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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光草

二、月光草

「別碰我,你太過分了,阿大。」
我一時無法回答。
「我想跟大家說一件事兒。」
只要看到立原瑠美娜的兩道眉毛之間的縱向皺紋,就會覺得她不像是一個初中生,因為那道皺紋顯得格外的深。
我們穿過一側是四車道的產業大道。這條大道的前方有水泥公司的圍牆,那牆永無休止地伸向遠方,看來我們是走不過去了。旁邊有座好似貼在了圍牆上的狹長的公園。那裡就是我孩提時代經常玩耍的春海橋公園。每隔數十米就有一個路燈立在那裡,可是周圍卻黑黢黢的。我們進了不見人影的公園,坐到燈光照射不到的長椅上。就好像有陌生的人在我身邊一樣,我一點兒都不敢看旁邊的位置。這時身邊響起了瑠美娜嘶啞的聲音:「北川君,請你毀掉我吧,就算是改變我,也行啊。」
「唉,來啦,我是立原。」
「只要一點點就可以了,希望你能跟我聊聊天。」
阿潤竟然沒有徵得我的同意,就擅自將我的手機號告訴了立原瑠美娜。這顯然是違反遊戲規則的!這樣一來,阿潤也就欠我一份人情了。我乘上電梯,來到了十一樓。通話還在繼續。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直人家那一帶的公寓一個月的管理費就夠阿大一家人整個冬天的生活費了。忍者的道路還是比較艱辛的啊!」
在玻璃門快要關閉的一剎那,我一閃身進了門。電梯間一片寂靜,彷彿沒有什麼人居住似的。我乘上兩個並列電梯中的一個,到了十一樓。從走廊里遠遠地可以看到好似灰色帶子般的東京灣。我按響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內線自動電話機。
把兩個袖子綁住,拿起完全繫緊了的名牌上衣后,直人立刻從教室的後門消失了。阿潤把手放在我的肩頭上對我說:
我懵懵懂懂地望著瑠美娜,也不知道她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月島的街市、橋樑、運河以及天空,彷彿都被一雙大大的眼睛吸收了進去。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的眼睛變得如同世界本身那麼大。這種感覺,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正在我茫然遐想的時候,瑠美娜好像生氣了似的,突然向前走了起來。我急急忙忙地順著下坡路追趕過去。
直人戴著的那頂帽子是今年正月里他們全家一起去北美滑雪旅行的紀念。直人當然是上等社會的成員了,因為,位於河邊水岸都市天光塔三十四層的直人家,在泡沫經濟時代曾經價值三億日圓以上。阿潤抬眼捕捉我的視線,然後微微地笑了起來。
「不用。不過,請你轉告她,明天早晨,我們還會在西仲街等她,然後我們一起來上學。」
我彎下腰去,把複印資料放在了門外走廊的地上。
我躺在了瑠美娜的身邊。我們仰視著沒有星星的明亮的夜空。就是在這麼接近地面的地方,也有風吹過來。草坪上的草尖被風吹動著,我的手也被對方盡情地緊握著,就在這個美好的時刻,我爬到了瑠美娜的身上。
「什麼?要我進到房間里去嗎?」
於是,我們開始向月島中學的方向慢吞吞地走起來。阿潤、阿大和直人,他們三個人的談話儘管已經達到了熱火朝天的程度,然而,我卻在一直擔心跟在後面的瑠美娜的情緒,所以很少說話而沉默下來。我偶爾回過頭去,看見瑠美娜將上學用的書包抱在胸前,低垂著頭跟了上來。短短的上學路程快要結束了,這時,走在路上的學生也漸漸多起來了。越是接近學校,我的心臟就越是七上八下地跳個不停,還感到了一種恐懼。
於是阿潤笑嘻嘻地說:
阿潤馬上就回應了一句,阿大茫然地張大了嘴,直人好像十分害羞似的扭過臉去。在我們身邊不斷地有穿著學生制服的月島中學的學生們漠不關心地走過去。從驚呆中回過神來的阿大說:
外面陽光明媚,為了玩兒足球,有一半的男生都跑出去了。因此,教室里一下子就變得靜悄悄的了。我們都聚集在教室後面阿潤的坐位周圍亂侃。在初中生的生活里竟然會有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我不時地就會掃一眼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坐在牆邊的瑠美娜。每當這個時候,阿大就會用他那皮糙肉厚的大手拍打我的肩頭。雖然並不怎麼疼,但還是有些令人討厭。
「客廳白色的門那邊就是瑠美娜的房間了吧?我都已經到這裏了,你也總該出來見我一下吧?」
我脫下運動鞋,膽戰心驚地穿過了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的走廊。我只能從手機里聽到對方說話的聲音,但卻絲毫感覺不到周圍有什麼人的氣息。在初次造訪的人家裡面,卻是空無一人,不由得使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我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房門。右邊是開放式的廚房,左邊是客廳兼餐廳,這裏倒顯得十分開闊。大概有四五十平米的面積吧。在組合沙發的對角線方向有一台四十英寸的背投電視。我面前的餐桌上準備著冒著熱氣的咖啡以及點心盤子。
阿潤和阿大一齊應聲喊道。
「……不過,還是請你務必再來呀……拜託了。」
就像牙齦腫脹又化膿的老牛一樣,立原瑠美娜慢騰騰地吃完了高熱量營養食品之後,又用果汁牛奶一口氣喝下了那些藥片,然後望著我,臉上綻放出燦爛的微笑。我感覺到她的眼睛和牙齒彷彿都洋溢著笑意。這時的立原瑠美娜聲音都顯得格外的高亢了。「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達到二十五公斤的減肥目標了。我打算再加把勁兒。今天我能有勇氣見北川君的面,真是太高興了啊!你知道嗎?你最初來送複印資料的時候,我是從陽台上看著你的。那個信箱沒能打開,是因為我用瞬間黏合劑把它粘住了。」
不管是上等社會還是普羅大眾,對於我們這些初中生來說,那種無聊的感覺是絲毫沒有什麼不同的。我們這種必須要服從命令的生活狀態還要持續多久呢?難道在忍耐當中自由就是奢侈的嗎?直人快速地擺擺手,向右拐進了西仲街。被拱廊所局限的狹窄天空上,超高層公寓就好像未來城堡的瞭望塔般聳立著。阿大一聲不響地消失在了鐵板燒烤店之間的衚衕里。就連小汽車都很難進入的潮濕的衚衕里,還剩下幾棟低矮的、有的只在地面上露出一半的、大半以上都已經沒人居住的長屋。這就是阿大家,暴露在燒烤油煙里的窗戶像油紙一樣變了顏色。
「好吧,下個星期五再見吧。」
「謝謝你的款待!果真是很好吃。複印資料就放在桌子上了。代我問你媽媽好。」
我也記得這件事,有個車站的名字就叫「新宿瑠美涅」。
「順便進去看看嗎?」
店內非常明亮,尤其明亮得閃閃發光的就是那個食品專賣櫃。瑠美娜似乎徹底被吸引過去了,她盯著冷藏箱,然後迅速地從收銀台旁拿過來一個購物筐,凡是進入她視線的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通通被請進了筐里。奶油餡點心、馬爹利點心、牛奶雞蛋羹、巧克力九-九-藏-書布丁、果醬奶油麵包,還有月牙奶油麵包三明治,等等,真是一應俱全。
直人聳著肩膀說道:
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里,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一樣。我把書包放在地板上,然後一個人坐了下來。
(看來,不說不行了,不行……不說不行了。)
說過之後,我卻又在想,或許永遠都尋覓不到那個屬於自己的夢想了,於是便沉默下來。
「知道了,那麼,立原也可以和咱們一起進教室啦。」
「可是,就像一定在忍受著什麼的忍者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們大家不都是一樣的嗎?」
「北川君,等了很久吧?」
我掛掉手機,返回到走廊上,從玄關走了出來。當我走在沒有任何人的通道上時,感覺就好像是從哪家醫院探望病人歸來一樣。
她說的應該是春天的煙霞。不僅僅是立原瑠美娜,和大多數的初中生一樣,我偶爾也會有失眠的時候。黎明時分的公寓像樁子釘進填海造地的地面一樣,被白色的大幕遮掩起來,浮現在我的眼前。
「昨天終於達到了二十五公斤的減肥目標,所以啊,這件裙子終於能穿了。」雖然我們兩人還沒有正式交往,但我還是在把目光移開之後對她說道:
「水岸月島」。這裏就是立原瑠美娜的家了。進了大門,一層是停車場和出入口。不知為什麼,進入不是自己家的公寓樓,總不免有些緊張。穿過入口處的自動門,我在有管理人員值班的小窗口旁忐忑不安地尋找著立原家的信箱。在門的右手邊有個拐角,幽暗的熒光燈下長長地排列著不鏽鋼信箱。我從書包里掏出複印件,然後開始確認房間號碼:1104號。這應該是倒數第二層樓。我沒費多大週摺,很快就找到了立原家的信箱,將一摞列印好的A4紙對摺之後,塞進了冷冰冰的信箱口裡。
「就那樣一直到我家的門前吧,走廊的門沒有上鎖。」
「是從我不去上學的時候開始的吧。反正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回到班裡,所以,我就想,在這期間,自己能不能做點兒什麼呢?」
她的聲音里分明透出一種十分堅毅的語調。沒辦法,我只好拿起叉子,叉起了點心的一角。透過鉤織的窗帘,夕陽的餘暉透射到房間里來。隅田川的對岸,一輪好像到了品嘗期限的雞蛋黃一般的夕陽有氣無力地漂浮在築地與銀座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之間。我風捲殘雲般吃完了所有的點心,最後又將咖啡一飲而盡。然後對著依然接通著的手機說道:
當瑠美娜稍稍離開我一點兒的時候,就馬上說道:
水面上漂浮搖曳著月亮白色的影子。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瑠美娜正用極其認真的表情凝視著我。
說完,我的臉騰地一下子變得通紅。不知道這種情形瑠美娜她有沒有發覺呢?我們一路沿著隅田川畔的道路走著,黃昏的風慢慢地追趕著並且超越我們而去。「都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從房間里走出來了啊,外面是在刮著風呀。」
我們學校的正門。我突然停下腳步,我的腳好像在顫抖,但我還是鼓足了勇氣,大聲地說道:
「到那邊去看看吧。」
立原瑠美娜特別高興地莞爾一笑。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我可以看見她脖子上的青筋綳得很緊,一直到耳朵根兒都出現了一條線。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感到肚子非常餓。」
「我也不太喜歡我自己。可是,初中這東西也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啊。肯定有一天,我和你瑠美娜都會有好的變化的。如果反射光芒也那麼美麗的話,那我們做月亮也不錯嘛。」
「班裡的同學們都好嗎?」
「我的嗓子也都渴得冒煙了啊。」
一眨眼的工夫,書桌上面就出現了六個空袋子堆積成的小山,教室里瀰漫著奶油的甜甜氣味。這時,瑠美娜終於心滿意足了,彷彿有了抬起頭來四處觀望的餘暇。等待著她怯生生地抬起頭來的是全班同學的目光,而那目光就像是冷凍庫里的針尖兒一般冰冷鋒利。在環視了教室一周之後,瑠美娜的目光終於停留在了我的身上,嘴角依然殘留著奶油的痕迹,她以一種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向我微笑著。我也和瑠美娜一樣有著同一種心情。如果可能的話,真想從這個地方消失掉,或者徹底地死去。
「嗯,沒事兒。對不起,你把東西放在門前就請回吧。我還是不能見你呀……非常對不起。」
「絕對不行!上著鎖吶,你過來也沒有用。算啦,北川君,你還是吃點心吧!」
瑠美娜的夏裙在風中搖曳著。從她的大腿之間可以看到人行道上大面積的鋪路石。這時候我問她:「我們去哪兒呢?」
「我們也許就像那個月亮吧。而像太陽一樣發出光輝的,就是那些大人們了。我們只是沾點兒光而已。因為我們自己什麼都不會做,也不能決定任何事情。我們只是連一根草都不長的不毛之星。啊……啊,好不容易兩個人在一起散步,卻說了這樣的話。我仍然還是比較討厭我自己呀。」
說著,立原瑠美娜用遙控器關閉了電視機的聲音。可雨聲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侵襲進了房間。我們就這樣面對著無聲的電視吃起晚飯來。立原瑠美娜吃一根長曲奇餅就用了大約十五分鐘。先吃完的我說道:
「嗯……最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出去了,不過,如果是我們兩個人的話,總還可以吧。」
「真的嗎?!」
「算了吧,就這麼點兒小事情。萬一碰到了瑠美娜的媽媽,我會緊張死的。」在我的耳邊彷彿響起了一種嘲笑聲。
「知道了。」
說實話,那個晚上,我一邊想著瑠美娜,一邊一個人無可救藥地手|淫自|慰了兩次。即便自己想說得瀟洒好聽一點兒,但我仍然是感覺到這完全沒有達到令我滿足的高潮。給瑠美娜派送作業的事又繼續了一個月。或許是由於那個夜晚太過倉促了吧,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相互觸摸對方的身體。我們也聽說了一些傳聞,諸如隔壁班的什麼人都已經發展到了很深的程度,等等。可是,無論是瑠美娜還是我,或許雙方都感覺到了,我們之間還為時尚早。
「立原從今天開始就回到班裡來了。」
「這是我非常喜歡吃的東西,托普斯的巧克力點心。我不是太想吃,北川君,你就都吃了吧。」
「別說了!因為瑠美娜是很久都沒有上學了啊。喂,我們走吧。」
我們從晴海回到了月島。在穿過朝汐橋的途中,這回卻沒有停下來。在黑暗的道路前方,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燈火就如同大海上的燈塔一般耀眼地浮動著。
第二天早晨,我們真的集合在約好的地點,大家一起去上學了。不用說,瑠美娜仍然和我們在一起。瑠美娜也終於開始十分自然地來學校上學了。然而,直到今天,她的體重依然有如小型油輪穿過之後的河面一樣劇烈地起伏著。可是,這也不錯嘛!擁抱消瘦時read.99csw•com的瑠美娜和擁抱肥胖時的瑠美娜,那感覺彷彿是擁抱著完全不同的人,就好像在和不同的女孩子交往著,因此我非常喜歡在四十一公斤的基礎上可以加或減十六公斤的瑠美娜。
「還有,我也十分討厭自己吶。」
我實在是無話可說了。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好似哽咽的聲音。她真的在哭泣嗎?我沉默著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我們穿過清澄街,慢悠悠地在柳樹陰下走向西仲街。白天,鐵板燒烤店的氣味兒瀰漫在整個街道。阿大粗聲粗氣地說道: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遞送班級通訊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自己家。
「北川君,對不起啦……」
「知道了。」
那之後的四次派送複印資料的情形都大致差不多。奶油餡點心、果汁甜瓜麵包、生乳酪點心,等等,每次餐桌上準備的餐點各不相同,在一陣狼吞虎咽過後,立原瑠美娜和我都在各自的房間里,隔著一定的距離用手機講一會兒話。雖然偶爾也會有比較沉重的話題,但基本上都是一些學校啦、電視啦以及漫畫啦之類比較無聊的話題。
「我說吶,原來是立原啊。我還在想,怎麼阿大穿起了裙子吶。」
「我說,能讓我嘗嘗嗎?」
看完新聞節目,我就回家了。
我站起身來走向那扇白色的門,但是馬上就傳來了立原瑠美娜驚慌失措的聲音。
「是瑠美娜嗎?為什麼非要我拿上去呢?」
瑠美娜把頭倚靠在我的肩上。這是極輕的腦袋。我感覺到自己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在了肩頭。儘管聞到了她頭部的氣息,可是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甜美地聞到了別人的汗味。我們兩個人就這樣緊緊地靠在一起,直到我抬起左邊的胳膊摟抱住她那好似浮標材質一樣單薄的肩頭為止。或許過了三十分鐘,我們兩個人也不知道是誰先誰后,反正是不約而同地互相親吻起來。女孩子的嘴唇的柔和,我此生永遠都不會忘記了吧?當然還有那舌頭的柔滑。就是那麼柔滑的舌頭在我的嘴裏游來盪去。然而,我的人生初吻竟然散發著高熱量營養食品的乳酪味兒。
第三次去「水岸月島」公寓的時候,我還沒到立原瑠美娜家的收信箱,手機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鳴叫起來。網路上下載的手機鈴聲是AIKO(愛子)的新歌曲。我從書包里取出手機放在耳邊。
有關立原瑠美娜的事情,我沒和阿潤、阿大以及直人他們說。當然,對立原瑠美娜的爸爸媽媽以及我的爸爸媽媽還有班主任老師也都是保密的。如果諮詢阿潤的話,他或許馬上就會告訴我厭食症的癥狀等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非常討厭去調查這樣的事情,況且立原瑠美娜還似乎對我抱有一定的好感吶。因此,我就想,她只是想要急速地瘦身而已,應該不會是什麼病的。而且我所說的想到戶外去散步,也並不是想要達到什麼目的,只是覺得總待在房間里,讓人感覺有些憋悶。我只是想換一個環境。
我還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和瑠美娜的事情。當拐過麵包屋牆角的時候,在明亮耀眼的天空下,可以清楚地看見偽高迪的作品。
我們兩個人雙雙並列坐著,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起來。我以食物垃圾粉碎機一般的氣勢很快吃光了桂皮香麵包,然後看著旁邊那個人的盤子。在那隻白色的大盤子里還剩下一根沒有動過的曲奇餅。
「我不知道怎麼了,雖然一點兒食慾都沒有,但是剛才卻想把整個便利店裡的東西都買下來。現在都有些餓了吶,好像還有點兒頭暈目眩了。」
看著打開的電視,我心裏多少踏實起來,因為有了一個可以安全投放視線的地方了。立原瑠美娜就坐在我的右側。我盡量不去看她,她那放在餐桌上的手臂就像在關節處安裝了齒輪的不鏽鋼鋼管兒一樣,鋼管兒的表面分佈著藍色的血管。
瑠美娜點了點頭,我拿起了高熱量營養曲奇餅,對摺之後,將其中的一半胡亂地放進嘴裏去了。乳酪味道的粉末兒在整個嘴裏擴散開來。她把剩下的一半吃了,然後立即喝了藥片,隨後站起身來。
「謝謝!」
「是的。我跟家裡人說了你上次來過的事情,爸爸媽媽讓我一定要向你表達謝意。」說著話,我很快就來到了1104號房間前。但是,我還是躊躇著是否應該把自己的手放在門把上。
「你還會來嗎?」
「你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我既不可愛,頭腦也不好,而且還太胖了……由於整晚睡不著覺,到了第二天早晨,就發現空氣變得白白的,但是只要太陽一照,就會馬上消失的。」
在接下來的星期二那天,我先趕回家裡,換掉了學校制服,穿上了顯得苗條的牛仔褲、藏藍色的長袖恤和灰色無袖帽衫。我把手機和紙的複印資料塞進衣袋裡,就朝水岸月島公寓急匆匆地跑了過去。時間尚早,可是餐桌上已經準備好了立原瑠美娜的晚餐,是白木棒一樣的營養曲奇餅。而為我準備的是桂皮香麵包。
「對不起,今天我遲到了。」
傳來的聲音顯得非常年輕,也許是立原瑠美娜的母親吧。我馬上發出了好像是一個優秀學生的聲音:
我們提著兩個大塑料袋子回到了水岸月島公寓。在十一樓的外間走廊上,我把袋子交給了瑠美娜。然而,卻意外地聽到瑠美娜說:
傳來的是立原瑠美娜的聲音,我感到非常吃驚。
阿大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胡亂地擦拭著瑠美娜的嘴巴。瑠美娜任憑人家擦著,以完全放鬆了的感覺望著我,而我的眼圈已經是紅紅的了,眼看著淚水就要滾落下來。直人拿著自己的名牌運動衣快步跑到書桌前,然後迅速地把衣服向混雜物堆積的白色小山上蓋去,就在一瞬間完全罩住了書桌上的一切。就像是在擦桌子一樣,直人十分靈敏地用衣服將下面的東西包裹了起來,然後說道:
「就像那樣,在任何人都不知曉的情況下,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我很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就是我現在的夢想了。」
從手機里傳來的聲音變得十分明朗快活起來。
「我說,北川君,你能不能把我改變了呢?」
(我仍然是自己討厭自己啊!)
在從學校回家的途中,我拿著作業去了水岸月島公寓。這一次餐桌上預備的卻是我的那一份和比我的那一份要多三倍的堆積得小山般的點心,有奶油蛋糕、葡式蛋糕、澆注了許多桑葚果醬的冰淇淋派,等等。瑠美娜現在已經不再吃營養曲奇餅和維他命藥片了,而是要專門吃那些既甜又軟的食品。
「能不能不說那些什麼中產階級啊普羅大眾之類的話題呢?就因為我的父母碰巧是有錢人,我都有點兒被你們歧視的感覺呢。」
說著,立原瑠美娜的身影便消失在客廳的白色門后。在那之後,我看了大約五分鐘沒有聲音的電視節目。商業廣告如同連環畫般走馬九*九*藏*書燈似的變換著。
我一邊說著「失禮了」,一邊慢慢地打開了玄關的門。這是和其他公寓完全一樣的狹窄的玄關。我的腳剛剛踏上鋪著石板的地面,燈就自動亮了。在頂燈暗淡的光亮下,可以看到長長的走廊盡頭的格子門。但是卻哪裡都看不見立原瑠美娜的身影。
雖然瑠美娜早已經不再哭了,但是聽了這番話,她又哭了一會兒。因此,上第五節課我遲到了很長時間,可是,相比之下,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和穿著學生制服的瑠美娜一起慢慢地走下堤壩斜斜的階梯。她那短袖的夏季服裝在紐扣之間呈現出菱形的開口,因此可以看見裏面的恤。裙子的腰部很像是強行繫上的一樣,在腰帶的上下部分已經無處隱藏的贅肉似乎快要脹出來了。我再也不能從她的大腿之間看到對面的風景了。
從內線自動電話機里傳出來好像是在練習腹部呼吸一般的急促聲音。我擔心地問:「瑠美娜,你沒事兒吧?」
「沒什麼。」
瑠美娜的體重已經完完全全地恢復了,或許應該說是恢復得太過於徹底了吧。因為她的體重已經是那個晚上的兩倍以上了。她的身體十分具有美國影星丹尼斯羅德曼一般強烈的反彈力。
我的語氣極其認真,所以三個人好像都大吃了一驚,齊刷刷地回過頭來。我等著瑠美娜站到我的身邊,然後繼續說道:
「那麼再見啦,遞送的事情就拜託了。」
正當我沉浸在無聊的電視節目里的時候,忽然傳來了立原瑠美娜的聲音。在已經敞開的門裡,有一個雙手背後、毫無重量感的女孩兒站在那裡。帶有淺藍色和淺綠色斜紋的夏裙,就像沒有風的日子里的旗幟一樣,緊裹著她的身體。裙子是沒有袖子、衣領大敞著的那種樣式。她的肩頭鎖骨凹陷下去的地方像可以蓄水一般的深。立原瑠美娜一邊羞澀地笑著,一邊抬起頭來。
「我去換衣服,等我一下。」
「是啊,或許稍稍有些與眾不同。」
我走在外間走廊的腳步在中途停了下來。
關於立原瑠美娜,我能夠想起來的,就是她那雙大而靈活的眼睛了。但是,如果要你像聯想到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以及快餐店廣告那樣,就有些強人所難了。畢竟像「加藤愛」呀「上原多香子」呀等等那樣的美少女,在我們這個月島中學里是絕對不會有的。而且瑠美娜的眼睛並不是那種顯眼出眾閃閃發光的感覺,卻像是被放在遼闊原野上的松鼠和布萊利鼠狗那樣,惟恐它們的天敵黃鼠狼以及大梟等會突然來襲擊似的,總是高度戒備地東張西望。立原瑠美娜是個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小個子女生。我覺得她穿著學生制服時前胸非常大,然而對我來說,就連這種記憶也似乎變得有些模糊了。這是因為她是個不太活潑從而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子,甚至不會有人想起她在班裡可愛的女孩子中能否排得上七八名。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二,我上完課後就走出了月島中學的大門。與往常一樣,還是與阿潤、阿大和直人在一起。學校的正門似乎是由一位喜歡安東尼高迪的建築師設計的,那門就像是健美運動員的肌肉,高低起伏,立體地堆積著,是一種有些令人不爽的設計樣式。在光滑的鋼筋混凝土的表面上,鑲嵌著學生們各自手繪的陶制盤子。上面多是些花啊動物啊以及電腦遊戲等等毫無趣味的繪畫。
「我爸爸媽媽都去上班了,家裡沒人。你不用擔心,進來吧。而且我還特意給北川君準備了點心吶。」
「我和立原君在交朋友。」
儘管我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方法,但是直到最後還是以失敗而告終。瑠美娜感覺到非常的疼,而且我也覺得似乎只要有了初吻就足夠了,不需要別的什麼東西了。過了一會兒,我們抖去身上的枯草和灰土,站起身來。夜晚的天空徹底地變成了一片濃濃的藏藍色。我們手牽著手走出公園的時候,瑠美娜就說道:
「立原,你沒事兒吧?我偶爾吃多了,也會腸胃不舒服的。」
「……我,自己都非常討厭『瑠美娜』這個名字。在上小學的時候,常被別人嘲笑說像火車站大樓的名字吶。」
「原來是北川君啊,我馬上就開門,你能不能幫我拿上來呢?」
「等一下!我都整整一天沒跟什麼人講話了,跟我說說話再走,好不好?」我剛剛站起來又坐回到了椅子上,心想說說話也沒什麼不可以。不過,在立原瑠美娜和我之間能夠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呢?立原瑠美娜有些猶豫地說:
瑠美娜又回到那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我一直目送到房門慢慢地關上。從外間走廊返回電梯的途中,我看見在燈火通明鱗次櫛比的大廈之間,盤踞著黑暗的東京灣。即使風中沒有大海鹹鹹的味道,即使我們生活在冷漠的鋼筋混凝土的建築中,我想,我們要學著去愛一個人,也一定會是在大海的近旁吧?
在西仲街的拐角處,我的朋友們在等著。平時總愛遲到的阿大,現在也已經早早地等在那裡了。從家裡來到只有幾十米遠的見面場所,或許也成了一種重體力勞動吧,我一直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額頭上的汗水。當阿潤發現了跟在後面的瑠美娜時,馬上用一種嘲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於是,我很快地就想到了要先發制人。
「怎麼樣啊?」
事件發生在一天午休的時候。派發完學校提供的飲食之後,班主任老師就回到了職員辦公室。終於,教室里的氣氛開始變得輕鬆起來。在上午的課程當中,瑠美娜並沒有顯出什麼可疑的地方。我想,其他的同學可能也都沒怎麼接觸停學很久而且是剛剛返校的瑠美娜吧,也許是漠不關心。
我所在的班裡竟然出現了第三個逃學的人,這件事發生在新學期開始后一個半月左右的時候。面對陌生的森林,既有適應的人,也有不適應的人。這是新勢力結構形成之前的最為可怕的一個時期。最初逃學的那兩個人在升級以前還沒有來這個學校,因此,他們是我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如同幻影般的同學。所以,第三個逃學的立原瑠美娜實際上應該算是第一個拒絕去學校的。其實像這樣的學生在全日本的初中生中大約有五十萬人左右,完全沒有什麼令人感到稀奇的地方。
這麼說著,我離開了內線自動電話機,返回到外面的走廊上。在乘上電梯的那一瞬間,我迅速回頭望了一下立原瑠美娜的房間,只看見那份用夾子夾在一起的複印資料被十一樓上的風一頁一頁地吹翻起來。
「我會和老師聯繫的,你把她送回家吧。」
「說的也是啊!」
聽了這番話,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連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地對立原瑠美娜說:「今天是在下雨,所以不可能了,但是以後,比如說,總該可以到外面散散步吧?」
在遞送作業的過程中逐漸開始有了共同的話題,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開始了。我如實https://read•99csw•com地向大家說出了自己的秘密。儘管我的臉漲得通紅,但瑠美娜卻反倒好像沒什麼似的。因為她極其鎮靜地站在我的身邊,而且在我們說話的過程,她甚至還偶爾報以燦爛的微笑吶。
在整個完全變成了靜止畫面的教室里,最先動起來的卻是阿大。阿大手裡拿著從脖子上取下來的毛巾,徑直奔向瑠美娜的書桌。
「有什麼不好嗎?快點吧,你!」
「從內藤君那裡問到的。能請你直接進來嗎?」
說著話,我直盯盯地望著客廳牆壁上惟一可以看得見的那一扇門。那是一扇與牆壁一樣塗成白色的門,門上貼著和收信箱上一樣用羅馬字母書寫的「瑠美娜」三個字。因為沒有聽到回答,我就繼續說道:
「那有什麼啊,反正今天玩兒得很高興吶,不過我得馬上回家了。」
「因為是我當值,所以下星期五我還會來的。」
「北川君……」
我彷彿聽到了沉默著的瑠美娜發自心底的撕肝裂肺的哭號聲。之後,瑠美娜在這次午休的時間里又出現了第二次致命性的失敗。污水順著破舊的下水管道咕嘟咕嘟流淌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地板。瑠美娜呆然若失地現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在接下來的瞬間,又圓圓地張大了嘴,就像用電動泵抽吸起來的氣勢一般,六個大型奶油餡點心從那個我人生當中第一次親吻過的嘴巴里暴溢了出來。書桌上堆積如山的包裝袋被嘔吐物的重量壓得扁扁的。男生們驚訝得屏住呼吸,而幾個女生則尖叫起來,隨後便迅速逃離了現場。此時,我也已經呆若木雞,動彈不得了。
「對不起,突然問你這麼稀奇古怪的問題。」
然而,餐桌的情形在兩周后卻發生了變化。那一天,為了查閱自由研究的資料(關於大致從明治時代中期開始的這個城鎮築造堤防工程的歷史),我去了一趟月島圖書館。因此,到達立原瑠美娜家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一個半小時。這是個下雨天,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了。
我這樣說著,在阿大的背上打了一巴掌。由於用力過猛,我的整個手掌都紅了。我們打鬧了片刻之後,再看瑠美娜的時候,發現她的樣子有些怪異,因為縮成一團的後背在顫抖著。就在這個時候,瑠美娜忽然轉過身來,迅速地看了一下我們這一邊。她的短髮在一瞬間像傘一樣打開了,透過紛亂的留海兒,她用一種尋求幫助的眼神死命地注視著我。然後,瑠美娜好似十分悲傷地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除了我,肯定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夠發現這個微妙的動作。瑠美娜絕望地轉回身去,立刻把右手伸進了書包里。再一次出現時手裡拿著的是大袋的奶油餡點心。當然,在月島中學是嚴禁將點心類的東西帶進教室里的。但是,似乎已經顧不得這些了,瑠美娜以勢如破竹的氣勢扯開了袋子,胡亂地把奶油餡點心塞進了嘴裏。她能把大人拳頭大小的奶油餡點心三口就消滅掉。剛剛吃完第一個,手馬上就又伸到書包里去了。第二個,第三個,就像魔法袋一樣,從黑色的書包里,源源不斷地出現了那麼多大型奶油餡點心。漸漸的,周圍原本熱鬧非凡的講話聲變得安靜下來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貪婪地吞噬著奶油的瑠美娜的身上。
是立原瑠美娜的聲音。與此同時,響起了自動門打開的金屬聲。
這時候,我能感覺到,在我的身後,瑠美娜已經變得毫無自信和自慚形穢起來了。還是直人打了個圓場:
在操作盤的斜上方有個黑色塑料制的小窗口,一定是錄像顯示器的攝像頭藏在那裡吧?於是我把目光從窗口上移開。而裡邊傳來的聲調卻高亢起來:
「儘管有點兒濕,可是躺在上面非常舒服吶。」
剛才還非常明朗的聲音,怎麼現在變得這麼低沉了呢?我獃獃地望著整整齊齊地嵌進鋪有瓷磚的牆壁里的不鏽鋼門。與其說是能夠讓人出入的房門,還不如說是似乎要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似的,彷彿可以看到門上有個極其堅硬的門閂。
「總感覺到你好像變得非常苗條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減肥的呢?」
我回頭看了看阿潤,阿潤好像是故意般地聳著肩膀點了點頭,似乎是在模仿最近比較流行的什麼地方的音樂主播。
我們從油漆幾乎脫落得光禿禿的長椅上站起來,走進了後面的草坪。可以聽到腳踏草坪的聲音。這些草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打理過了,所以草尖顯得非常的尖利。瑠美娜躺在草坪上,閉上了眼睛。在暗綠色草坪的襯托下,夏裙的花紋顯得格外的美麗。她的裙擺翻轉過來,可以窺視到一條大腿的一半。我坐在旁邊,握住了瑠美娜的手。
我再一次看了看阿潤。阿潤故意把臉扭向了窗外的校園。這時我感覺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阿潤的話語、阿大以及直人的行動,都給了膽小怯懦的我以莫大的勇氣和力量。我想,再也不能猶豫了。於是,我站起來,飛身跑到瑠美娜的身邊,拿起書包,帶著她一起離開了教室。在回家的路上,瑠美娜哭個不停。回到房間,瑠美娜洗了淋浴,換了新的衣服,已經躺在她自己的床上了。這時候,我才向她轉達了阿潤說的那些話。
「沙沙的聲音很吵啊。」
「今天風很暖和,而且我又是好久沒有出來了,所以,只要悠閑地散散步就好啦。」於是,我們就很自然地開始迎著風朝大海的方向走去。過了清澄街,穿過朝汐運河。從月島來到晴海碼頭的過程里,我感覺到街道和房屋在逐漸變得稀少,因此,也覺得天空在逐漸變得廣闊起來。在大橋的上面,夕陽西下。太陽落山後的二十分鐘之後,東方的天空寬廣無垠地延伸著,像是漂浮起來一般,在藍色的玻璃板上貼著半個月亮。瑠美娜在高高的大橋中央停住了,全身倚靠著扶手欄杆,抬頭望著天空,這時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細細的喉管。
阿潤在到了堤壩沿岸大街時,與我道別,並向三丁目的住宅區走去。阿潤矮小的背影,在離開十米以上的距離時,就顯得更加矮小了。我嘆了口氣,然後沿著排列著各式各樣公寓樓的街道獨自一個人向前走去。這時候,一座鑲嵌著白色瓷磚的建築物進入了我的眼帘。
我盡量按捺住驚訝的表情。瑠美娜原本豐|滿的面頰已經變得清瘦,眼睛周圍也乾巴巴地凹陷下去,以至於眼球明顯地突了出來。肩膀單薄而高聳著,恤衫好像是晾曬在乾洗店的鐵絲衣架上似的,有氣無力地垂掛著。用布制褲腰帶繫緊的牛仔褲腰圍也就只有金屬球棒的前端那麼粗。看到這些,我下意識地慌忙移開了自己的視線,然後順勢坐在了椅子上。立原瑠美娜以極快的動作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傍晚的新聞畫面上播出了折扣商店的信息,是有關無論什麼商品都以半價出售的商店的報道。當然可以肯定,立原瑠美娜的體重也同樣減掉了一https://read•99csw.com半。
「喂,我說,瑠美娜,你到底在哪兒啊?」
瑠美娜重新回到班裡的時候,一個學期就要結束了。為了幫助害怕自己一個人去上學的瑠美娜,那一天,我和她約好了到隅田川邊的散步道上去等她。由於倒映著七月的天空,平時呈現著鉛色的水面,也稍稍有些明亮起來。當我正在眺望著很像在電影里看到的曼哈頓一樣的隅田川對岸的晴空大道時,耳邊傳來了瑠美娜的聲音:
「知道了。」
我一邊用手機道歉一邊走進了餐廳,餐桌上已經擺放好了兩個盤子和兩個紙杯。在其中的一個盤子里有生奶油巧克力點心,另一個盤子里放著兩塊像小積木一樣的高熱量營養食品和十粒藥片。飲料是果汁牛奶。這時,在我的耳邊傳來了立原瑠美娜的聲音。「已經到了晚上,我很想和你一起吃晚飯。因為在減肥,所以到了晚上我是什麼都不吃的。」「瑠美娜的晚飯就只是這點兒高熱量營養食品嗎?」
第二次遞送則是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放學之後,那是一個極其晴朗而又炎熱的傍晚。我脫掉了學校制服上衣,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襯衫。和上一次一樣,我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順便又去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這一次輕車熟路地走向了我要找的那個信箱。收信箱上貼著用羅馬字母寫的「立原」兩個字的牌子,我剛要抬起手往裡面放複印件,並已經把身體轉過來一半準備馬上走開。但奇怪的是,不鏽鋼制的向里開的信箱蓋卻紋絲不動。難道是那種厚厚的產品介紹或者其他一些什麼東西頂住了信箱的裡邊?無論我怎麼用手指推壓,收信箱口就是打不開。我簡直是束手無策了。如果把給同班女孩子的通訊就這麼原封不動地拿回家,的確是件很不爽的事情。實在沒辦法,我只好走向鑲嵌在牆壁里的自動操作盤,按照房號按了鍵,四位數字以紅色的發光體浮現出來,接著響起了門鈴聲,我屏住呼吸等待著裡邊人的應答。
我抬起頭來看了一眼。
於是,我們就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在開課前瑠進了教室。瑠美娜也不再離得遠遠地跟在後面了。
就在我凝視著盤子空白的地方時,立原瑠美娜房間的門卻悄悄地打開了,而且從門口就可以直接聽到她本人的真實聲音了。
「是啊,剩下來的就還有一些維他命、鈣片什麼的。」
我們兩個並排倚靠在扶手欄杆上。我把頭伸出去,看著橋下的水面。運河的水倒映著逐漸暗黑下去的天空,反而愈發顯得黑暗與混濁。
「我是瑠美娜的同學,我叫北川。我是來送複印件的,可是信箱好像已經塞得滿滿的了。怎麼辦才好呢?」
我的書包里裝著原本應該寄送給立原瑠美娜的年級通訊和家庭作業的複印件。在我們學校里有一個規定,一周兩次,班裡被指定的人要給那些逃學的人傳送年級通訊和家庭作業。不幸得很,我家的旁邊就是那個正在逃學的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
也不知道是誰開始提出來的,基本上是模仿《少年競技》雜誌里比較受歡迎的忍者漫畫,把我們班學生的家庭經濟狀況分成了上中下三個等級,分別叫做上等社會、中產階級和普羅大眾。或許是距離銀座這一日本首屈一指的繁華街道比較近的緣故吧,月島地區的貧富差距達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程度。中產階級是指居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水平的公寓以及舊有的單門獨戶的商品房裡,像我和立原瑠美娜還有阿潤等等。我們的父母大都是一些白領階層的上班族。直人總是喜歡用科羅拉多落基山隊的棒球帽遮住因患病而發白的頭髮,這時他說話了:
「這不是很好嗎?」
月島這個地方几乎全是住宅和鐵板燒烤店什麼的,沒有什麼茶館和咖啡屋,在地鐵站入口處的前面,也就只有那麼一家麥當勞。在那裡或許會碰見什麼熟人,所以去那兒是很危險的。正在我犯難的時候,瑠美娜說話了:
我含糊地答著。我實在是無法知道別人的情況。因為對我來說,除了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之外,剩下的同學大多就和在地鐵同一個車廂里偶爾相遇的人沒有什麼兩樣。即便是和立原瑠美娜的關係也似乎沒有什麼不同。於是,我聽到了一聲嘆息: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呀?跟我這個『小老爺們』說說看。」
聽到我這樣建議,瑠美娜高興地點頭同意,然後就搶先一個人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什麼令我們感到那麼有趣,我也一邊笑著一邊從後面追趕了上去。儘管打開店門的是我,可是,卻被瑠美娜推到一邊,她先跑了進去。
「你就一直走進來吧。」
「北川君,你有夢想嗎?」
「減肥還沒有完全結束,所以不要老盯著我看哦。」
我沉默著點點頭,然後朝前走去。或許是由於第一次兩個人一起去上學,我也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自然也就沒能說出什麼話來。我在離瑠美娜大約兩米的前方急匆匆地穿行在街區里。
「嗯,大概都好吧。」
「哦,原來如此啊!」
這是一個很想一覺醒來,便彷彿融化在朝陽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夢想。立原瑠美娜的講話總是沒有什麼過程,而且是突然就從話題的核心談起。剛才還是十分快樂的樣子,現在卻會突然哭泣起來。我對她那種不管做什麼事都會十分盡情的性格,多少有點兒感到不安,但卻又覺得很可愛。
阿潤和我慢悠悠地朝著隅田川的堤壩走去。或許是四處都被鋼筋混凝土圍繞著填河造地的緣故吧,月島的居民都喜歡綠色。不管是在哪個住宅的前面,都擺放著栽花的容器以及廢棄的塑料箱子,裡邊種植著花草。都是一些三色堇、虞美人草、大|波斯菊以及虎耳草,等等。並非是精心栽培,而是在這一帶很常見的花草。儘管與大海比較近,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帶的風就是沒有一點兒海潮的氣息,而那些花草樹木就是被這毫無海潮氣息的風吹動搖曳著。
「是可燃垃圾吧,這個?」
「真是沒有辦法呀。哲郎和立原都是中產階級家庭,而且兩家又離得很近。跟像我這樣的普羅大眾可就扯不上什麼關係啦!」
「不知道。也許現在我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夢想吧。可是,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會有的。」
只聽到裡邊喘著粗氣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
在這十年左右,月島地區產生了巨大的燒烤泡沫,有一百多家燒烤店開張營業。能夠從整個東京市區聚集那麼多的人來吃,還著實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那不過就是小學生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只要花上五十日圓就可以買來吃的零食而已。
「不會有問題吧?我在班裡不會被說三道四吧?」
正如我對瘦削的瑠美娜沒有說什麼一樣,我對肥胖的瑠美娜也同樣沒有說什麼。原本就是一百五十厘米的偏矮體形,只要超出五十公斤,就會愈發顯得豐厚了。瑠美娜將拿著書包的手交叉在身後,看著自己的腳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