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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棄兒 第十九節

第三章 棄兒

第十九節

麻將桌上的人點頭,是的,她一直說自己找到一份商場站櫃檯的工作,原來是去站街。這樣不錯,至少不用換衣服了。
她吃了冰激凌、薯條、可樂、雞塊。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孩能吃這麼多東西。直到她打著飽嗝發獃了,才停住咀嚼,塞了滿嘴的食物看著老楊。整個過程中,孩子一句話都沒說。現在我明白藺老師說的話了,別讓她吃撐了。
「那你們為什麼說普通話?」司機說,「還帶個小孩?」
我們聽不下去了,到院子里抽煙。楊遲看了看樓上,萬師母家就在五樓。「如果萬師母跳樓,應該正好落在你們家院子里吧。」
據說萬師母是在一個商場前面被人看到的,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我以為她會穿上粉紅色的外套、網眼襪、高跟鞋之類,實際上沒有,那是外國雞的打扮法,在中國會被立即拖走。萬師母穿的是藍色化纖套裝,和商場里的營業員一模一樣,燙了個頭髮,抹了點口紅,以一種有別於下三爛婦女的整飭形象出現在街頭。
這下引起了轟動,楊遲,這個蛋,居然認養了孤兒。在我們這棟樓里,凈他媽下崗的、賭錢的,偶爾還有做雞的,目前出現了楊遲這樣的愛心人士,總算讓人看到了世界的美好。我說:「每年花一千多塊錢呢。」
哇噢。
我們遇到了一輛意外的計程車,它拉足馬力向市區方向逃竄,被小蘇截住了。上車之後司機很狐疑地回頭看看我們,又看看副駕位置的小蘇。
孩子看看老楊,不知道我們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大概覺得我們還挺親切的吧。
楊遲的爸爸回頭看到孩子,滿臉是皴,九-九-藏-書還有未擦乾的淚痕,這不是孤兒,簡直是一隻舊貨店裡撿回來的玩具。周圍打麻將的人都像看禽獸一樣看著楊遲的爸爸。而他已於此刻被擊中,十年黨齡積攢的黨性爆發,忽然蹲下抱住孩子,摘了眼鏡抽泣起來。
「本地人。」我說。
我們一起搖頭,忘了。從她吞下不辣漢堡開始,到吃冰激凌,到喝汽水,始終沒有尿過,她也沒說要尿。我媽大罵:「你們都是死人啊?帶小孩不知道把尿的。」當下給孩子披了衣服,抱進衛生間收拾。打麻將的人都發現了,說:「哎?誰家的孩子?」我說:「楊遲認養的孤兒。」
「你楊叔叔有強迫症的。好玩嗎?」我問孩子。孩子仍然不說話,就看了看我。
我們第二次見到戴黛,她還是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她長得最矮,如不是因為事先知道她的位置,我們絕不會從八八六十四個孩子里把她找出來。冷空氣席捲戴城,外面的風很大,四處飄著沙塵。這種日子並不適合帶小孩出去找樂子,但我們總得給她買個禮物,順便撮一頓。
楊遲的爸爸正好進來看打麻將,順便打聽萬師母的價碼,忽然聽說楊遲帶了個孤兒回來,也傻了。問了半天,問明白了,也知道花了一千多。他有點想不通,聯繫到萬家由於窮困而做雞,楊家可以花錢買小孩,就隨口罵了楊遲一句:「你很有錢是嗎?晚上就把這孩子給我送回去。你帶得了孩子嗎?」
我們攙著孩子,她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一天她穿著合身的舊衣服,腳上是一雙布鞋。我們沿著孤兒院安靜的水泥路往外走,到大門口,門房read.99csw.com早已認識我們,沒有查任何證件,放我們出去。孩子這才回頭看了看大門,忽然嘆了口氣。我想問她,有什麼事情不爽的,小小年紀就嘆氣。後來又想,一個孤兒,還用問有什麼不爽嗎?
她的生意蠻好的,制服誘惑,有人甚至就喜歡商場營業員。雖然年紀大了點,但那些同樣站在街頭賣的,其身材和長相都不如她。她們甚至還有暗號,拉住一個男人,說的黑話是「要吃話梅嗎」。人若是懂事的,就回答她「打炮是嗎」,把她的話梅轟得粉碎。她就會點頭,承認,打炮和吃話梅是同一件事。
我們討論了一下,究竟去哪裡?是動物園呢,還是炸雞店。最後達成共識,先他媽的去買鞋。穿那雙布鞋她根本沒法走路。
車子一直開到市中心,小蘇付了車費。我們在一家著名的兒童服裝店買了一雙合腳的旅遊鞋,白色帶粉紅圖案的,孩子穿上鞋子在地上走了幾步,一切正常。走出店門,老楊抬手把那雙布鞋扔到了樹頂上,有一隻沒掛住,掉下來了,他又扔了一次,又掉下來。最後他只能爬到樹上,把鞋子放到了樹杈中間。
我點點頭。這事有可能發生,萬師母是個愛跳樓的人,有時候和老萬吵架了,她就坐在陽台欄杆上,上次狐狸狗被人砸死了,她也趴在欄杆上,瘋了一樣大喊要自殺,把我媽嚇得不輕,都不敢晾被子。現在做雞事件爆發了。到底跳下來的是萬師母呢,還是老萬呢,還是兩個人一起跳,甚或全家跳樓?我也猜不出來。我家院子里是水泥地,五樓飄下來必死。
「你好,戴黛。」楊遲自我介紹,「我read.99csw•com姓楊,右邊這個叔叔姓路,前面那個姓蘇。我們分別是楊叔叔,路叔叔,蘇哥哥。」
我媽正在享受著下午看雜誌打毛線的平靜時光,看見我們帶了個孩子進來,我媽就放下了毛線,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們,意思是你們今天是不是又喝醉了?這個姑娘也太小了,看上去不太能賣玫瑰花的。我說:「別猜了,這是楊遲認養的正經八百的孤兒,福利院出品,如假包換。」我媽說:「要死啊,你們想幹什麼,想要小孩為什麼不結婚去?」楊遲說:「我們三個男人沒法登記結婚。」我媽就撲過去撕他的嘴。
「你們是哪兒的人?」司機問。
老楊看看手錶。「午睡時間到了,回家。把嘴裏東西吐出來吧,你吃得太狠了。」
「去你的,我也是叔叔。」小蘇說。
這個下午,我們站在一邊聽他們討論著老萬會怎麼處理自己老婆。有人說,老萬知道這件事,默許的,還有人說,老萬要剮了他老婆,但邏輯不太通,女人出軌可以剮,女人做雞實在沒什麼好動手的,不如自殺算了。反正都是幸災樂禍的,沒有一個人考慮到老萬的感受。
有個人說:「你們家路小路也不賴的,販黃碟被抓了。」我媽一聽,頓時沒了脾氣,回頭瞪了我一眼。我指指孩子,鬧哄哄的她也睡著了,於是我們躡手躡腳出去,把那扇關不上的房門用力合上,門框發出吱吱的慘叫。我覺得這棟樓無須地震,這麼吵啊吵的,遲早有一天會塌掉。
我和小蘇站在教室門口,老楊進去把孩子領了出來,藺老師一直送到門口。
孩子抬頭看看我們。楊遲蹲下,對孩子說:「你走累了https://read.99csw.com,我抱你出去吧。」孩子沒有點頭,也沒拒絕。老楊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肘彎里。一直走到路口。
接下來,我們去了炸雞店。在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老楊像大學時代一樣,輕鬆幹掉一個辣味漢堡,喝了一口可樂,又輕鬆幹掉一個同樣的漢堡。這時孩子手裡的不辣漢堡也就剩小半個了。
我們沒有騎車,天氣太冷,必須穿過那條小路走出去搭公交車。孩子很好奇地看著遠處的山。很顯然,即便這條路,她也不是經常走的。我們呼吸著凜冽的空氣,愜意而滿足,聽到沙沙的腳步聲,由我們自己製造的、彷彿是另一些隱形人發出的動靜。小蘇也嘆了口氣。
這一天他們在外面大聲說著一條新聞,萬師母做妓|女被發現啦。萬師母已經四十多歲了,在這個艱難的年月里,她終於操起了皮肉生涯。那幫打麻將的人很不要臉地說,這種事情在偏遠省份才有,沒想到就發生在戴城,四十多歲做雞真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媽聽不下去了,隔著牆大聲喝止道:「不要再說了,裡間有小孩!」
「爺爺不送你回去!」
「我們是演員,所以說普通話。小孩是童星,明白嗎?」楊遲說。
那天下午我們沒有去小蘇家,小蘇家跟狗窩似的,另外也怕那條不懂事的狗嚇著孩子,就去了農藥新村。老楊瞞著他爹媽認養了孩子,因此只能帶進我家。
「我做你的哥哥好了。」我說,「我無所謂的。」
「好能吃啊。」小蘇感嘆。
「爺爺,別送我回去,我以後再也不尿床了。」
「沒有,」藺老師說,「就是別讓她吃撐了。」
「孩子有什麼忌口嗎?」小蘇問。
事實證https://read.99csw.com明我媽帶小孩也沒什麼經驗,她這個人比較在乎外表,長得英俊的,懂禮貌的,就是她的菜。在她的治理下,我從小就很乾凈,嘴也甜,如果達不到要求就會被她痛揍。我後來變成一個社會渣滓,純粹是裝出來的,本質上始終是個怕臟、客氣、矯情的人,同時也討厭各種指手畫腳。反正我媽端住小孩的臉看了一會兒,說她臉皴了,大概是鄉下的孩子。我說:「你怎麼不認為是哭皴的呢?」我媽說:「這倒也有可能。」我又問:「小孩午睡要注意什麼?」我媽想了想說:「蓋暖和點。」這時我爸進來了,帶了一群人開桌打麻將,我們躲在二老的卧室里不吭聲。我媽攤開被子,幫小孩脫了外衣讓她睡午覺,一看孩子的毛衣毛褲,不免又皺眉頭,說這毛衣織得也太差了,全是跳針,而且是腈綸的。
我們回到家裡,進卧室看情況,發現孩子醒了,穿著毛衣毛褲,光腳站在地上哭。我一看,完蛋去了,她尿床了,全都尿在我媽睡覺的位置。這很麻煩,我媽愛乾淨,如果晾被子的話,又得擔心萬師母飛下來,事情全都搞在一起了。我們七手八腳抱起孩子,我媽進來了,大怒道:「你們睡覺前沒給她把尿?」
孩子正好從衛生間出來,看到楊遲灰頭土臉挨罵。孩子其實什麼都懂,忽然從後面跑過來抱住了楊遲爸爸的腿。
他們關心另一件事,打萬師母的炮究竟多少錢(其實應該是炮打萬師母)。我們都知道,商場門口站街的平均價格是五十塊。但萬師母的成交價究竟幾何,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去試一下,也許二十,也許一百,反正差別也不是很大。(楊遲說,放屁,差別可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