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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一節

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一節

戴黛抬起頭說:「我沒有爸爸,我是福利院的。」
女研究生斜眼瞄著小蘇,臉色緋紅地說:「竟然有這麼多?」
「何以見得?」
「不錯,你酒精中毒了。」
小蘇說:「我來。但是明天結婚太急了,我得先告訴我爸爸。」
這種瘋狂做|愛以後的猝死式分手法,老楊在高中和大學時代都曾經經歷過一次,覺得特別不能接受,充滿了無奈和悲愴,心靈脆弱的人早就跳河了。其實我也經歷過,在我看來,這是一種人生的蒙太奇,會使你餘生都活在另一個地方,會使你在高潮到來的一瞬間想到死亡,想到永別,想到小時候弄丟的一支鉛筆。我當時不在場,沒法安慰小蘇。於是老楊安慰道:「我就沒見過北京姑娘願意嫁給河南人的。」小蘇胸悶,說:「他大爺的。」
女研究生說:「結婚。北京你愛來不來。你來嗎?」

女研究生扭頭上樓。小蘇回來了,問:「她人呢?」
女研究生說:「你什麼都別解釋了,我不想知道你們三個人在搞什麼鬼。我算是撞到鬼了。」說完拎了旅行袋就走。小蘇:「我送送你吧。」女研究生說:「不用了!」人已經出門了。小蘇摸著腦袋,找了個凳子坐在戴黛身邊。我們目睹著女研究生離開。楊遲歪著臉說:「要不還是解釋一下?」小蘇說:「以後吧。」
我有點同情小蘇。在我的前半生里見過各種分手的場面,拎包走人是最普通、最簡單、最公式化的,它就像三流電視劇里的一個過場戲,無須為此難過。但是你又怎麼能接受一個拎包走人式的結局?小蘇冷著臉,扭頭看戴黛,孩子還在拍狗的腦袋。小蘇就拍了拍孩子的頭,什麼話都沒說。
第二天在廠里食堂,老楊遇到小蘇,還著臉問:「情況怎麼樣?」小蘇艱難地咽下一口飯,說:「昨天晚上我們吵架了。」
「不知道。」
楊遲說:「那倒不至於。你本科生,年輕美貌,廠里給你辦了戴城戶口,不會讓你隨便流落到社會上去的。美死你了,想走哪那麼容易的?」小蘇心裏一凜,操,沒搞清楚,這農藥廠的頭頭,到底是資本家呢還是國家幹部,彷彿兩者兼有,既捏住了政治前途,也榨乾了剩餘價值。
女研究生一把薅住小蘇的領子,說:「蘇胖子。」喘了口氣,又說:「蘇胖子。」喊了三次,蘇胖子樂了,臉色緋紅,就是不說話。女研究生心如刀絞,說:「蘇胖子,你想氣死我是嗎?」
小蘇說:「我爸爸這個人比較保守,不太能接受這麼快結婚。」
女研究生對戴黛說:「你猜今天發生了什麼?阿姨要結婚啦。」
戴黛說:「那我們一起唱國歌吧。」
楊遲說:「是。明天晚點過去,先把戴黛送回福利院吧。」
女研究生在小蘇家裡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都跟那張冷僻的黃碟有一點關係,比如小蘇睡的大床上,有三個枕頭,而被子只有兩條。她沒吭聲,默默地觀察。我和楊遲為了在她面前示好,經常摟住小蘇的肩膀說話,這種行為其實也很普通,但你要是起了疑心,就會覺得這是一群混賬。小蘇沒說錯,我和楊遲確實都是五大三粗的,不像干那種事的人,然而由於我們過度地豪爽與粗獷,小蘇反倒成了個娘炮。
楊遲走過去,把戴黛牽到門口,說:「我們出去玩一會兒。」又低聲對我說:「馬上就要瘋狂了,趕緊走吧。」
我們指指小蘇。
小蘇掉進了坑裡,拿著申請報告,想讓廠里開證明,去考研。老楊勸住了他,說最近廠里事故太多,你這證明不但開不出來,還有可能讓自己直接去做操作工。董事長的殘酷,過去不知道,只在《資本論》上看到過一眼,現在算是明白了。
戴黛穿上這件毛衣很好看,在鏡子前面照了很久。楊遲回家找了一頂棒球帽,藍底白星圖案,現在她看上去就是華盛頓廣場前面的亞裔兒童,十分洋氣。楊遲順便教她唱了幾句美國國歌,我跟著學了一段,也就忘了廠醫姐姐的事。我本來已經不想提她了,硬被提起,自己也覺得很沒勁。
「樓上。」
「她一輩子就織這麼一條圍巾,以後她也不會給男人織了,你拆它做什麼嘛!」
「好吧。」
楊遲說:「你哪兒聽來的這種鬼話?」
我頹然坐下,腦子裡呼啦啦又出現了廠醫姐姐織圍巾時的模樣,她坐在燈下,她溫柔而靦腆地笑著,讓我不要嘲笑她的手藝,她把圍巾掛在我脖子上的那一瞬的自豪和九-九-藏-書陶醉,彷彿我已經變成了民國的知識分子。現在,它被拆了。
小蘇意興闌珊,拎著飯盆獨自走回化驗室。楊遲跟了上去。小蘇說:「她說,如果我再不去北京,她就耽誤了,家裡催著她找男朋友呢。」楊遲說:「你怎麼說呢?」小蘇說:「我向她道歉了,不應該耽誤她,她幹嗎要喜歡一個農藥廠的化驗員呢?」楊遲心想你個傻叉,有這麼哄姑娘的嗎?但是也不能替他去哄啊。小蘇說:「真沒想到,前兩天還好好的,今天分手了。」
那個年代不像現在,什麼好基友、玻璃、兔寶寶、斷背山,都不帶說出來的,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可以說,唯一可用的就是「同性戀」,又未免太正規,搞得像審判似的。我們三個人確實也沒有這方面的嗜好,即便有,也不算壞事,但沒有就是沒有,犯不著假裝有。女研究生咬著嘴唇研究了半天,沒得出結論,始終笑吟吟的。我們被她看毛了。
「抽煙,喝酒,賭錢,打電子遊戲。」女研究生說,「這些他以前根本不懂的。」
後來女研究生把孩子交給小蘇,自己點了根煙,說:「你們打算怎麼辦?」
「五。」
女研究生撐住門框,擺手道:「你不用再說了。」過了一會兒抬頭說:「不對,你不可能在大學里生了個女兒,」又轉頭對我和楊遲說:「你們臨時找了個女孩來騙我的,對吧?就想讓我生氣,對吧?我哪兒得罪你們了?」
女研究生正在喝茶,一口沒憋住,全都噴了出來。她站了起來,摸著自己的耳垂,原地繞了一圈,彷彿迷失了方向。小蘇平時是不是裸睡,她知道得最清楚。我忍不住問楊遲:「為什麼裸睡是壞習慣?」楊遲說:「小蘇自己說是壞習慣,但他改不過來了。」女研究生哭喪著臉說:「你們倆別再說下去了,噁心死了。」
女研究生說:「你現在就打電話告訴你爸爸。」
「我也不知道。」女研究生笑了笑,轉頭對小蘇說,「我是不會讓你獨自和一條狗生活在一起的。」

「解悶。」她說。
這無疑是好的。因為離開了你,所以我變得如此凌亂。弦外之音,姑娘聽得懂。夜裡出去吃飯,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小蘇說,戴城農藥廠甚是無趣,本想考研去北京,但廠里不肯開證明,檔案轉不過去,假如自己辭職了去考研,就要賠給廠里兩萬塊錢的「人才培養費」,等於是一年的工資。小蘇掏不出這筆錢。女研究生說,這筆錢她來出,別跟這個狗地方待著了,飯館里的菜都那麼甜,炒個青菜都放糖,媽的,她可不想小蘇繼續胖下去。
我們帶孩子出門,藺老師又送我們。遇到楊院長,她對楊遲說:「前幾天《戴城日報》的記者來採訪,我們提到你,記者要了你的電話,他想採訪你。」楊遲說:「我不要接受採訪。」藺老師說:「你就接受吧,我們福利院需要宣傳,更多人來資助。」老楊想了想就答應了。
我們又來到小蘇家,敲門。這一天孩子很興奮,她高興了管我們三個都叫爸爸。我很喜歡這樣,雖然我不是她爸爸,但每當她這麼喊我,就覺得心裏有什麼地方塌陷下去,必須得過很長時間才能恢複原狀。小蘇同樣有此感受。
回家的路上,我問楊遲:「和女研究生談戀愛是不是很可怕?」
關於同性戀這一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我曾經經歷過一個天真的年代,那時候我們剛剛知道這個詞,覺得有趣,兩個男人膩在一起就被人說是同性戀,也不認為是羞辱,彷彿同性戀就是膩在一起而已。小時候,我問我媽,什麼是同性戀嘛。我媽是個懂行的人,一巴掌把我扇了回去。後來我媽不知道從哪兒學了點青少年心理,大概是外國人寫的書吧,她被告知,青少年需要進行正確的性教育,如果沒有教育(例如一巴掌扇回去),他就會變成一個壞蛋。對她那一代人而言,教育小孩的水平主要體現在巴掌的輕重和頻次。我媽從善如流,變成了一個循循善誘的中年婦女,把我叫過去,講了一下婚前性教育,順便也說了說同性戀。可惜她理念粗糙,主要停留在青少年不可自|慰、與女同學接觸要克制慾望的層面。那時我已經十八歲,很不屑地說:你知道什麼是同性戀嗎,這麼時髦的東西。我媽說:呸,我在國營工廠做了三十年,什麼人沒見過?當年有個男工人,打扮得不三不四,曾在男宿舍與人裸睡https://read.99csw.com,被揭發了,判刑遊街,反革命流氓雞|奸犯。我媽當年也是個少女,看到這種罪名,不由臉紅耳熱,小心肝撲通撲通的。有懂行的女師傅就告訴她,這東西不是跟階級敵人學的,古已有之,或者說壓根就是天生的,所以專政武器壓不住。
「不就是下圍棋嗎?」女研究生說,「他還沒我下得好呢。」

星期五下午,楊遲和小蘇請了假,又叫上我,躲在家裡試圖說服女研究生。我們費盡口舌,從秦香蓮說到王寶釧,嘴巴都能放焰火了。女研究生非常堅決地說:小蘇在戴城生活得不錯,有你們兩個陪著,看起來不會寂寞。楊遲說:「其實只有一條狗陪著他,我們倆遲早是要跟著某個姑娘天涯海角的。」女研究生說:「你們還有姑娘?再把裸睡的惡習傳染出去?」我們一聽這個就不說話了,告辭出門,去孤兒院接戴黛。
小蘇頭髮蓬亂坐在家裡,眼圈發青,頭暈目眩,看見六個人走了進來。我們不敢和女研究生打招呼,她扭臉上樓。我低聲問小蘇:「你沒事吧?」
女研究生說:「我來跟他說。」
根據小蘇招認,女研究生是北京人,他大學時代的同學,談了兩年的戀愛,本科畢業之前本來打算一起到戴城來工作的,該女生臨時嘗試考研,由於成績優秀,智商爆棚,輕鬆就考上了。小蘇只能獨自來到戴城,她留在了北京,保持著名義上的戀愛關係。十八個月之後,姑娘受不了了,追過來了,要把這件事像搞化驗一樣,除了成色和反應狀態之外,必須得出明確的數據結論。
緊跟著,化驗室的主任下崗了,這主任對小蘇挺好的,他一走,小蘇沒人罩著了。化驗室趁機排擠小蘇,把他調到甲胺磷車間,做了一個車間化驗員,這就等於說,原先是司令部站崗的,忽然送到前線去放哨了。小蘇心想,這鬼地方要是待久了,也得跟阿泰一樣,射出來的全他媽農藥啊。
小蘇說:「那就你說吧。」
「什麼呢?」女研究生皺著眉頭問。
孩子和我們漸漸熟了,也知道期盼周末。藺老師說:「她現在有時間概念了,知道問今天星期幾了。」又問:「小蘇呢?」我們胡謅說,小蘇又發燒了。藺老師說:「小蘇很善良。」
我說過,那種碟片不用播放,光是封面就能讓人看得死過去。女研究生伸手掏出兩張碟,覺得非常害羞,考慮到小蘇作為一個孤獨男人,理應有這種釋放渠道,就沒吱聲,又掏出兩張碟,還是黃的。等到她把八十多張碟全都掏出來,小蘇也喂好狗了,走過來一看,就詭笑起來。
女研究生降臨了,放寒假的第一天即買了張火車票從北京殺到戴城,要和小蘇算賬。
「不,某些生活上的壞習慣。」老楊揚起頭看著她,連連忽閃雙眼。
等我遇到孩子,她又把這個講了一遍,我急了,趕緊教育她:「阿姨來了,要說歡迎阿姨。」孩子又茫然了。楊遲說:「你把她教傻了,多事吧。小蘇的女朋友快跟他分手了,你還說不稀罕。他可稀罕了,他又沒女人。」我們商量了一下,還是帶上孩子回農藥新村算了,一則躲開點麻煩,二則讓他們也快活快活,說不定還能有挽回餘地呢。
這是廠醫姐姐送給我的,在離開戴城之前,她花了半個月的時間親手給我織了一條白圍巾,羊毛的。她手藝有點差,跳針什麼的都有,但是我珍愛它,由於珍愛加上手藝差,我從來不戴這條圍巾,藏在柜子里。柜子里還有我媽織的圍巾,手藝超棒的,我媽立刻就發現了這條殘次品,閉著眼睛一猜,就知道是個笨手笨腳的痴情姑娘。我媽追問半天,我說這是前任女友的手跡,她已經跑路了。我媽很不高興,覺得我吃虧了,順便嘲笑了一下圍巾太差。現在,她把圍巾拆了。
「幹嗎一輩子就織一條圍巾?」我媽問。
小蘇說:「我和她分手了。」楊遲一哆嗦,心想完蛋了,弄假成真,你丫莫非是要吃定老子?小蘇獃獃地說:「分手的原因,主要還是我沒法去北京,她不願意再等我。」老楊鬆了口氣,說:「還是因為那兩萬塊培訓費交不出來?這是慣例。也有不交的,路小路說過,糖精廠以前有人綁著雷管衝到廠辦,就不用交錢了。」小蘇搖頭說:「這套已經行不通了,去年有個人綁著雷管鬧事,被特警隊的狙擊手一槍打死了。」楊遲說:「那我們換個辦法?」小蘇搖頭說:「兩read•99csw.com萬塊我還是能湊出來的,但我不能一點沒著落就去北京滲著,這太丟人了,我爸爸也不會答應。算了,已經分手了,不去想了。」
我說:「我出去買鞭炮。」
女研究生說,她其實沒有打算跟小蘇分手,只是逗逗他,或者說得更準確些,逗逗楊遲和路小路。沒想到這幫人把事情做絕了,居然帶了個小孩出來。老楊說:「其實是你自己誤會了。」女研究生說:「你們還是故意的,這樣不好,對小孩不好。」老楊說:「唉,是你自己問的,我們一般不在她面前說福利院和親爸這種事。但是你也別覺得不能說——福利院里每個孩子都知道自己在福利院。他們比你想象的更懂事。」
老楊低頭吃飯。小蘇愣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兩個人裸睡真的是跟我學的嗎?」老楊放下勺子,看看他,覺得他又矬又可愛。這一刻,真的有一種奇怪的衝動,不提也罷。
女研究生出來開了門,見是我和楊遲,沒廢話。忽然聽到膝蓋底下傳來低低的聲音:阿姨。女研究生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我們,沒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訕訕地帶著孩子進去了。孩子進門看見小蘇,稍微大聲地叫道:爸爸。小蘇正在喂狗,冷不防聽到戴黛喊他爸爸,心裏立刻塌了,走過去抱了抱她。
那天小蘇帶著女研究生回到家,發現我們都跑了,狗關在籠子里嗚咽,家裡散落著空酒瓶和空煙盒,到處是煙蒂。小蘇本想把這幾個人介紹給她認識,見此情景也就不提了,專心收拾屋子。女研究生轉了一圈,笑吟吟地說:「你現在也抽煙喝酒了?」
「不用客氣,你大爺的。戴黛呢?」
女研究生說:「喲,叫小露的姑娘,不錯啊。露哪兒了?」
小蘇說,不是的啦,別這麼敏感嘛,路小路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並一個叫楊遲的,也五大三粗,都是本地人,他在戴城結交的朋友。女研究生撇嘴,心想,在我們北京,誰不知道你們戴城這種江南小城專門出產雌性男人(後世叫作「娘炮」),別說打架,就是罵人都軟軟的,你們這兒的五大三粗擱北方都是跳樓甩賣價。不得不說,這是北方人的歧視,我們這兒也有亡命之徒,而且我們和北京人一樣瞧不起外地的——全中國有幾個城市是瞧得起外地人的吧?
有一天,女研究生趁著小蘇不在,半開玩笑地說:「我看哪,你們倆把小蘇帶壞了。」
大概過了一分鐘,聽到門口哐當一聲,女研究生又回來了。她顯得猙獰,一把推開楊遲,一把推開我,走到戴黛面前,柔聲問:「小朋友,叫什麼名字?你親爸爸到底是誰?」
小蘇沒好氣地說:「你別問她這個,嚇著她了。你走吧。」
「解悶。」小蘇說。
小蘇去火車站接女研究生,對戴黛說:「記得提醒你爸,給我喂狗。」戴黛說:「你早點回來。」小蘇說:「我帶阿姨回來給你認識。」戴黛說:「路哥哥說,咱不稀罕。」小蘇說:「不稀罕什麼?」戴黛說:「不稀罕阿姨。」小蘇就搖搖頭走了。
「因為,」我他媽的簡直快要說不下去了,「她是一個女知識分子,我們分手是因為她去上海讀研究生了,現在她在美國,或者英國,或者澳大利亞。你覺得她會像你一樣打四十年的毛衣嗎?」
小蘇說:「會不會也讓我下崗?」
「你們認養了一個小女孩,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說,「怪不得小蘇一直說要考研,原來是為了這個。」
我媽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和楊遲有一腿,雖然我們從小混在一起,勾肩搭背,鬼鬼祟祟,但都是正當範疇。中年以後,社會上這種事漸漸多了,我才問我媽,為什麼這麼信任我和楊遲。我媽說,當年她經常開我的抽屜,裏面的畫報全都是花|花|公|子龍虎豹,一概裸女,她就放心了。至於楊遲,十六歲就睡了姑娘,整棟樓都知道,他的性取嚮應該也是偏向異性的。老太太沒說同性戀不正常,可見她比我時髦。
戴黛走到狗身邊,搬了一張小凳子坐下,拍拍狗的腦袋,狗趴下了,做出很懂事的樣子。顯然,這不是臨時找來的。她認識這狗,狗也認識她。
小蘇興沖沖地上樓,喊了一嗓子,接著就沉默了。烏雲壓頂,我和楊遲對看一眼,知道這禍闖大了,收拾收拾東西趕緊溜走。
那幾天,我們經常上門,看到女研究生用一種嘲笑的眼神瞄我們,心裏七上八下的,始終不知道犯九九藏書了什麼錯。後來意識到,她可能把我們當成是那種關係,但是又不挑明了說,究其原因,大概是在猜,小蘇是不是也捲入其中。姑娘可機靈了,輕易不表態。有一天聊電影,她說她很愛看《墮落天使》,我和楊遲對看了一眼,差點笑出來。我說我這裡有王家衛的新片子《春光乍泄》,觀眾評價很高,交口稱讚的,我還沒來得及看。她也很感興趣。放到VCD里大家看了個開頭,她大笑:「你們天天看這種片子嗎?」
小蘇說:「這太急了吧?」
我們回到農藥新村玩了一會兒,戴黛的衣服有點薄,我媽織了件毛衣給她。我看見毛衣的成色有點不對勁,紅白相間橫條紋的,像美國國旗。我說這白色部分的料子看上去好熟悉啊。我媽說:「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給你織的圍巾,我把它拆了。」
我媽嚇住了。也許在她看來,我完全沒有資格被女研究生愛上,世界上也沒有會織圍巾的女研究生。這件事沒法解釋清楚了。我看她有點難過,就說:「算了,你就給孩子吧。我也沒意見。以後別提這件事了。」
小蘇也抽了根煙。抽完了,走過去吻了她一下,彼此感覺是在親一個煙灰缸。然而又很刺|激,時過境遷,大家都墮落了。女研究生抬手往機器裏面放進一張碟,電視機音量早先被楊遲調到很大,立即發出六十分貝的呻|吟。小蘇跳起來調小了音量,正好兩個人都能聽到,也不至於吵著隔壁。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多年之後他才告訴我的:那一晚上他們夠抵得上五張黃碟的當量,乾柴烈火,如膠似漆,把前半輩子的愛都做絕了。我說:「後來是怎麼停下來的?」小蘇說,很不幸,天亮前順手放了一張碟,是大胸女老闆送給我們的冷僻貨色,兩男。當時女研究生就愣住了,隨即訕笑說:「你還好這口?」小蘇頓時無力,也跟著詭笑起來。

「他也教了我們一些東西……」老楊低下頭,囁嚅著說。
現在女研究生已經完全糊塗了,又摸著耳朵在原地轉圈,然後說:「她喊誰爸爸?」
有姑娘在,我和楊遲也不敢造次,坐在那裡抖腿。老楊順手打開電視機,又開了VCD,想看碟。電視機立刻放出火爆鏡頭,並一連串的呻|吟。小蘇撲過去關電視,按了三次,沒摸准開關。我和楊遲一起嘆氣:「爽斃了吧?小蘇。」
兩個人話不投機,吃過飯回到家裡。小蘇安排女研究生睡在樓上,二樓是他表姐新裝修的,有一套嶄新傢具,平時不住人。天已經黑了,但還不是很晚,小蘇喂狗,女研究生看到樓下有電視機和VCD,就問小蘇,有什麼片子可以看的。一邊問,一邊打開了柜子下面的抽屜。
我們聽到這句話,各自愣了一會兒,都覺得氣血翻湧,無數往事像菜刀一樣砍在心頭。女研究生轉身從包里掏出一個藍色小本,拍在桌子上。我一看是戶口本。小蘇說:「什麼意思?」
女研究生嘆了口氣。當年在北京化工學院,小蘇因為竄到錄像廳看黃帶,被人掛了皮帶押出來,通報批評,她都是知道的。本來以為他交友不慎,現在看來,他是不交慎友,專門遇到壞人。女研究生從兜里掏出香煙,點上一根。小蘇詫異地問:「你現在也抽煙了?」
小蘇看著我身邊的位置說:「沒事。」
我猜對了,小蘇那晚上確實爽透了。但有一個關鍵因素,我和楊遲都忘得一乾二淨:我還有八十多張黃碟落在小蘇家裡,被女研究生髮現了。
楊遲說:「我認識民政局的人,婚前體檢可以免檢,隨便得什麼病都可以立馬結婚。」
我說:「小蘇,你平時寫信不說這件事的?」
小蘇說:「前陣子寫信都在說分手的事情,來不及說這個事。」

楊遲搖頭:「我要是小蘇,我才不娶女碩士呢。坐擁紡織廠老闆的女兒,過兩年直接繼承遺產,多開心。」
「你知道該怎麼辦?」楊遲問。
「回福利院了。」楊遲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我說:「都說博士娶碩士,碩士娶本科生。學歷低的不能娶學歷高的。」
回到黃碟的問題上,女研究生對小蘇說:「你不能這麼看黃碟,會傷身體的。」小蘇心想,你這口氣怎麼跟批發黃碟的姑娘一樣?沒敢吱聲,只說這是路小路販碟留下的貨。女研究生說:「販碟,哪能八十多張都不重樣的?」小蘇解釋說:「黃碟就是這樣的,儘可能不重樣,因為做很多回頭客的生意,如果重九_九_藏_書樣了,別人來換貨,一來二去就會惹上麻煩。再說顧客也很壞,借口重樣的多看幾張碟,成了免費租黃碟的了。所以最好不要重樣。」女研究生笑著說:「門兒清啊,這些你都看過了?」小蘇紅著臉說:「沒有啦。」
我們在小蘇家吃晚飯,女研究生負責做菜,廚藝不錯。楊遲說理科女生能這樣的,算是上品了。孩子坐在女研究生的膝蓋上吃飯,在福利院住了五天,又餓回去了,下午吃了不少餅乾,這會兒又痛痛快快吃了兩碗。女研究生說:「嘿,還真能吃。」戴黛說:「沒辦法,我在裏面吃不到什麼好東西。」
女研究生說:「我要和你登記結婚,就明天。」
楊遲說:「事情是這樣的——女研究生僅僅是對男本科生來說比較可怕,但是你這種技校畢業的,實際文化水平等於初中二年級的,你不用害怕任何學歷的女人,給你一個哈佛大學畢業的女博士,你也應該笑納。」
這時女研究生梳洗完畢,從外面跑進來。這是個非常大方的姑娘,但也暗藏殺機,一如我遇到的所有北京妞。她給我們倒茶,遞瓜子,並招呼道:「別客氣啊,吃。」這房子在她來之前,我和楊遲是正主兒,無所顧忌,什麼都敢碰,她只用了五分鐘就把自己變成了女主人。我很欣賞這種做派。
小蘇又把話反過來說,其實戴城還是不錯的,一則是他的故鄉,二則有了高新技術開發區,他所厭惡的僅僅是農藥廠,僅僅是甲胺磷,所以女研究生也可以考慮來戴城發展。她搖了一連串的頭,大好的北京姑娘,當初就沒打算真的來戴城,現在來了,發現這地方不是人待的,什麼高新開發,有北京更高嗎?小蘇心想,唉,原來你要和我一起來戴城,也就是說說而已,怪不得考研去了。
戴黛穿著毛衣仰視我,有點害怕。我說:「這衣服歸你了,哥哥不心疼。」聽到楊遲在身後陰陰地說:「原來你也睡過女研究生。」
小蘇在農藥廠發展得很不順心,先是化驗室著火了,這事兒跟他沒關係,但董事長說全體化驗員一起受罰,扣了半年的獎金,收入只有原來的六成。我們一起罵,這廠有史以來炸過無數次,是戴城出了名的「城南火藥桶」,化驗室著火算個屁。但董事長不答應,因為他有股份了,弄壞的其實都是他們家的燒杯量杯。
當天在小蘇家裡,女研究生由於具備了這方面的常識,同時又不具備我媽的強悍手段,她先自怯了一半,以為小蘇是個雙性戀。後來想想又不太對,就揪住小蘇盤問。小蘇是個聰明人,並沒有解釋我和楊遲的性取向問題,而是說,這兩個渾蛋從小就捉弄人,惡作劇方面的智商有點偏高,順便講了一下楊遲賣農藥捉跳蚤、路小路摔斷胳膊訛詐之類的事情。女研究生就明白了,心想這也太囂張了,完全不把我北京姑娘的智商當根蔥,得治治你們。
楊遲說:「不好意思,本來想晚點來的,怕打攪你們。沒想到這麼晚來,還是打攪你們了。」
楊遲的鬼話,都是給自己貼胸毛的。如前所述,高中時代他上床的女孩是支邊子女,家裡窮得叮噹響,當時追求他的女生之中有好幾個是幹部的女兒,他都不愛。大學時代,他選擇的紹興師姐,也是浪漫有餘、實力不足的傢伙。終其一生,他愛上的都是些窮姑娘,無一例外。
第二天中午我和楊遲上門,我順手掏鑰匙開門,狗撲了過來,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到院子里看見一個姑娘在刷牙,直愣愣地回頭看我們,叼著牙刷。我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敲門。
那是冬天,臨近春節,到處都是賣煙花爆竹的。我摸了摸兜里,只有十幾塊錢了,找老楊要了一百塊,衝到店裡,買了兩串二百響的掛炮,十個二踢腳,剩下的全都買煙花了。回到小蘇家,先把狗塞進籠子,踢到床底下。再跑到院子里,就著濃黑的夜色放炮仗。女研究生捂著戴黛的耳朵,孩子高興極了。四下里轟然作響,近處的大樓反射著回聲,彷彿那些巨大的玻璃全都要砸下來似的。接著放煙花,煙花的質量很差,有一個當場就炸開了。放完了,一切都平靜下來,聽到電視機里放國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就要開始了。
「裸睡……」老楊又低下頭,對著手指不敢看她。
那天晚上戴黛由楊遲的媽媽帶著睡了,我和老楊在羊肉店裡喝羊湯。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說:「這會兒小蘇一定在做男人吧?」
小蘇說:「這是路小路留在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