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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女 第十四節

第二章 少女

第十四節

寶珠停手,從身後把我腦袋抱在懷裡。寶珠的胸不大,被她抱著,後腦勺完全感覺不到什麼。我也看不見她的表情,不知道是欣慰呢還是哀慟。這時有個戴紅臂章的人走過,對我們大喊:「你們兩個人真噁心!」
「我操。」我搖頭。傷感的氛圍消失了,我無地自容,看來我的記憶自動刪除這一段時光,是有其原因的。想不到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已經給淫|盪男女把風了。我說:「你至今還鄙視我吧?」
有一天夜裡,我聽見廚房裡一陣喧鬧,胖子店長大喊:「抓住偷雞賊啦!」那時店裡正好打烊,我們全都衝進去看熱鬧。只見胖子店長抱住了猴子的腰,旁邊還有一個清潔工阿姨,用山東話指證:「就是他,我看見他吃了。」
歪歪說:「可你是店員啊,哪個人賦予你權力讓你趕我走的?」
自此以後,歪歪常來。大多數時候我都躲在後廚,對著麵粉池子給雞塊做按摩,再將它們裝進電子油鍋里,炸成金黃色出鍋。寶珠看到歪歪,會故意走進來提醒我:「那個神經病女人又來啦。」我說歪歪不是神經病,她只是興奮,有點控制不住自己。雖然我很煩歪歪,但我不想說她腦子有病,她是我整個工廠生涯唯一的活的紀念品了。


我又回去勸慰寶珠,勸了半天才平息了她的委屈。她說:「你是傻矬,唉,我怎麼能愛上你這個傻矬?」我勃然大怒,拔腿就走。寶珠說:「我操,沒完沒了了是吧?」又追上來。最後我們發誓,這輩子就算真的翻臉,也不許說一句難聽的話。我們都太容易賭氣了。
我站到窗口往外看,高大的水杉樹擋在眼前,過濾了一層景物,戴城大學著名的鐘樓就在不遠處。我問寶珠,這兒能抽煙嗎。寶珠說可以,不會有人進來。每個星期四的中午和晚上,這裏只有她一個人。
女店長從辦公室拿了一個電蚊拍,遞給我。這玩意兒是新發明,我見過但沒用過。春天的店裡沒蟲子,不知道她給我電蚊拍什麼意思。女店長按了按開關,一個小紅燈亮了,對我說:「拍他們的頭。」
我們穿著店裡的制服,紅帽子,紅色條紋襯衫,藍褲子,只有鞋子是自己的。據我所知,那地方雞肉不多,麵粉鋪天蓋地,一天干下來,鞋子上的麵粉可以帶回家去做一頓晚飯。關於炸雞店的細節,我和寶珠約好了,等我們老了,就寫一本回憶錄,取名《我的炸雞生涯》。
寶珠說,過了一會兒,只見兩個面紅耳赤的青年從竹林里鑽了出來,她記得男青年長得特別瘦,眼角耷拉著,牙齒全黃。我點點頭,寶珠沒記錯,我叔叔就是那個倒霉樣子,當時他是知青,剛從二十里地外最窮的鄉下調回來,無業,而且有個已婚的女朋友……這件事在我家族裡被嘲笑了十幾年,至今他還沒結婚。如此看來,抱筍的熊孩子確實就是我了。
我掄著電蚊拍,朝一個小孩頭上打了一下,他慘叫著逃出了炸雞店。這倒蠻有意思的,我又拍了第二個小孩,這次下手輕了很多,他也慘叫,逃走。這麼打了一圈,店裡的要飯孩子跑得一乾二淨,隔著玻璃窗,我能看到他們在街上狂奔,心想這玩意兒打蚊子的,有這麼厲害嗎?朝自己腦袋上也打了一下,他媽的,我也慘叫起來。它根本就是一根電警棍嘛。
寶珠找了個條凳坐下,悶悶不樂,蹺著二郎腿。過了一會兒問我:「路師傅,不會跳舞了吧?」我說:「不想跳。」寶珠說:「壓根不會跳嘛。」我不想告訴她,廠醫姐姐曾經教過我跳舞,比較簡單的慢四。寶珠越來越生氣,說:「你走開點,老站我身邊,沒人請我跳舞了。」我聽了這話很生氣,就獨自走出食堂。過了一會兒聽到寶珠跟上來的聲音。
山東阿姨比較老實,搖頭對胖子店長說:「我看見他吃的,他躲在水池後邊,一張嘴,雞塊全都塞進去了。」

寶珠滿意地說:「我也覺得她有點黑。」
我和寶珠常常在一起上班,很快就把后廚到大堂的技能都學會了,甚至在櫃檯上收銀,我沒出過一次錯。這讓我恢復了一點自信,本以為自己真的數盲呢。副店長是一個胖子,對我挺好的,經read.99csw.com常說自己學歷不高,靠的就是硬拼,才混到月薪三千的級別。那時候月薪三千是個天文數字了。他說「硬拼」的時候,會舉起拳頭,好像有一箇舊世界需要砸碎。
周末晚上,寶珠帶我去跳舞,跑到大學食堂,桌椅撤在一邊,頭上的電視機里播放著卡拉OK,一群人在很黑的地方跌跌撞撞抱著轉圈。寶珠說自己是跳舞皇后,當日看到她站在積雪的木樁上,我信了她,但真到了這個亂鬨哄的地方就知道,沒有人關心寶珠,也沒人請她跳舞,尤其當她身邊有我的時候,男生都不會願意來惹這種麻煩。其中有個大|波浪頭髮的女生,在舞池裡跳得非常醒目。我注意到了她,寶珠也發現我注意到了。
寶珠走過來,溫柔地看著我說:「路小路,你再給我講個熊貓的故事吧。」
我說:「怎麼趕?在店裡玩老鷹捉小雞嗎?」
那年春天我意外地被炸雞店開除了。我在店裡幹得好好的,都快成胖子店長的親信了,拿到大專文憑我應該可以直升為初級管理員,穿藍色制服,掙一千塊月薪,而且不用親手炸雞,在旁邊監督監督而已。這美好的未來讓我自己給毀了。
寶珠勸了我一陣子,又說我不仗義,大小夥子神經很健全,應該讓姑娘撒撒脾氣。我心想,媽的,我什麼時候把你當姑娘了?這話不能說出口,會決裂。最後我說:「你不是舞廳女皇,你是舞廳女殺手。」寶珠聽了,站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哭了。
「太黑了。」
「忘記了就不重要了。」
寶珠說,接下來這對渾蛋叔侄幹了件特別無聊的事,他們背對著兩位女性,拉開褲子一起撒尿,尿完了,叔叔對侄子說:抖一抖,快點抖一抖。旁邊那阿姨都笑翻了。
我完全被她戰勝了,做過幾個月打字員的歪歪,已經脫胎換骨,變得像個律師一樣嚴謹。我只好說:「好吧,既然你是顧客,那我不認識你,再見。」歪歪大笑:「路師傅,認真了認真了,別認真嘛。來,給我擦擦桌子,再幫我去拿兩張餐巾紙。」
猴子咽喉咕嚕一聲,使勁翻了個白眼,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什麼東西咽了下去,緩了緩,說:「我沒吃啊,捉賊捉贓,雞塊呢?」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店裡又來了一群要飯孩子,眾人無可奈何。恰好那天店長在,她是正的,比胖子店長高一級,一個三十多歲異常嚴格的女人,背後的綽號不堪入耳:炸雞女皇。她目睹此景,痛斥了胖子店長,然後指著我說:「去,把小孩趕走。」
「你叔送給他的女人了。」
「路師傅,別生氣啦,我錯了。」
胖子店長讓我不要聲張,暗中觀察哪個渾蛋的嘴巴在嚅動。店裡管得很緊,雞塊是帶不出去的,也不能塞褲兜里,偷到手必須第一時間就吃掉。每一個員工能偷閑的工夫不會超過三十秒,在這麼短暫的時間里要把一個雞腿塞嘴裏,我認識的人中只有楊遲能做到,但他也不能做到囫圇吞下,總得含在嘴裏嚼幾下吧?
「不記得了,很重要嗎?」
她說,起初只是茫然,後來害怕了,一個人蹲在竹林里哭了會兒,覺得自己快要被壞人拐走了。這時從竹林里鑽出來一個人,抱著一根筍,他的個頭比筍高不了太多。
後來,這小子走過去安慰了她一下,具體說了些什麼她也忘了,反正很溫柔啦。她當時對那根筍特別好奇,覺得他能去竹林里拔筍是件很英勇的事。她說想回幼兒園,但那小子抱著筍說,這會兒還不能走,得等他叔叔和他女朋友出來。
在任何年代,廣播台都是個戒備森嚴的地方,它大致代表著宣傳的職能,向所有人喊話的權力,哪怕只是播放幾首流行歌曲,此種權力依然瀰漫在屋子裡,使之神秘莊嚴。屋子分成兩間,外間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課桌,另一邊靠牆處有一張床,值班時睡的;裡間則是一堆器材,銀色的麥克風孤零零地豎在桌子中央。
「是這個道理。」
這是一個需要躡手躡腳才能走進去的地方,甚至連貓都不能驚動。寶珠帶我上樓梯,她說三樓倒是真的沒人了,房間都空著,廣播台就在這兒。她仍然壓低了聲音講話,不然走廊里會有回聲。
那是一棟三九九藏書層高的樓房,外牆長滿了爬山虎,早春時節,葉子還沒長出來,只有灰黑色的莖,很不好看。進去是一道深深的走廊,兩側辦公室的門都關著,沒有窗,四下里寂靜無聲。大門口停著不少自行車,寶珠說樓里還是有人的,只是他們不常出來。走廊陰暗,樓梯拐角處的小窗照進來一束光,時常會有一隻花貓蹲在那裡曬太陽。
我走到女店長跟前,她威嚴地說:「以後就用這個辦法。」我腦子已經短路了,被那一下子電成了神經病,抬手在她頭上也拍了一傢伙,下手有點重,或者說,我根本就是把電蚊拍按在了她頭頂。她發出極其恐怖的慘叫,翻了個白眼倒了下去,別人扶起她的時候發現褲子都濕了。上天作證,電警棍插在腦袋上就是這個效果啦,植物神經會癱瘓,她嬌弱,挨不起這一下子,比我和要飯小孩都差遠了。我扔下電蚊拍,長嘆一聲,只聽寶珠在櫃檯里讚美:「路師傅,有種!」
我又推她坐下:「你別來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每天打烊時剩下的雞塊,已經炸好並且放在恆溫箱里的,必須扔到垃圾桶里。我覺得這樣很浪費,其實應該請員工吃一頓。胖子店長說:「對顧客來說這是雞塊,對你來說,這是貨,是損耗,是類似皮鞋和農藥的東西,賣不掉的皮鞋你能吃了它嗎?還是打算自己穿回去?」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美資企業果然有它的邏輯,順便也糾正了我的世界觀。
然而炸雞店有一條規矩,任何客人在店裡,哪怕不點吃的,坐在那裡睡覺,你也不能趕他走。衣衫襤褸,滿身臭氣,一概視為上帝。這是美資企業的道德底線。起初我還覺得挺滑稽的,在我小時候,那些中國麵館里有一種孩子叫作「喝麵湯的」,他們蹲在顧客身後,很文靜地滲著,等客人吃完了就衝上去喝那口殘湯。遇到這種孩子,服務員通常都用筷子往頭上打——是一把筷子哦,很疼的,我自己試過。美資企業不能這麼干,也沒筷子,胖子店長很發愁。
我們彼此讚美了對方的勇猛、下手狠、嫉惡如仇,彷彿在猴子這麼個倒霉蛋身上找到了自信。寶珠樂過了頭,又講了一個幼兒園的故事,當年那個學霸搶路小路的餅乾吃,也是這麼掐住脖子,令其不能下咽,後來路小路就學會了掰餅乾獻給學霸。我聽了這個,心情大為不爽,假如還能找到學霸兄弟,我能把勺把子都打斷吧。
「這哪兒學來的文言文?」
「假如我從此不再理你呢?」
寶珠說:「路師傅,我快要畢業了,對上班一點興趣都沒有,做鐘點工純粹是出於好玩,其實我也有點做厭了。我想找各種好玩的事情,不上班,這樣可以嗎?」
寶珠說:「那個人就是你。」
寶珠說:「所以你起勁地看她,是嗎?」
有一天她做完節目,對我說:「路小路,你不記得幼兒園時候的事情了嗎?」
在戴城大學,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玩得春風得意。我和寶珠都掙了點錢,相對來說,日子好過了些。她不願意帶著我在學校里亂逛,又不能去女生宿舍,於是,有一天她讓我跟著去了廣播台。
現在胖子店長煩惱的是,就算聯防隊也不會來毆打要飯小孩,這太低級了。怎麼辦?
我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了,我倒是挺愛吃筍的,和蹄一起熬成湯的那種。我說:「後來呢?」
寶珠為那句讚美付出了代價,她也被開除了,好在我們都學會了無所謂,坐在鬧市口的台階上,我抱著腦袋喊疼。寶珠說:「真可憐,把自己電成這樣。」
歪歪仰起頭說:「你一個戴紅帽子的竟然拒絕顧客?」
「看起來是這樣。」
「難道沒給你嗎?」
「閉嘴。」我把她推回座位上。
「受得了。」
為了這件事,我被胖子店長批評了,作為本店員工太沒有覺悟,招惹要飯小孩。我不便於頂嘴,心裏暗罵猴子不是好東西,屁大的事情,鬧得店長都知道了。胖子店長說:「不是我沒愛心,以前這裏要飯的孩子都是在店門口候著的,現在來的這撥比較狠,不知道誰教出來的,闖進店裡要錢要吃的。我們是高檔快餐店,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寶珠說:「你叔特別流氓,我還記得他九九藏書指著我,對你說:『哈哈,小子,你也找了個女朋友?』」
我說:「你不是顧客,你是歪歪。」
我和寶珠商量著去從前那所幼兒園看看,它位於城郊,不知變成了什麼樣,竹林還在不在。不過去那地方很不方便,沒有直達的公共汽車,騎自行車又嫌太遠。說起自行車,不得不描述一下,寶珠的車子是一個學長送給她的,很小的女式車,全都銹了,前輪還有點偏,騎起來很像是一頭驢子;我的車子是花三十塊錢買的老貨,年紀恐怕比我還大,因怕小偷染指,我還不太敢修它,前輪剎車沒了,後輪鋼絲斷了三根。我們倆騎著車在街上,懂事的人都會讓我們先走,不懂事的以為是雜技團的演員來了。
這些記憶很遙遠。當你從一個消費者變成工作人員,時間就被隔離了,它產生了一條明確的分界線,你只能退到邊界,而不能再越線。它像失戀,也像是我前半生歷經的時代動蕩,每一個節點,都會攔住我。我看過毛姆的《刀鋒》,它引用《奧義書》的話說:越過一把刀的鋒刃很難,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以前我不明白刀鋒何在,後來發現,我去炸雞店打工,這麼普通的事情,恰恰就是命里的刀鋒。
猴子罵了一句難聽的,人人都聽出他舌頭不利索,但也不能去掰他的嘴。山東阿姨嘆了口氣說:「你吃就吃了,幹什麼罵我?」這時寶珠從我身後擠過來,伸手掐住猴子的脖子,寶珠和這山東阿姨的交情很好。猴子試圖反抗,我和胖子店長同時撲上去控制住了他,令其不能動彈。寶珠冷笑,手上繼續用力氣,對猴子說:「你嘴裏那根雞骨頭,咽得下去嗎?咽一個給我看看。」寶珠身高和猴子差不多,後者已經被我壓下去半個頭,她得以居高臨下地掐他,目露凶光,彷彿要殺人。掐了半分鐘,猴子呼吸急促,喘不過氣來,從嘴裏緩緩地吐出了一根兩寸長的雞腿骨。寶珠一鬆手,猴子說:「媽呀!寶珠,你這個臭婊子。」我掄起不鏽鋼勺子照著他嘴上拍了過去。
我曾經在廣播台看著她做節目,傍晚的雲在窗外漸漸濃重、沉落,一些去食堂打飯的學生走過窗下,音樂經過擴音器從很遙遠的地方返回來。她對著麥克風說了些什麼,我全都聽不到,而那返回的聲音同樣微渺難循。
我和寶珠分別有了艷遇。
我把自己的雞塊都給了寶珠,寶珠也吃不下了,這非常可惜,雞塊涼了更難吃,連豬食都不如。早知如此,我還不如把餐券給楊遲,他可以把盤子都吃下去。我們坐了一會兒,看了看外面市集的風景,這時有一個要飯的孩子進了店,只聽櫃檯上一陣吆喝:「歡迎光臨!」小孩徑直走到我和寶珠身邊,伸出了髒兮兮的手。我把兩個完整的雞塊連盒子端起來放到他手裡,小孩走了。猴子在櫃檯里喊:「路小路,你他媽的把要飯的都引來啦。」我說:「去你媽的,我現在是顧客,你管得著嗎?」這時門口湧進來一群高高矮矮的要飯孩子,全都奔向我和寶珠,我們抱起手裡的可樂杯子奪路而逃。
「連累你也被開除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說。
寶珠說,那也不是件很要緊的事,理當忘記掉。她坐在我對面,要了我一根煙,抽了兩口。根據她的回憶,那應該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某個中午她獨自離開了幼兒園,來到學校的操場上,她肯定是溜出去的。學校里沒什麼人,她沿著一條小路往深處走,兩旁是竹子,後來她知道那種竹子叫鳳尾竹,她走了很久,一回頭髮現身後的路已經沒有了,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她小時候很孤僻,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在戴城,平時都是外婆接她上下學。女孩要是沒有爸爸,就會變得怪怪的。
在鐘點工之中,我首次發現自己老了,幹活的全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小伙,大部分是技校職校的,只有我和寶珠是二十四歲。這當然受到了一點歧視,主要是嫌我們幹活慢,另外年紀大了也沒什麼共同語言。我對寶珠說,真見鬼,我十八歲的時候天天在街上找碴打架,要不就是賭博、看黃|片,絕對不會想到去做鐘點工(那個年月也沒有這種工作)。時代不同了,以前老楊總是感嘆,九*九*藏*書自己早生五年,趕上一九六八年的那一代就可以叱吒風雲,既參加了革命運動,也叼住了各種肥差,現在我覺得自己要是晚生個五六年也不錯。總而言之,我們是成了夾板里的一代人。
晚上打烊是特別累的事情,所有的鍋碗瓢盆都得擦洗,這被納入工作流程,稍有馬虎的,就會慘遭辭退。天天都有人捲鋪蓋滾蛋,這淘汰率未免也太高了。後來胖子店長安慰我,被其他企業開除,可能是件丟人的事,被炸雞店開除則不必自卑,因為,它真的很嚴格,不是正常的中國人能承受的,如果你在炸雞店干滿三年,那麼將來去任何地方硬拼,都不會害怕。說完又舉拳頭。我心想,我才不會在你這兒干三年呢,寶珠什麼時候走,我就跟著走。
「我叔真是個渾蛋啊。」
我一陣傷感,問:「後來你找到路了嗎?」
「但你還是記得,對吧?」我說,「說給我聽聽吧。」
「武松血濺鴛鴦樓以後說的。」
雞塊拿在手裡,我忽然喪失了所有的胃口,一陣噁心,以為自己染上肝炎了。寶珠說:「這不奇怪,天天聞著炸雞味,腦子裡充滿了它,怎麼可能還想吃它?」
我說:「你才發生了什麼呢,都會講英語了,中國話也變得拗口起來。以前不這樣的。」

寶珠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給我做了個頭部按摩,街對面是一家美髮店,兩個穿制服的姑娘側對著櫥窗給客人按頭,寶珠現學現賣,按得我十分舒服。
「怪不得有人說,廚子不愛吃自己做的飯。」
回家路上,我贊寶珠氣概非凡。寶珠很得意,說:「你那一下才厲害呢,勺子都打癟了。」
至於我的艷遇,來自顧客中,而且是熟人。有一天歪歪來到店裡,正好我在大堂里拖地板,歪歪驚駭地看著我,走過來把我帽子揭了,大聲說:「路師傅,是你!」
說起來,炸雞店也有一些限制,比如不能在店裡抽煙。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就是市政府開會都能抽煙,小小的炸雞店居然立下這種規矩,不可思議。仗著美資欺負煙民嘛。有一次我遇到個特別狠的顧客,他在店裡抽煙,經勸阻無效,他爬進櫃檯,在廚房裡又抽了一根,眾人無可奈何。換了社會飯店,早就被廚子大卸八塊了,他還把煙頭插|進了冰激凌裏面,這才揚長而去。照我說起來,這也是美資道德的矛盾所在,既不能打顧客,又不給他抽煙,你這是要用和平的方式攻克柏林嗎?太難了。不過,聰明的胖子店長還是想出了辦法——以後凡是有人爬櫃檯的,就打電話給街道聯防隊,請注意,不是110,而是聯防隊,每個月都有固定的餐券送到這群壯漢手裡。有了他們的守護(不由令我們奸笑),反正規矩也有了,美資道德底線也守住了。
我和寶珠被安排在市中心最熱鬧的炸雞店,據說所有的員工都害怕去這家店,因為它太忙,很多農民進城就去那兒逛街,順便吃炸雞。顧客排隊等吃,雞排隊等下鍋,員工排隊等挨批,就是這樣。我對農民沒什麼惡感,在炸雞店干過活就知道,農民大多數比較好糊弄,他們看見不用筷子吃雞的方法已經先矬了一截,就不會提更高的要求了。比較挑剔的是本城人,最討厭的是那些來自大城市的遊客,見過點世面,愛講究,沒耐心,經常會要求爬進櫃檯替我們炸雞。
喜歡寶珠的那個小夥子綽號叫猴子,他是我的母校——化工技校的學生,那所學校曾經是戴城最爛最可怕的地方,孕育流氓土匪,偶爾還有殺人犯。到猴子這一代,已經完全蛻變了,學生安靜而無害,甚至愁眉苦臉,國營企業也不再去他們那兒招人,必須自謀生路,去外資企業找工作。外資企業不好糊弄,稍不滿意就請你走人,所以猴子學習很認真,平時出來打工,貼補家用,鍛煉自己的硬拼能力。這他媽哪像技校生,分明是未來的傑出青年啊。我們聊過幾句,我說你有沒有聽說過上一代的化工技校霸主,譬如我路小路,我曾經拿著菜刀獨自踏平烹飪職校,還曾經搶過高年級學生的馬子,聲名赫赫,不可一世。猴子翻著白眼說,從來沒聽說過,現在只有傻逼才幹這種事。
「大概是讓你望風吧。」
「可惜,我九-九-藏-書總有一天會去做女白領的,也許很快。你怎麼辦呢?」寶珠哀傷地說,「我把你扔在街上,你受得了嗎?」
「什麼?」我大喊起來。
那時候,戴城一共有八家連鎖炸雞店。我還記得第一家炸雞店開張,全城的人都去排隊,就為吃一塊炸雞。我頭一次帶女孩去吃炸雞,那姑娘愛吃酥脆的雞皮,把我的那份雞皮也吃了。我記得請老楊吃炸雞,當時他還是個飢餓的大學生,在兩分鐘之內吃掉了六塊雞。
之前用勺子拍了猴子的嘴巴,固然可喜,但不值得驕傲,把炸雞女皇電翻了是真的高興。我心想,這段工作經歷該怎麼寫進履歷呢,外資企業鐘點工把白領女主管電翻了,慘遭開除,這就不會有人雇我了吧?管他娘的,人都有失控的時候,她挨了電擊不也尿失禁了嗎,換了平常,她怎麼可能尿在自己褲子上?我晃著腦袋說:「如此方才心滿意足。」
「你問我可不可以,這是問錯了人,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寶珠學著歪歪的口氣說:「路師傅,我覺得你才是個活的紀念品。」
猴子對寶珠很好,開口閉口都是喊姐姐,寶珠姐姐好,寶珠姐姐再見,寶珠姐姐我來幫你。寶珠很受用,還教育我說,要向猴子學習,嘴甜。我私下裡聽女同事們說,猴子喜歡這個鬍子姐姐,因為鬍子姐姐是本科生呢。店裡的女孩也有幾個本科在讀的,長得還都很周正,我就問:「為什麼猴子不喜歡其他本科女生呢?」她們說:「這還不清楚嗎,他一個技校生,只配喜歡長鬍子的本科女生。」這話寶珠要是知道了,能氣瘋掉。
按照美資企業的規矩,沒得說,猴子當場開除,明天去財務那兒結工資。猴子捂著嘴說:「路小路,你等著。」我說按我十八歲時候的江湖規矩,你敢說這句話,當場就會被人打死,但是時代不同了,我們不能在美資企業里把區區一個偷雞的蟊賊弄死,你走吧,我等你。
寶珠說:「當然不會,你要知道,我當時和兩個大人一個同學一起走回幼兒園,那種感覺是非常安全的。你還抱著筍給我講熊貓的故事,我讓你把那根筍送給我呢,可惜沒有。」
歪歪很激動地站起來說:「我以後要經常來吃炸雞。」
「她好看嗎?」
我說:「那會兒我爸很忙,經常去開會,有時就讓我叔叔接送我。但是我真不記得有這件事,他怎麼能帶著我去竹林里和人幽會呢?他媽的。」
我沒好氣地伺候了她一通,心想,這倒也很奇妙的,為了這兩塊錢一小時的收入,我和歪歪之間的關係竟然顛倒過來,而且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上,一會兒她是上帝,一會兒她又是好友,在這個場合下我找不到坐標了。等她吃完了,走出店,我摘下帽子追上去,衝著她耳朵大喊一聲:「別逗我!」
那陣子還出了一檔事,店裡的雞塊經常少掉,總是在打烊前的幾個小時里,總是雞腿被偷。這至少說明兩件事:一,有個內賊傻逼他晚上餓了;二,他還知道挑好的吃。胖子店長非常憤怒。我說:「誰要吃雞塊啊,天天做雞,我都想吐了。」寶珠說:「你低估了某些人的胃口。」
「從前有隻熊貓,他把衣服脫了。你猜他是黑熊呢還是北極熊?」
「趕緊回去,有人請你跳舞。」
歪歪說:「Fuck,路師傅,是什麼讓你決定來炸雞店上班的?在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你改變了自己。」
我說:「抱歉,我說光線太黑,我看不清。」
「那你就不仗義了,我本來浪跡天涯,好不容易才決定留下來。你怎麼能不理我呢?」我嘆氣說,「不過我早就猜到會這樣。」
我就在這間屋子裡抽煙。那時我覺得生活單調、混亂,同時又在其中找到了規律,一部分時間去炸雞店打工,一部分時間來陪寶珠,剩下的是回家睡覺。寶珠看起來很像是我的女朋友,有時候,我覺得有她在身邊真是不錯。
在炸雞店打工,每個月發兩張定額餐券,那是員工福利,給大家解饞的。我和寶珠拿到券,在店裡點了些炸雞,換掉了工作服坐下來,那種感覺當然很幸福,吃著自己炸出來的雞。我想起楊遲講過的著名黃色笑話:吃雞|吧。就對寶珠說:「吃吧,雞。」寶珠說:「去你的,誰是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