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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女 第十八節

第二章 少女

第十八節

「看來還是嫖過了。」
「就算身上帶著黃碟,也沒有擾亂市容吧?」
「你別再煩我了。」楊遲厭煩地說,「划水縣那筆爛賬再要不回來,我就該去做妓|女了。」
有一天楊遲給了我三百塊錢,拿走了二十張黃碟。我問他要這麼多幹什麼。楊遲說:「最近打擊賣淫,廠里有幾個客戶過來,沒地方嫖娼了。我就只能送他們幾張碟。」
那天她穿著一身化纖的藍色套裝,側面打量我。我臉皮再厚,也不願意被熟人揪住,就走了。回頭一看,她還站在那裡,用迷惑的眼神眺望我,那藍色套裝的料子是真差,袖口都磨得閃閃發光了。我記得她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就是看人的鞋子,不管什麼場合,她第一眼都會瞟向人們的腳面。我不想再遇到她了,她讓我聯想起自己,干久了,第一眼會不會瞟向人們的褲襠。
我也走街串巷,通常在天氣不錯的日子里。這使我成了一個靠天吃飯的人,晴天出門,雨天在家睡覺。我左臂還打著石膏,沒法在拿傘的同時做生意,況且,雨天人們行色匆匆,也容易憂鬱,大概不會有心情搞一張黃|片回家去欣賞吧。
「這都可以?」我說,「這他媽的完全兩碼事,好嗎?」
某一天,小蘇忘記帶家裡鑰匙了,想找鎖匠開門。我對小蘇說,世界上的鎖和鑰匙其實就那麼幾種,尤其你這種斯別林鎖,太通用了。楊遲說,的確,他曾經用自己家的鑰匙打開過大學老師辦公室的門。於是我和老楊把身上的鑰匙串掏出來,一把一把地試,結果我用自己家大門的鑰匙打開了小蘇家的鎖。他大為驚訝,我和楊遲也覺得不可思議。
「肯定嫖過吧?你跟小蘇一樣,都沒有性生活,所不同的是小蘇處|男,而你是很久沒做男人了。難道不想放鬆一下?」
我跟著他們上了車,猴子下車,與他們揮手告別。我知道自己被這小子賣了,不過我曾經揍過他一勺子,也算報應,只要這次的結果不是很糟糕的話,我也就認了。在車read•99csw•com上,穿制服的人從我口袋裡抄出三張碟片。這不是一個很過分的數量,不足以讓我背上「傳播淫穢製品」的罪名。他們問:「你在賣黃碟?」
「你去嫖過嗎?」
老楊以為我們沒聽懂,重複道:「我要去戴城福利院,認養一個孤兒。我已經和院方聯繫好了。」
一個星期後,我去醫院卸石膏。傷好了,關節尚僵硬,手臂雪白粉|嫩,好長時間沒曬太陽了。我像個上了發條的鐵皮青蛙,在原地蹦來蹦去,感到很懊悔。早知道這樣,當時就應該讓他們用鎚子砸開石膏,說不定我還能再訛監察大隊一筆錢。當然,如果他們夠強硬,還會給我搞點其他刑罰,繼續讓我招供。我估計他們會這麼干。
我大為驚駭,趕緊求饒。他根本不聽我的,說:「肯定假裝的。」走出去一個人,過了一會兒聽見噹噹的聲音,拖著一把二十磅的大鐵鎚進來。我都快嚇昏過去了,這是用來砸牆的,一傢伙下去就是一個大窟窿。小頭目皺眉頭說:「拿這麼大的鎚子你想幹嗎?手都砸沒了。換個小點的!」我說:「別砸了,小鎚子也要命。」旁邊人說:「說,你到底是借碟片還是賣碟片的?」我說:「借的。」旁邊人把我的左臂放在桌上,說:「真砸了啊,說實話。」我說:「借的。」
五月里,一個涼爽的下午。我走到一條街上,有一個男人隨著我低聲地吆喝停下腳步,他要了五張碟片,並拆開看了一下碟片,確保不是假貨,內容也不重複。這耽誤了一點時間,街角無人,仍使我感到緊張。我預知到自己的好運氣用完了。男人走了以後,我一抬頭,看到對面有個店鋪,是賣二手音響器材的,裏面的人正在盯著我看。
「你怎麼說話跟妓|女一個口氣?」
既然橫豎挨打,我就又開口了:「叔叔,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借黃碟看了!」
我走出去很久,才想起來這個人是猴子。他以前說過,自己家裡是做這個買https://read.99csw•com賣的,這店鋪應該就是他的。這時聽到身後有汽車的動靜,一回頭,一輛麵包車已經停下了,攔在我身前,三個穿制服的人薅住了我的衣領。猴子坐在副駕上對我笑。
說完這個,右臉又挨了一下。我心想他媽的不能再說了,這風格都成基督徒了。保持沉默,腦袋上又挨了一下。
「沒有。」
後來我在看電影《無間道》的時候也有相似的場面,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毛骨悚然。鎚子舉起來我就招了,接下來的事情納入正軌,我又回到了從前的套路,找我姨父,找我叔叔,找楊遲(他叔叔是檢察院的)。都說為了三張黃碟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值得,楊遲甚至嘲笑我:「你怎麼越活越慫包了?」我說你丫不知道,鎚子舉起來,可嚇人呢,我完全可以斷定,這一刻要是再嘴硬,他們真的會砸開我的石膏,讓我的手臂像新剝的雞蛋一樣暴露在外。
我左臉挨了一下,抱怨說:「警察都不帶這麼打人的,你們到底誰啊?」
「借的?哪兒借的,帶我們也去借幾張。」
無論如何,誠如楊遲所說,我是被嚇住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世界上有一種行為,叫作自|慰。有人是因為看了黃|片而自|慰,有人是為了自|慰而看黃|片,不一而足。但我邊吃麵條邊看片子,確實顯得怪怪的,這種不搭調的行為使我靈魂出竅,站在高處像神一樣俯瞰自我。後來我想了想,我到底在這個場合獲得了什麼快|感,原來是一種顧影自憐的痛快,感到自己在嘆息,全世界都對不起我,受到了巨大的創傷。問題是,從我失敗的十七歲開始,這種創傷感就伴隨著我,一邊吃著先天賜予我的方便麵,一邊乾著後天自找的低級事情,一邊覺得自己是個墮落天使,連自|慰的興趣都喪失了。這非常無趣。
那以後我不再販碟了,大胸少女什麼的,再也沒有見過。還剩下一百多張碟片,全都囤在了小蘇家裡,本來想交給我叔叔出手,後來一想,算read.99csw•com了,這東西還挺金貴的,萬一哪天國家真的把掃黃打非工作做徹底了,黃碟就會絕跡,哪兒都搞不到。這種情況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我老了以後可能會很孤獨,看看黃碟解悶,像個正常人那樣,而不是一邊吃著方便麵一邊感嘆自己身世凄涼,這很重要。
「摔斷了。」
我決定攢夠了錢就去找寶珠。寶珠可能未必想理我,然而她確實是我唯一可以去尋找的人了,活的紀念品,一日不見已成化石。
「你是賣黃碟的!」他們大聲糾正我,「管的就是你這種流動攤販。」
我被轉移到派出所,交了兩千塊罰款,也可以說是保釋金,也可以說是車馬費。反正我這條斷臂是訛來的,現在被訛走,也算合理。出了局子,我對著街對面的監察大隊號了一嗓子:「慘無人道啊!」對面靜悄悄的,沒人出來答應我。
他說,上次去車站抓非法客運,那些開殘疾人車子的(我補充說這玩意兒在北京叫「瘸逼樂」,但是他聽不懂什麼意思)全都是正常人。個別人挨了暴揍以後,抬腿就跑,所以殘疾人有很多都是假裝的,掏錢包的聾子,算命的瞎子,要飯的傻子,諸如此類。然後他想了個奇妙的主意,對後面人說:「去找個鎚子,敲開石膏看看。」
「真摔斷了。」
「裝的吧?」
賣黃碟不是什麼好事,不值得炫耀,我也是活不下去了才幹這個。誰他媽願意每天神秘兮兮地截住那些看似饑渴的男人,低聲說「要片子嗎」?同樣,我也不想描述我遇到的那些顧客,他們固然猥瑣,但要是沒有我的引誘,他們也不會露出猥瑣的那一面。我把人坑到這個程度,再寫成故事販賣出去,總覺得太沒有道德心。
「對那幫人來說大概都一樣吧。無非是些販賣農藥的色鬼。」
「沒有,借的。」我稍稍抵賴了一下。
我赤|裸上身,半躺在小蘇身邊想了想,我們當前的生命里各有一件事撐著,我想念寶珠,小蘇想念北京,楊遲不得不想念那個倒霉的划水縣read.99csw.com。相比之下,楊遲稍慘些,但展望未來,我的結果更不樂觀。總而言之,都是很痛苦的事,既令人鬥志全滿,也令人想死。這時,楊遲疲倦地坐下,說了一連串的話,最後又說了一個決定。
他們冷笑,報出自己的身份,原來是市容監察隊。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部門,還能把人拖進車裡打。我說:「聯防隊才打人。」他們說:「我們以前就是聯防隊。現在聯防隊要取消,統一穿制服,變成監察隊。」
我和小蘇目瞪口呆。
到了隊里,街對面就是派出所,沒送我進去。我倒覺得去派出所還安全些,只要態度好,警察凶歸凶,不會隨便揍人,而且我姨父也是警察,每次報他的名字都能讓我少吃些苦頭。落在監察隊手裡算是倒了霉,態度好不好是次要的,他們心情好不好才是關鍵。我自動蹲在牆角,他們都笑了,說我還挺懂的,肯定是有前科的。其中一個很嚴肅的,大概是小頭目,踢了我一腳,問:「手怎麼了?」

我賣黃碟的時候,日本片子還沒那麼好賣,大家都覺得歐美的比較火爆。街上賣碟沒法在VCD上看,所以這些碟片都有一個非常狂野的封面,碟片正面也印著與劇情相同的圖片,以便甄別。有一次,我遇到一個哭喪著臉的少年,他說自己買的黃碟放不出來,是兩個外地人賣給他的。他把碟片拿出來給我看,正面印著windows95。我說這根本就是軟體安裝盤嘛,怎麼可能是黃碟。他說,那兩個外地人告訴他,windows95是黃碟的偽裝,為了怕被人查到,其實是VCD。我說,這是不可能的,黃碟絕對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情,你可以躲在屋子裡看片子,偷偷摸摸,喜不自禁,但黃碟本身是坦蕩的,就像你噴薄而出的一瞬間,它絕不會偷偷地射回膀胱里。他信了我的話。其實沒過幾年就出現了各種刻錄碟,隱藏在電腦軟體里的片子,它們確實不夠坦蕩,但是你也不能說這是錯的,時代進入了另一個階段九九藏書,模稜兩可,投機取巧,天真而軟弱。
「沒有。」
「花了多少錢?」
這以後,我們再去小蘇家,如果心情很好,就直接掏鑰匙開門進去了。我把碟片放在小蘇家,更是方便。小蘇也無所謂,說省得再給我配把鑰匙了。他住在市區,而我販碟的活動範圍就在這一帶。我不能去農藥新村干這個,名聲太難聽。
通常賣黃碟的人都有一個固定場所,以便熟客上門。我在我叔叔的小攤附近選了一個商場,蹲在門口。在這個位置上,我看到了穿梭往來的人,看久了,就像電影里的快鏡頭,自己也會迷糊。出於謹慎,我口袋裡只揣十張以下的碟片,因為我叔叔說了,滿十張就能判一年,實際上我已經欠了國家好幾十年的徒刑。我的生意不錯,也沒有傳說中的地頭蛇敲詐我,生意平靜而簡單,想買碟的人一定會買,不想買碟的人則無須啰唆。然而有一天我遇到一個商場女營業員,她是我的夜大同學,雖然已經不上課了,但她還記得我。有一度她還挺喜歡我的,上課經常和我嘮嗑,說營業員很辛苦,必須天天站著,必須受氣和微笑。她是賣名牌女鞋的,得半跪半蹲給顧客穿鞋,報紙上曾經批判過這個,但後來也就接受了,因為商場里所有的名牌鞋櫃檯都這麼干,那些不肯屈身的營業員就被自然淘汰了。八十年代的營業員可拽了,愛買不買,顧客得給營業員跪下。
晴天我也會偷懶,遇到生意不好的日子,就乾脆不做了。我會回到小蘇家裡,他在上班,我獨自和狗玩一會兒。假如興緻非常好,我也會拿一張黃碟在VCD上放一放,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麼內容。有一次我一邊吃方便麵,一邊看片子,有人敲門,我按下暫停鍵去看,原來是查水表的。我一時頭暈,讓他進了院子,他看到電視機屏幕感到非常震驚,就說,能不能按下播放鍵,讓他也看一會兒。我照辦了。他站在那兒看了半分鐘,就說:「不看了。受不了了。你怎麼能一邊吃麵條一邊看這個?」
「外地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