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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女 第十二節

第二章 少女

第十二節


我想問她,第二次來的是什麼樣,但她轉身走了。這讓我猜了一會兒,後來我看了看自己的坐姿,確實很客氣,屁股搭在凳子邊上,四肢收攏,可能還面帶訕笑。我要是常客的話,這會兒就應該躺在寶珠的床上,穿著拖鞋打招呼,Hi,See you。
女生說:「謝謝啊,我請你吃糖。」一轉臉看見我在裏面坐著,立刻說:「喲,你也藏著一個呢。」
我不說話了,既然沒有查崗,我就打算到外面走廊里去晃晃,順便看看水房什麼樣,水房是個很文雅的稱呼,其實就是女廁所加洗漱間。我拉門走出去,寶珠說:「哎,你怎麼走了?」以為我賭氣跑掉了,就追了上來。我們在走廊里同時看到那個女生,和穿拖鞋的男生,兩個人在激|情。一種凌亂的纏繞的舌吻。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想起以前工廠師傅說的,人類交配主要模仿三種動物:蛇型,纏來纏去;貓型,叫天叫地;狗型,追到東追到西。他們是蛇型。我一邊咳一邊笑,打攪了他們。穿拖鞋的男生左手拿著眼鏡(它妨礙了纏繞),此刻給自己戴上,朝我翻了個白眼。女生倒比較大方,問寶珠:「哎,你怎麼出來了?」寶珠攤手說:「你們就不能進去親嘴嗎?」
寶珠坐在床沿上,忽然氣鼓鼓地說:「他媽的,冤枉我。真不該讓你進來。」
為了修飛碟,我打電話給老闆,老闆找了個二把刀的退休工人來,口氣很大,說修這玩意兒就跟修電風扇一樣,沒什麼了不起的。我見過的鉗工,大半都是眼高手低。我告訴他,從原理上說,拆定時炸彈也很簡單,自己小心點吧傻矬。果然,他爬上去修,試了好幾次都沒反應,最後一次他忘記了飛碟正處於開啟狀態,這就等於是站在電風扇的葉子上修它,老頭朝著機器敲了一鎚子,飛碟轉了起來,把人從上面甩了下來。我趕緊拉下電閘,看看老鉗工,還沒死,但他無論如何不肯再修了。
這一年裡,中國很多大學都在衝刺「211工程」,大意是指二十一世紀的一百所大學。我不太明白這裏面的出入,楊遲告訴我,就是到世紀末以後,全國就只有這一百所大學是靠國家撥款養著的,專門培養精英分子,簡稱精|子。其他大學都得自己找食吃,培養的只能算尿液。不過他已經畢業了,是尿是精|子也無所謂了。至於戴城大學,本城高等學府的獨生子,還有一些不太正規的學院正在合併進來,以至於到了九十年代末,城裡大大小小的學院全都掛上了戴城大學的牌子,連我以前想讀的化工職大也跟著一起發達了,順便把化工技校變成了大學附屬技校。這都是為了211工程。後來的結果我也忘記了,二十一世紀我不在戴城混了。
「大學宿舍一般不會每天檢查男人,守住一道門而已。溜https://read.99csw•com進來就安全了。」
第二天繼續下雪,馬路上一層冰,我坐公共汽車去戴城大學。我的統計學期末考試不及格,這天下午必須來補考。
我說:「你好。我沒藏,坐著呢。」
我告訴她,心情不好是因為飛碟完蛋了,我也就失去了唯一的工作。寶珠扼腕嘆息。我又說,其實這份工作也掙不到錢,幹得我像傻逼一樣,一點理想都沒有了,不做也罷。我們換了個地方,在冷颼颼的教室里坐下來,寶珠說這是她平常上晚自修的地方。她把零食袋子遞給我,那種很差勁的膨化食品,照路小娟的說法是吃下去不但會發胖,還會內分泌失調。我看看寶珠,她上嘴唇的汗毛確實過於濃重了些,本來想勸她少吃點膨化食品的,但這話說出來,女孩子肯定生氣,她要是趕我走,我就更無聊了,於是無言地替她吃光了零食,反正我不怕多毛。天黑了下來,教室里越來越冷,我們到學校外面吃了碗熱麵條,稍稍暖和了些。寶珠忽然說:「去我的寢室坐會兒吧。」
我想了想,覺得補考的機會是我花一百塊錢買來的(夜大補考每門都這個價碼,畢業的時候老子肯定得破產),不去的話,太便宜他們了。我說:「我還是去試試看吧,要是題目不會做,我就撤了來找你。」寶珠搖頭說:「你就不死心吧。」我說回頭見,寶珠轉身,忽然一閃身,一個雪球從她頭上飛過,正砸在我臉上。寶珠直起身,對著前面扔雪球的女生說:「別惹我,煩著哪。」那女生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來。寶珠回頭才發現我中招了,也跟著笑。我擼掉臉上的雪,找到旁邊一個巨大的雪人,掰下它的腦袋,朝那女生沖了過去,她尖叫著跑掉了。我追了一段,覺得自己雙手凍硬了,就扔下雪人腦袋,回頭去找寶珠,發現她已經走掉了。
我離開那地方,向農藥新村走去。路還很遠,我走得很快,讓自己運動起來,這樣不至於太冷。夜晚的雪景毫無美感,相反,你會感到極其危險,到處都是陷阱。我走了一會兒,在一根路燈杆子下喘了口氣,決定從此不去懷舊,從此忘記廠醫姐姐,再也不向任何人說起她。
「不能,」寶珠說,「混進去。」
寶珠說:「到底是夜大,花錢買文憑的,有恃無恐啊。我們正規大學要是掛科,肯定都愁死了。乾脆你也別去了,陪我一起吃個晚飯吧。」
這時有人敲門,寶珠開門,外面站著個女生,對她說:「寶珠,不好意思,寢室里就我一個人了,住著害怕,讓我男朋友來陪我的。剛才嚇著你了。」
她用傘擋住臉,又用身體擋住我,趁著天黑鑽進宿舍,老頭在傳達室看《新聞聯播》呢。寶珠說,現在管得比以前更嚴,如果發現男性出現在宿舍,不僅要法辦,相關女生九九藏書也要處分,如果有不軌行為則開除,還用了個連坐法,同寢室的女生倘若知情不報也要受到懲罰。我說:「那你怎麼敢把我弄進來?」寶珠說:「你啰唆。」
我朝傳達室偷偷豎了個中指,嘴裏說:「謝謝大爺,你要是不提醒,我就犯錯誤了。」知道不能得罪他,否則那個高音喇叭就永遠不會給我使了。我決定回家,走出去一段路覺得肩膀被什麼東西甩了一下,轉身看見寶珠在我身後,一手打傘,一手拿著零食袋,邊吃邊朝我咧嘴笑。
寶珠說:「沒事,我不會給你說出去的。」
「補考怎麼樣?」
有一個下午在她家裡,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屋子裡冷得像冰窖(南方沒有暖氣),她拉開窗帘和我做|愛,雪把窗外所有的風景都擋住了。我們越做越熱,她赤身裸體跳下床,推開一絲窗縫,冷風立刻打在我背上,我舒服得想死。射了以後,她和我一起縮在被子里看雪,同時等著我套子里的雞雞軟下去。南方很少有這種景色,一年都未必能輪上一次,下雪顯得很寂寥。她說有個小說叫《雪國》,很優美,我說我只知道林沖在這個天氣里殺人了,翻臉了。
後來我發現,她才是林沖,不高興扭臉離開了中國,(這麼說也不太真實,其實花了很多力氣吧,但我不知道,光知道她扭臉走了。)跑到美國落草為寇。為了她,我還特地攤開了世界地圖,測算了一下太平洋到底有多寬,有沒有可能偷渡過去。後來楊遲說,自己游過去的話,能游到金門島就不錯了,如果要偷渡得去找蛇頭,價錢很高但可以給我打折,他有個福建同學的舅舅就在干這個。問題是,去美國幹嗎呀?完全不知道。看好萊塢電影,知道紐約是個愛下雪的城市,在那地方她可以盡情地光著屁股看雪,床上躺著一個愛吹涼風的外國青年。但她究竟是不是在紐約,鬼知道,外國青年是少不了的。
我站在她的陽台上,陪著她眺望鐘樓的一角,會感到有點憂愁。在各種天氣里,它存在於我的視野,晴天像義大利,雨天像英格蘭,下雪天像俄羅斯,起霧的早晨什麼都看不見,像天國。反正很矯情。在高新技術開發區出現之前,我們這座城裡沒什麼外國人造的建築,都是瓦房,或者老蘇聯的小樓房,只有這所大學里還留著點殖民地的遺迹。小時候,我有個老師愛控訴這個,動輒拿戴城大學打比方:「看,這就是帝國主義在中國造的房子。」我倒覺得蠻好看的。老師說:「十里洋場,上海的租界,更醜惡。」我去上海一看,房子更好看,而且掛了人民政府的牌子,也蠻適合的,什麼機關大樓都不給進去。我不知道那老師為什麼恨鐘樓,正如我不知道廠醫姐姐為什麼愛鐘樓。
寶珠去水房,我在寢室里轉了一圈,有點浮想聯翩。說起來,九-九-藏-書在我少年時代,十七八歲時,也曾經留宿在一個女孩子的宿舍里,那種感覺讓我難忘,神秘,溫存,還安全。它和廠醫姐姐家的小床並稱我人生的兩大吐血點。時隔多年,在二十四歲時,我又來到了女生寢室,不免又想吐血。過了一會兒寶珠回來了,對我抱怨說:「水房裡竟然有男生。」
寶珠說:「你在想什麼?你以為那老頭能進女生宿舍嗎?一樣進不來。」
寢室就寶珠一個人住著了,八個床鋪都落著蚊帳,還加一道花布帘子,被褥都打成包裹放在裏面。對比楊遲的大學宿舍,那鬼地方不僅亂,還散發著動物園的騷臭,洗都洗不掉,味道都滲透到牆壁中了。這種宿舍居然還留宿女生,一晚上住下來,她也會變成個騷臭的。所有的男生都嚮往著能住到女生宿捨去,香香的,軟軟的,把它弄臭一些些。
戴城大學的女生宿舍管理嚴格,彷彿女子監獄。當初我在老楊的化工學院,女生宿舍隨便登記一下就能上的,證件都不用出示,在路小娟的醫學院則是仗著腿快往樓上躥。到了戴城大學,一切皆不管用,兩棟女生樓用高牆圍起,傳達室距離樓房有一百米的空白地帶,毫無遮蔽,腿再快也不行。並且,這地方是不給任何男性進去的,就是女生的爹都不行,男教授更免談,男教授最流氓,全是禍種。傳達室門口貼著一系列管理章程,最後警告:男性擅闖直接拖走,扭送保衛科和派出所。如此戒備森嚴,女生畢業時除了給學位以外應該再發一張處|女證。
很早以前我就說過,這輩子最煩看大門的。他們守著一道門,對別人點頭哈腰,偏偏就是不讓我進去,偏偏不喜歡我。我前半輩子就是靠闖、靠騙、靠腿快,與他們周旋,然而這次我遇到個最厲害的,別說是我,任何男人都不給進去,公狗也不行。其實我應該感謝他,在這道門前面,我終於和所有道貌岸然的男性平等了。
「那麼誰檢查宿舍?總得有人吧?」
這時廠醫姐姐家的陽台門忽然開了,走出來一個燙頭髮的大媽,不知道是她的哪門子親戚。我仰望著她,心想她也很浪漫嘛,難道有心靈感應?還沒想明白,大媽手裡飛出一包垃圾,在半空中它散了,變成美軍的子母炸彈照著我兜頭飛來。我拔腿就跑。大媽看見我了,愣了一會兒,大喊:「嗨,樓下有個小偷!」我心想,偷你媽,我的避孕套要是落在你手裡,簡直興味索然。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當初廠醫姐姐的家就在大學邊上,站在她的陽台上,我能看到這鐘樓的一角。她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本身也念過大學,其實我說她只顧和我做|愛是有失公允的,她還教了我其他的,比如聽聽古典音樂啊,看看現代小說啊,但我當時不太在乎這個,以為這種事情就像吃飯一樣,屬於生理範疇read.99csw.com的東西,不用教,反而是做|愛顯得像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廠醫姐姐離開以後,每個下雪的日子,我都會想念她。因為她說自己最愛下雪天,還編了一堆詩意的理由,比如說世界因此改變了,比如說醜陋的東西都被遮蔽了。這種屁話使她看起來像個少女。
我的前半生,不知何故,對牆特別敏感。從小到大,什麼牆頭我只要瞄一眼就知道自己能不能躥上去,不僅僅是高度,還關係到牆面的摩擦力、牆頭的障礙措施。至於這女生宿舍的圍牆,想都別想,冬天掛著冰凌,牆頭還有鐵絲網,要不就是摔死,要不就是掛在那兒等人來捉。我只好老老實實走到傳達室門口,對著一個大爺說:「我找林寶珠。」
我說:「無所謂,反正我畢業之前還能再補考一次。」
我對著統計學的考卷想這些,雪還在下,天黑了下來。我手腳冰涼,想起寶珠,就扔下考卷站了起來。統計學老師繼續奸笑:「才十分鐘你就考好了?」我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下,剛才出神的片刻我以為度過了很久呢。我不理他,走出教室,冒雪來到戴城大學的女生宿舍門口。
「那我到底是該走還是不該走?」
我腦子一昏,想到了自己遇到的所有的女孩,她們在愛我的同時都曾經有過相似的疑問,不由點頭說:「反正就沒給你們長過臉。」
我坐在教室里靠窗的地方,雪下得很大,我難得有機會在白天看看窗外的景色。只見對面是戴城大學著名的鐘樓,一幢紅磚砌成的房子,帶尖頂的,彷彿教堂,上面的鍾是早就沒了。我想起來,戴城大學以前是所教會學校。那個鐘樓我進去過,一層到三層全是教室,再往上就鎖死了,據說可以爬到大鍾上面去。以前那樓頂上有十字架,後來拆了。想必以前還有耶穌、聖母、天使,現在什麼都沒了。
寶珠說:「嗯,卷子是我批的,你丫這次還是交白卷,補考估計能多寫幾個字嗎?」
「你好啰唆啊。」寶珠說,「你才坐下就問我要不要走。你一直這麼啰唆嗎?你小時候不這樣的。」

「看上去鬱鬱寡歡的嘛。」
夜裡我離開宿舍,寶珠又打著傘送我,門房老頭已經不看《新聞聯播》了,一個人坐在裏面抽煙。我們輕易混出來,那會兒雪很小了,天已經黑得一塌糊塗,地面全白,反射著一種不正常的光,世界進入了靜態。我和寶珠告別,獨自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其實我知道末班車已經沒有了,我得走回家去,但我對寶珠還是說自己去坐公共汽車。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身後嚓嚓的腳步聲,寶珠再次追了上來,說:「喂,剛才說你給我丟人,這個話是開玩笑的。」我說:「沒事,這種話我聽得多了,以前還有傻逼說我反社會呢。」寶珠不說話。我又說:「喂,我可沒說你傻逼。」寶珠搖搖頭read.99csw.com,踩著自己的腳印往回走,一會兒就走沒了。
寶珠說:「我們?我去你大爺的。」
「不知道。」
寶珠說:「是啊,蠻討厭的,穿著拖鞋在刷牙呢。反正放假了也沒人知道,招搖過市。」
我說:「我來補考統計學,考完就來找你。」
我說:「也是溜進來的?」
我拐進一條小巷,去廠醫姐姐以前住的新村裡看看。那地方,我曾經多次去看過,現在住了她的一個親戚。我去那兒像一隻喪家犬,歷經磨難,找到了自己的家,但主人已經搬走了,我只能趴在門口等死的感覺。據說這都是忠犬。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新村裡,各處都還亮著燈,路上沒人。我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肺里一陣凜冽,繼續咳嗽,看到廠醫姐姐家的窗戶亮著燈。當然,她已經不在了,但那燈光的顏色非常熟悉,窗帘也沒換,要是她的親戚尚未徹底打掃房間的話,總有一天,會從床底下找到一個用過的避孕套,估計已經陰乾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她做|愛后故意扔在下面的,留個紀念。
實際上,那天下午我在考場里走神了。補考卷子發下來,題目仍然看不懂,一堆數字在白紙上跳舞。統計學老師奸笑著說:「畢業之前再補考一次吧。」他還想再收一百。
學校操場上有一些人在打雪仗,我站在那裡,隔著唰唰落下的雪片看了一會兒,寶珠從對面過來,孤獨地背著一個雙肩包往寢室方向走。我問她怎麼回事,她說:「下大雪,公路走不動了,長途汽車站全是人,熱水都喝不到一口。我又回來了。」
「又交白卷了。」
女生說:「別拘束,我也不會說出去。」又對寶珠眨眨眼睛。「這一看就是頭一次來的。」
這些事情很難解釋清楚,我記得她,下雪天會感到憂傷,幸好雪也不常下,然而它一旦來臨就無邊無際了。
我說:「那我走,看門老頭萬一檢查宿舍,抓到就不好玩了。」
大爺滿臉不耐煩,隔著窗子問我:「哪個寢室的?」
「能讓我進去?」
寶珠回到寢室,又坐在床上。我說我沒打算走,就是出去看看,沒想到看到這個。寶珠愣了一會兒,忽然說:「路小路,我覺得很奇怪,其實我和你已經不是很熟了。咱們一點都不熟吧?」我點頭。寶珠說:「我為什麼要帶你進來,讓你給我丟人。你每次都這樣嗎?」
大爺不給我麥克風。我沒轍,站在門口用肉嗓子喊了一嘴,聲音洪亮,不比喇叭差,兩棟樓用嗡嗡的回聲呼應了我,沒一個女生出來。大爺嘲笑道:「都放假了,你還來找什麼人。」我作勢要往裡闖,大爺說:「警告你,你這個行為是破壞211工程,直接拉你去勞教。你闖一個試試?」
這飛碟失去了最起碼的安全性,我對它有感情,現在它完蛋了。我寫了個條子貼在門上:飛碟死了,別去碰它。然後收拾一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