了,路上見到了,喊她一聲「李科長」,她對我們示以微笑。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她真的喜歡我,勞資科長不好玩,說翻臉就翻臉的人。
我問李霞:「李科長,這廠是不是鄉鎮企業啊?」
李霞說:「廠長他當然有轎車。」
李霞板著臉說:「雖然離城裡遠了點,這可是正經的國營企業。你見過有八十個人的鄉鎮企業嗎?」確實,九十年代的鄉鎮企業規模大多數都很小,八十個人對鄉鎮企業來說是太多了,但對國營企業來說又太少了。李霞說:「你們別小看我們廠,效益不錯的,最近在擴產,馬上就要招很多人。看!」她指了指窗外,那兒有一塊長滿野草的平地,中間七零八落堆著些磚頭和鋼筋。她說:「新廠房就要造起來了。」
「是不是有點無所事事?」
廠里很快就知道了,這幫技校學生不好惹。過了沒幾天,鉗工班的實習生把門房打了一頓,管工班的實習生相互對打,車間里的實習生在宿舍賭錢,還出老千,把好幾個師傅的工資都騙光了。鄉下小廠,沒見過大世面,趕緊召開整風大會。李霞把我們都叫去了,要我們安心工作,克服困難,杜絕暴力行為,還特地把我拉上去表揚了一下,說:「路小路就不錯,你們要向他學習。」另外又表揚了一下小怪,技術出眾,工作勤奮,只是脾氣有點火爆,以後要注意克制自己。訓完之後,李霞搖搖頭說:「我簡直像個幼兒園阿姨。」
下午,廠里又來了一撥化工技校的實習生,是我們兄弟班級的,十二個操作工,兩個鉗工,四個管工,還有輕工技校過來的三個電工。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場面很熱鬧,我開始相信李霞說的話,這裏馬上就要擴產,成為一個現代化企業。
「他說什麼了?」
我媽給我卷了一張草席,一條毛巾毯,還有一個枕頭,這都是工廠宿舍里必備的。她特地給我買了兩件硬領的襯衫,一條很時髦的太子褲,還有一雙皮鞋。我從小到大沒什麼像樣的衣服,都是我爸爸廠里的工作服,這回跑到前進化工廠去上班,總不能一天到晚穿著農藥廠的衣服,會被人笑死。這身行頭花費了我媽兩百塊錢,也算下了血本。我爸爸想送我到馬台鎮,被我拒絕了,我頭一次背著鋪蓋出門,儘管是去鄉下,也要體會一下獨自遠行的感覺。我爸沒說什麼,塞給我五十塊錢,讓我路上小心。在此之前我媽已經給過我一百塊了,我爸爸給的是他的私房錢。這下我發財了。
「我操,那不是變成癱子了?」
趁著李霞走開時,小怪對大飛說:「大飛,我要回家。」
李霞對我們說,因為我們是實習生,所以廠里暫時也不會安排什麼具體工作,就跟著學技術吧,師傅安排什麼就做什麼,另外大飛的飄飄褲太扎眼了,馬上到勞資科去領工作服。就這樣,我們換上了嶄新的工作服,回到維修車間,包師傅已經不在了,剩下的工人繼續睡覺,也沒人搭理我們。我們三個坐在那裡,大飛提議去廠里兜一圈。我們從維修車間出來,走進生產車間,裏面也沒什麼人,只有幾個電焊工在燒電焊,再往前走不多路就到了工廠的後門,前面是農田,更遠處可以看到鐵路的路基,高高在上,有一列火車正在視平線上劃過。
「他能了解什麼?無非是看看我們慘不慘。」
大飛說:「四方?是正方形還是長方形?」
李霞拍拍他:「劉福,劉福。」此人抬起頭,額頭在胳膊上壓得紅彤彤的,嘴角亮晶晶掛著一道涎水。
我們在一張登記表上填好了個人簡歷,李霞把這張紙和實習鑒定書夾在一起,塞到抽屜里,然後就帶著我們去宿舍放東西。一路上她還不停地表揚我們,說我們來得很準時,又說我們很團結,三個人一起來的,最後還暗示我們,不嫌棄這家鄉下的化工廠,職業素養很高。我越聽越心寒,須知,國營單位的勞資科長都是土皇帝,你喊他爺爺他都覺得不夠尊重,哪裡有像她這樣隨便表揚幾個實習生的?這種表揚本身就意味著:該廠的情況不是很妙。到了宿舍一看,一排破房子,很像是農村的豬圈改建的,普通工人十六個人住一間,幹部四個人住一間,我們是實習生,當然只能睡工人間。我和大飛把鋪蓋扔在床上,只聽紗布蚊帳里有人大罵:「操你媽,動靜小點!」李霞說:「噓,不要影響夜班工人睡覺。」這時小怪在走廊里尖叫起來:「操你媽,流氓!」我們衝出去一看,原來是一個穿三角褲的赤膊男工,睡眼惺忪地從廁所里出來,大概是碰了小怪一下。我們問小怪:「怎麼了?」小怪漲紅了臉說:「他頂我。」男工也被她的尖叫嚇壞了,看我們人多勢眾,趕緊往宿舍里跑,鑽進蚊帳再也不出聲音了。
包師傅大怒,混了幾十年九_九_藏_書,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學徒,還是個女的。這時我和大飛就歪在椅子上,瞪著包師傅。包師傅有點害怕,對我們說:「你們等著,我去找人。」找來幾個中年的維修工,想揍我們。還沒動手呢,我們化工技校那幫學生全都跑過來了,每人手裡一根兩尺長的無縫鋼管,也不知道他們哪裡搞來的,反正我們學校的人不管跑到哪裡,都是先造武器后搞生產。工人們嚇壞了,沒敢再挑釁,一個個都溜了,留下包師傅在那裡繼續被小怪罵。
我挺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讓你給我縫衣服,太不好意思了。」
折騰了好長時間,總算把她勸回去睡覺了。看小怪的意思是要大飛陪著睡,只是黃花大閨女也不好意思提出這麼生猛的要求,再說了,跑錯了宿舍是要被廠里處分的。我在黑暗的走廊里又抽了好幾根煙,直到蚊子把我咬得受不了了,這才回到床上,忽然覺得很累,好像被睡眠的漩渦卷進去,一陣輕微的暈眩之後就喪失了所有的意識。
李霞說:「我們這裏大部分是上三班的工人,三班工人只能住在宿舍里,不可能安排那麼多廠車的。像你們上白班的,加上幹部在內,就那麼一點人,很多人都有摩托車,直接開回家了,所以有了廠車也挺浪費的。不過,年底廠里就要添置一輛了,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天天回戴城了。」
在我去往馬台鎮以前,我曾經深信,我一生中的活動範圍是以報春新村為中心,半徑不超過三公里,超出這個範圍,我就離開戴城了。後來我去了前進化工廠,離家二十公里,但這件事並不值得自豪,因為馬台鎮是個鄉下小鎮,前進化工廠是個倒閉廠。
大飛說:「睡不著。」
我問她:「你真的喜歡這裏嗎?」
小怪說:「大飛,好男兒志在四方。」
香煙抽了幾口,小怪從女宿舍跑了出來,跟我們蹲在一起。小怪說:「你們還沒睡吶?」
中巴車挺空的,我們每人佔據了一個座位,橫躺著,售票員也不管我們。車子一路開下去,不斷有鄉下農民招手上車,我們就只能坐起來了。不知不覺這車子就塞滿了人,九月秋老虎的天氣,汗臭瀰漫,夾雜著尖銳的狐臭,也不知道是哪個妖精的傑作。車窗全都打開了也不頂用,後來大家都頂不住了,滿車的男人都在抽煙。鄉下人抽的都是很便宜的「龍泉」、「牡丹」,我和大飛抽紅塔山。一路上,大飛罵不絕口,先罵班主任和化工技校,后罵前進化工廠和馬台鎮,最後罵全世界的鄉逼。小怪推推大飛,說:「大飛你消停一點,這車上全是鄉逼,他們很兇的,會打你的。」我看了看,還好,鄉下人大概都覺得大飛的衣著言行太囂張了,摸不清他的來歷,因此都是敢怒不敢言。我就假裝不認得大飛和小怪吧,這兩個混蛋遲早把我害死。
我是第二次來這個鎮,暑假里我曾經和于小齊、楊一徒步走到馬台鎮上,搭乘中巴車回戴城。那時候我可沒想到,自己還會再跑到這個地方來。趁著小怪去問路的工夫,我用目光逡巡了一圈,看見一幢黑乎乎的樓房在一排門面房後面,好像一塊燒焦的麵包,沒錯,那就是美工技校。
「反正是挺無聊的。」
小怪說:「大飛,我害怕。女宿舍里就我一個人,晚上有老鼠叫。」

李霞說:「對啊。」
大飛說:「我每星期回家一趟,來回的車費是六塊錢,一個月就是二十四塊。我他媽的上了一個月班,最後就只有二十六塊錢的利潤?」
「這很正常,你要是第一天就喜歡它,它就不是工廠了,可能是遊樂場。」
「你講得也對,我盡量讓自己不討厭它吧。」
有一天晚上,我在工廠外面晃悠。工廠的宿舍到了晚上是異常的凄涼,三班工人一茬接一茬地睡覺,夜裡也不開燈,不許大聲說話,娛樂活動很貧乏。電視機倒是有一台,在活動室里,可是只能收看到中央一套,那裡面放的新聞都跟木偶片一樣,不好看,我只好跑出去遛達。出了廠門,就是那個「非」字形的村子,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昏暗的路燈下還有幾個農村小夥子在打撞球,發出清脆的啪啪聲。我在一個馬上就要打烊的小店裡買了一聽可樂、一包香煙,蹲在廠門口嘬著,百無聊賴,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像是有一個黑板擦把以前的記憶都抹掉了,剩下一些粉筆灰簌簌地掉下來。
大飛說:「你瘋啦?畢業證書拿不到,你還要賠錢的。」
小怪說:「聽說她跟她老公關係不太好,她老公是個陽萎。」這下大飛得意了,說:「你看你看,活寡婦,我沒說錯吧?」我冷冷地說:「大飛,你舞廳里玩得太久了,你都成活寡婦專業戶了。」
實際上從馬台鎮到前進化工廠,我們走了足足二十分鐘,很快這座井中小鎮就被我九九藏書們拋在身後,越往前走,路越窄,間或有輛卡車開過,證實了前方有工廠之類的地方。後來我們走到一個小村,有河,有鐵路橋,就那麼一條水泥路,兩邊全是農村的土別墅——一種二層樓的瓦房,破舊的雜貨店,老式剃頭店,露天撞球台,靜伏在路邊毫無警惕性的草狗,穿著西裝在挑糞的農民,沒有牌照的摩托車隨意停在路邊。這倒霉地方比馬台鎮更絕望,是一個「非」字形的小村。我們呆若木雞,看了半天。小怪說:「我看見前進化工廠了。」過了村子,有一片廠房,圍牆中間嵌著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幾個頭髮蓬亂的工人蹲在門口抽煙,有個老工人把鼻涕擤到很遠的地方,手一甩,在工作服上擦了擦。一條瘦骨嶙峋的草狗向著地上的鼻涕歡快地奔去。
我們都聽得有點發獃,怪不得廠門口的老工人一把一把地甩鼻涕,原來是熏出來的。
中巴車把我們拋在馬台鎮的郵電局前面,自顧消失在公路上。我們拎著行李,站在街上茫然四顧,根本搞不清前進化工廠在哪裡。有幾個赤膊的少年從我們身邊走過,用挑釁的目光打量我們。他們當然也是鄉逼,不過我們惹不起,這是他們的地盤。
「你們班主任說,這個癱子是肯定治不好了,」李霞說,「你們工作的時候也要注意安全,班主任還是很關心你們的。」
李霞說:「噢,冬天啊,那就把窗關關緊嘍。」她又安慰我們說:「其實,把鼻黏膜爛穿也是言過其實,一年兩年根本爛不|穿的,至少得幹上二三十年才會出現這種問題。平時也就是鼻涕比較多而已。」
我搖搖頭,說:「你也可以騎自行車去上班,二十公里,當心弄出痔瘡。」
大飛說:「不會的,喜歡我的女人都喜歡我的飄飄褲,她非要我換工作服,可見她不喜歡我。」
「我本來還想給廠里辦個圖書館呢,至少是個閱覽室,有點雜誌什麼的。」
「你好像要把這裏變成學習基地。」我半嘲笑地說。
小怪說:「大飛,我害怕。」
我決定到馬台鎮去上班,反正就當是玩嘛。
大飛說:「你他媽的這麼深奧的書都看得懂?」
李霞說:「對了,今天你們班主任來過了。」
大飛說:「難道廠長也住宿舍?」
大飛說:「就你這德性也配喜歡陳道明?」
小怪說:「我看的是電視劇,我最喜歡陳道明了。」
得,這麼一說,我就全明白了。
「平時不看看書什麼的?」
小怪跑回來說,前進化工廠離這兒不遠,再走十分鐘就到了。她向著通往南方的道路,茫然地一指。我們背起行李,朝著那個方向去尋找前進化工廠。
包師傅咽不下這口氣,武的不行來文的,跑到劉福那裡去告狀。劉福正在睡覺,聽了這個事,對包師傅說:「老包,幾個實習生你都管不了,居然把鬧到我這裏來。我都忍受你幾十年了,你最好馬上滾。」包師傅一氣之下,高血壓發作,病休了一個禮拜。
後來李霞帶我們去維修車間,那裡有電工班、管工班、鉗工班、儀錶班,還有一個廢品倉庫。進去一看,幾個工人正躺在草包上睡覺呢,天也熱,他們都坦胸露乳。換了別的化工廠,勞資科長跑進來,工人早就立正稍息了,這裏不一樣,工人繼續睡,也沒人把李霞當根蔥。李霞把我們帶到車間主任辦公室,那是一間很破的房間,牆上還貼著計劃生育就是好的海報,光線很暗,桌子上趴著一個人在睡覺。
下班以後我們去食堂吃飯,我對該廠的食堂不抱什麼希望,吃了幾口發現味道很不錯,菜也新鮮,猶自詫異。李霞坐到我們面前,說:「食堂還合胃口吧?」我們頻頻點頭,李霞說:「我們這裏燒菜的是農村的阿姨,都很老實,工作絕對認真,都是正宗的農家菜。」我說:「咱們廠里要是評先進,肯定是食堂拿第一名。」李霞知道我在擠兌她,不說話了。
「回去也是無聊,」我搖搖頭說,「不過在戴城至少有辦法消磨時間,這裏就不行了。」
我說:「你這個邏輯倒蠻有意思的。」
大飛問我在想什麼,我把這些告訴他,他也聽不明白。大飛的智商比較低,跟他做個酒肉朋友勉強還可以,談起人生哲理那就是對牛彈琴了,這種哲理得跟楊一討論起來才有意思。大飛說:「我就覺得虧了,我在舞廳里,一個月能掙三百多塊錢呢,現在全都泡湯了。」我跟這個呆逼沒什麼可多說的,越來越煩他,這時不由得開始想念于小齊,想念楊一,還有最最哲理的老丁。
回到宿舍,大飛說:「我看這個女人喜歡你,還表揚你。」
李霞說:「一個人獃著呢?」
在一片混亂的戴城長途汽車站,我遇到了同樣背著鋪蓋的大飛,他對面坐著小怪。小怪很興奮,我和大飛卻高興不起來。讀書的時候他還能到舞廳里去掙九-九-藏-書點外快,現在去馬台鎮,那地方全是鄉下女人,根本不會跳Bo的,大飛的一身功夫算是廢了。
小怪一撒嬌,我們全班的男生都要嚇昏過去,連班主任都頂不住。我看見小怪對著大飛那副深情款款的樣子,覺得挺噁心的,就把香煙掐滅了,說:「我先回去睡覺了。」大飛也很寒,說:「等等我,我也去睡覺了。」小怪說:「操你們倆的,老娘出來你們就躲進去了,什麼意思?你們要是這樣,我明天就回家去,我才不稀罕什麼畢業證書呢。」我和大飛只能硬著頭皮陪她,還勸她:「別鬧了,半夜三更的,把鬼招來。」這時小怪就自然而然地抱住大飛的胳膊,說:「我害怕。」
我咧了咧嘴,確實有點非分之想了,讓勞資科長給我縫衣服,還以為戴城是革命老區?我跟著她去了食堂,阿姨正在擇菜,看見我的斷袖之風,立刻拿來針線整風。阿姨還說,全廠工人的衣服都是她縫的,這裏發的工作服好像是紙做的,一撕就碎。縫好了她又拽了幾下,說:「沒問題了,那個袖子要不要也縫一下?」我趕緊說:「不用了,謝謝謝謝,回家讓我媽用縫紉機縫一下吧。」正說著,那邊大飛也跑過來了,對阿姨說:「阿姨,聽說你專管縫衣服的。」阿姨說:「哪兒又裂了?」大飛夾著褲襠,看看我,看看李霞,很不好意思地說:「剛才摔了一跤,剛剛發現褲襠開線了。」李霞笑了,說:「這可不關我什麼事,這批工作服還是兩年前的,那時候我還沒調過來。」後來她又說:「你們縫衣服,我走了。」
她走後,阿姨讓大飛把褲子脫下來,大飛還裝嫩,不肯脫。阿姨說,你要穿著褲子我可沒法縫,扎壞了你,賠不起。大飛只好脫了褲子,穿著一條白色三角褲坐在邊上。阿姨對我說:「李科長人很好的,對吧?」我說:「好,好。」阿姨說:「我們廠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李科長過問,她等於是半個廠長。可惜她丈夫是陽萎。」我只好朝天翻了個白眼,農村的阿姨講話沒邏輯,也不知忌諱,陽萎這種事情,本來是個隱私,可是正因其為隱私,反而引起人們的注意,最後搞得盡人皆知。
「了解一下你們的實習情況,大老遠的跑過來,還認錯了路,繞了兩個圈子,從後門兜進來的。」
我看看街上,路燈半死不活地亮著,農村的青年安靜地玩著撞球。四面八方都是蛙鳴,黑夜在農村顯得特別的黑。想象不出這裡會變成工業園區,至於戴城那些化工廠,那不關我屁事,他們把戴城弄得烏煙瘴氣,然後搬到農村來,繼續烏煙瘴氣,把這裏的黑夜搞得像白天,又把白天搞得像黑夜。這些事情都不關我屁事。我壓根就不去想它,它當然就超乎我的想象,無論是前進還是倒退。
小怪說:「五十塊一個月。」
後來覺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李霞。我對她點點頭,這回沒喊她李科長。
「你們班主任還是挺負責的。」
李霞說:「我跟你說,十年之內,戴城的化工廠都得搬到這裏來,這一片都可能變成工業園區,將來城裡就沒有污染企業了。我們廠也要整治污染,擴產,招工。將來的事情,超乎你的想象。」
我問她:「李科長,你也住在宿舍里啊?」
小怪說:「大飛,我操你媽。」
「不看。看也白看,腦子不好使,記不住。」
第二天一早就被一陣哐哐聲吵醒,看了看我的電子手錶,才六點鐘。原來是早班工人去接班,過了片刻,夜班工人下班了,跑進來換衣服吃早飯,也是哐哐的,動靜大得嚇人。聽說上三班的人內分泌失調,脾氣都很臭,動靜大點也是難免的。我們是上白班的,八點鐘才開工,繼續睡。到七點多的時候,外面的公雞開始打鳴,不是一隻雞,而是十幾二十個一起叫,狗也跟著湊熱鬧,這就起床了,刷牙,洗臉,跑到工廠的小浴室里洗了個澡,感覺自己像外國人,居然可以早上洗澡呢。然後換上工作服,去食堂吃了一碗泡飯加一個燒餅,這才去維修車間坐著,所謂嶄新的一天就這麼開始了。
看到這個場面,我們三個倒吸一口冷氣,跑了幾十里路,什麼他媽的化工廠,原來是個鄉辦企業。沒辦法,來都來了,硬著頭皮走進去吧。一進廠門就看見那天招我們的女人,她正坐在傳達室看報紙呢。她說:「這裏這裏,跟我去勞資科。」
我說:「萬一她喜歡的是你呢?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說出來的。」
大飛說:「我們三個之中,就你一個人會修儀錶,你要是跑了,我們也混不長久。別害怕了,有我和小路保護你呢。」
夜裡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可能有點認床。另外,跑到這個鄉下地方,不知道怎麼搞的,心裏有點悲傷。大飛睡在我上鋪,我坐起來敲了敲床,九*九*藏*書他說:「你也睡不著?」我嘆口氣:「睡不著就出去走走吧,抽根煙。」
李霞又帶我們去儀錶維修間,那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李霞問:「老包呢?」有人答道:「老包拉屎去了。」我們只能坐在那裡等。過了片刻,走進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手裡捏著一團揉皺的報紙,邊走邊說:「操他媽的,屎都拉不出來,今天又便秘。」李霞說:「包師傅,我給你帶實習生來了,三個。」包師傅頭也沒抬,說:「要那麼多實習生幹嗎?」李霞說:「包師傅,他們是技校的,還沒畢業,要請你傳授技術給他們。」包師傅說:「傳授個屁,教會了他們,我怎麼辦?」口氣非常狂妄。
小怪暗戀大飛已經很久了,還曾經主動教大飛修儀錶。大飛的手指是用來跳Bo的,他只喜歡那種摸上去會呻|吟的東西,對儀錶根本沒興趣,對小怪也是不冷不熱好多年。這次被小怪逮住了機會,可以預見,在工廠里,大飛將成為小怪的囊中之物。
愛情的力量就是偉大,小怪為了大飛,立刻就答應留下來了,我順便沾光。大飛平時雖然混蛋,在上班這件事上還是挺有責任心的,大飛的爸爸身體不好,病退在家,全家都等著大飛去上班掙錢呢。要是大飛不幹了,他爸爸就有可能被氣死,不是虛指的氣死,而是真的去火葬場。大飛其實是個孝子。
我們上了中巴車,車票是三塊錢一張。大飛立刻急了,問我:「咱們實習工資是多少錢?」
李霞又指了指另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說:「新宿舍也要造起來了。」我暗嘆了口氣,心想,等這廠房和宿舍造起來,恐怕老子的鼻黏膜已經爛穿了。
我說:「是啊。」
我穿著硬領的襯衫,下面是太子褲,老k皮鞋,看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我以為大飛會嘲笑我,誰知他比我穿得更誇張,一件白色的府綢襯衫,扣子解開四顆,露出黑扎扎的胸毛,下面是一條寬大無比的飄飄褲,加一雙溫州出產的翹頭皮鞋,他本人又矮又壯,彷彿是個哈哈鏡里的波斯王子。這身行頭,是大飛做舞男時候的裝束,他大概也就這麼一套像樣的衣服,因此穿出來去工廠報到了。
她叫李霞,是前進化工廠勞資科科長。我們跟著她到所謂的勞資科走了一趟,情況有點慘,那科室里就兩張辦公桌,她對面坐著一個昏昏欲睡的老頭。大中型的化工企業我都見識過,一個勞資科里最起碼蹲著十來號人,因為是肥差嘛,去的人當然多。但前進化工廠的勞資科竟然只有兩個人,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後來我才知道,李霞還兼任工會副主席和總務科科長,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都要做。該廠只有二十來個幹部,剩下六十個是工人,這和農藥廠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農藥廠有兩千個人,一千個幹部,一千個工人。幹部太多的工廠不免令人厭煩,但要是像前進化工廠一樣,少到只有二十個,那也未必是件好事,工人會覺得有點恐慌。
「喜歡,這個廠,我傾注了很多心血。」
大飛痛心疾首地說:「我要不是迫於生計,我能去舞廳里掙錢嗎?」我說:「歇菜吧,你就喜歡老女人,別老是把責任推卸到經濟條件上。」這時大飛虎吼一聲,撲過來揪我領子,我們倆廝打起來,小怪在一邊吃著零食做裁判。大飛力氣比我大,拽住我的手臂,試圖把我摔倒在地,我拚命掙扎,只聽一聲清脆的裂帛聲,我的工作服袖子齊肩脫線。這工作服也太不經穿了。大飛剎不住,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旁邊傳來小怪的大笑聲。
劉福指著我們,說:「實習生,要老老實實,恭恭敬敬。知道什麼才是恭敬嗎?」我們一起搖頭。劉福說:「恭敬就是說,你們是學徒,我是主任,我撒尿你們要給我扶著屌。」我們都聽傻了。李霞咳嗽了一聲,說:「劉福,文明點。」大飛對劉福豎了豎大拇指,說:「佩服,佩服。」
「年底有了廠車,你就可以天天回戴城了。」
小怪說:「你們看過《圍城》嗎?我們現在很像《圍城》里長途跋涉啊。」
大飛愣頭愣腦地問:「那冬天呢?」
小怪冷笑著說:「狗屁不通的,我還用你教?」大飛趕緊捂她的嘴,在工廠里,師傅是不能得罪的,小怪這樣囂張跋扈,我們都會被這幫工人整死。
劉福看著我們,說:「新來的實習生啊?」
李霞說:「我愛人在戴城。」
事實上,馬台鎮就是四條主幹道,形成「井」字形,出了這口井,就是鄉下的農田,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鎮政府,中學小學,郵電局,衛生所,溫州髮廊摩配店,這些都在井中。我以為戴城已經夠差勁了,其實馬台鎮比戴城更無聊。在這個微型城市裡,時間放慢了速度,用相對論來解釋,痛苦就會被放大。
在工廠里參觀了一天,我明白了一條顛撲不破的九_九_藏_書真理: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我和大飛,以及小怪,兩年來混得慘兮兮的,在一個爛學校甘當爛人,其結果必然是進一個爛廠,做一個繼續爛下去的工人。放大了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爛城市,這個城市在一個爛國家,國家在爛星球上,反正都是爛。我估計我的同學們也好不到哪裡去,在農藥廠的別以為效益好,這會兒正被劇毒氣體熏著呢,造漆廠的一身香蕉水味道,碳黑廠的就像煤渣子一樣黑,飼料廠的正在為豬玀提供食物。班主任說得沒錯,別得意,到工廠里才知道什麼叫改造。我不禁又有點懷念那所爛學校,雖然老師土鱉學生混蛋,雖然在那麼個破樓里,雖然動不動就扣錢就罰站,但它到底還是一個堡壘,把我們圈起來,很安全,只有在這種安全的前提下我們才可以跑出去欺負欺負重點中學的孩子,假如連這個堡壘都沒有了,我們就像一個個爛果子掉在野地里,不會生根發芽,只會成為鳥類或螞蟻的食物。
至於小怪,我很慶幸能與她在一起。這女孩兒雖然長得很醜,但技術一流,很多儀錶她都會修。我說過,我們學校的老師都不會修表,請來的工廠老師傅是個淫棍,只會把涎水滴在女生的乳|溝里,我們根本學不到真本事。只有小怪,真的會修儀錶,這不是因為她聰明勤奮,而是因為她爸爸她哥哥都是儀錶維修工,她家裡的電錶經過這兩位高人維修以後,不但走得慢,還能倒著走,她家的水表根本不會走,用手拍一下就走一點,總之都在掌控之中。小怪技術好,缺點也很多,首先她的基礎課成績很差,我說的是語文政治英語體育,她只有在修儀錶的時候才表現出天賦,其次是愛罵髒話,每天體育課跑步的時候她都會罵娘,因為她喜歡穿著高跟鞋上學,跑起來很難受。體育老師也不跟她計較,每罵一次扣她幾個學分,兩年攢下來,小怪倒欠學校一千多個學分,史無前例。她最大的缺點當然是難看,如果難看也可以被認為是缺點的話。
「他說,你們三個都是班級里最差的學生,要我們嚴格要求,特別是對你,要加強思想品德教育。還有安全生產要注意,聽說你們有一個同學去造漆廠實習,頭一天就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現在已經送到上海去治療了,把脊椎骨摔斷了。」
「他巴不得摔下來的是我呢,」我冷冷地說,「我們全班都摔成癱子,他才高興。」
李霞乾咳了一聲,讚許地看著我,說:「到底是化工技校的學生,專業知識很紮實啊。我們廠生產的鉻酸是用來做電鍍的,有一定的腐蝕性,不過你們是修儀錶的,平時躲在維修間里,廠房在北邊,夏天刮東南風,吹不到你們這裏。」
李霞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讓我給你縫?你倒想得美。我帶你到食堂去,讓做飯的阿姨縫。」
「我不喜歡這裏,哪怕它變成工業園區。」
工作服壞了比較麻煩,我自己又不會縫,只好跑到勞資科去找李霞。我說衣服壞了,我要換件新的。李霞說,按規定實習生就只有一套工作服,換新的要另外交錢,三十塊錢一件上衣,不合算。她說:「給你縫起來吧。」
李霞介紹說:「這就是車間主任劉福。」
我說:「李科長,廠里怎麼也不弄輛廠車啊,這樣回戴城也容易些。」
我說:「她只要你一個人保護就行了。」
李霞說:「就交給你了。」
我又問她:「李科長,聽說我們廠生產的東西,會把人的鼻黏膜爛穿掉,一毛錢的硬幣從左邊鼻孔塞進去,能從右邊鼻孔掏出來。是不是這樣啊?」
我說:「你家裡在哪兒啊?」
進廠沒幾天,廠里停產檢修,維修車間的任務來了,我們都很忙,可惜乾的都是體力活,技術活輪不到我們來做。包師傅那個混蛋,維修的手藝很差,很多明明可以修好的儀錶,都被他報廢掉了。全廠就他一個儀錶維修工,也沒人管他。小怪來了以後,看見這種情況非常生氣,指著包師傅的鼻子罵:「你這個傻逼,會不會修儀錶?不會修就滾一邊去,看你姑奶奶的。」
我皺皺眉頭,說:「他來幹什麼?」
馬台鎮,深陷在郊區的農田裡,有一條公路將它和戴城連接起來,這條路的主要功能是把鄉下人送進城裡,再送回去。至於城裡人是根本不會去那裡的,那地方什麼都沒有。我媽一聽我要去馬台鎮上班,還得住宿,立刻就毛了,指著我爸爸的鼻子罵,說他不關心我,平時在廠里有頭有臉的,兒子去鄉下插隊居然束手無策。我爸爸只好說,讓我先熬一年,等到畢業了就把我調到農藥廠去。這期間,我可以去前進化工廠學點技術,如果真的受不了也沒關係,最多託人給我開張病假條,說我有肝炎,那就可以長期賴在家裡了。
大飛說:「我操他媽,把我們發配到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