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少女 第十三節

第二章 少女

第十三節

我不喜歡餐飲業,非常不上檔次。我曾經在一個私人酒樓里干過幾天,那種腐臭食物的氣味,比大多數化學品更可怕,后廚永遠有洗不完的鍋碗,手腳慢了對不起老闆,手腳快了對不起顧客。每天幹得累死累活,規矩還特別大,稍不留神就扣工資,有時候還拖欠工資。我把這些對寶珠說了,她搖頭說:「你找工作的心態太差了,幹得不爽你就走唄,又不是請你去做皇帝。」
過了幾天,我在人才市場遇到了寶珠,我還是老樣子。她背著雙肩書包,鼻子上額外加了副眼鏡,顯得很矬。
在人才市場我經常看見自己的一個初中同學,她是個白化病人,稍微有點口吃,整個中學時代都保持著沉默和謙虛,學習非常用功,成績良好。後來聽說她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學院,我當然很快就忘記了她。時隔數年,再次見到,她很好認,並且她也認出了我,有一次她朝我笑了笑。幾乎每次去人才市場,我都會看到她,我們從來不交談,以後也不再有目光的接觸。我看著她在人群里沉默的樣子,擠到招聘台前,略顯費勁地說話,由於場地太嘈雜,我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我很生氣,我僅僅是留了一把鬍子,並不老。這幫女生一個個都戴著眼鏡,看上去不太懂男人的樣子,等到我想反駁的時候,她們已經走了。寶珠聳肩,說:「要不是事先打聽清楚了,我絕不會在夜大認出你就是路小路的。」又添了一句,「你小時候還是蠻清秀的。」
「你也有鬍子,幹嗎要試我的?」

寶珠有一條很舊的紅圍巾,冬天出門她習慣用圍巾裹住嘴,顯得英氣颯爽,很有電影明星的氣質,圍巾摘掉,英氣直線下跌,十分慘淡。有一次吃過飯,她用劣質餐巾紙給自己擦嘴,紙屑全都沾在了她的鬍子上,她猶不自知,起身要走。我很不忍心,把她拽過來,抬袖子替她擦掉了紙屑。
於是那個傍晚我一邊刷飯盆,一邊聽到學校的喇叭里傳來寶珠的聲音。那些喇叭四面八方都有,寶珠的聲音在麥克風前顯得很動人,語速緩慢,帶有磁性,拐彎的地方還有鼻音,和通宵電台節目的女主持人相差無幾。我很詫異,沒想到她還有這麼溫柔的一面。過了一會兒,她說:現在是點歌節目,有一首歌是一位未署名的女生送給她的青梅竹馬路小路同學,請聽,My Way。音樂起來,很多刷盆子的人跟著一起唱了。我不太懂英語,想半天才明白是「我的路」的意思,有點感動加肉麻。這時聽見旁邊有倆女生嘀咕:「鬍子大王最討厭了,得瑟,都大四了還賴在廣播台不肯走。」另一個說:「她沒辦法,她長鬍子,找不到工作。前兩天她還和一個大鬍子在一起吃飯呢,大鬍子不嫌棄她有鬍子。」我悲從中來,一失手,飯盆子掉進水池,磕掉了一塊搪瓷。
「我巴不得是永久性的……」寶珠說,「但是也不一定啊,給我試試吧,看在青梅竹馬的分上。」
「說得也是。」
寶珠迅速地吃完飯,讓我幫她刷盆子,把飯盆保管箱的鑰匙一併交給我,說:「我要去廣播台了,你先玩著,不想玩就自己回家吧。記得把鑰匙放到宿舍傳達室。」

「這可不行,萬一是永久性的脫毛九_九_藏_書劑,我就永遠不長鬍子了。」
我也去了開發區的人才市場,一棟寬敞的大樓,外面包著一層花崗岩,裏面襯了一層大理石,很氣派,唯一的缺陷是層高不夠,跟我家裡差不多,跳起來就能摸到日光燈管,顯得特別壓抑。每個星期它開張半天,人山人海。我跑去一看,無數應屆畢業生擁堵在裏面,縱然有空缺職位,也得越過一千個腦袋才能觸及它。那時候沒有互聯網,必須這麼干。我生平不願意排隊,但這隻是表象,遇到飢荒年施粥就另說了。花兩塊錢買了張門票,喊著號子鑽了進去。在這種場合下找工作,只求撞上狗屎運。
女生說:「你講話蠻有意思的,你肯定是老K,只是自己不承認。」
「不,這是學生會的工作,沒工錢的,但是很出風頭,多少人搶著干呢。」
我說:「你自己身上也有毛的,為什麼不試?」
女生說:「你是不是叫老K?」
我回去彙報給寶珠,她也很愁,說這東西果然不地道,幸虧沒用。過了幾天,小蘇查了一堆資料,告訴我說,現在美國人發明了一種毛髮漂白劑,可以漂成透明的,很多亞裔女生都用在了自己的頭髮上,假裝是日耳曼人,也有用在鬍子上的,這樣就混同於膚色,看不太出來。我問他哪兒有買,他說只能等人去美國帶回來了,具體什麼樣子他也沒見過,千萬不要病急亂投醫,把普通的漂白粉用在臉上,那玩意兒致癌。
我們回到戴城大學,寶珠收到了家裡的匯款,很高興地去提了錢,一共五百塊。我跟著她去食堂吃飯,吃到一半我有點傷心,十七歲至今一直是個窮光蛋,吃女孩的,吃過好幾個,都是我最愛的人,雖然她們無怨無悔,但我感到恐懼(而不是慚愧),覺得命運沉痛,報應不爽,或許有一天她們會坐在咖啡館里,看著我在馬路上撿垃圾吃而無動於衷吧。
我說:「去廣播台幹嗎?」
「沒去過,看過報紙上介紹,有摩天輪和過山車,還有亞洲最大的電腦噴泉。」寶珠嘆息說,「我要是去過,還用得著坐你的拖拉機飛碟解悶嗎?」
我愣了一會兒,這句話像閃電一樣劃過我漆黑沉悶的夜空,他媽的,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呢。看來國營企業的思維確實耽誤人,我完全可以把資本家和老闆當成香蕉皮,吃一根,甩一個。我的忠誠用錯地方了,日他大姐的。
我像是被人踢了一腳,喃喃念著。寶珠抱著胳膊望了一會兒,說:「想什麼呢?」
有一次我找到一家外資公司,那個負責招聘的青年看上去像個高中生,瘦瘦的,戴著眼鏡。他比我還緊張。我說你們牆上貼著招聘倉庫管理員,我大概可以。小夥子說,你會用windows95嗎。我說我不知道倉庫管理員還得會這個。小夥子用中指託了托眼鏡,他提前做出了豎中指的手勢讓我誤以為是要羞辱我。幸好那根中指落在了眼鏡上,也幸好我這幾年矬了,反應慢,換了五年前我已經提前一巴掌拍在他臉上。他說,倉庫管理員的工作並不容易,要會電腦,要獨自從卡車上卸貨,由於貨車都是晚上進城所以必須天天上夜班,還要獨自負責盤貨驗貨。我問他這份活多少錢,按照楊遲的教育,應聘的時候最好不要九_九_藏_書問待遇,但我那次沒忍住。小夥子說,兩百塊一個月。我問他,你們是哪個國家的外資企業。他說印尼的。我悲傷地嘟噥了一句,你們殺中國人上癮了對嗎。然後我就走了,其實那小夥子也是中國人,我不該這麼說他。
她用手一指。我差點昏過去,那是一家炸雞店,世界著名,全球連鎖,具體我就不點名了,省得惹麻煩。這店裡只招鐘點工,一小時兩塊錢,沒有任何福利,也不存在法定休息日,根本不是正經工作。寶珠說:「也招見習幹部的,但是我還有半年才能拿到文憑,現在只能從鐘點工開始,掙點小錢嘛。」我心想,光聽說本科生做雞,沒聽說去炸雞的。
那會兒楊遲教我,春節后找工作比較合適,很多人會在這個時間離職,空出職位,機會就來了。我在工廠待得太久,出來以後兩眼一抹黑,基本上和自己眼裡的傻逼差別不大,完全不懂什麼求職技巧。自從歪歪受到楊遲的教誨,從普通女工晉陞為打字員之後,我就信了老楊的話。我們還探討過求職方向,老楊說,最近幾年營銷會成為熱門的職業,這比做會計容易,一個企業只需要兩個會計就夠了,但銷售員可能需要兩百個。當然,做營銷,得他媽的先把鬍子剃了,除非你是賣雄性激素的。
寶珠說:「我要試在你的鬍子上。」
「快去掙兩塊錢一小時的工資吧,路小路。」
我放下筷子,說:「是啊。」
為此,寶珠說我不仗義。我向她解釋,別說青梅竹馬,就是我媽都不帶這麼消遣我的,朋友一場,我可以去幫她諮詢一下。第二天我把膏藥帶到小蘇家,讓楊遲和小蘇鑒定,這倆都是學化工的嘛。老楊和小蘇研究了半天,說這上面寫的不知道是法文還是德文,看不懂,也不敢試在自己身上。老楊塗了一點在狗身上,狗毛掉下來一片,說明還是很有效的,但狗和人畢竟不太一樣。小蘇比較熱情,打長途給他一個學精細化工的同學,這個專業是搞日用化妝品的。那同學在電話里罵道:脫毛劑是用來褪體毛、腋毛和陰|毛的,哪個矬逼會用它來褪鬍子,那還要剃鬚刀幹什麼,如果真的很討厭鬍子就去醫院把睾丸摘除了即可。小蘇訕訕地說,用戶是個女生啦。那人繼續罵:女生也不行,化妝品這一行有講究,臉是臉,身體是身體,不能混著塗,你可以把眼霜塗在屁|眼上,但不能把豐乳膏塗在嘴巴上,就這樣吧,掛了,拜拜。
女生說:「詩人都留鬍子。」
有一天她鬼鬼祟祟地拿出一罐膏體,上面都是外國字。她說,這就是脫毛劑,但她很猶豫,想在我身上試驗一下。包裝上有一個白人婦女的臉,還有白人婦女的胳肢窩,我有點吃不準,這玩意兒男人能用嗎?
寶珠有點瘋,熱情地拉著我一起去應聘。後來我才知道上了她一當,她學經濟管理,畢業論文的題目是「國際快餐連鎖店在中國內地的經營策略」什麼的,本來這種論文查資料拼湊一下就能完成,但她非要親身體驗,而且把我也拉進去,既陪她解悶,也是她的研究標本。
後來她說,就是那時覺得幼年的路小路又回來了。幼年時究竟發生過什麼,我全然不記得了,等著她告訴我。
我的履歷表上除了夜大這九-九-藏-書條以外,剩下的就是我的戶口,這不是開玩笑的,我正經戴城本地戶口。在國營企業招工的時候,這條最重要,但我吃不準私營企業和外資企業是不是重視。後來發現,這幫傻逼和國營企業一樣,也在乎這個,因為本地人有戶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所以不用擔心我們干太多違法亂紀的事情。但這幫傻逼要求我的工資和外地人一樣,甚至更低,我也只能忍了。
「哪家?」
「你也來找工作啊。」我們同時打招呼。
兩天後,我家的電話里冒出一個帶英語單詞的女聲,讓我去面試。我媽樂壞了,認為是外資企業。倒也沒猜錯,炸雞店是美資的。寶珠也接到了通知,還挺正經的,不是在店裡面試,要去總部。我們約好了,坐上公共汽車,去了遙遠的高新技術開發區,在一座山下,看到一個炸雞店,樓上就是總部。這一帶道路開闊而平整,路燈杆子十分漂亮,但是沒有人,也沒樹,四周靜悄悄的,好像世界末日的場景。抬頭看到山上,像好萊塢招牌一樣橫著四個花體字——戴城樂園。
「晚上我要值班,你自己玩吧。」
我也不是有意要戳她的痛處,和她相處久了,她自己把鬍子的問題端出來供我討論的。大學里也有一些女孩,唇髭稍微重了些,一般男人如果別無選擇的話,也不太會介意,但寶珠是頭號選手,這就說不過去了。女生凡是被人嘲笑汗毛重的,就會反唇相譏:「去看看鬍子大王寶珠吧。」有時候男生也會被人嘲笑,說他的鬍子還不如寶珠,對雙方都很羞辱。大學四年,也不知道她怎麼熬過來的。
去了兩趟,我就知道,工作經歷比文憑更重要,造糖精的人想象不出傳真機該怎麼用。你一生中有很多想象不出來的事,例如愛情,例如永別,這都可以去慢慢學習。唯獨在人才市場被問起會不會用傳真機,這件事令我目瞪口呆,對方也目瞪口呆,意思是說你丫連這個都不會就敢來應聘?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撥男生,認識寶珠,對著她打呼哨。寶珠撇嘴,踢著地上的石子。我說:「這又是什麼意思?」寶珠說:「他們把你當成是我的男朋友了,我說,你能不能去理髮,把鬍子刮一下?你媽還認得你是誰嗎?」我心想,操,又嫌我給你丟臉嗎,老子偏要這樣。
這時有幾個女生結伴走過,對寶珠嚷:「寶珠啊,褲子找到了嗎?」寶珠說:「沒吶。」女生們瞥見我,一個個捂嘴。我知道她們在笑我,但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笑的。其中一個女生沒忍住,低聲說:「老男人。」
我們到炸雞店總部,裏面很多人面試,都是和我們差不多大的青年男女。我們在一位清純前台那兒登記了,不久寶珠被叫了進去,跟著是我,幾乎沒費什麼口舌就被錄用了,畢竟只是招鐘點工,只要我颳了鬍子還是可以騙過那些清純的人兒的。出來以後,寶珠說想去戴城樂園坐摩天輪。我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五塊錢了,寶珠也就掏出十塊,只能作罷。
「我又怕有什麼過敏嘛。」
假如她是個南美洲姑娘,大概就不會這麼心煩了,那邊的人毛髮濃郁,身材火爆,大姑娘不長鬍子簡直對不起自己家的糧食。假如她是個歐洲姑娘,大概也就無所謂了,歐洲人好像不read.99csw.com太歧視這個,同性戀都可以。偏偏在我們中國,女人毛髮短缺,順勢講究些冰清玉潔、膚白貌端,長毛的都是鬼子、番邦。我勸寶珠,別太煩心了,有鬍子的姑娘最多只能算是可笑,中國人看見白虎才害怕,那是真的受人歧視,中國人的想法奇奇怪怪的。寶珠聽了這個,在我脛骨上踢了二十多腳。
「我答應你,等掙到錢了請你去坐摩天輪。」我說。
我很不喜歡找工作的感覺,人生中全是死胡同,缺乏連貫性。我喜歡直線向前的人生,偶爾地,同時談兩個女朋友,那也最多是主線和副線,但我不喜歡這種外形像菊花一樣的人生圖譜。
寒假結束以後我就徹底閑了,到戴城大學去找寶珠,雪還沒化乾淨。我在女生宿舍門口用大喇叭喊了一嗓子,寶珠的腦袋在窗口一探,然後出來了。
寫履歷表的時候把我難住了,起初我以為「夜大會計三年級在讀」的資歷可以給自己鍍金,沒想到鍍了一層屎,招聘的人總是用一種狐疑的眼光看著我,問我有沒有工作經驗。我說,我有,在糖精廠造過幾年糖精。他們的狐疑立刻就釋然了,彷彿我長頭髮大鬍子的形象與此匹配。其實他們不知道,糖精廠的青工,都是吹著飛機頭、塗著摩絲在那兒幹活的,農民工都不願意留鬍子,被人歧視。楊遲不斷提醒我,想找到一份好工作,你就得把鬍子颳了,乾乾淨淨地去和那些乾乾淨淨的人為伍。我還挺猶豫的,這把鬍子留了挺久了,它使我看上去粗壯、麻木、耐操,某種程度上也是優勢。
「山後面啦笨蛋。」寶珠說,「你這個戴城土著,竟然沒去過戴城樂園?哦,我忘記了,你是兒童樂園開飛碟的。」
那天晚飯在戴城大學的食堂吃的,人來人往,我的形象比較醒目。寶珠念大四了,人頭熟,往來都是跟她打招呼的。我贊了一句,寶珠冷冷地說:「平時沒那麼多人跟我打招呼,還不是因為你嗎?」過了一會兒,來了個身高馬大的女孩,一屁股坐在寶珠身邊,問我:「你是不是詩人?」寶珠大笑起來。
女生站起來說:「你寫得跟狗屎一樣。」
我說:「我也見過死活不長鬍子的詩人。」
「做節目啊,我是學校電台的播音員。」
那個高大的女生又來了,坐在寶珠身邊,說:「喲,今天又換了一個。」寶珠頷首不語。我陰陽怪氣地說:「看清楚點,還是那個冒充老K的。」女生一直自信滿滿的,我有點討厭那種腔調。她看了我半天,點頭說:「唔,你果然不是老K,老K是絕對不會把鬍子剃掉的。」說完她又走了。我惡毒地想,媽的,她沒有被老K睡過,睡過絕對不會認錯人的。
寶珠學經濟管理的,這門學科也有一點哲學思維,即,首先要知道事情在哪個程度,其次要知道為什麼會到這個程度,再次要知道自己想達到什麼程度,最後才問到底該咋辦。這很繞,容易使人變得優柔寡斷。對鬍子問題,她知道自己已經深受其困擾,原因是內分泌出了差錯,也可能是遺傳,再往下想,當然是要鬍子全都沒有,這樣就乾淨了。偏偏最後一個問題想不出來,到底該咋辦?按照我的辦法,就是用鑷子拔,一根一根拔光了就太平了,但是寶珠說,高中時候她曾經這麼干過,很read.99csw•com痛,不久又長出來了,似乎比原先更茁壯,這就不敢拔了。我又說,用剃鬚刀呢?她拍我一巴掌,說那還不如鑷子呢。
我颳了鬍子,對寶珠是個心理上的打擊,我帥了,她矬了。對我來說,倒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自從知道寶珠是廣播台的播音員以後,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有所上升。老楊說的,這種女生都是精英分子,長得好看的嫁大款,長得難看的嫁外國人。
「明白了,晚上見。」
「看樣子你去過。」
她走了,寶珠已經笑倒在長凳上。過了一會兒她坐起來說:「原來是冒充詩人老K啊。還敢說自己是詩人。」我說:「冒充老K有什麼好處呢?時代不同了,現在冒充詩人已經吃不開了,大家都冒充大款。以後別提這個了。」寶珠看了看我,點頭說:「好,我不說你這個。去把頭髮剪了吧,真的不好看,都打結了。」
我說:「不是。老K是戴城著名的詩人,他也留著鬍子,但我不是老K。」
「這也是打工嗎?」
「我找到工作啦。」寶珠說。
我跑到招聘台前,還沒說兩句話,簡歷就被退回來了。寶珠說:「你這個形象,去炸雞店要飯足夠了。理髮去!」就這樣,被她押著跑到對面的剃頭店,剃頭師傅像割稻草一樣幹了一通。我直起身子,寶珠愣愣地看著我,說:「我看到你小時候的模樣了。」我說你少廢話,我收拾乾淨了不但可以去雞店,還能去鴨店呢。再跑回去遞簡歷,人家根本沒認出我就是剛才那把掃帚。
我在那地方晃悠,久而久之覺得自己成了個閑人,失去了目標,僅僅是在逡巡。它與我經歷過的任何場所都相似,它本來應該有著另一個面貌:奮進、專註、忐忑不安、百戰不殆。
「樂園在哪兒呢?」
另一次,我在一家企業應聘,那位先生問了我幾句之後,忽然說:「你要知道,自己是個男人。一個男人要為自己負責。」然後就把我轟走了。我走出人才市場,想想這事兒不對味,打算回去揍他,但還要再買兩塊錢門票,就算了。我只能說,後半輩子我還遇到過有人提醒「你是個男人」,這句話和「你不是男人」、「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一樣,都會讓人捏住睾丸沉思幾秒鐘。
說起鬍子,簡直是寶珠的災難。
物理方法不行,只有化學方法,無非是吃藥。西藥肯定有問題,寶珠說都是雌激素,實質就是避孕藥,吃得她紊亂。我知道她說月經紊亂,但不好意思把那兩個字說出口。她後來也吃過些中藥,湯劑、丸劑、沖劑,都沒效果。最後一招她始終不敢用,就是市面上最新的,脫毛劑。
我說:「我他媽真不是老K。」
「你去抓只兔子來試吧。」我撒腿就跑。
「你現在就像一把掃帚。」
「我都轉了一大圈了,還是那幾家公司,沒什麼新花樣。」我說,「我要回去了。」
「我現在也很清秀!」
她很不高興。我問她什麼事,她說剛開學三天,一條褲子就被人偷了,她很窮,買不起新褲子,因此鬱悶。我說:「牛仔褲?」寶珠懊惱地說:「是啊。」她跟著我走出去,眼睛一直在瞟著其他人的腿。我說:「寶珠,別看了,偷你褲子的人敢這麼堂而皇之穿出來嗎?」寶珠說:「她要是不|穿出來,藏被窩裡當枕頭用?」這麼一說倒也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