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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曾園

第十三章 曾園

這個王八蛋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心裏很鬱悶,跟我沒什麼關係的事情,被他白白地罵傻逼。後來我決定去看看,就當湊熱鬧吧。我分開人群,擠出遊戲房,剛出門就看見蝦皮,他手拿西瓜刀,照著一棵樹猛砍,砍得樹皮橫飛。
我說:「那你想怎麼樣?」
曾園說:「不會跳就學啊,我教你。」
我才不相信他能把開水澆人家頭上,這個傢伙笨手笨腳的只會把開水打翻在自己腳上。我說:「你跑這兒來就是為了追求曾園啊?」
警察用電喇叭繼續喊話,勸降。聽了半天我才明白,原來這個人是水泥廠的小工人,到這裏來了有大半年,平時很老實,在昨天的鬥毆中,他居然用鐵鍬打翻了四五個中學生,其中一個就是那倒霉的死鬼。警察一來,他就往田裡一鑽,以為能逃過去,結果被同伴出賣了。公安機關當然不能讓他溜了,把聯防隊和民兵都叫上,在田裡梳篦一樣地搜,把他逼到無路可走,就逃進了化工廠。
曾園一把揪住那男生的領子,問:「楚懷冰!人呢?」
蝦皮說:「這點東西不算什麼,那個老女人送給他一輛豐田車!」
曾園問我:「路小路,你上班啊?」
其間有個戴墨鏡的男生,走到曾園面前,想請她一起跳舞。他媽的,在夜晚的食堂里還戴墨鏡,我懷疑他腦子有病,就對著他看。他大概也注意到了,曾園的左邊是瘦小乾枯的蝦皮,眼神兇惡,嘴裏不知道在嚼著什麼東西,曾園右邊是我,我穿著化工廠的工作服,背靠牆壁,半坐半躺在條凳上。該男生看到這種場面,像個走錯了路的盲人一樣,繞到別處去了。
蝦皮說:「但我不砍你。」
曾園說:「楚懷冰呢?」

蝦皮說:「能。」安靜下來以後,他繼續打嗝。
這時警察開始疏散人群,讓我們都往後退,一直退到廠外面。我帶著曾園,從邊門繞進去,到了鉻酸車間,那車間有個很高的平台,可以爬上去俯瞰。檢修期間,生產區靜悄悄的,也沒人。我們沿著鐵制的梯子往上走,到了鋼結構的平台上,旁邊就是避雷針了,只是離得太遠,除了警察在電喇叭里的喊話,其他聲音一概聽不到。從這裏可以眺望到遠處的馬台鎮,近處的農田,寬闊的河道,以及迤邐而去的鐵路。那個負隅頑抗的赤膊少年就在屋頂上,此刻他的背景不再是茫然的天空,而是紛雜的大地。
我在旁邊問蝦皮:「帥哥呢?」
我說:「你腦子有病,我會跟你一起去打人?」
蝦皮說:「園園,你哭了?」
我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去了髮廊,我從來沒去過,這個小道消息要是傳出去,一世英名全都毀了。我警告大飛:「你不要亂造謠,當心我把你跟小怪的事情捅出去。」大飛摸了摸頭,嘿嘿地笑。我看出這個傢伙不對頭,就問:「你們是不是已經搞過了?」大飛點點頭,低聲說:「小怪還是個處|女。」
我說:「得,我要上班去了,下回再聊吧。」
我說:「你們都挺好的,我都喜歡。」
「你在前進化工廠上班?那兒我都沒去過。」
我說:「還是送送吧,反正廠里也停工了。」我們往回走去,已經是上午了,太陽在厚重的雲里,若有若無。想到要和曾園分別,我居然還有點難過。後來曾園說:「昨天給小齊打電話,我把這事跟她說了。」我心裏的難過頓時煙消雲散,有點發急,說:「你什麼事都跟她說?」
有關這家水泥廠,我只知道它是私營企業,老闆很有背景。生產水泥的私營廠都是有點來頭的。該廠管得很嚴,不給閑人進去。那廠里用著四五百號工人,全是從外地來的,五湖四海皆有。這些工人的境遇比較慘,工作繁重,薪水低廉,沒有休息日,每天干十二個小時,吃著帶水泥的飯,睡在地下室里。這麼關著會把人弄出神經病,工人的脾氣非常暴躁,也是月經男。其中有一些人比較囂張,主要是盜竊,也打架,偶爾發生命案。那個年代把這些人稱為盲流。
阿姨說:「我哪知道你洗哪個頭?」
「那你怎麼回戴城?每天坐中巴車?」
「住宿舍,星期六回家。」
此後的幾天,我一直魂不守舍,也不知道為什麼。大飛和小怪都知道了,我去過馬台鎮的溫州髮廊,我說沒這回事,他們當然不信。大飛悄悄地對我說:「小路,你也該嘗試一下了,你再這樣下去就變成老處|男了。」
正是黃昏時候,陽光是昏黃色的,照著這座小鎮倒也有幾分美色。夕陽照在任何東西上都挺美的。傍晚的小鎮上很熱鬧,街上擺著一些小吃攤,賣的是最便宜的蘿蔔絲餅炸臭豆腐之類,三三兩兩的學生圍著吃東西,看那樣子應該是馬台中學的。另有十幾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外地青年在路邊抽煙,穿著破破爛爛的工作服,這是附近水泥廠的外來工。這個地方讓我想起美國西部電影里的小鎮,黃塵四起,風沙迷眼,我一個孤獨的牛仔疲憊地來到小鎮,走進酒吧,四周都是些隨時都會拔槍射擊的危險分子。事實上,我走過這些人身邊,沒有引起任何敵意,這裏也沒有西部酒吧,我找了一家遊戲房,徑自鑽了進去。
大飛說:「這小子是農村出來的,先是把他的老鄉叫來,喊了半天也不投降,後來警察找了個女的,聽說是他在追求的女人,也是他們水泥廠的,用電喇叭喊了一通,這小子居然哭了,女的也哭了,然後他就投降啦。」
赤膊少年非常囂張,那罐液化氣就是他的重磅炸彈。其實液化氣鋼瓶從屋頂上扔下來,不一定會爆炸,不過也有可能真的炸了。究竟一個液化氣鋼瓶從三層樓的屋頂上扔下來,它是炸還是不炸,這道應用題恐怕連愛因斯坦都算不清楚吧?我對身邊的警察說:「警官,把他一槍擊斃了,多簡單啊。」警察說:「你說得容易,煤氣瓶爆炸了怎麼辦?你們這兒可是化工廠。」我說:「不要緊的,這裡是辦公樓,又不是車間。再說我們廠就是污染大,沒什麼危險品的。」警察不理我,看了看手錶說:「都兩個鐘頭了。」
我先是沒聽明白,後來聽見女孩兒誇我帥,還挺得意,再聽下去就覺得事情不太對了。這時一曲終了,旁邊的女孩兒們都對著我看。我有點驚恐,https://read•99csw.com忽然覺得腮幫子被人捧住,兩片冰涼的嘴唇貼在我的嘴上。四下里一片叫好聲。曾園吻了我。
我說:「還好,還好。」
曾園說:「沒那麼容易,出國要錢的。我爸這次開酒樓,把所有的錢都砸進去了,還借了很多,掏不出錢讓我出國。現金太短。」
九月末,星期一的清晨,我乘中巴車到馬台鎮,下車一看,鎮上很荒涼,都沒什麼人,路口停著幾輛警車。原來,這之前的一個晚上,當地馬台中學的學生與水泥廠的外來工之間發生了一場大規模鬥毆,打得非常兇猛。馬台中學全軍覆沒。
我記得她爸爸以前的酒樓就叫鴻運酒樓,現在變成大酒樓了,一定發了大財。可惜我沒心思再跟她啰嗦下去,揮了揮手就走了。倒是曾園,一直站在那裡,我能感覺到她在目送我離開。
外來工不能惹,他們特別團結,我們前進化工廠的人看見他們都不敢說話。馬台中學的學生不懂事,也囂張,自以為是地頭蛇,並不知道自己的地盤已經被人家接管了,因為打電子遊戲發生了口角,當場動手,中學生豈能是外來工的對手?戰鬥力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雙方各自喊人,拉鋸戰打了幾個回合,以兩個中學生重傷而收場,並且送到醫院沒多久就死了一個。
過了一會兒,有幾個學生過來抬桌子,大概他們也知道曾園失戀了,看著她的眼神都很古怪。食堂里的桌子撤到兩邊,音樂響起,我還沒搞明白,就有幾個學生在中間跳起舞來,原來是文娛活動時間到了。我說:「你們業餘生活挺不錯的嘛。」曾園說:「關在這地方,有什麼勁?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啦。」
我愣了一下,問她:「為了那個帥哥楚楚?」
我讚歎說:「真不容易,送給他那麼多東西,他還變心了。」
我問曾園:「來什麼啊?」
我沒否認,也沒承認。
我說:「幹嗎?曾園你還要送他啊?」
蝦皮說:「我試試兵器,不錯。你他媽的到底去不去?」
我說:「這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你個呆逼染上梅毒什麼的。」
曾園說:「滾你媽的,我哭什麼?你不許喊我園園。你拿著西瓜刀想幹嗎?」
蝦皮說:「我本來應該砍死你的。」
曾園說:「臨時找來的有這麼帥嗎?」
曾園說:「小齊說,正好,她也找了個新男朋友。」
我問:「怎麼抓住的?」
曾園說:「這裏很舒服。」我告訴她,這是因為車間里停產了,最近在維修,否則鉻酸的氣味能把人嗆死。曾園問我什麼是鉻酸,我說就是一種強酸,跟硫酸差不多的,他們拿這種東西給自行車鋼圈做電鍍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大飛說:「主要是日久生情。」我說:「才實習了兩個禮拜,日什麼久啊?你他媽的就是雞|巴發癢。小怪是處|女,你就等著娶她過門吧。」大飛說:「我們打算一畢業就結婚。」我一驚,大飛這個王八蛋原來這麼有責任感,真沒看出來。我再次跟他握手,祝他美滿。
「你還挺有耐心的。」
大飛說:「上當了吧?你的智商跟那個傻逼差不多。」
曾園說:「我退學了,明天回戴城。」
我說:「他媽的,我還想砍人呢。」
我說:「我真不會跳舞,把你皮鞋踩爛了。」
我嘲笑地說:「曾園不就挺有錢的嗎?」
蝦皮說:「你不要小看我,我打架雖然不行,但我比誰都狠。前天到常熟去討債,我把一壺開水澆在那個人頭上,他立刻就還債了。我還多拿了兩百塊勞務費呢。討債就是比誰狠,懂不懂?」
曾園點點頭,說:「在這種地方上班,沒有耐心的人,三天都過不下去。」
我嘆息說:「蝦皮,那我預祝你成功吧。」
工廠是下午四點鐘下班,離天黑還早,他們兩個一走,我就感到無邊的寂寞。我回到宿舍,把褲子換了,上衣還是工作服,沾著幾道油污,就這身打扮,去馬台鎮上解悶。
小怪抓著腦袋說:「操,那女的剛才還在哭呢,現在怎麼又笑了?」
小怪說:「你們懂個屁,這才叫至情至性。」
我說:「不會吧,看上去年紀還沒我大呢。」
曾園氣色好多了,臉上的紅點已經消失了,只是有了眼袋。我聽說女人有了眼袋就很難消除,不過,在她臉上並不難看,相反還挺嫵媚的。曾園身邊那兩個女孩大概也看見過我們接吻,立刻認出了我,詭笑著對曾園說:「園園,我們走了,你們倆聊吧。」
我知道她在嘲笑我,反正我也無所謂,隨她去說吧。我社會渣滓做定了。後來,曾園靠在鐵欄杆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說:「真沒勁啊。不想看了,我回去了。」正說著呢,李霞帶著幾個警察走了上來,看見我在,李霞說:「路小路,快下去,你跑上來幹什麼?」
我說:「你不是跟著黃鶯混的嗎?」
我鄙夷地看了看他,說:「你這個樣子也配去討債?當心被人打死。」
星期一的早上,我回到前進化工廠,我是一個人坐中巴車過來的,在汽車站沒遇到大飛和小怪。到了廠門口才看見他們,大飛開了一輛嘉陵摩托,小怪坐在他後面,像摔跤運動員一樣抱著他的腰。這兩個王八蛋玩瘋了,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車子。大飛快樂地說:「小路,我以後就能天天回戴城啦!」小怪說:「我也是!」我氣急敗壞,說:「你們他媽的就把我一個人撂在這裏?」大飛很無恥地說:「反正有李霞陪你。」我說:「你他媽的當心撞死。」到了下班時候,小怪跳上大飛的摩托車,車子發出一陣怪叫,呼天搶地地跑走了。小怪坐在大飛身後,還朝我拋了個飛吻。
蝦皮說:「我給你報仇,我砍死他。」
我說:「你的意思我懂了,沒什麼的,我不會把那天的事情當真的。」
曾園徑自向外走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對我說:「路小路,你別走,在這裏等我。」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要幹什麼。蝦皮坐回我身邊,捂著腦袋說:「曾園有點不正常,失戀對她打擊太大了。」我哈哈大笑,說:「我看你對她的打擊才大。」
這時我意識到自己陷於眾目睽睽之下,想脫身也來不及了。只聽身邊有人喊:「曾園,又哪兒搞來個帥哥啊?」曾園滿不在乎地說:「帥哥多的是https://read•99csw.com,我不缺這個。」我聽了挺高興的,雖然被她當作是帥哥楚楚的替代品,但好歹也有人承認我是帥哥了。其實我也不差的,只可惜沒有有錢女人看中我。
大飛說:「人都抓住了!」
蝦皮說:「去打曾園的男朋友。」
曾園說:「不一定的,窮地方出來的人,個子都比你矮,看上去比你小而已。」
我說:「去歸去,但我是不會幫你打人的,你要死自己去死。」
蝦皮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說:「我現在在追求曾園。」
「跟她混沒意思,小打小鬧,肚子都吃不飽。我現在跟別人混了,上個禮拜我參加了白錦龍的討債隊。喂,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討債?」
「操,逃到我們廠去了?」我捲起袖子,往廠里跑。曾園說:「我也要去看。」她跟著我,在早晨的道路上疾步行走,那天是陰天,兩旁農田裡草木的清香不甚清晰,倒是混雜的肥料味道有點刺鼻。這時是七點多,離上班時間還早。到了村裡一看,停著好多警車。工廠的門房老頭把住大門,不讓閑雜人等進入。我走過去問:「兇手呢?」門房老頭說:「在裏面呢。昨天傷了人,被警察追捕,逃到我們廠來了。現在在屋頂上耗著呢,已經搞了兩個鐘頭了。」
我說:「那我也要攢點錢再跟她跑吧?我現在身無分文。」
我心想,這年頭我操,真是什麼都靠不住。
可憐的大飛,到底還是擋不住誘惑,跟我們學校的著名醜女小怪發生了肉體關係。這一對人間糟粕,雌雄雙煞,倒也蠻般配的。我跟大飛握手,祝他幸福。
大飛說:「就是嘛,都拿著煤氣罐拚命了,他還被女人騙了下來。傻逼!」
那天曾園有點慘,以前挺漂亮的,此時眼泡有點腫,臉上發了很多小紅點。她還作出無所謂的表情。
我發現她話挺多的,她以前給我的印象是很酷,喜歡罵人,而且有點高傲。
蝦皮說:「你不去就算了,傻逼,不是男人。」
我說:「你別亂講,你看看我的頭髮,像是洗過的樣子嗎?」
蝦皮說:「這次失戀對她打擊太大了,她男朋友跟了一個老女人,聽說暴有錢,在上海廣州都有公司的。以後他就專門吃軟飯啦。」蝦皮很神往地說:「他媽的,我要是長得那麼帥就好了,我也去傍一個有錢女人。」
「是啊,剛好路過。」我說,又指了指遊戲房,「打得很慘呢。」
我心情大壞,問:「誰啊?」
我說:「沒勁。」
我獨自摸黑回到化工廠,有點餓了,晚飯沒吃什麼東西,跑到食堂里搞吃的,食堂阿姨一看我的臉就樂了,說:「啊喲,路小路,你跑到哪裡去鬼混了?」我說我沒鬼混,就是去了一趟馬台鎮。阿姨說:「你去溫州髮廊了。」說完把我拽到一塊玻璃前面,我一看,自己嘴角和下巴上都蹭滿了唇膏的印跡,趕緊用袖子擦。
蝦皮胳肢窩裡夾著傢伙,用報紙裹著,我猜是西瓜刀。他伸手從我口袋裡摸出香煙,叼在嘴上,又拍拍我的工作服,「你現在在工廠里混?」
蝦皮跑到黑暗的角落裡,推出來一輛自行車,說:「我回去了,你他媽的小心點。」我很驚訝,這個逼居然騎了一輛自行車來馬台鎮,想想也對,夜裡沒有中巴車回戴城,我估計他騎到戴城的時候,睾丸都已經磨熟了。
曾園說:「就是很粗暴嘍。」
我在美工技校門口遇到了曾園。
「去你的。」曾園說,又問我,「你為什麼不跟小齊去上海?」
曾園說:「是啊。」
我說:「我等她回來吧。有些事情,一時間想不明白。」
我喝著豆漿,看著血淋淋的風景,猛然看見曾園和另外兩個女孩兒從對面過來,我趕緊放下碗,往旁邊開溜,不料曾園眼尖,對著我喊:「路小路,你跑什麼?」我只好回過頭對她笑笑。
旁邊的女孩兒說:「來一個,這帥哥不會是你從化工廠臨時找來的吧?」
「沒什麼好玩的,就是一個破工廠,我在儀錶維修班。」
蝦皮說:「帥哥在收拾東西,他馬上就要走啦,再也不會回來了。」
曾園說:「男人不要老是嘆氣,會走霉運的。」我聽了這話,心想,那位拎著煤氣瓶的,恐怕是每分鐘都在嘆氣,才會霉到這個程度。看著這個西瓜刀女孩兒,我竟然把初吻獻給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嘆了口氣說:「就算它不是真的吧。」
曾園說:「不關你的事。」
我在舞池裡看見了曾園和蝦皮。蝦皮身高一米六,曾園大概有一米七,身材完全不配,好像她帶著自己的兒子在逛街。更可笑的是,曾園穿著塑料拖鞋,舞步散亂,蝦皮則是一本正經地用一種國標姿勢在跳舞。旁邊的人都在笑,也不知道是誰忽然把音樂換成了倫巴,蝦皮這個逼居然也會跳,在舞池中扭臀擺肩,閉著眼睛做出很騷的樣子。這下所有人都停下來,就看著他跳舞。曾園也不跳了,站在那裡咬著嘴唇,忽然一巴掌抽在蝦皮腦袋上,說:「你他媽的去死吧。」
我說:「現在是五十塊一個月,等畢業了可以有一百五。不錯了,以前的學徒工一個月才三十多塊錢。」
那個吻很長,我熱愛長吻,最好有機會去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但我不愛在這種場合下被人吻著,很不自在,況且那是我的初吻。當時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濕吻,什麼是干吻。曾園起先是干吻,後來在一片噓聲中變成了濕吻,這下我有點受不了,也閉上了眼睛。還是閉上眼睛吧,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聽有人怪叫:「曾園,好——」我心想,這幫女孩兒都瘋了。當眾初吻是很刺|激的,就像當眾初夜,當眾死掉。此時此刻,百感交集。
我說:「聽說了。」
曾園說:「你還是喜歡小齊這樣的,特別溫柔,小鳥依人的樣子,是不是?」
曾園說:「這次馬台中學出糗了,活該,平時專門欺負我們學校,這次總算有人教訓教訓他們了。昨天晚上你沒看見,打得那叫一個熱鬧啊,先是三四個人動手打,後來去叫人,十幾個人對打,後來又來了幾十個,水泥廠那邊衝出來的全都拿著鐵管和鐵鍬,壯觀啊,我都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好幾個人重傷,在醫院里死了一個,到現在還在抓兇手呢。」
「耐心?」
我跟著九*九*藏*書曾園,很快學會了跳慢四步,其實這也很簡單的,只要放鬆自己就可以了,當然,跳舞的過程中,始終是曾園在帶我。舞池裡挺擠的,不知道是誰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回頭去看,曾園說:「別理她們,我們班的女生。」
我們三個就在校門口,等著帥哥楚楚出來。曾園略顯邋遢,頭髮鬆鬆地綰了個髻,用塑料髮夾夾住,腳上趿著一雙粉紅色的塑料拖鞋,坐在那裡不說話。我還有點幸災樂禍,原來流氓之女也會被人甩掉,太不可想象了。那天校門口挺冷清的,沒什麼人經過,我和蝦皮等得無聊起來,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後來,從夕陽下走過來一個男生,拎著一個黑色背囊,他走到我們面前,把背囊放在了地上。我一看,此人長了一臉青春痘,完全不是帥哥。
曾園說:「你一個月能掙多少?」
食堂里人挺多的,都是和我同齡的少男少女,我只看女孩兒,儘管那學校的男孩子都挺扎眼的,有的長頭髮,有的留鬍子,但還是女孩兒好看。有些女孩兒身上沾著畫畫的油彩,特別可愛,我想起於小齊,戴著棒球帽穿著一條有十幾個口袋的褲子的模樣。有點想念她。
「嗯。」
蝦皮裹起刀子,我們來到美工技校門口。那學校就像是馬台鎮身上的一塊膏藥,緊貼在皮膚上,但是與皮膚格格不入,時間長了就成了又臟又臭的一塊,裏面有兩幢黑乎乎的房子,一幢是教學樓,一幢是宿舍樓,都是平頂水泥房,四層樓高,兩側牆面上長著爬山虎,遠看是黑的,近看是綠的,總算還有點生機。這學校雖然很破,比我們化工技校強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正常上班已經不太可能了,幸好那幾天車間里檢修,處於停產狀態。上班的工人都被堵在那兒,大家索性蹲在一邊看熱鬧。因為是星期一,廠里的幹部們都沒在宿舍里,現場也沒人指揮,亂鬨哄的。
那天早晨,我走過遊戲房的時候,發現那地方已經完全被砸爛了,四台遊戲機全都支離破碎,好像颱風席捲之後的情景,門口的水泥地上灑滿血跡,有的是一灘,有的是一串,有的直接噴洒到牆上,好像煙花在空中散開的樣子。遊戲房旁邊的幾家店也都砸了,煙雜店洗劫一空,溫州髮廊門口蹲著一個神色凄苦的女人,摩配店裡的各類五金都散落在地上。
曾園說:「我和小齊是好姐妹。」
我說:「你還能打誰啊?打初中生?」
阿姨說:「還說你沒去溫州髮廊?」
蝦皮說:「你也不能眼看著他就溜了吧?」
曾園說:「你說他是怎麼把煤氣瓶扛上去的?」我就告訴她,那幢辦公樓的頂層有個梯子,爬上去,從老虎窗里鑽出來就是屋頂。至於那個液化氣鋼瓶,我就不知道他從哪裡搞來的。這哥們很瘦,光著膀子看上去像個難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鋼瓶抱上去的。
我苦笑著問:「小齊怎麼說?」
我對警察說:「警官,還有一個辦法,照著煤氣瓶打一槍,讓它在樓頂上炸了,把他也炸死就OK。」警察說:「去去去,後邊獃著去。」曾園拍拍我肩膀,說:「你夠狠的。」
曾園忽然說:「路小路,你喜歡小齊,是不是?」
我們三個坐在食堂一隅,明顯有很多人都在朝曾園看,還對著她指指戳戳的。西瓜刀女孩兒估計在學校里很囂張,此番失戀,被帥哥活活地甩了,讓人們很解氣。我甚至可以猜到,很多女孩兒也暗戀著帥哥楚楚,她們正在幸災樂禍地笑著。幾曲之後,舞池裡的人漸漸多起來,還有幾個騷唧唧的中年男人也在和女學生跳舞,這大概是學校老師。
我那個時候不懂這些,什麼叫現金流,什麼叫資金短促,什麼叫周轉不靈,我以為有錢人就是有錢,窮光蛋就是沒錢。曾園這麼一說,我隱隱地聽懂了,原來有錢人也不是每時每刻都能掏出錢的,怪不得帥哥楚楚投奔別的山頭了。這也難怪,有錢人想讓窮鬼跪下來,那就得實實在在地掏錢出來,否則窮鬼很實惠,長著兩條腿呢,往哪兒不能跑?我這麼說當然也很惡俗,沒有把愛情計算在內。
我遵命,帶著曾園走下去。曾園說要回學校,我就把她送出廠區,到外面一看,那兒人山人海,當地農民堵在道路上,都是來看熱鬧的,甚至還有坐著手扶拖拉機從鄰村趕過來的。當地農民和水泥廠的外來工之間關係很緊張,因為外來工經常跑出來偷東西,主要是偷農民的雞鴨,也有偷田裡的蔬菜的。這伙盲流本身也是農民,偷莊稼的手腳非常利索,田裡的蔬菜經過他們掃蕩以後,簡直比收割機割得還乾淨。當地農民恨死了他們,只能半夜裡起來,在田裡巡邏。古代叫「看青」,現在沒人干這個了。聽說在抓水泥廠的人,大家都樂壞了,跑過來給警察助威。
那天晚上,我們在美工技校的食堂胡亂吃了點東西,曾園用雙手捧住太陽穴,一言不發。蝦皮啃著包子說:「曾園,吃點吧。」曾園用很低的聲音說:「滾開。」蝦皮就不說話了,坐在那裡打嗝。
我站在那裡觀戰,有人拍我的肩膀,「喂,你怎麼也在這裏?」我回頭一看,腦袋大了一圈,這人是蝦皮。很巧合,上次分手也是在馬台鎮一帶,這個呆逼自以為喝了農藥,被送到醫院去了,聽於小齊說,他白白地被灌了一次腸,搞得很慘。我還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遇見他了呢。
那天早晨我們兩個就趴在車間頂層的平台上,也沒有人來打攪我們。遠處還在對峙,一點進展都沒有。其間赤膊少年站起來朝著下面撒尿。我估計他也撐不了多久,等到尿都撒光了,他就該虛脫了。風很大,吹拂著曾園的長發,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拽她的頭髮。她的左耳戴著一個銀色的蛇形耳環。
我說:「你歇菜吧,別再跟著我了。」
我說:「看熱鬧。」
曾園對我們說:「你們倆,誰會跳舞?」我搖搖頭,不會。蝦皮說:「我會。我們去跳舞吧。」這兩個人一起站了起來,剩下我一個從條凳上直接摔在了地上。旁邊有女孩兒大笑。我爬起來,獨自騎在條凳上,看見幾個女孩兒站著,我就說:「你們坐啊。」女孩兒們笑著說:「我們不要坐,還是留給曾園吧。」
我帶著曾園跑進去看,只見一個赤膊九*九*藏*書少年,站在辦公樓的天台上,手裡拎著一罐液化氣,正蹲在那兒呢。下面一群警察,用電喇叭規勸他投降。我看得好玩,想再往前湊,被一個警察推了回來。

李霞說:「下去,這地方公安同志要用。」
可憐的馬台鎮,電子遊戲房裡只有四台破舊的遊戲機,裏面人頭濟濟,煙味嗆人。我看了一下,兩台遊戲機是打坦克,很過時的東西,還有一台是打小蜜蜂,更加土了。就這麼無聊的東西,還是照樣圍了很多人在觀戰,打遊戲的幾個人表情非常興奮。到底是鄉下地方,我想。這時,從圍觀人群最密集的遊戲機那裡發出一陣歡呼,我擠過去一看,原來是「街霸」。怪不得這麼熱鬧,街霸是最新的電子遊戲,非常好玩,它和我從前玩過的打飛機打坦克都不一樣,它是兩個人對打,拳腳相加,氣功波漫天飛。戴城最著名的遊戲房「藍國」也是不久前才有這個遊戲,第一天就有人因為打遊戲而對打起來,把遊戲中的拳腳訴諸現實。我非常喜歡這款遊戲,因為很暴力,玩起來過癮。
那天吻過我之後,曾園就獨自回宿捨去了,也不跟我打招呼。我和蝦皮往學校外面走去,蝦皮一直不說話,我保持著高度警惕,儘管初吻讓我有點恍惚,但我還是防著這個王八蛋隨時會撿起磚頭把我給開了瓢。
曾園打開背囊一看,裏面分別是遊戲機、耐克鞋、牛仔褲,還有各類小玩意,最好玩的是一個長毛絨的狗熊,獃頭獃腦地瞪著曾園。
蝦皮說:「那還是差一路的,她的錢都是她爸爸的,她自己沒錢。不過,能搞上她也不錯了。」
男生非常害怕地說:「他從後面小門走了,有車在接他。」聽了這話,曾園搶過蝦皮手中的西瓜刀,穿著塑料拖鞋就往後面追。我和蝦皮緊跟過去,只聽曾園大罵道:「楚懷冰!我操你媽!你別跑!」蝦皮說不得了,曾園發精神病了。我問他,後果是什麼。蝦皮說,她會見一個砍一個。我聽了這話,腳步踉蹌,心裏有點害怕。直追到學校後門,那門很窄,我們衝出去,後面是一條小巷,跑到大路上一看,曾園手拿西瓜刀,一隻腳上的塑料拖鞋已經跑丟了,披頭散髮呆立在街心。一輛黑色轎車正不緊不慢地向著遠處開去,屋頂上的夕陽血紅血紅的,慘得有點嚇人。
曾園說:「你要是敢動他一下,我就把你手切下來。」
我想我是不會去找她了,不過也很難說,我對那個飛來橫吻還是念念不忘。
曾園說:「別送了,我回去了。上你的班去吧。」
關於她男朋友的事情,蝦皮在路上說給我聽。曾園的男朋友長得很帥,名字也嗲,叫楚懷冰,綽號帥哥楚楚。這個帥哥楚楚是曾園初中時候的偶像,那時候曾園家裡還沒什麼錢,她爸爸只不過是一個街頭熟菜店的小老闆,帥哥楚楚當然看不上曾園。後來帥哥楚楚考上了美工技校,曾園痴情不改,也跟著一起考美工技校。該校的情況我曾經說過,只要不是文盲,都能去讀。那時候曾園家裡發了,開了個鴻運酒樓,一夜暴富,帥哥楚楚就跟她談上了戀愛。曾園答應他,過幾年就帶他出國。那個年代,出國是件大事,好比死了一次再投胎一樣。問題是時間拖得太久了,從許下承諾開始,到實現承諾,中間還要好多年。帥哥楚楚熬不住了,仗著自己帥,暑假里跟一個有錢女人搞在一起,據說這個女人已經三十多歲,三十如狼嘛,把帥哥楚楚包下來了,還給了他一個分公司經理的職位,就這樣,帥哥楚楚順利地洗乾淨了那身鄉下人的黑皮,跑到大城市去做少爺了。
大飛說:「小路,我以後再也不去舞廳了,我要改邪歸正。」
曾園說:「萬一她不回來了呢?」
我跑到街對面的豆漿店吃早飯,店老闆告訴我,昨天夜裡在遊戲房裡打起來的,雙方都叫了很多人,渾斗一氣,鎮上的警察根本鎮不住,只好從戴城調人馬過來,耗了很多時間,人家都打完了。如今,水泥廠已經被警察管制起來了,聽說逃了很多人,反正是外來工,天涯海角無所謂,只是馬台中學吃了大虧。
曾園說:「不當真?」
曾園說:「沒什麼。」
男生說:「楚楚走啦,他讓我把這個包給你,說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旁邊又有女孩兒起鬨說:「園園,今天還來一個嗎?」
我無精打采地說:「都看見了,剛才我在車間頂上,比你們看得都清楚。」
回到工廠時,遇到了大飛和小怪。大飛說:「你他媽的去哪裡了?在抓人呢!」
跟這幫阿姨沒什麼可多說的,吃過夜宵,我跑到工廠浴室里洗澡。初吻的余香徹底流進了下水道。回到宿舍里,往床上一躺,根本睡不著。
就這麼著,我們不說話了,一直走到靠近馬台鎮的地方,曾園說:「別送了。」我只想回宿舍睡覺,說:「那就再見吧。」
我回過頭繼續看遊戲,蝦皮拉住我說:「你看什麼電子遊戲啊,都是小孩玩的。跟我一起去打人吧。」
曾園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說:「走就走,我無所謂。我送給他的手錶、耐克鞋、進口的打火機、Walkman、任天堂,他都得還給我。」
屋頂上的赤膊少年顯然陷入了瘋狂狀態,他指著下面狂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其實本來就沒人打算過去。他又尖著嗓子大喊:「給我一架直升飛機!給我一架直升飛機!」我們都笑了,這傢伙警匪片看得不少哇,下面有工人答道:「我們這裏沒有直升飛機,只有拖拉機。」赤膊少年聽了,就用家鄉方言在上面罵,操你媽操你媽操你媽。工人們說:「操他媽的,小鄉逼,你等著被槍斃吧。」
吃過飯之後,食堂收攤了,我們還坐著。蝦皮點了根煙,被曾園一把揪下來,說:「我們學校不許抽煙的。」蝦皮說:「他媽的,誰敢來找我麻煩?」曾園說:「蝦皮,你能不能安靜一點?我真的被你煩死了,你能不能像路小路一樣不說話?」
旁邊的女孩兒說:「那就來一個。別他媽的去想那個帥哥楚楚啦,他肯定沒好下場。」
這時,豆漿店的老闆對我說:「你是前進化工廠的?你快去看看吧,你們廠里在抓人呢,圍捕殺人兇手!」
我有點傷感,就告訴她:小齊讓我一起https://read.99csw.com去上海,我縮掉了,我最終還是決定來這裏上班。並非因為我慫,而是我不知道自己去上海乾嗎,假如我去一個地方不知道做什麼好,那麼,它再有意思又當如何?我不是成盲流了嗎?
曾園說:「我下個月要去桂林玩,等我回來了就在我爸爸酒樓里,新開的,地方特別大。你要找我,可以到那裡來,叫鴻運大酒樓,在新戴路上。」
曾園說:「我又不會畫畫,當初考這個學校就是為了他,現在也沒必要再讀下去了。我又不需要什麼文憑。我爸開了一個大酒樓,現在我哥哥在負責,我正好過去幫忙。這個馬台鎮,有什麼意思啊?」
我說:「傻逼。」
曾園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粗暴?」
我說:「比你粗暴的多了去了,比如黃鶯。」
這種房子在我二十歲以前的記憶中佔據著無可替代的位置,工廠,電影院,學校,機關,醫院,監獄,都是方盒子的平頂水泥房。
蝦皮神秘兮兮地說:「曾園失戀了。」
蝦皮說:「曾園喜歡你,你要是對她不好,我就挑了你的腳筋。」
九十年代初,帥哥被包養的事情很少聽到,只聽說美女去傍廣東大款的。這件事傳出去之後,眾多少男頓時意氣風發,原來大城市的老女人這麼容易搞到手,儘管我們比不上帥哥楚楚,但是,除了臉孔以外,其他方面是不會比他差的,我們這個條件至少可以搞一個四十歲的不那麼有錢的女人吧?性飢餓以及貧困的雙重壓迫,使我們幻想著有一個同樣性飢餓但是很有錢的女人,把我們拯救出這個火坑。那時候我們的格言就是:給我一個有錢女人,我可以撬起整個地球。從這個角度說,帥哥楚楚在戴城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他不應該被打,而應該在火車站給他豎個銅像。
「你他媽的嘴裏放乾淨點,誰是傻逼?」我忿忿地說,「你怎麼又跑馬台鎮來了?」
曾園說:「一個大學生。」
「工廠里有什麼好混的,傻逼才去工廠。」
大飛的處|男之身是被一個老阿姨破掉的,該阿姨是個賣皮鞋的,還沒等大飛完全發育成熟,她就摘了這顆果子。大飛是我們班上第一個被破處的,此後陸續有人完成歷史使命,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上只有一半人是處|男了,這裏面就有我。大飛是我的哥們,經常為我的終身大事操心,好幾次都給我介紹女孩兒,還讓我去他的舞廳里見見世面。我說過,我是一個被洗過腦子的人,老是認為愛情和性要結合在一起,才比較美麗。這種理論有兩層意思:第一,愛一個女孩兒才能跟她上床;第二,要是不小心跟一個女孩兒上床了,那就必須去愛她。這兩層意思後來都差點要了我的命。
正說著,那位赤膊少年、殺胚情種被押了下來,反拷著手銬,腦袋上矇著一件夾克衫,也看不清他的臉。剛才他還很瘋狂,這時完全軟了,雙腳拖在地上,幾乎是被警察架出來的。幾個警察把他往車裡一塞,前面的聯防隊員分開人群,警車嗚哇亂叫著離開了我們廠。我心想,好不容易做一次亡命之徒,居然用這種方式收場,不肯死在萬千群眾眼前,偏要去刑場上讓人舒舒服服照著後腦勺打一槍,實在沒意思。就算為了愛情,也不能死得那麼窩囊。後面幾個警察帶著勸降的女人走了出來,她挺年輕的,長得不錯,難怪那赤膊少年會追求她,可惜沒追到,餘生只能去牢房裡追求母蟑螂了。我以為那個女的很悲傷,沒想到她笑嘻嘻的,在跟警察握手,對警察說:「你們一定要嚴懲他。」警察說:「請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是挺有耐心的,以前連自己都沒發覺。」
過了半個多小時,曾園回來了,我嚇了一跳,她換了一條白色的裙子,頭髮也梳好了,塗了口紅,下面穿著一雙亮晶晶的高跟鞋。她儼然是這食堂里最惹人注目的明星。我從來沒想到,這個西瓜刀女孩兒,我噩夢中的情人,居然也有如此光彩照人的時候。蝦皮喜出望外,站起來迎接曾園,不料曾園把我從條凳上拉起來,搭住我的肩膀,用一種輕微的但是不容置疑的力量把我往舞池裡拉。
我對他說:「你他媽的也小心點吧,當心被公路上的汽車撞死。」
以前我聽說過外省人厲害,比如東北人以搶劫殺人著稱,新疆人打架全球聞名,湖南人動不動就把火藥槍端出來,重慶人心狠手辣擅長挑腳筋,蒙古人個個都是成吉思汗,江西人到哪裡都是成幫結派。我可憐的戴城,江南魚米之鄉的一個小地方,自古以來吃穿不愁,僅僅只是出產一些市井無賴而已,跟這些外省好漢沒法比。許文強再牛逼,也不可能是李自成的對手。但是,眼前這個少年,他根本不是什麼外省好漢,他只是一個沒怎麼吃飽肚子卻偏偏殺了人的笨蛋。在群眾們的鬨笑聲中,他微不足道,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手裡的液化氣鋼瓶。
那時候我不由得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初吻這麼重要的東西,就隨隨便便地給掉了。如果是為了愛情而奉獻,那倒也心甘情願,可是我並不愛曾園,至少在初吻的那一刻還不愛,就這麼給掉了。最奇怪的是,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東西爬上來,在黑暗中,那東西看著我,用輕小的手指撥弄我的心弦,頑皮地對我扮著鬼臉。這時我忽然想到于小齊,后脖子一陣發涼。情慾一點一點滲入我的身體,在工廠宿舍里,我找不到地方發泄。
曾園說:「難怪你都不肯去上海了。」
這時,赤膊少年忽然面向西方,對著天空狂喊:「媽媽!媽媽!啊——!!!」我被他喊得毛骨悚然。曾園喊道:「你他媽的趕緊投降吧,下來還能保一條命。」可惜赤膊少年根本沒聽到她的聲音,他在喊媽媽。我想,一個人喊媽媽的時候,他就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曾園說:「這小子完了,早知道還不如自首呢,現在這樣肯定槍斃了。」
很遺憾,我沒能見到帥哥楚楚,因此我也形容不出他有多帥。我只是看到那輛黑色轎車的屁股,左邊轉向燈閃了閃,好像在對曾園睒眼睛。然後,車子就消失在街道拐角處了。我心想,這小子很拉風,瀟洒就是尊嚴。
曾園大聲說:「我操你們倆的!不許再說這件事!」
我說:「聽小齊說,你要出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