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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燃盛大煙火的夜晚

五、點燃盛大煙火的夜晚

幾百年間一直延續下來的佃煮屋(用豆腐、蘿蔔、芋頭、魚肉丸子等燉的雜燴小吃店)的門帘竟然有塑料苫布那麼大,住吉神社的門牌坊以及十分低調的本殿、連接著淤水壕溝的屋形船星羅棋布。在烏黑的水裡,有著一些好似臉上的粉刺一般大大地冒出來的氣泡。經常有電視台的外景拍攝隊來這裏拍攝東京裏面的日江戶。
「就是這兒了。」
我回過頭去看了看後面。在我們四個人之間有一種不安的眼神在互相傳遞著。就在這個時候,阿潤高聲說道:
直人似乎還很在乎自己的穿著。騎在大家前面的阿潤將山地車提了速,說道:
「找到了。」
我們四個人集合在複原了江戶時代的航標燈的佃公園紀念碑下時,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但是天空卻如同正午一般明亮。月島車站的周圍到處都是穿著夏季單和服的女孩子們,在佃大橋的上面早就開始大塞車了。整個城市的景象好像是特意要弄得非常熱鬧似的。阿大、阿潤和我三個人的自行車排列得十分整齊,而且我們一起遠遠地望著隅田川的河口方向。河川往往會給人一種安靜的感覺,可是東京的河流卻有些不同。即使是在平時,十分鐘內就有一次馬達轟鳴著的船隻往來通過,因此,東京的河流就顯得極其吵鬧喧囂了。舉行盛大煙火晚會的那一天,私人遊船以及屋形船都比較多,水路繁忙得到了需要交通管制的程度。
「我比你們都明白醫院里的事情。那裡自殺啦逃跑啦這樣的事情特別多。所以,我多少比較理解這個人的心情。要死也不願死在醫院這種鋼筋混凝土的盒子里,而是一定要死在自己喜歡的什麼地方吧?」
「嘎恰——」
最後用兩根萬能筆那麼粗的筆跡寫下了行動電話號碼。可以看到在尋人啟事的下面有一張病人在床上欠起上半身的照片。好像是在醫院病房裡拍攝的彩色照片,就那麼原封不動地拿來複印。更像是拙劣的漫畫一般,照片上只有白白的光線和漆黑的陰影。以窗子為背景的面部幾乎模糊不清,所以根本不會知道究竟是怎樣一副表情。他那很像小雞破殼時的絨毛般的極短的頭髮。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在急救車到達之前就到了工廠後面的街道上了。五分鐘之後,就看見三個身穿制服的急救隊員穿過了鐵絲網和雜草地,斜抬著擔架登上了安全階梯。到達了休息平台之後就看不見身影了的隊員,不一會兒又返回到了階梯旁邊,然後從階梯扶手上探出身子,向正在地面上等待著的其他隊員交叉手臂,做著沒有發現什麼人的手勢。奇怪了,赤坂先生好像在一夜之間就消失了。地面上的隊員對著無線話筒在喊話:「儘管留有類似病人的痕迹,但是現場沒有發現任何人。」
「怎麼樣?我們來做一次交易,好嗎?」
「那是什麼呀?如果是我的話,平時總是在三點鐘左右的時候,吃既經濟又實惠的油炸脆酥薄餅乾哦。」
「咱們走吧,離晚飯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只是錢的話,不管我們倒向哪一邊,應該都是沒有問題的。」
「直人,昨天你最後說什麼了?」
「這方面的話,就不必擔心了。」
隨後,好像阿潤也立刻感覺到了有什麼人已經在這裏了。他不做聲地從我的肩膀上方張望著休息平台。阿大和直人也都屏住呼吸追趕了上來。這時,從休息平台的角落裡傳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
當我們走到鐵絲網前面的時候,直人小聲地叫起來。他一邊摸索著牛仔服的口袋,一邊慌張地說:
爬上佃公園的坡道,穿過兩邊長有櫻花的隧道,就是高層公寓聳立的高級住宅區了。就連人行道的地磚以及護欄似乎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這是個安靜卻有點兒做作的街區。我們在晴空燈塔一層好像很貴的餐館前面等著直人。直人騎著和我一樣的山地車,從光線照射著的正門出入口鑽了出來。雖說是同一個廠家生產的,但是直人的山地車車架與車輪都是用碳素纖維製成的,前後輪都帶有電控閘,是相當於一輛微型小汽車價錢的競技用的賽車。玻璃自動門慢慢地向左右兩邊打開,傳來了直人細細的聲音。
我們大家沒有一個人說出埋怨的話來。那一天,一直到太陽下山,我們都在豐海町和勝時一帶騎著自行車到處尋找著赤坂先生,就連流了大概有五升汗水的阿大也沒有發出一句怨言。
我們在信號燈變綠時,十分緩慢地走過了清澄大街,手也就剛剛舉到肩膀的高度,大家都無力地默默分手了。沒有必要高高舉起手來進行告別問候,也許是因為太熱了,而且反正到了傍晚還是要見面的。沒有被太陽晒黑的手掌的白色剛剛一閃之後,由於疲倦而蜷縮的那些背影就消失在各自家的那個方向了。
「請問……我聽說您得的這種病非常地疼,沒有什麼問題嗎?」
「我可不會勸大家做這樣的事情。那個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而且,和我還不一樣,他好像已經沒有治好的希望了。不管怎麼說,假如咱們向家屬通報了的話,家屬倒是放心了,醫院方面也會滿意。可是,那個人就會失去僅剩的一點自由和要單獨一個人度過的時光……但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
阿大非常擔心直人,因為他很容易就會感到疲倦。直人回答說:
直人的眼睛變得通紅,可是並不像是在哭泣的樣子。
「啊——啊,還是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啊,估計現在惡作劇的騷擾電話肯定已經打爆了他家的電話線吶。」
阿大也不看別人的臉,只管自言自語地說:
的的確確,對我們這些不能做兼職的初中生來說,一萬日圓是個相當大的數目。相當於我兩個月的零花錢。阿潤又說話了:
赤坂先生看著三個鼓鼓的塑料袋,只用眼睛笑了笑。
阿潤趁機冷嘲熱諷。這就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拿肥胖做笑料相互攻擊對方的一種調侃。大家誰都沒有對阿大的提案提出反對意見。我感覺身體還是很冷,並沒有覺得怎麼口渴,或許是剛剛從游泳池爬上來的時候喝了清涼飲料的緣故吧。
「還真是甜吶。這麼甜,在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反倒沒有覺得。聽說你也經常住院,應該也知道的吧……」
「我有在醫院里積攢的止痛藥。假如沒有這種葯的話,就不可能和你們說這麼久。儘管對不住大家,但是從現在開始,請讓我一個人安靜地休息好嗎?今天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很久都沒有聽到既不是患病也不是繼承遺產的話題了。」
「真是的,這一年時間過得也太快了,一轉眼又要到盛大煙火晚會了啊。覺得去年才剛剛上初中,誰知現在都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
「赤坂先生沒事兒吧?」
阿潤確認了道路的左右兩端之後,便蹚起腳下的草來。在這裏的鐵絲網下面,有一塊地像被挖下去似的向下凹陷著。但雜草叢生,遮擋了那個洞穴。
「那個洞,原來read•99csw•com是在哪兒啊?」
「眼看著就快要到了啊。我覺得自己剩不下幾天了。」
將近下午五點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在隅田川堤壩後面我家的公寓停車場,我拽出了自己的山地車。在停車場的出入口,已經有阿潤的山地車和阿大的無梁自行車在等候了。已經是傍晚了,但是氣溫仍然超過了三十度。只是陽光照射的角度發生了變化而已,刮著的風和暑熱依然都與白天毫無兩樣。
阿潤用力蹬著腳踏板,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是的。我是一個不講究養生之道的醫生。我所診治的病人大多數都是感覺到自己的死期后,都會向家人和朋友表達謝意,然後向他們道別,最後出色地踏上屬於自己的旅程。他們既不是名人,也不是有錢人,而是普普通通的人。我時常問自己是否能夠做到那樣?因此常常感到不安。沒想到那種事情居然以這樣的情形輪到了我自己的身上。」夜空里有大朵的煙花綻放著,隨後就是響徹五臟六腑和靈魂深處的聲響。就連休息平台的每一個角落都在一瞬間變得通明起來,而一旦恢復到原來的黑暗,就會聽到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響徹雲霄。我轉過身來背對著煙火,開始注視著赤坂先生。由於接二連三地升起連環煙火,赤坂先生清瘦的臉龐被映照得色彩紛呈。
「阿大跟雪人一樣啊,只要衝著太陽放上半天,體重肯定就會減半吶。」
「太厲害了,阿潤就是阿潤。那麼誰來打電話呢?」
「行啦,紫外線不是很毒嗎?直人不是連去游泳池都穿著恤衫嗎?」
「那好,我明白了。假如就這麼定了的話,咱們就盡情地狂歡吧,畢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盛大煙火晚會嘛!如果我們顯得不高興的話,也有點對不住赤坂阿叔吶。是不是,直人?咱們要盡情狂歡啊!要笑出來嘛,不然的話,就連煙火都會鬱悶的啊。」
「真不好意思吶,我應該特別給你點兒什麼獎賞啊。」
於是我們慢慢地返回了僱主在等待著的休息平台。
站在最前面的我代表大家點了點頭。
「是那種邊上有豁口的吧,那種薄餅乾的確很好吃吶。因為豁口的邊兒里有醬油的味道浸入了。反正,阿大和英國式的下午茶沒什麼關係啦。」
「直人經常住院,應該非常了解醫院里的事情吧?在那種環境里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現在,就在那個墊子上面,有個披著白色肥大睡衣的清瘦男人橫卧在那裡。那個男人好像是懶得動彈一樣,僅僅是抬起頭來看著我們這一邊。就在我們雙方的目光相互碰撞的那一刻,我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子就是那張尋人啟事上要找的人,也就是那個從醫院里逃出來的已經到了生命盡頭的患者。他稍稍低下了頭,似乎有些放心地說道:
不給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煩,獨自一人在自己比較喜歡的地方等待自己生命的結束。也許,大多數人都會十分從容地迎接生命帷幕落下的時刻吧?現在,我已經很難清楚地記起赤坂先生的面容來了,可是,就像那天夜晚的盛大煙火一般,赤坂先生的話語依然留在我的心裏。
應對方的要求,阿潤又重複了一遍地址和廠名,就馬上放下了話筒。這麼一來,就不會留下在這裏的電話記錄了吧。阿潤向來做事都是沒有閃失的。出了電話亭,阿潤就向我們幾個喊道:
我們沿著汽車不太行駛的河邊道路並排地飛馳起來。穿過高架線,從月島進入佃區,街道的情形突然變得越來越像歷史劇了。
「沒問題,去年咱們是做了記號的。」
我們四個人再次相聚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在吃過早飯後的八點半,所有的人都齊聚在了月島車站前的THANKS便利店。在附近的公用電話亭里,阿潤呼叫了救護車。阿潤等到對方接了電話,就像事先練習的那樣,十分冷靜地說:
但其實,誰也沒有那麼累,卻還是顯出十分疲倦的樣子,或許這就是心緒的緣故吧?
我緊盯著毫無笑意的阿潤的眼睛,問道:
昨天,在築地國立癌症治療中心前面乘上計程車之後,在月島車站附近下的車。由於患有重病,如果不加以及時的治療,那麼在數日之內將會陷入極其危險的狀態。如有發現者,請及時與下列電話號碼聯繫。二十四小時可隨時致電。佛光般朦朧地圍繞著光光的腦袋。我們剛剛看完,阿潤就說話了。
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回答說:
「我跟你們說一些逞強的話,也是不得已的事。我自己或許也可以跟隨他們的,也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很想靜靜地一個人結束自己的人生。在我人生的最後時刻,能夠見到你們,同時也看到了這麼聲勢浩大的煙火表演,真是要感謝你們,太謝謝你們啦!」然而,我們也並沒有做什麼值得感謝的事情。聽到別人說謝謝自己,並且還感動得哭泣起來,這對於我來說絕對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肯定的,就算是阿潤、阿大以及直人他們也都是第一次吧。就在我們擦拭著淚水時,夜空里依然綻放著發光的花朵。一下子綻放開的花瓣被海風吹得變成淡淡的煙霧且消失殆盡之時,就一定會留下鮮明的殘缺的影像。這些光輝還沒有從眼帘內消失,就又有新的煙火開始升騰起來了。東京灣的夜空一直都像是白晝一樣明亮異常。
阿大點頭表示同意,又說道:
說著,阿潤就蹲下身去,像是要隱身於雜草間一般鑽過了鐵絲網。緊接著,阿大也試圖要鑽過去。阿潤在對面還沒有站起身來,趕忙說道:
「等很久了嗎?」
直人最先行動了。他迅速地去取放在休息平台往上再爬幾個台階那裡的塑料袋。那裡面有幾個甜瓜大小的被報紙包裹著的紙團。直人剛剛回來,我們就立刻隱隱地聞到了夏天公共廁所的氣味。
這裡是一處很大的工廠後面的建築用地。一穿過沿著鐵絲網的綠色屏障,就看到了一些不知道用於什麼的鋼材以及裝滿了金屬碎片的汽油桶,通通堆積在那裡。腳下的沙礫被機油染得黑黑的,好像長了一層苔蘚,包裹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我們越來越接近工廠里那些空空如也的建築物了。
「今天晚上咱們和他一起觀看煙火晚會吧。因為晚上非常嘈雜忙亂,救護車也應該很忙的,我明天一大早再從哪一個公用電話亭給打電話。這樣就可以了吧?」
「明天下午我們還會來看您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呢?我們現在就去買。」赤坂先生看了看身邊露出塑料瓶的塑料袋,然後說道:
身高體重將近一米七,五十二公斤。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無所謂了。實際上,我已經有些哆嗦了。那心情就好像是在穿過科幻片里經常有的奇異空間的大門一樣。我剛剛過了上半身,馬上就跟著抽出了腿腳。從鐵絲網的下面鑽過去,多少有些令人不愉快的感覺。之後鑽過來的是把寬檐帽子掖進牛仔https://read.99csw•com服里的直人和阿大。阿潤站在最前面,開始撥開密密麻麻的蒿草前進了。
我從五分褲的口袋裡拿出手機,按下了直人的號碼。信號音剛剛響了一聲,就立刻關掉了手機。
在潔白的雛菊花束下,我們放置了舉行日本橋水天宮廟會時才有的烘糕。那是直人一個人去找到並買回來的。
赤坂先生一邊搖著頭,一邊看著夏季盛大晚會的點心。
「也許您原來就是醫生吧?」
「在這一點上就出現問題了,不管咱們怎麼做,都會得到一些錢,那麼就一定要考慮一下其他的條件了。因為我也有過穿著睡衣從醫院里逃出來的經歷,所以我想那個人一定是發生了極其重大的事情,才這麼做的。」
「後天,就要舉行東京灣盛大煙火晚會了吧?」
我邊說邊用手指著立在十字路口拐角處的電線杆。在鋼筋混凝土的電線杆上纏繞著凹凸不平的不鏽鋼,上面滿是灰塵,很臟,那上面貼著一張白紙。那張紙十分乾燥,右下角還掀開了,被風吹得上下翻飛。阿潤和我走近電線杆的海報。我們飛快地閱讀A4複印紙上的內容。
阿潤若無其事地問道:
認認真真地看著海報的直人回過頭來用強有力的聲音說道:
說著,他就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了胭脂色的皮革錢包。
這樣一來,我就成了第二個要鑽過去的人。當臉頰剛剛接觸到地面時,就感覺到雜草的氣味沁潤了整個肺腑。我屏住呼吸準備從鐵絲網的下面鑽過去。我很想快一點鑽過去,就像是在掙扎一樣,把腦袋伸過了那道綠色的屏障。看到這種情形,阿潤笑著說:
我們突然大叫起來,互相推搡著飛奔上了安全階梯。
病的名稱沒有說出來。這也是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赤坂先生儘管非常削瘦,但是看不出是在忍受著病痛。相反的,表情是有些朦朦朧朧的,還有一種似乎是十分幸福的明朗的感覺。
「就算是收下這麼多東西,也是白費的。你們幾個一起把它們都收拾了吧。」
「可是啊,那可是一萬日圓哦,而且並不是要我們自己努力加油干,只是保持沉默就能得到啊。這可是不小的數目啊。再說了,也能實現那個叔叔的願望嘛!」
「糟糕,我好像忘拿手機了。請大家先到自行車那邊,我馬上就回來。」
「我活不了多久的。醫生的治療簡直就跟為了暫時的精神安慰而動用的暴力一樣,而且我的兒子們又在醫院的走廊里壓低了聲音吵架。所以,那裡已經不是我想要回去的地方了。」
直人在寬檐帽子下的眼睛顯得愈加嚴肅起來了。
「而且,馬上就要到盛大煙火晚會了呀。在一瞬間盛開,又在一瞬間消失!」只要有一個人一旦變得認真起來,這樣「太過認真可不太好」的想法就會產生作用,從而使談話的氣氛很快恢復到平時的樣子。對於被打斷了話的直人來說,這是一種玩笑形式的救命稻草。
「請等一等,我們幾個到下面商量一下,就回來。」
這是沒有游泳時間的星期六,在整整一天的時間里,不知道為什麼,我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既盼望著等待了將近一年的煙火晚會,又擔心赤坂先生的身體狀況。這兩種心情混雜在一起,使我坐卧不安,總不能專註於一件事情上。
「看看誰能最先到達休息平台,要不要打賭贏一下回去路上喝的可樂啊?跑在最前面的管夠。」
我們在途中耽擱了一些時間,因為在我們的心裏,都有一種想要把赤坂先生給我們的錢花得精光的心情。我們在很早就開始營業的清澄大街邊上的露天攤檔買了好多東西,幾乎拿不動了,有炒蕎麥麵條、奶油土豆、烤魷魚、喜食鍋烙、烘糕、蘋果糖、棉花糖、刨冰、檸檬水,還有可可飲料,等等。露天攤檔中,就連賣古舊電視遊戲的也出現了。阿潤蹲在紙殼箱的旁邊,買了一大堆每張三百日圓的第一代世嘉土星的破爛遊戲盤。
這麼大熱的天,他卻穿著防風外衣戴著寬檐帽子。總之是一種奇裝異服。大家都沉默著搖了搖頭。我們默不作聲地開始朝著清澄大街飛馳起來。
阿大模仿著電視台在宣傳活動中使用的廣告擬聲詞。這時,就快要到正午十二點了。在我們各自的家裡午飯應該準備好了。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和別人吃相同的飯菜,當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整個日本的人家都在吃著與別人家裡不同的飯菜吧。也就是說,應該有數千萬這種天文數字般的多姿多彩的午飯吧。
去年,就在排列著冷凍倉庫的寂寞的街道一角,阿潤發現了一處極其珍貴的特等席位。
姍姍來遲的直人在背後喊著我們:
我們提著比前一天還多的東西來到那個休息平台上時,已經是將近晚上七點鐘了。從休息平台上看到的天空十分黑暗。在晴海碼頭公園,觀光的人流彷彿潮水一般。走在前面的阿大大聲地問候道:
「在豐海町有一家叫做大倉鐵工的工廠,那裡安全階梯的休息平台上有一個患了重病的病人。希望能夠馬上派出急救車。」
邊說邊忙著把拴了二十條手機鏈的手機從牛仔服的口袋裡嘩啦啦地拿了出來。可是阿潤阻止了阿大。
「我說了我討厭這種像高爾夫球場服務員一樣的服裝,可是……」
「晚上好!期待已久的東京灣盛大煙火晚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哦。赤坂先生,有沒有什麼想要吃的東西?」
「這就是說,咱們不和他的家人聯繫嘍」
第二天,依然是十分炎熱的一天。儘管不像是七月里溫度計都出了故障一般的炎熱,可是剛剛過了早晨九點,就變成盛夏的炎炎烈日了。我們剛剛吃過午飯,馬上就到佃公園集合起來。在清澄大街邊上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裡瘋狂地購買了飯糰子、冷麵、冰淇淋以及巧克力,還有喝的東西和成人雜誌,等等,然後我們就去了那家荒蕪的工廠。我們準備了大量的食品。
我們幾個一起望著又戴了另一種樣式的寬檐帽的直人。阿潤說道:
赤坂先生望著休息平台扶手那邊一片廣闊無限的天空。
我趕緊追問道:
「知道了。」
赤坂先生的遺體被發現是在煙火晚會結束的兩天後,也就是星期一。晨跑的一位老人向月島警察署報了警,是他發現了在離晴海運動公園不遠的地方,朝汐運河旁的濃密綠色植物當中有一個穿著睡衣、身份不明的男子已經死掉了。
赤坂一真(AKASAKAKAZUMA,六十二歲)
還沒等我們說什麼,直人就已經消失在放置資材的陰影里去了。隨後我們看到了飛奔在安全階梯上的背影。我們從鐵絲網下面鑽了出去,到了冷凍倉庫街道後面的路上。幾分鐘之後,直人回來了,手裡拿著最新型的彩屏手機。
「正像我爸爸說的那樣,世道是不太景氣了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嘛?」
警察按照尋人啟事的內容和家屬的電話九九藏書內容,馬上判明了遺體就是赤坂先生。聽說就在那天,遺體被家屬接管,而且暫時送回到了築地的一家醫院里。
阿大在四處巡視著。除了一些排成弧形的冷凍拖車在準備進入倉庫以外,其他幾乎沒有什麼人在這條街上走動了。
果不其然,好厲害的阿潤。我真的開始對阿潤刮目相看了。面對紛繁複雜的糾紛,他總能快刀斬亂麻,調節利害關係,輕鬆自如地給出答案來。總而言之是絕頂的聰明。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本人卻是非常的憂鬱,這一點的確有些令人擔心。直人和阿大異口同聲地說:
「快點兒去冷飲店吧,我都快融化了。」
「也許是我們多管閑事兒,對您來說,回到醫院不是更好嗎?」
說著,阿大把許多點心擺放在了墊子的旁邊。赤坂先生儘管努力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但是要做出十分明顯的笑容卻也是有些勉為其難。直人很擔心地詢問道:「不要緊吧?」
「可不是嘛!就這樣飛奔下去,不管是上學還是得病,都會像是在夢中一樣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現在在風中飛馳才是真的。」
阿大說話了:
是阿大喊了這麼一句。
在這樣的場合,一般都是我跑得最快。因為,阿大身體太重,阿潤身材矮小,因此步伐也太小,直人體力不足。大體上不管哪一項,都是我比較平均,所以是該輪到我爭第一位了。我揮動著雙臂,以一種拚命的姿勢一步跨兩個台階地登上了最後一個台階。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白色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使用的塑料袋子突然闖入我的視野。在休息平台的角落裡放著嶄新的塑料袋。不好,好像這裏已經有人了。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由於我在安全階梯的中間地帶突然停了下來,所以,阿潤從後面撞到了我的後背。「你在幹什麼啊?後面都已經擠得滿滿的啦。」
便利店內,許多人站著閱讀各類雜誌,很是混亂,我們各自買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後就圍坐在便利店外的山毛櫸樹下。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直人的手上。「沒事兒吧?喝那樣的東西。」
「雖然熱得要死,可是心情也好得要死啊。就這樣,要是道路能延續上千公里就好了!」
「工廠不景氣,對咱們來說還是幸運的啊。」
「不,不用了。因為我沒有什麼食慾,而且飲料也夠了。況且我也已經不再享用那些香煙和美酒了。」
阿潤剝開塑料薄膜,然後把手放在生了銹的鐵絲網上。裏面是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有一人多高蒿草的工廠用地。
坦白地講,直人家是非常有錢的。他就住在佃島上空大約一百米左右的超高層高級公寓里。每當我們下午去他家玩兒的時候,他那長得十分漂亮的母親就會給我們倒上奶茶。阿大問道:
由於光線晃眼,阿潤眯起鏡片后的眼睛進行反擊。即使是不晃眼的時候,阿潤也是眯著眼睛,一副很酷的樣子。阿大毫不理會阿潤怎麼說,將一升裝的瓶子垂直豎起來,一直往嗓子眼裡灌著麒麟檸檬飲料,簡直就像是在清潔下水管道,氣勢異常兇猛。這時直人轉移話題說:
赤坂先生沉默半晌,然後死死地盯著我們。這是一雙不可思議的眼睛,彷彿是在透過我們凝望著夏季傍晚的天空以及東京灣遲鈍的海面,又好像是一下子翻轉過來在窺視著自己的內心世界。我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變成了電線、鋼筋混凝土階梯以及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裡的塑料袋。覺得自己不是什麼人,而僅僅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一個物體而已。赤坂先生把一隻手伸進了肥大的睡衣口袋裡去,說道:
於是,直人使勁地揉著眼睛,變成了想哭哭不成、想笑笑不出的表情了。
「身體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是因為什麼東西都沒有吃,所以漸漸地變得輕飄飄起來。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就會飄飄然地被風吹走吧……」
「讓你們久等了。咱們出發前就定下來吧。關於赤坂先生的事情,我們該怎麼辦呢?」
阿大用毛巾擦拭著就像剛剛洗過一樣流淌著汗水的臉。似乎從遠處傳來了機器運轉的聲音,可怎麼說也不算是個景氣的工廠吧。即使是被丟棄的材料也有一種被隨意放棄不管的感覺。
周圍開始逐漸聚集起來一些好事之徒。阿潤一直搖著頭,說道:
「那是什麼呢?」
阿潤說著,便沿著鐵絲網走了起來。在離我們稍遠的地方,四輛自行車用鏈子拴在一起並排放在那裡。我們緊隨阿潤跟了上來。沒過多久,就發現在鐵絲網中央懸挂著一把表面模糊的南京鎖。
「我的病倒沒什麼,我們大家還是商量一下後天的事吧。」
接著是阿潤冷漠地說道:
這個世界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吧?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一個人死去了,然後當人們對他的印象還比較深刻的時候,就又有新的生命開始誕生了。於是,這個熱鬧非凡且愚蠢至極的世界才能夠延續下去。這之後,我們五個人就都默默地仰視著痛苦中的煙火。能夠使我們這些平常極愛講話的人保持沉默的力量,似乎就是那種能夠在一瞬間綻放而又在一瞬間消失的東西。
阿潤戰戰兢兢地問道:
赤坂先生望著休息平台上方鋼筋混凝土的天井,一臉茫然地說道:
「阿大行動比較慢,所以最後過來吧。現在還是大白天,說不定會有人來吶。」
「原來是一幫小淘氣鬼啊……我要在這裏稍稍休息一下。請你們到那邊去,讓我安靜地在這兒待一會兒吧。」
「你看在整個市區里張貼了那麼多的尋人啟事,只要我們按照上面的號碼打個電話,就說我們找到病人了,答謝的酬金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有可能比剛才的那些還要多吶。」阿大彷彿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趕緊追問:
我試著問了一下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
「你倒是很像怕把臉浸到水裡的小孩子嘛!」
「說到錢,因為我想自己就快活到頭了,所以就從銀行里取出來好多好多。」赤坂先生乾枯的指尖在已經打開了的錢包里搜索著,在慢慢地查數之後,拿出了四萬日圓紙幣,他把這四張一萬日圓的紙幣舉到我們的眼前,展示給我們看。
這種說法彷彿是在說,逃跑的患者已經死了。氣氛似乎變得有些過於認真了。阿大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說:
好像暗示著什麼似的,阿潤點點頭騎上了山地車。我們開始向著依然沉浸在盛大煙火晚會的餘韻當中的月島方向疾馳而去。這時,夜色還帶著喧囂。
接下來的話,我也明白的。要更加、更加努力地活下去。即使再怎麼勸說,也是無濟於事的了,直人也似乎馬上就明白了這一點。
「……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自己將要飄向那裡的天空去吶。」
「可以吧。我實在是不能在游泳之後不喝可樂啊。我盡量不吃下午茶的點心不就行了嗎?」
擦了一下嘴角之後,阿大點了點頭。
「不用啦,我不想要什麼錢。我也是常常住院的,也擔心過醫https://read•99csw•com院的衛生間干不幹凈之類的事情。可是,您的身體怎麼樣了呢?」
站在最下面台階上的直人問道:
「我想最後說一件事。在電視劇里經常能看到一個人到了生命盡頭,不知所措痛苦萬分的樣子,其實不是那樣的。因為我看過了許許多多的病人,所以非常清楚。」阿潤仔細端詳著赤坂先生問道:
「是啊,真的像大人們說的那樣,人生這東西就是不斷的妥協啊。咱們要讓不管哪一方都得到一些滿足吧。」
時間大約過了一個半小時,我們打算回去了。赤坂先生顯出有些失望的表情說:「真是對不起,誰能幫我把那個上面的袋子扔掉呢?不管哪裡都可以,哪怕是公園的垃圾箱里也行。」
「我想了整整一個晚上,但是我並不後悔。我最後返回到休息平台的時候,對赤坂先生講了明天早晨準備叫急救車的事情,我還是想讓他自己選擇最後的場所啊。這個決定一定是最好的。」
這一次,赤坂先生爽朗地笑了。
赤坂先生勉強探起上半身來,他那穿著涼鞋的瘦瘦腳踝在顫抖著。彷彿剛剛從游泳池爬上來時在眼睛里滴了眼藥水一般,赤坂先生吃驚地瞪大了飽含淚水的眼睛。「你們大家都知道嗎?」
實際上他喝的東西就只有塑料瓶裝的運動飲料而已。雖然吃過了午飯,但我們還是覺得肚子很餓。不管是什麼時候,初中生們都會覺得肚子是餓著的,就好像清掃車吞噬東京城裡的垃圾袋一樣,總要把食品吃得精光。在這種時候,就該輪到阿大大顯身手了。他嘴裏塞滿金槍魚色拉醬飯糰,一邊喝著可樂,一邊又胡亂地把辣白菜冷麵和哈根達斯冰淇淋交互地放進嘴裏。阿大的前面很快就出現了小山一般的塑料保鮮膜和空空如也的盒子。赤坂先生十分愉快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地吃東西。有誰能夠看著別人在嘎吱嘎吱地吃東西,自己卻反而感到十分快樂的呢?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那麼,或許應該是止痛藥的作用有些過大了吧?
這並不是我們已經聽慣了的訓斥別人的聲音。在這個聲音里,既沒有強大的力量,也沒有叱責的語氣,而是一種怎麼樣都可以的調子。我回過頭去看了一下後面。阿大和直人已經改變了姿勢,以便隨時都可以跑下階梯去。當我們的目光相撞的一剎那,阿潤慢慢地向我點了點頭。我沒有出聲,繼續上了一個台階,又一個台階。然後我終於從休息平台的牆壁上探過頭去。有三十平米那麼大的寬敞空間一下子展現在了我的眼前。在滲出油漬的牆壁一端,像是用於機床包裝的薄薄的泡沫塑料堆積得有膝蓋那麼高。去年我們就是用這種泡沫塑料來做墊子鋪在地上,大家隨便地躺倒在上面來觀賞煙火的。
阿潤和我對視了一下。八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就在附近的晴海碼頭將要舉行東京灣盛大煙火晚會。這是我們暑假前半期的高潮節目,也是東京一半以上的人都會參加的盛大煙火晚會。以彩虹橋為背景,將會連續發射煙火,這是一種叫做「尺玉」的煙火在八十分鐘內不停歇地連續爆炸的豪華的聲光表演。
到了盛大煙火晚會的那天,我從早晨一睜眼開始,就感覺到一種特別的心情。甚至我連去郊外旅行的早晨都不做事情,現在卻做了起來。我從七樓房間的窗口看了看隅田川對面的銀座高層建築群上空伸展著的天空。那是一片稍稍有些混沌,還有一些小小的雲朵在四處遊盪的天空。如果夏天的早晨是一碧如洗的萬里晴空,那麼過了正午天氣往往就會變得陰雲密布。如果是現在這種天氣,那麼肯定到了正午就會是比較符合舉行盛大煙火晚會的晴朗的天空了。
這麼說著,赤坂先生微微地笑了一下。是臭氧層遭受破壞后紫外線變得多起來的緣故呢,還是有些類似亞熱帶氣候的緣故呢?最近一個時期,東京夏天的天空總像南方的休養勝地一般沒有任何混雜物的蔚藍。我看了一下赤坂先生,然後又望了望天空。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蔚藍的天空,我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與我相比,直人的反應則更加直接,穿著黑色長袖恤衫的胸前,眼看著就有一滴滴的淚珠掉落下來。但直人還是安慰說:「別說這樣的話了,要更加……」
「那當然啦!咱們不是剛剛還和他在一起嗎?」
尋人啟事
我們站起來后都先忙著拍打自己的校服褲子,然後把空瓶扔進專收塑料瓶的垃圾箱里,朝著十字路口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哎呀,還真是挺懷念的吶。能不能拿給我一個烘糕呢?請掰得碎一點兒。」直人馬上跑到烘糕那邊,弄掉了邊緣,然後遞到了赤坂先生的嘴邊。赤坂先生閉起眼睛,在嘴巴里咂摸著焦煳了的砂糖的碎末。
「他媽的,真熱啊!」
我們的目的地就在清澄大街的盡頭。按照距離來算,也就有兩公里半左右。穿過月島橋,越過勝時警察署,就是填海造地區邊界的水產碼頭附近了。儘管東京灣盛大煙火晚會是在晴海碼頭舉行,然而由於前去觀看的人很多,如果沒有入場券的話,是不能進入晴海主會場的。而且回來的路途也不是自行車能夠飛馳起來的那種情形。因為人行道上有行人和攤床,馬路上放著路牌,擠滿了汽車,根本就看不到地面。所以我們總是到流淌著朝汐運河的豐海町那裡欣賞煙火。從那裡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見煙火,因為相隔的距離也就只有四五百米而已。映照在海面上的連續發射的煙火,就好像是在黑暗的海面上,光的瀑布從上下兩端氣勢磅礴地相互傾注著,那的確是別有一番情趣。
「直到盛大煙火晚會的那天夜裡為止,就讓他自由吧。可是,絕不能就這樣到他死之前都放置不管。只要煙火晚會一結束,咱們就跟他的家人聯繫吧。這麼辦行嗎?如果順利的話,或許還能拿到雙份兒酬金吶。沒什麼怨言吧,阿大?」
「那樣的話,我今天就早點兒午睡,你們去之前往我手機打個電話吧。只要響一聲就可以了。我會馬上下樓來的。」
「咱們在那裡的特等席,不知道今年還能不能用了。哪個傢伙最近去看過呀?」阿潤一邊這麼說著,一邊逐個審視每人的臉。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於是,阿大就說:「今天傍晚稍微涼快一點兒以後,咱們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呢?哲郎和阿潤都應該沒什麼問題吧?直人,你怎麼樣呢?」
「走啊,現在開始急救車和我們的自行車的比賽啦!咱們要去和赤坂先生最後寒暄啦!」
東京灣盛大煙火晚會結束了,我們又在休息平台上逗留了約一個小時。表面上是借口要等到人流安靜下來以後再走,實際上是因為要從赤坂先生身邊離開而感到不安。即便如此,過了九點半的時候,赤坂先生已經是疲憊不堪地在喘著粗氣了,因此,我們只好壓低了腳步聲,幾個人一起走下了安全階梯。
「做這種快要死的病人的兼職,恐怕是太危險九-九-藏-書了吧?」
阿大把雙腳張開一百三十度,騎上了調到最低的車座上。
這樣說著,赤坂先生把手伸進了肥大睡衣的前胸口袋裡。
可能是剛剛從游泳池裡上來,皮膚的感應器因為冰冷的水而有些失靈吧,三十五度的高溫也沒有感覺到有多熱。白襯衫緊箍在身上,就像光著身子穿粗毛線衣一樣,我們就這樣走出了月島中學的校門。儘管還不到正午,可是太陽卻已經高懸在正中央了。在柏油馬路上,投落下雖小卻堅硬而濃重的影子。影子分四個部分,是阿潤、阿大、直人和我。影子在道路上移動著,彷彿正發出一種焦渴的聲音。其中最為粗大的那個影子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說道:
直人手裡拿著的並不是低糖可樂,而是普通可口可樂,還是半升的大瓶裝。對於患有糖尿病的直人來說,這是被禁止的飲料。直人向街道那邊轉過臉去說道:
「你們好像不是這家工廠的人吧?」
鐵絲網下面空出來的通道,在急救車離開之後,被工廠的保安人員埋掉了。因此,我們湊集了幾乎所有的零用錢買的鮮花就只好放在那把南京鐵鎖下面生了銹的鐵絲網上了。
「是啊,現在又是夏天,所以還是在外面心情會好一些呀。」
「好嘞!」
赤坂先生依然躺卧在那裡說道。然後他便要求我們隨便找個話題說點什麼。我們給他講了當時發現這個秘密的休息平台時的事情和盛大煙火晚會時夜間比較混雜的情形。直人和我坐在接近泡沫塑料墊子的地方,阿潤和阿大則倚靠在離得稍遠點帶有扶手的牆壁上。看上去赤坂先生好像偶爾在睡覺,可是每當我們談到比較重要的地方,他就會睜開眼睛,適當地附和一下。嶄新的一萬日圓的紙幣這時候已經轉移到我們四個人的口袋裡了。對岸樓群的上空依然顯得明亮,儘管黃昏的光亮仍然殘留著,但是天空卻從大海的那邊漸漸地變化成為夜色。跟我們說著話,赤坂先生變得似乎有些疲倦了。於是,直人很擔心地對他說道:
我們向著橫卧著緊緊閉上眼睛的赤坂先生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靜靜地走下了休息平台。
「沒什麼變化嘛!」
從寬檐帽的影子底下發出了直人的聲音:
赤坂先生就這樣以一種並沒有什麼痛苦的聲音淡淡地敘述著。說完這些之後,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請問,您就是赤坂先生吧?您的家人在擔心您吶,整個城市裡幾乎所有的電線杆上都貼滿了找您的尋人啟事。您應該是直接從醫院里跑出來的吧?」
這麼說著,赤坂先生哆哆嗦嗦地欠起上半身,好像要使出渾身的力量來。直人馬上過去扶他的背。
環繞著狹窄水路的東芝大廈閃著耀眼的光芒聳立在那裡。赤味鷗線路和首都高速羽田線路的高架橋就像奢侈的玩具一直伸向遠方。延伸到海岸對面的街市,彷彿十分寧靜的海市蜃樓一般,看上去特別的美麗。即便如此,那裡也應該有像赤坂先生這樣的人吧?也就是說,直到死都希望最好是一個人生活,似乎應該有這樣下定決心的人吧?阿潤又張口說話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赤坂先生就連欠起上半身都是十分吃力的,怎麼能移動到運動公園去呢?到那裡,就是直線距離也有三百米以上。然而,他並沒有在那個休息平台上等待落下自己生命的帷幕。我想,這種行為的確很符合赤坂先生一切為人著想的良苦用心。如果他真的死在那個休息平台上的話,不但會給工廠增添麻煩,而且只要看了留在那裡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塑料袋,就會馬上知道是有什麼人幫助他做了那麼多的事情。如果是那樣的話,或許我們也要被嚴格地追查了吧。
阿大用毛巾使勁地擦著臉。阿潤的鏡片後面濕潤了的眼睫毛都趴了下去。直人提著裝滿了尿不濕的塑料袋就像是提著什麼戰利品一般走在前面,我們一行四人走下了安全階梯。
赤坂先生似乎就連抬起頭來都有些疲憊不堪似的。他的頭垂落在泡沫塑料上。「謝謝啦。不過,我已經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了。」
「只要你們不對任何人說出我的事情,那我就把這些錢都給你們……對了,如果能夠幫助我去買些東西的話,那麼就再額外給你們一些零花錢。怎麼樣啊?反正我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你們也就算是幫助一個病人做一些實現他最後夢想的兼職吧。」
「是啊,看樣子赤坂先生好像很討厭他的家人,所以我不想和他們直接講話了。酬金就算了吧?」
「要更加……有沒有什麼現在需要的東西呢?不管什麼都行,我們什麼都可以為您準備的。」
我們穿過朝汐運河,朝著清澄大街走去。在月島車站的一個有滾梯的出入口,又新開了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便利店的蛋卷冰淇淋和刨冰都很好吃,而且街邊上有很寬的人行道和樹陰,所以這裏就成了我們聚會的場所了。我們經常坐在瘦削的山毛櫸樹下,邊喝著冷飲,邊讓從東京都中心跨過隅田川吹來的熱風吹著我們的全身。剩下的時間里,我們看著不知穿著哪一家私立中學校服的美少女飄然從我們身邊走過,或者就是聽著阿潤那些比較尖刻的玩笑。總而言之,暑假的一個午後就這麼悠然自得地度過了。
「應該沒問題吧。不要太過於在乎身體的情況才好哦。」
我們選擇馬路上有陰涼的一側飛馳著。大江戶線路的工程不久就要完工了,清澄大街馬上又要恢複原來的寧靜了。道路兩旁排列著的不是像銀座那樣的時髦商店,而是一些酒館、美髮店、舊書店等等原來的店鋪。像燒烤用的鐵板似的柏油馬路烘烤著的風在我們的隊列之間刮過去,我們在四五米寬的人行道上排成一列繼續向前飛馳著。而從我們的隊列之間刮過去的是比我們的體溫還要熱的風。
失蹤時的服裝條紋睡衣的外面穿著白色的浴衣,腳上穿著拖鞋。
這麼說著,阿潤輕鬆地越過了鋼筋混凝土牆壁旁邊的、有腰部那麼高的柵欄,進入了安全階梯。我們幾個人毫無聲息地向前行進著。這個階梯和普通人家的一樣高,在第三個階梯的地方,就是我們觀賞盛大煙火晚會的特別席位了。阿大的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在審視了所有人的眼睛之後,嘟囔起來了。
我們來到了下一個階梯,然後各自分散地坐在階梯的中間地帶。直人壓低了聲音說:
「要去看看嗎?」
我們飛身上了自行車,在早晨的清澄大街上飛馳起來。那麼快的速度,在我的記憶里是不曾有過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到像是在焦急地爬行著,因而心裏覺得非常難過。這或許是因為比身體更快速的心早已經到達了目的地的緣故吧。
「究竟怎麼辦?」
「直人那傢伙,這麼活蹦亂跳的,沒問題吧?」
我想起了前不久爸爸推薦給我看的一本書。我騎自行車,所以我存在。真實不就存在於極其單純的快樂當中嗎?就算是迪卡爾的書不也是寫得非常簡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