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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三節

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三節

這時楊遲帶著孩子過來了,說:「再量一下體溫吧。」
有經驗的護士說:「你這麼不要臉的我還頭一次看見。」
我努力向楊遲解釋,那個站在食堂門口請求捐助的孩子,在我看來,他不是孩子,而是一面鏡子。我沒資格投之以飯票,生恐他抬起頭來讓我看到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至於我躺在地上,那倒沒什麼了不起的,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知道下場如何。它不是鏡子,最多只是一件猥瑣而難看的戲裝,既然有人喜歡看,那我不妨穿一次。
凌晨時,孩子發燒了。我和楊遲用小毯子裹住她,抱著趕往兒童醫院急診部。晝夜溫差大,容易生病,急診部大人小孩一堆。預檢的護士量了一下體溫,說:「還不到三十九度五,不能掛急診。」
我對小蘇說:「他小時候也這麼騙女生的,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有人上當,但沒人學會。」
戴黛接過魔方擰了兩下,很小心地擰回原狀,對楊遲說:「可以了,還給你。」
「養父養母會答應嗎?可能會斬斷一切聯繫吧。」
我小時候家裡窮,沒什麼像樣的玩具。有一個漏氣的充氣天鵝,把它吹起來了,它會在三分鐘之內還原成一攤塑料。也就是說每次只能玩三分鐘,如果想玩久一點,就必須不停地吹它。我根本懶得和它玩,然而有一次,一個小女孩來到我家,她喜歡充氣天鵝,我喜歡她,我就負責給她吹天鵝。吹了一個下午,覺得下腹疼痛,再吹下去我就該得疝氣了。
孩子又說:「我記得我媽read.99csw.com媽死了,我爸爸把我扔在街邊。」
小蘇說:「洋娃娃,汽車,書。這三樣最保險。堅決反對給小女孩買槍。」
孩子說:「我害怕。」
楊遲說:「出門之前量過是三十九度五。」
我家裡管得嚴,我媽在七十年代末就和美國人觀念一致了,認為小孩不該玩槍,長大了會變成土匪。在我八歲之前,幼兒園裡天天練習攻佔敵人堡壘,回到家則保持著乖孩子的形象,有一次我僅僅是用手指比畫了一下,要向我爸爸射擊,就被我媽一個耳光扇到了牆根。我十七歲的時候和楊遲出去打群架,兩個人鼻青臉腫回家,手裡拎著血淋淋的棍子,我媽嚇昏在了牆根。
「這叫魔方,我可以教你玩,學起來很容易的。」楊遲說。
「她可能會忘記你,忘記我和小蘇,孩子的記憶中放不下太多東西。」我說,「我五歲之前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了。」
「你剛才被人打了。」孩子睜開眼睛對我說。
沒有後來了。關於獨角獸我就知道這麼多,我從小到大也跟你一樣,聽些翻版的《小紅帽》,編不出更有意思的故事。像獨角獸這麼純潔而孤獨的動物,我猜它是不會有故事的。我忽然又感到後悔,你說我講什麼獨角獸呢,這童話也很沒勁。
這個過程中,楊遲抱著孩子,退到一邊,用保溫杯接了熱水給孩子喝。我們配合得太默契,分工明確,我負責鬧,他負責照顧小孩。這時過來一個比較有經驗的護士,俯身對我說:「你撒開腿,你九-九-藏-書這麼鬧,我就算想給你挂號也不行啊。後面多少人都看著呢。」
「為什麼?」
「小蘇幹得出來。」
「是啊。」楊遲說,「老一套。」
「後來呢?」
孩子同情地看看我。編不出故事的路大叔怪可憐的。
幼兒園的教育沒有使我變得更勇敢,我媽的教育也沒有使我變得更儒雅。在我看來,玩具這種東西,最好不要對之抱以太大的期望,每一個搭積木的男孩都是聰明的,每一個過家家的女孩都是賢惠的,往後的事情會變成什麼樣,猜吧。
「這是必然的。她是個挺健康的孩子,看上去也很活潑,會用槍打人。誰去都會先挑她。唯一的問題是年齡稍微大了點,很多人情願領養嬰兒的,沒有記憶,不知道自己是個棄兒。如果她被領走,我還會去看她的。當然,那時候我就不是她爸爸了,喊我哥哥也行啊。我不會有你這種捐飯票的心理障礙。」
楊遲再也沒有力氣抱她,我也沒力氣接她。我們兩個人一屁股坐在了街邊的地上,摟著孩子,彷彿也有一位巨大而虛無的父將我們拋棄。
楊遲傷感地說:「應該是一個男人吧,她爸爸?但她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
楊遲說:「我現在覺得自己就是戴黛的親爹了。她沒有別的親人了,對吧?」
護士拿了體溫計給我們看,三十九度。我說:「就差五分而已,給掛一個吧。」護士有點固執,橫豎不給。我一生氣,爬到了護士的桌子上,跪在那兒。
護士沒轍,又給量了一下,這次他媽的爆表了九-九-藏-書,四十度往上還不止。護士順水推舟,趕緊給了急診票讓去挂號。我立刻從地上站起來,抖了抖衣服,擼了擼頭髮,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跟著老楊走了。
半夜裡,孩子打吊針,睡著了,我和老楊閑聊。我說我很難想象,將來自己有了小孩,每次去醫院急診都得躺在地上挂號。要都這樣,我情願沒小孩的。楊遲說:「到那時候也許你已經升官發財了,你想讓護士躺在地上都可以。」我說:「這境界太高了,我做不到。」楊遲說:「你境界已經很高了,為了孩子肯躺下去。以前連飯票都不捨得捐的。」
我說:「放屁,我家裡好多親戚都是做醫生的,該怎麼做我最清楚。大家都是中國人,拜託你講話慎重些。你以為我喜歡不要臉嗎?」
給孩子買玩具這件事,我不在行。
「給你跪一個,可以嗎?!」
我說:「我要是撒開腿,立馬就被扔出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也許以前有人騎著自行車帶她,教過她這個。」
楊遲比較自信,說:「高智商的孩子都玩魔方的。」給孩子買了一個,掰亂了,又花了五分鐘恢複原狀。小學的時候他曾經靠這一手獲得無數女生的青睞。戴黛眯著眼睛看魔方,又看看楊遲。
不知道就好。獨角獸很優美,生活在叢林里,動物園沒有,它看起來就是頭頂長了一根角的白馬,不過你要是把它當成馬,就大錯特錯了。它不跟人打交道的,世界上的傻矬都不在它眼裡。它雖然很孤獨,但從不為此傷心,作為一隻獨角獸,孤https://read•99csw•com獨就是它的本質。
「那也就沒辦法了。」
我和楊遲說,我們也感到害怕,童話到底有多少個版本吧?
楊遲說:「你以後會知道捐飯票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下場不會更慘。」
「這是什麼?」
我們也給她買過洋娃娃,十塊錢的地攤貨。她把洋娃娃帶回福利院,下個星期再去看,那玩具已經被大卸八塊了。她說:「不是我弄壞的。」抱著個沒腦袋的洋娃娃,跟著我們走出福利院。楊遲越看越害怕,讓她把洋娃娃扔了,她想了想,把沒腦袋的洋娃娃放在了路邊花壇上。又走了一段路,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娃娃腦袋。
小蘇買了童話書給她講故事,照本宣科地念《小紅帽》。這故事的結局是小紅帽和她奶奶都被狼吃了,然後沒有了。孩子等了半天,我和楊遲也等了半天,不對啊,應該還有個獵人來救她們的,把狼的肚子剖開了,她們又起死回生了。然而在這本正宗的歐洲童話書里,她們確實是被吃掉了,沒有人救。
「要是小蘇在,今兒晚上肯定又得狂暴了,一口吞下那護士都有可能。」
「我是被我爸爸扔掉的。」
小蘇抱歉地說:「故事就是這樣的,他大爺的。」
「你就別再提飯票了,這是兩碼事,我現在也沒有飯票給戴黛。」
護士說:「你還是換家醫院吧,這兒不給掛的。」

楊遲沉默。又想到一件事,說:「前幾天我騎自行車帶她出去,她自己踩在腳踏板上往前杠上坐,這很奇怪,沒有人教過她,福利院也不可能讓她坐自行read•99csw.com車。說明她以前會這個。藺華說她是去年在街上被人撿到的,但是她說不清自己的身世。」
我站在護士的桌子上。現在有一幫人過來把我往下拉,醫院的保安,後面排隊的大人。我被他們拽下來,雙手緊緊地抓住桌腿,人們試圖把我拖出去,桌子也跟著往外挪。有人掰我的手指,我用兩條腿纏住桌腿,現在麻煩你們來掰我的大腿吧。

有一天我想起了一個關於獨角獸的童話。我的廠醫姐姐曾經給我講過,獨角獸是世界上最純潔的動物,也最孤獨。我問戴黛:「你知道什麼叫孤獨嗎?」她說:「不知道。」
我和楊遲一起停下腳步,孩子在楊遲手裡。這個時候是一天中最寂靜的時刻。
吊完了水,我們收拾收拾回家。孩子的燒退了一點,天還沒亮,我們抱著孩子出醫院,外面濃黑一片,沒有計程車,還得走回農藥新村。好在兩個人輪番扛著,不那麼累。道路寂靜,我以為她睡著了,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她說話。
「因為有的時候必須主動躺在地上,」我說,「不過你別學這個,我也很少這麼干,躺在地上不好,以後會變得沒有自尊心的。」
護士的臉紅撲撲的。我低頭一看,他媽的,出門太急,褲子拉鏈忘記拉上了,這會兒正敞開了對著她的臉,趕緊拉上了,再來一次。「現在是跪給你看了!」
「給喝過熱水了,是嗎?」
「很快就要被領走啦。」
我說:「我要是戴黛的親爹,這麼躺下去,一定會覺得非常慘吧。現在倒還好。」
「沒有,我自己躺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