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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四節

第三章 棄兒

第二十四節

我說我不是房東,幫你問問。跑下樓問小蘇,小蘇知道我在搗亂,搖搖頭做飯去了。我又跑上去說:「他似乎不答應。」臉上長痣的姑娘笑了笑,反而不接茬了。但即便如此,她們也沒有拒絕我們的觀看,倒是我們看了一陣子覺得十分不好意思:首先,正經人家的姑娘是不能這麼看的;其次,不正經的姑娘,這麼看著就更像貪小便宜了。
這份工作是沒有底薪的,只有提成,以及美好的未來。總經理說,業績好的人,經過多輪考核,就會分給他一個地級市,也去做總經理,上百萬的人口,任你賣。那口氣彷彿是要瓜分中國。總經理還教給我一種獨特的擊掌手勢,出門推銷之前,我們每一個人都得和這個穿著過時西裝的胖子對擊右掌,發出「耶」的吶喊,這還沒完,必須用拇指對著,兩人的手掌旋轉一圈,然後緊緊地握在一起。這渾蛋像捏握力器一樣,用儘力氣捏了我三下,直勾勾地看著我,把我搞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我的手在那一瞬間變成了乳|房。
那時我也曾經在人才市場找到一份推銷員的工作,不客氣地說,他們都是外地人。早晨,他們在一個破舊的辦公室里聚頭,由本地分公司的總經理下發當天推銷的產品,有時候是洗衣粉,有時候是皮帶,在出門之前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賣什麼。然後他們互相擊掌,高喊口號,兩個人一組衝出去,走向陌生的戴城。在他們之中,我這個戴城本地人顯得張皇失措,如同一個膽怯的土鱉。
我們三個打牌,賭輸了的人就搬個椅子到樓上,坐在窗口看她們。這麼做非常無聊,但總比輸錢好。眉來眼去了很久,長達一個星期,終於有一天,臉上長痣的姑娘隔著窗子對我開口了:「哥哥,你們的房子出租嗎?」
從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紀的頭十年,營銷成為一份普及的職業,因為東西難賣,而且你也很難從芸芸大眾中發現營銷天才,所以這份職業需要更多的人來干,淘汰率超高。而從事營銷的人們也發現,值得為之去賣的東西並不多,大部分的商品其實都是狗屎,如果不狗屎,那就會很昂貴,還是不太好賣。這形成了悖論。老闆們認為,我的商品要是熱銷,還要你們銷售員幹嗎。銷售員認為,你的商品那麼爛,居然還好意思說我不會賣。在這種觀念的拉鋸戰中,我身邊的人包括我自己,度過了一個死結式的青年時代。但是你不得不感謝,在這個年代里有一種叫營銷的職業,它讓一批人得以矇混過關,以微末的底薪和慘不忍睹的提成混跡在各種階層的公司,常常被辭退,但總能找到新的東家,撞大運並且熬著,從各種慘敗里學到了廢話式的、革命式的、實戰式的人生經驗。假如沒有營銷的存在,我想我們都會成為純種的傻叉,一無所知,一無所獲。
有一天他出差沒幾天,苦著臉回到戴城。問他發生了什麼,他說在西安火車站被人劫了,到站時覺得內急,去上個廁所,後面一把刀子頂住腰,全部搶光。楊遲問劫匪:「你都搶走咧,再有人搶我,我可咋辦?」劫匪說:「你就告訴他,我『小魏振海』已經搶過你咧。」就這麼囂張地走了。楊遲心想,你個鎚子,你咋不說自己是小李自成咧?
那時,楊遲春風得意,唯一頭疼的事情是他必須去中國最慘的地區賣產品。他經常說自己應該在陸家嘴的甲A級九*九*藏*書寫字樓里,做一份提案,打幾個電話,錢就來了。但是不可能,他賣的是農藥。他坐著中巴車往返于縣城,背著一個黑包,打扮得像個窮鬼,其實他獨自承擔了國營龍陽牌農藥百分之三十的銷量,他若不幹活,廠里就得有一小半人下崗。斗地主也是有風險的,一旦輸牌,就得自己掏腰包,關於這點廠里沒人知道,就知道他牛逼得可以去拉斯維加斯發大財。
他伸出雙手,企圖把狗抱回來,這時,高個子的姑娘出現在眼前,他伸出手彷彿是要抱她。小蘇猛然縮手,呆立在原地。高個子姑娘轉過身,從臉上有痣的姑娘手上接過狗,交到小蘇手裡,然後她再也沒看小蘇一眼,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默默地吃東西。臉上長痣的姑娘回過頭要和小蘇說話,但高個子的姑娘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邊,似乎是提醒她保持尊嚴。於是她們一起低下頭吃東西,一起抬頭看看街道。
楊遲說,在南方的城市,那些賓館樓下坐滿了姑娘,足足有上百個。她們坐在潮濕悶熱的地方,場面非常壯觀,她們有時喊你「老闆」,有時喊你「親愛的」,有時會免費撫摸你,有時則顯得沉靜孤獨。楊遲還說到縣城,在經濟發展比較好的縣城,錢多人傻,外地的姑娘會大量湧入,那些窮困的縣城則比較保守,在最窮的地方,他們從人販子手裡買女人。
冬天,我在楊遲的帶領下,去了戴城著名的浴場「大和溫泉」,它也在開發區。

小蘇說:「是啊,它跑了。」
我前半輩子都在工廠里泡澡,農藥廠的澡堂,糖精廠的澡堂,偶有機會我會去「清華池」之類的老字號,但我真沒泡過溫泉,戴城也沒有溫泉。楊遲說:「泡了就知道了,可舒服呢。我手裡正好有點報銷額度,你不去也是浪費。」
楊遲說:「日本人就是這麼洗澡的。」
我們不常去二樓,姑娘們來了,我們感到很親切。這種超近距離造成的色|欲想象力很猛烈,即使是看見過上百個妓|女集合的楊遲,亦不免有所觸動。有時小蘇到窗口去晾衣服,下得樓來,我就問他:「她們在幹什麼?」小蘇說:「一個在看電視,另一個也在看電視。」到了傍晚,她們結伴出門,一個上班,另一個也上班。我們閑得無聊,對她們評頭論足:那個高個子的,比較愛學習,她坐在電視機前面經常看《新聞聯播》,那個臉上長痣的,她比較文藝,總是看台灣電視劇。那個高個子的,嚴肅,不太愛笑,她經常把煙頭狠狠地掐滅在煙缸里,顯得憤世嫉俗,那個臉上長痣的,似乎很容易接近,她也抽煙,煙頭到處亂扔,搞不好會把這片的老房子都燒了。那個高個子的,她總是嘩地拉上窗帘,那個臉上長痣的,她總是悄悄地拉開窗帘,讓我們看上一眼。
楊遲回到廠里把這事兒說了,希望銷售部能給他單獨買份巨額人壽保險。包部長說,這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在冒風險,拿朱康來說吧,他去山西出差,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醒過來的時候赤身裸體躺在一輛貨運列車的煤堆里,聽到《東方紅》的鐘聲,到站已經是偉大首都北京了。銷售員的業績有高有低,但當他們死的時候,生命的價值是一樣的。
小蘇回家的路上覺得很沮喪,自己的形象太矬了,連妓|女都不願意勾引他。把這個和楊遲說了,楊遲安九*九*藏*書慰他,不是你沒有魅力,也不是你窮(當然你丫夠窮的),而是說,夜總會的姑娘下班以後不用再出工出力了,跟你做化驗員是一樣的。這兩個姑娘可能很喜歡你,也可能很討厭你,但她們在夜排檔吃飯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正常人一樣對待你。
這一天他帶著一包冒牌的飛鷹剃鬚刀片,領著我衝進了工商銀行的信貸部。據說這種刀片蘸一點水就可以直接剃鬍子,是新發明。他真的賣成功了,有一個銀行女職員被他說動,買了一盒刀片。我不知道這女的為什麼需要剃鬚刀,我只是替她的男人害怕。後來她似乎也有點懷疑,就取出一個刀片,說:「來,你先刮一下鬍子給我看看。」
「年輕的夢想會實現。」總經理說。

「沒錯。」楊遲說,「我本來也可以去那些公司上班,做個白領,但是現在我只能躺在這裏,光著屁股,讓女白領在加班的夜晚遙望我的裸體了。哈哈哈哈哈。」
小蘇覺得這個世界嶄新而腐朽,他不夠合拍,不知道該怎麼混下去。作為他的故鄉,這個叫戴城的地方,童年的那點記憶正在迅速消散,什麼都對不上號。甚至連自己都不再是自己,去醫院一查,發現肝功能異常,恐怕甲胺磷已經在身體里起效了。小蘇知道,離開戴城去別的地方,也會看到各種嶄新和腐朽,這就是世界,但當務之急是離開甲胺磷,這玩意兒別的地方真沒有,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
楊遲說,嫖娼是很墮落的,真的墮落,他賣農藥最煩的就是帶客戶去嫖娼。這件事還不能明著說,錢是廠里報銷的,名目是餐費娛樂費。客戶洗桑拿,他在外面待著,有時候他覺得這才是最大的慈善業,因為那些錢至少有一半是到了姑娘手裡,而她們實實在在都是窮人,她們掙來的錢也會寄到一個很窮的家裡。我抬杠說,高級妓|女都比你有錢,女明星也是高級妓|女,跟富豪睡一覺掙幾十萬呢。楊遲說,好吧,我希望所有的男人都能嫖上高級妓|女,揮金如土睡女明星,那樣看起來就不太墮落了。
後來套路變了,他們帶著各種不值一提的小商品,跑到家門口就說,免費送你一樣東西。很多人笑納了,這些人就說,我還得再收你一點宣傳費。大多數時候他們會被拒絕,偶爾地,他們能從那種半痴獃的居家老人手裡騙到一點錢。這種推銷術令人生氣,令我們新村裡下崗的人們憤怒,想照著他們純潔無辜的臉上打一拳。動用了各種心理欺詐術,掃樓,跑斷腿,挨罵,付出巨大的代價僅僅只是從窮人手裡騙取一點零錢。後來才懂,人要是活不下去就是這樣,至少他們沒有合夥搶劫吧。值得安慰一下自己。
我拉過一塊毛巾,蓋住自己的下體。「也就是說,我們在這兒光著屁股洗澡,那樓里的人是看得到的。」
我受了楊遲的教育,也開始對營銷感興趣。我沒資格做會計,不能替老闆管賬,這是毋庸置疑的,但這並不妨礙我為老闆去扎錢。扎錢就需要我這種忠誠的、不要命的、啰里啰唆的。
我不止一次問楊遲,你嫖過嗎。楊遲的回答只有兩個字:沒有。但他的態度有很多種,有時斬釘截鐵,有時羞澀,有時猶豫。我也問過小蘇,小蘇的回答是:你在說什麼啊。這就是真沒有。再後來我也不問了,這就像盯著別人問「你自|慰嗎」,答九-九-藏-書案無意義,反而會使我顯得神經兮兮。
我跟著一個很年輕的傢伙四處亂跑,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臉上全是青春痘。跑到最後我對工作已經完全沒興趣了,我只對他有興趣,近乎體驗生活。他很囂張地認為自己會發財,晉陞為某座城市的地區經理,這樣他就可以不必再推銷,而是坐吃紅利,剝削其他推銷員。他認為,在戴城應該有一萬個手下,他們每人每天給他掙一塊錢,他就能月入三十萬。我問他以前是幹什麼的,他說他大專剛畢業,以前什麼都沒幹過。此人完全沒興趣和我說話,看我的眼神,似乎我已經是他一萬個手下中的某一人了。
時至九七年秋天,楊遲已經賣出去了幾千噸殺蟲劑和除草劑,別的銷售員都快眼紅死了,農藥廠視楊遲為金牌銷售員,每每出差回來,都會受到領導表揚。朱康對領導說:楊遲純粹是運氣好,他分管的地區都在鬧蟲災,所以業績出色。領導聽了,就把楊遲換到別的地區,於是蟲子也跟著去了那兒,繼續業績優秀。
那時候人們還不適應和妓|女住在一條街上,覺得她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後來樓上的萬師母打破了這個格局,但還是不太一樣,人們普遍認為萬師母是被迫的,而其他妓|女是自願賣淫。這個看法,其實不夠公平。
楊遲看不起這種推銷術,對我說,別再去干這個了,真正懂銷售的人是絕對不會為了剃鬚刀浪費自己的智力的,更不屑於去騙老弱婦孺,他們最起碼能騙過自己公司的老闆——去他媽的,至少得有底薪吧?
那個長青春痘的傢伙,他對自己的產品深信不疑,他把刀片裝在刀架上,蘸了一點自來水,在自己的腮幫子上颳了幾下,可是鬍子還在,他又颳了幾下,鬍子沒了,兩顆痘痘跟著削了下來,鮮血直流。女的嚇壞了。他眼淚汪汪地說:「我都這樣了,你再買幾盒吧。」
那個地方是戴城的紅燈區,說起來,離小蘇家裡最近。他住的花街,這個名字很不正經,令人聯想到妓院一條街。其實不是的,從我小時候起,街上住的就是些普通老百姓,並沒有雞。到了小蘇這一代,桑拿房也不會開在小巷裡,花街徒有虛名,直到有一天黃昏,我們在巷子裡帶小孩玩,看到一群低胸露大腿的姑娘,像他媽文工團會演一樣,披著棉大衣往紅燈區走。沒錯,她們在這裏租房子住。
小蘇住的地方是老房子,光線不足,隔音差,跑到二樓打開窗,能看到對面人家。最初那兒住著一位老爺爺,成天站在窗口嘮叨,說我們太吵。後來他搬走了,屋子出租,兩個低胸露大腿的姑娘就出現在了窗口。
浴場是四層樓的,天台在第三層。我躺在浴池裡,抬頭看到不遠處有一棟大廈,燈火輝煌的。楊遲介紹說:「以前這兒是荒野,這棟高層去年造好的,是開發區的辦公樓。它比『大和溫泉』高。那些公司入駐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兒有個露天浴池。」
楊遲又帶著我來到一個天台上,頭頂上是夜空,腳下是浴池。我們鑽到浴池裡,這時下雪了,讓我想起當年和廠醫姐姐赤身裸體看雪的場面,有點傷感。雪從空中落下,飄在浴池裡,很美。
後來朱康發現了楊遲的秘訣,朱康也去賭,輸了很多錢給客戶。一個電話把楊遲叫到當地,楊遲替他贏了雙份的回來,再把盈利的那一份輸回去,彼此扯平。朱康很高興,read•99csw.com當地的客戶也愛上了楊遲,覺得他又仗義又懂事。客戶們不靠賭錢過日子,純粹是怡情而已,和楊遲打牌是真的怡情,發了一張大單子給楊遲,並且告訴朱康,你這個矬人以後不用來了,我們只和楊遲做買賣。那次以後,朱楊算是徹底掰了。
某一天深夜,小蘇獨自在家,出去買香煙,狗又跑了。小蘇在空曠無人的街上狂追,這一次它不是跑向狗肉店,而是向著開發區的方向,直接來到了紅燈區。那裡也快落市了,姑娘們三三兩兩走出來,坐在夜排檔的塑料凳子上吃東西。狗向著一排赤|裸的大腿衝過去,並在腿中打轉,姑娘們紛紛彎下腰看狗,小蘇趕緊剎住腳步,以免栽進一排乳|溝之中。這時他看見一個姑娘抱起狗,向他抬頭,她臉上有顆痣。
我那時候天真了,以為桑拿房就是蒸桑拿的,楊遲說,樓下洗澡,樓上打炮。這種口氣一聽就是去過的,但他拒不承認,說自己陪客戶去,客戶到樓上去歡快,他在樓下蒸。我說,蒸這麼久你該熟了吧?老楊說,我可以去打打電子遊戲啊,桑拿房裡什麼都有。後來他又說,當然啦,一個男人的好奇心你們也應該知道,我去看過一點點,姑娘們都在玻璃櫥窗里,那個叫作「金魚缸」,你可以隨便挑。小蘇作為一個男人也好奇了,問:「真的可以隨便挑嗎?」楊遲遺憾地說:「小蘇,你已經結婚了啊。」
我看看他,以及周圍的人。在他們身上濃縮著所有的現實,垃圾一樣的現實,經理說這個是夢想。我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我只騙自己,不騙別人。
在小蘇家門口,我們看到低胸露大腿的姑娘走過,她們是去上班,否則不用穿成這樣。她們坦蕩蕩地走過街道,瞄我們一眼,並不說話。我們臉紅心跳猶如裸體。我在想,她們為什麼不在街上勾引我們,那就不必去上班了。她們為什麼不這麼干,像萬師母那樣走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吃話梅」(想到萬師母向我走來,我就得嚇昏過去)。後來楊遲說,她們是夜總會的,不是阻街女郎,夜總會有一套嚴格的流程,你不能進去就嫖。這流程使一切順理成章,使「工作」具有存在感,說白了它可以讓姑娘多掙點錢,少出點力。
楊遲很受當地客戶的歡迎,農資公司、植保站、各路私人老闆都願意和他打交道。究其原因,是他不貪吃,不貪色。關於這一點我很奇怪,向他請教:那些人都愛嫖,為什麼會喜歡你這種不愛嫖的人?楊遲說:人類的本性是向善的,不愛嫖的人比較有理想,比較不像爛仔,會受到人們的尊重;另外,單嫖雙賭這句話聽說過嗎,我不跟她們出去玩女人,但是我他媽陪他們斗地主,每次都贏很多錢,我一個理科生、奧數拿過亞軍的,贏他們很輕鬆,牌局結束之前我再把贏來的錢都輸回去,這麼一來,人家能不照顧我嗎?
這是九十年代的新風貌,這些事情說給後來人聽,人們都不覺得有什麼驚奇的,因為它變成了慣常的風景。在我們當時看來,它既新鮮又可怕,道德感一下子崩潰了。你要知道,我們是跡近爛仔的人,我們的道德感都撐不住,就別說其他人了。然而它們牢牢地佔據了這個位置,比我們更頑固,也更真實。
另一天,小蘇晚上出門,看見紅燈區一個姑娘拎著高跟鞋,在街上狂追一個騎三輪的。三輪車夫一邊淫笑,一邊猛踩腳踏https://read.99csw.com板,車子都快飛起來了。姑娘追不上,向著車夫扔出高跟鞋,小蘇看到紫色的鞋子飛過自己的頭頂,劃出一條拋物線,正中車夫後腦,彈落在三輪車後座。車夫狂笑著,一路大罵臭婊子,就這麼逃走了。
「大和溫泉嘛。」我說,享受著水的溫暖和空氣的寒冷。
那裡面確實很豪華,水清,有衝浪浴,有蒸桑拿。我們坐在桑拿房裡,楊遲知道我沒蒸過,往炭爐里潑了幾瓢水,我立刻覺得渾身發麻,很快受不了了,跑出來坐在外面喘氣。楊遲說,樓上有按摩,你想去嗎?我說我不想。楊遲說,不帶你去找姑娘,做個泰式按摩啦。我跟著他一起去了,一個瘦小的女孩把我一百五十斤重的軀體蹬向半空,並且掰開,搞得我很痛很痛。弄玩以後我覺得渾身沒力氣,眼裡全是淚水,彷彿又經歷了一次破處。
當年小蘇住在鬧市區,那個地方叫花街。一條小巷通向外面的大馬路,路上全是被偷了蓋子的窨井。那條大馬路有一段很繁華,百貨商店與名牌專櫃鱗次櫛比,過了這一段則冷冷清清,晚上路燈都不太亮,小偷專門在此活動。再往西,靠近高新區的一帶,忽然又變得熱鬧了,尤其是晚上,燈光旖旎的賓館酒吧,還有我們初次見到的:桑拿房。
在楊遲的營銷生涯中見過各種賣春的姑娘,他說最慘的是停車吃飯的地方,姑娘們接待的都是卡車司機。卡車司機是世界上最寂寞的職業,常年跑運輸線,看著世界流逝而找不到人說話。夜裡他們也開車,他們睡覺的時間很短,不太有機會嫖宿,只有在飯後匆匆打一炮。那些姑娘伺候卡車司機也很辛苦,因為寂寞的人總是充滿了怨氣。然而,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努力地接著生意,希望更多的卡車司機光顧。在某些最低級的地方,她們穿著大衣,裏面赤|裸著身體,走到黑夜中的公路邊,向著呼嘯而來的遠光燈打開她們的衣服。
後來有人上門趕走了她們,似乎是街道上的幹部,趕她們的理由很不明確,據說是有人舉報她們太鬧。這個意思就是,她們在家裡接客。但照楊遲的看法,她們是被誣賴的,她們上班,從黃昏做到深夜,夜總會掙得多,她們無須在家裡做這種買賣,冒著風險掙每次幾百塊錢。後來又聽說,她們把內褲晾在街上,(沒辦法,她們的窗口朝北,必須搭了竹竿把內衣晾在街上,那片地區很多人家都在街上晾衣服。)有一次內褲被風吹到另一戶人家晾曬的被子上,該戶的男主人染上了尖銳濕疣。楊遲聽了這個就說,還是問問這位男主人,有沒有偷人家內褲穿在自己身上吧。
「嘿。」她說,「是你的狗。」
那個年代,一些上門推銷的出現在街頭。這是新興職業,人們沒見識過,直到各個小區和辦公樓門口貼滿「禁止推銷入內」,才逐漸衰落。那是因為人們上當上夠了。我媽曾經接待過一個推銷員,他賣洗衣粉,站在我家門口央求我媽。我媽說,家裡的洗衣粉還有很多呢,說著拿出半袋給他看。他說:「這樣吧,用我整袋的洗衣粉換你這半袋,你試用一下,用得好的話,我再來。」我媽信了他,就換了。他的洗衣粉放進洗衣機,起了很古怪的化學反應,東西都凝結起來,變得像糨糊一樣,衣服都廢了。我爸湊過去一看,認為是澱粉類的東西,反正不可能是白粉。渾蛋推銷員就這麼騙走了我媽半包洗衣粉,有出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