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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二節

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二節

女研究生問我們,打算怎麼辦,我們回答不上來。我們知道孩子會被領養走,但一直沒說出來。楊遲的爸爸存了一個美好的願望:把戴黛養大,小學中學大學,找工作,變成一個正常的姑娘,類似藺老師,但有兩條絕對不能再重演,第一不能讓她去農藥廠,這渾蛋廠肯定堅持不到二十年後,第二不能像藺華一樣回福利院上班,那兒工資太低。照楊遲的爸爸看來,二十年後的人們應該全都在高新技術開發區,拿外資企業的工資,住在漂亮的公寓樓里,出門開汽車,回家有保姆伺候。我說您這個不就是實現四個現代化嘛,按我小時候的教育,還有兩年就可以實現了。楊遲的爸爸說:「哎,實現四個現代化這件事現在怎麼不提了?」我說:「現在改提小康社會了。」楊遲的爸爸說:「那我們到底實現了嗎?」我說:「國防現代化肯定實現了,現在沒人敢欺負我們國家,其他的不知道。」楊遲的爸爸說:「不錯,就連美國都不敢打我們了,蘇聯也完蛋了,好歹不用打仗了。」
我問楊遲:「你要去上海嗎?」
娜娜的表演結束了,可以看出她很累,我們鼓掌,並鼓勵戴黛也鼓掌。場館里就我們四個人在鼓掌。娜娜忽然跑到我們前方,深鞠一躬,朝我們揮揮手,隨後輕盈地蹦回了後台。接下來是一連串的人翻跟斗,然後搬出四個大彈簧床。蹦床表演正式開始了。兩個比基尼少女,兩個新石器時代裝束的小夥子,跳上蹦床,就在空中翻起了跟斗。
「為什麼禽獸?」
「去縣城也能找到嗎?」
我拎著袋子往回走,越想越生氣。小蘇勸了我一會兒,後來說到屠狗這件事。我說:「中國人愛吃狗肉,這個好像很受歧視吧?國際上都不吃狗的。」小蘇說:「其實中國人也知道吃狗肉不好,狗肉不能上正桌,殺狗的都是賤民,但是架不住狗肉的香。」我說:「外國人為什麼能架得住?電視里放節目,所有的外國人都他媽像饞鬼,到了中國就知道吃。這麼饞,為什麼不吃狗肉?」小蘇說:「我也不知道,電視里的外國人都挺假的。另外也不能說外國人都不吃狗,萬一有人愛吃呢?這不是口味問題,而是民俗習慣,讓你吃蝸牛你也不行。」我想了想,點頭同意這個觀點。當然,我沒吃過蝸牛,想不出什麼滋味,只覺得有點噁心,我更沒想到自己後半輩子會真的愛吃蝸牛。
我一摸腦門,心想不能跟這個小渾蛋多說話,被他咒了要倒霉。戴黛忽然對男孩說:「你是個壞蛋。」
我說:「我操,你今天是想死,對嗎?」幫工說:「大家評評理,他的狗跑進我的廚房,他居然還嘴硬。」周圍人說:「他是年輕氣盛,但是你也太損了。」我說:「別慫,世上最慫的就是讓大家評理。我要點火燒了你這狗店。」周圍人說:「媽的,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們倆趕緊出去單挑吧。」
到了小蘇家門口,看到老楊牽著戴黛,頂著寒風等我們。老楊說:「戴黛急壞了。」又看看麻袋,以為狗被汽車壓死了。我們進了院子,放開麻袋,把狗抱出來,小蘇弄了根繩子給狗拴上,至於絨線背心,我得去問我媽是否願意給狗織一個。戴黛對狗說:「你不乖。」狗很慚愧地趴在她腳邊。
這時有小販過來兜售玩具,全是塑料槍。小蘇說,小孩不能玩槍,太殘暴。這種話在中國人聽來簡直是狗屁,我們玩槍是為了保衛祖國。小蘇說,美國人都不給小孩玩槍的。我們說,戴黛是女孩,你以為她會去美國搶銀行或者槍擊校園嗎。給孩子買了一把紅色的,會閃光,會發出刺耳的囂叫。她還挺會玩的,拿起來指著小蘇的腦袋先打了一槍。小蘇痛苦地搖搖頭。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和楊遲的爸爸媽媽最親熱,其次是楊遲,再次是我和小蘇。時間久了,我們三個周末不一定有時間去福利院,楊遲的爸媽就坐上公交車接送孩子,後來也不想這麼顛簸,乾脆把孩子留在了家https://read.99csw.com裡,一個電話打給福利院:「今天戴黛不回來了。」這是違規的,但福利院拿他沒轍,不可能派個人來把孩子揪回去,也就任由他們處理了。
我看了看袋子,狗在裏面嚇傻了,如果把它放出來,大概又會沿街跑掉。我拎了袋子就走,小蘇跟在我後面。女人說:「雖然不能吃,但可以賣錢,值好幾百。現在幫你們捉住了,也不懂謝謝我。」
我們扔下這對妖怪,到公園的湖邊去看風景。我對戴黛說:「你很厲害。」孩子不明白,說:「厲害什麼?」我說:「我本來很害怕這兩個人,現在不怕了。」孩子說:「為什麼?」我說:「因為有你在啊。」
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三人合力追狗,跑得半死才能逮住,然而這次情況更糟糕,戴黛大哭起來,我們必須留下一個人安慰她,只剩兩個人去追狗。從幾何學的角度來說,效力減半。這狗在家還算懂事,一出門就抓狂,變得瘋癲異常,而且會咬人。
在體育館里,我們沒有找到歪歪。燈光亮起來。好多年前我在這裏看過著名歌星毛阿敏登台表演,場館座無虛席,過道里都站滿了人,我在最後一排,用了個塑料望遠鏡才看到模糊的、放大的毛阿敏。
她急匆匆地走了,楊遲忽然一拍腦袋又追了過去,說:「我把你送的睡衣弄丟啦。」紹興師姐頭也沒回地說:「知道了啦,你現在結婚了,還敢穿我送的睡衣?」楊遲站在原地大喊:「我沒有結婚,我連個女人都沒有,是單身爸爸!」街上很多女人都扭頭,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紹興師姐轉身,一邊倒退,一邊搖晃著肩膀說:「我會打你電話的。」楊遲撩起衣服,露出褲帶和髒兮兮的棉毛衫,別在腰裡的拷機,繼續大喊:「我有BP機——」紹興師姐嫣然一笑,掏出一個小巧的行動電話沖他揚了揚,喊了一串數字,是她的號碼。我和小蘇都替老楊記下了。
紹興師姐真他媽的意氣風發啊,穿著職業套裝,外面一件藏青色的羊絨大衣,挎著小包,笑吟吟地看著楊遲和我。我們又介紹了一下小蘇。紹興師姐對楊遲說:「我早就不在紹興了,現在在上海一家金融軟體公司里做銷售,都快兩年了,剛升部門主管。你現在在哪兒上班呢?搞那麼矬?」
我們追了一路,跌跌撞撞躲開那些木板井蓋,到了一條街上,小蘇倒吸一口冷氣,看到前面一個笆斗大的招牌:葦村狗肉。
我哈哈大笑起來。女人很生氣。我對戴黛說,跟我一起喊,我們不怕妖怪。「一,二,三,我們,不怕,妖怪。」戴黛補充說:「大嘴巴的妖怪。」
楊遲這才敢說話,摸著下巴問:「什麼是蹦床?」

我說:「謝你媽個雞毛,屠狗之輩。」
「老楊的侄女。」我不想跟她多嘴,撒了個謊打算溜走。忽然聽到一聲大喝:「路小路,你還在糾纏我妹妹!」我腿一軟,看到歪歪的哥哥從旁邊轉了出來。我怕他,轉身就跑。這矮子比我躥得快,一腳掃在我踝骨上,我像西藏的信徒一樣磕了個長頭。楊遲不忿,說:「哎,你怎麼打人?」走過去要揪歪歪的哥哥,我想提醒老楊別惹這個太歲,但我摔悶了,說不出話。歪歪的哥哥從原地跳起,一米六的身高,踢到一米八的高度,正中老楊面門,也倒了下去。小蘇說:「你太過分了!」歪歪的哥哥再次踢高腿,小蘇有了防備,往後急退,不料矮子踢的是鴛鴦連環腿,可以像擰了發條一樣踢下去,一直踢到天安門。小蘇牽了孩子,感到害怕,先把孩子塞到身後,臉上也挨了一腳,坐倒在地。這時才聽見死八婆歪歪喊:「住手!」
「你怎麼來了?」
我點點頭。我們暫時還留在這裏,天空晴朗,彷彿沒有明天。但另一個時代的影子已經來到,我有這種預感。
孩子樂屁了。現在不但小蘇搖頭,就連我和楊遲也頗為擔憂,這麼玩下去,她長大了可能真的會變成個槍擊九九藏書犯。我們雖然是流氓,但不能教出一個流氓女兒,她應該是淑女才對。
女人說:「這孩子是你的嗎?」
戴黛跟我們回家,在鏡子前面照了一會兒。楊遲的爸爸打趣說:「這下難看了。」戴黛對此沒什麼反應。這很奇怪,五歲的女孩知道愛美了,並且她自己也主動去照過鏡子,但她並不難過,好像那只是別人的頭髮,她只是出於好奇看一看。
「我也不捨得戴黛。」小蘇說。
看到戴黛這樣,我心想,被傻逼罵一頓也值了,就不再耿耿於懷。孩子有點古怪,給她什麼玩具都不太玩,放在一邊呆看。只有這條狗是她說話的對象。如果它跑丟了,我很擔心她又會變得自閉。我們得好好伺候它,死了丟了都會讓她傷心。後來發現她給狗取了個名字,叫汪汪。狗還挺認這名兒。我們有時候喊它,都稱呼它傻逼、二貨、戇卵,這其實不是它的名字,而是綽號。我不知道一條狗為什麼需要綽號。
「我奧數都學的!」男孩說。
「你再說得不客氣一點,看看你的狗是不是會自己出來。」幫工嘲笑我。
藏青色羊絨大衣一閃而過,整個戴城暗淡無光。老楊悵然地站著,直到她走遠。我們都累趴了,這一天遇到了太多的人。
「你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我也把你認出來了。」女人說。
奧數算個屁,老楊當年也念過,奧林匹克生理衛生都念,長大了還不是照樣賣農藥。我還沒說話,戴黛認真地說:「但你還是個壞蛋。」
我們沒收了她的槍,她有點懵,我們就說會送個洋娃娃給她,她搖搖頭,說自己不喜歡洋娃娃,喜歡槍。喜歡也不給你玩,你一姑娘家的必須玩洋娃娃!表演越來越精彩,現在有一群人在空中翻滾,稍不小心,他們就會掉在地上摔殘。我們看得眼花繚亂,後來發現歪歪的哥哥已經偷偷溜下蹦床,正在朝我們這兒移動,我們抱了戴黛就跑。孩子趴在老楊肩頭,繼續朝矮子打槍。
戴黛說:「你們是兩個——大嘴巴的妖怪!」
歪歪的哥哥上台了,我們終於見到了他,矮子上了蹦床,越跳越高。楊遲搖頭說:「我算是知道為什麼沒躲開他那一腳了,專業飛人啊我操。」歪歪的哥哥面對著我們,每一次起跳,都會和我們平視,打個招呼。我就看見這個人像炮彈一樣上上下下,完全違背了日常的生活經驗,非常魔幻,非常滑稽。戴黛忽然說:「爸爸,這就是下午踢你們的人。」楊遲說:「是的就是他,他厲害吧?」戴黛說:「我給你們報仇。」孩子舉起槍,歪歪的哥哥每跳上來一次,她就照著他打一槍。如果是真槍,他等於是送上了彈道,已經死了十五六次了。場館里就這麼幾個觀眾,歪歪的哥哥看得一清二楚,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會在半空中跑過來把我們四個人都踢死。
說實話,還挺好看的。
我又問小蘇:「你要去北京嗎?」
當葦村還存在的時候,它有一個著名的特產,紅燒狗肉。狗肉店遍布城鄉。這一帶的人認為,夏天吃狗肉不潔,冬季則大補,因此狗肉店通常秋天開張,到春天時則關張做別的生意。葦村狗肉烹法僅紅燒一種,不帶皮,選材也不太講究,不如貴州花江狗肉那麼有名。然而照樣饞人,出鍋之後狗肉的香味獨特,隔著老遠就能聞出來。葦村消失以後,人們仍然想吃狗肉,那些開狗肉店的人也比較有志向,不想回去打麻將做保安,因此這個特產還存在。這不奇怪,國際連鎖炸雞店聲稱來自肯塔基,可是哪一隻雞都是國產的,也沒有人在乎肯塔基州到底在什麼地方。
女人搖頭嘆氣:「這倆傻逼,養只狗都不知道用繩牽著,這麼冷的天也不弄個絨線背心,狗都快凍死了。還說我屠狗,趕緊滾吧。」
我們在街上閑逛,戴黛騎在我脖子上,孩子有點重了,走了一段路,脊椎骨受不了,好在有三個男人,輪流馱著,整條街上沒一個孩子享受這種待遇。就這樣,我們又遇見了熟人,歪歪read.99csw.com
楊遲說:「你丫真是個不合時宜的傢伙。」

小蘇走過來,很禮貌地解釋了一下,廚房裡同時傳來狗的尖叫。幫工沒理小蘇,指著我說:「很著急,是不是?以為我會宰了這條狗,是不是?」周圍的人都在笑。幫工說:「你這京叭瘦得,兩斤肉都不一定稱得出來,我們這兒要的都是肉狗,得像你一樣壯的。」
楊遲和小蘇去辦事,我帶著戴黛逛園子,忽然看見前面走過來一對母子,就是曾經給我下咒的,飛碟開不動,冰面上滑一跤,我還記得他們。男孩長大了一點,女的還是老樣子。我的形象已經和從前不同了,看了他們一眼,打算錯肩而過,不料那邪門男孩竟把我認了出來。他對女人說:「他就是那個開飛碟的。」
我們走進年久失修的市區體育館,它像一個燒焦的鍋子倒扣在老城區,看著叫人心涼。在遙遠的高新技術開發區有一座新建的體育館,我曾經去過,周圍一帶是荒草,最近變成了亂糟糟的工地,據說一個現代化的社區將會圍繞著它而誕生。我對這所老舊的體育館很有感情,整個青少年時期在它附近打架、泡妞、發獃,有時候還進去打打籃球。它本來應該被拆除,蕩然無存使我的記憶產生一個凹坑,但由於它太堅固太龐大,垂死而又負擔著幾十萬即將奔向新區偏偏又奔不動的人們的體育生活,所以暫時還得倒扣在這裏,誰也說不清它的未來會怎樣。
我們送走了這兩個大仙,擦了鞋印,繼續在城裡逛。
「現在我也是。」楊遲說。
「再見吧。」我說,忽然又有點心癢,回過頭說,「你們怎麼不去戴城樂園?那兒可好玩了。老跟這個鬼地方轉悠有什麼意思?」
那年寒假,小蘇登記結婚,並於同年九月去北京求職,賠了農藥廠兩萬塊。次年有了一個女兒。小蘇成為外資企業白領,不再從事化驗工作,一切皆如意。稍嫌美中不足的是,新世紀來臨后,他被公司派遣到香港,常駐兩年,不能帶眷。我曾經去香港,順道探望他。他住的那條街一半是賣五金的,一半是妓院,每到夜裡,妓|女們就抬著燈箱放到門口,上面印著她們的裸|照。不知道小蘇是怎麼熬過這種時光的,也不知道他被女研究生薅了多少次衣領。在我看來,皆是命數。此乃題外話,小蘇的故事還沒結束。
「我的狗鑽進去了。」我說。
我小的時候,葦村狗肉店都在店裡宰狗,周圍的人張著嘴看。魯迅說北京最常見的是一群人張著嘴看殺羊,一點沒錯,真的都張著嘴。場面終究血腥。到了九十年代不這麼幹了,運來的都是肉塊,有些店裡直接賣成品。但這不能說是人們仁慈了,而是物流水平提高,集約化效應,換句話說,就算我不會宰狗,也可以掏錢加盟。
男孩說:「你才是鬼呢,你會變成鬼的。」
在鬧市口,老楊的屁股被人捏了一下,大怒,回頭一看差點哭了。是紹興師姐!
冬去春來,有一天我們帶著戴黛去了兒童樂園,我開飛碟的地方。飛碟還沒修好,一年多了,銹得不像樣子。我想起寶珠。九七年的夏天我去戴城大學拿畢業證書,順便去找寶珠,別人告訴我,她出現過一次,也是拿文憑,然後就走了。我曾經把家裡的電話留給她,但她並沒有來找我,天知道她在哪裡呢。
那天晚上,為了讓戴黛見見世面,我們去看了蹦床表演。
「縣城不行,」他沮喪地說,「只能在戴城拷我。」
春節之後小蘇回到戴城,狗跑了。
小蘇說:「娜娜的爹媽或許也是這個想法,要是不學呼啦圈,她能幹什麼呢?」
葦村這個地方其實已經消失了,它成為高新技術開發區的某一處地基,當地的農民都住進了樓房,變成開發區的戶口,征地賠償的錢夠他們打三輩子的麻將,只要別賭得太大。他們的孩子因為暴富,多半不再從事任何工作,稍有志向的就在園區找份保安工作,每天穿著制服在街上晃幾圈,就當鍛煉身read.99csw•com體。我們非常羡慕他們,但我們是城市戶口,就算征地徵到我家,也是一頓亂棍把我趕出去,遷到滿是野鳥和蝙蝠的鄉下,那兒會有兩棟孤零零的公寓樓等著我們,周圍全是野草。
「開什麼玩笑,操。」我沒好氣地說,「把狗給我牽出來。」
楊遲說:「要是不學數理化,我現在也得在這兒轉呼啦圈。」
楊遲說:「戴城農藥廠金牌銷售員。」
我們追到這家店門口,狗的白影一閃,鑽了進去。它大概是聞到肉香了,殊不知這是它的同類們散發的死亡氣息。店裡很多人,紛紛抬起腳喊,狗,狗,快捉住。狗奔進了廚房。我急了,追到廚房門口被一個系著爛糟糟白圍裙的幫工擋住了。
「你站到櫥窗口等著,一會兒給你端出來。」幫工說。
「屁咧,你一個小學生,學校里也就語文算術兩門課。」我說。
歪歪的哥哥來勁了,立即介紹蹦床運動。我們都很無知,以為是馬戲團。歪歪的哥哥說,放屁,這是下屆悉尼奧運會的比賽項目,我們國家正在重點培養,要拿獎牌的。楊遲說:「這麼說你要去參加奧運會?」歪歪的哥哥沮喪地說:「我已經過了黃金年齡了,現在只能在市裡面表演。要是早幾年,我拿到奧運冠軍,就發達了。」
女人說:「不可能是你女兒。」
「馬戲團,雜技團,都得從小訓練起。爹媽要是還不那麼禽獸的,怎麼可能送小孩去學這個?」楊遲說。
楊遲忽然說:「我還真記得這個娜娜,上過報紙的。聽說是雜技團的,從小就訓練呼啦圈,後來拿了吉尼斯世界紀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爹媽都是禽獸。」
小蘇說:「其實路小路講得有道理。」
「我在學校門門考一百。」男孩驕傲地說。
我站起來,老楊和小蘇都坐在地上,臉上各有一個鞋印。戴黛已經嚇傻了。
「現在你可以隨時找到我。」
「我不開飛碟,你才開飛碟呢。」我說。
說到這裏,我們順便罵了一下悉尼奧運會。媽的,當年北京申奧輸掉,我正好在老楊的學校里,電視里一公布消息,男生寢室所有的熱水瓶都從窗口飛了出來,輸得窩囊。歪歪的哥哥也很討厭悉尼,但是他又說,如果沒有悉尼奧運會,蹦床在中國確實跟馬戲團差不多,所以他還得感謝悉尼。這本賬只有他自己算得清了。
這時從廚房裡出來一個女人,拎著個血跡斑斑的麻袋,裏面是小蘇的狗。女人把袋子放在地上,先一巴掌把幫工拍了回去,然後對我們說:「拿走。」
紹興師姐有點生氣,說:「楊遲,你瞞了我多少事吧?」又對戴黛說:「姑娘真漂亮,叫我阿姨。」戴黛說:「阿姨,我爸爸剛才被人打了。」紹興師姐說:「你爸經常被人打,習慣了就好。」又指著楊遲說:「我今天真沒空陪你。我有你家裡電話,只是一向想不起來找你。回頭我來扒你的皮。」
歪歪氣色不好,一問才知道失業了。老楊說,亞洲金融危機是他娘挺可怕的。歪歪哭喪著臉說,不是的,前陣子跳槽去了SONY做文員,有個龜田喜歡上了她,要追求她。歪歪嫌他學歷不高,不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龜田君和我一樣,氣量有點小,翻臉了,辣手摧花直接把歪歪送到了車間里,世界著名的電子產品流水線上。歪歪好不容易混上了文員,現他媽又成了矬逼女工,再一看,這條流水線上好多都是本科和大專畢業的,彷彿身負罪孽的人掉進了地獄,別指望再爬上去了,只能辭職出來。這麼夾纏不清說了一通,苦大仇深,投奔新四軍的心都有。我們聽得頭昏眼花。歪歪最後才指著戴黛問:「這誰家的孩子啊?」
我們坐在了第一排,蹦床表演沒什麼人看,全場就百十來個觀眾,估計也都和我一樣,拿的是內部票。後來覺得第一排的位置太低,小孩看著費勁,就挪到第十排。過了一會兒,出來一個主持人,重點介紹了蹦床運動的起源和發展,表演開始,音樂如暴雨傾瀉,八個穿金色比基尼的少女九九藏書轉著呼啦圈出來了。她們扭動腰肢,擺動大腿,甩動脖子,每個人身上都旋轉著最起碼五個呼啦圈。忽然一聲斷喝,「有請呼啦圈女皇、吉尼斯世界紀錄保持者娜娜小姐。」一位長發少女像海豚般騰躍而出,面帶高潮后的紅潤與滿足,從地上拽起三個呼啦圈轉了起來,接著是第四個第五個。到後來她已經沒法彎腰拿呼啦圈,就由工作人員朝她身上放。她腰裡轉十個,金雞獨立,手上腿上各轉五個,脖子上還轉三個。我數下來是二十八個,但工作人員介紹說她轉了三十二個,又說,她最多的時候可以轉四十個呼啦圈。
總之,按照這幅藍圖,不必再擔心太多。美中不足的是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一直持續到九八年還沒好轉,中國的問題似乎不大,電視上天天說我們挺住了,索羅斯拿我們沒轍,但是也夠險的,差點讓那個王八蛋單槍匹馬把半個亞洲給滅了。大家打著麻將順便又感嘆了一下,東南亞小國,拖後腿啊,搞軍事不行,搞經濟也不如我們嘛。我們無敵。
我說:「是我女兒。」

「蹦床表演,今天晚上我的場子,你們一定要來看。」
紹興師姐有事,本來急著要走,但還是耐著性子繞老楊轉了一圈,說:「操,娘希匹,法克,你怎麼能賣農藥去了?」楊遲說:「我也不知道。時不利兮騅不逝。」紹興師姐看了看手錶說:「我今天要談客戶,不跟你啰唆。小孩是誰的?」楊遲說:「我的。」紹興師姐說:「不對啊,我九五年跟你分手,到現在才三年,你怎麼搞出這麼大一個孩子了?」楊遲說:「這說來話長,你陪我喝茶,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你。」戴黛適時地拉了拉老楊的袖子說:「爸爸。」我和小蘇都笑倒了。
男孩說:「她沒爸爸。」

「你爸爸不是這個廠的嗎?」
「戴黛怎麼辦?」老楊說。
我說:「你也別太得意,你們倆從小訓練數理化,現在為農藥廠服務。」
我們一起蹲在湖邊看魚,過了一會兒,老楊和小蘇來了。楊遲大罵:「不是在兒童樂園玩的嗎,怎麼跑湖邊來了?你去配台拷機,以後找得到人。」我說我這個樣子,連份工作都沒有,家裡電話費都快交不起了,配拷機這麼時髦的事情輪不到我。楊遲拎起衣襟,給我們看他別在褲帶上的新拷機。
留下楊遲帶小孩,我和小蘇追了出去。那時的馬路就像遭了襲擊,春節之前小偷們回家,先把窨井蓋偷了一輪,政府部門給補上了,春節之後小偷回城,又偷了一輪,又變成一個個黑洞,只能用木板充當井蓋,承重不行,容易栽下去。我怕窨井,我告訴戴黛,不要踩井蓋,哪怕它看上去很結實。孩子雖小,但只要不停地在她耳邊說這件事,她會記得深刻。有時候我甚至想,哪怕她忘記我這個人也無所謂,只要記得我說過的,別踩窨井蓋。
歪歪把她哥哥臭罵了一頓。矮子也知道一下子踢翻三個人有點渾蛋,但他高興起來管不住自己的腿,就從口袋裡摸出四張票,給了我們。
狗寄養在農藥新村,由我和楊遲輪流看護。這很熱鬧,既有孩子也有狗。我們敢於養狗,也是吃准了春節期間打狗隊的人不敢輕舉妄動,不然老子大年初一去他們家裡送花圈,誰受得了?過了這段時間,我們還得遵守既往的秩序。小蘇也從河南回來了,我們把狗送回去,剛放出籠子,這狗大概是有點不適應,一溜煙跑出門,直竄到大街上去了。
福利院也有不靠譜的時候,有一天跑去接戴黛,發現她的頭髮被剪得亂七八糟,近似懲罰性的措施。藺老師不在,一個中年女老師帶班,她說她也搞不清怎麼回事,大概戴黛這一陣子跟我們玩在一起,福利院疏忽了她的儀錶,所以就給她剪了一下,絕對不會是懲罰,不要以為像英國人那樣(來自《簡·愛》的橋段),其實是因為沒有專職的理髮師,都是老師們自己剪的。
「你一年有八個月都在縣城,竟然好意思說隨時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