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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秋日的長椅

七、秋日的長椅

「我們看到帳篷了!德叔他到底發生什麼事啦?」
灌木叢內無人應答。我們站在人行道上往裡面瞧,發現枝葉間系著一根黃色的飄帶,正在輕輕搖晃。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從這之後,我們就常來找德叔聊天,看上去就好像四人組又增加了一個新成員。一個老人加上四個高中生,真是一出奇妙的五重唱。我們去銀座看電影,去「東京Ace Lane」打保齡。在月島圖書館翻書躲雨。就算碰到下雨天也沒關係,德叔把帳篷支在佃大橋的陸橋下面,就可以抵擋風雨,而那些濕掉的衣服則直接扔進投幣式烘乾機里烘乾。
德叔勉強維持著笑容回答道:
「你這種想法早就OUT啦。」
「那年輕人你是非大企業不如咯?」
「喂,年輕人。」
「但是,年輕人。你根本就不相信這套讀名校、當白領的生活方式,是吧?」
「他被人打了,我一開始還以為足你們乾的呢。因為老是看見你們和他在一起。」
「呵呵,也沒你說的那麼好。我只是不喜歡老待在一個地方罷了。」
說完,他就跑出了灌木叢。我追著他問道:
阿潤沒有回頭,直接跑上了堤防的台階。
「不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就買不到食物、也沒有住的地方。所以就……」
「喂喂,流浪漢就流浪漢,說這麼複雜幹嗎?我可不覺得這詞有什麼不好的。英語字面不就是這麼說的嘛。」
阿潤一時語塞,過了一會兒才支支吾吾地說:
「德叔怎麼了?」
不愧是月島中學的秀才,腦筋轉得很快。我們跳上山地車,沿著隅田川全速前進。
德叔馬上說。
我對警官這副氣定神閑的態度感到惱火。
「唉,算了。你把身份證拿給我看看。」
初中時沒有,升上高中后才出現的是什麼?
坐在桌前的警官慢條斯理地站起來,看看我們問:
「是警用隔離帶!」
不過幸運的是,他那魔術師一樣的目光就像以前一樣,完全沒有變化。我擔心得雙腿一直在發抖,好在病房裡應該沒有人發覺到這一點。
我眺望著對岸築地,銀座的景色。所有的白層建築上都鑲滿了玻璃窗,一格一格就像螞蟻的巢一樣,密集得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阿潤這聰明小子又說:
「年輕人。」
「我去上個小號。」
「我也遇到了你們啊。就像在旅途中結識了新的夥伴。」
直人有些不解其意,便問道:
「你知道嗎?父母的愛也是束縛孩子的繩索,說要守護么司,等於獻出了生命。真正的成年人會把愛情啦、安全啦,以及常識什麼的完全拋置於腦後,與真正的自己拉開一段超長的距離。」
什麼也不想,就這麼望著漸黑的天空,心緒逐漸平復、靜如止水。然後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拍拍屁股,走人,回家。卻在高中生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時不時要自我調節一下、告訴自己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十六歲學生,不然崩潰只是早晚的事。
那老人上身穿著大號的紅黑花格運動外套,下身則是一條有很多口袋的棉質工作褲。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綠色的鴨舌帽,看上去十分拉風。
所謂老一套方案,就是到直人位於「Skylight Tower」的家裡做功課,之後享受美味的晚餐。這樣的話,無論是阿潤家還是我家的父母都不會有怨言。
「……真是世態炎涼吶。」
「我就拖著這玩意兒遊走四方。想在哪兒睡就在哪兒睡。」
我第二次來河邊找德叔是在兩天後。這次我帶著阿潤和直人,阿大因為要上夜校,所以來不了。空著手去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就在便利店裡買了些袋裝薯片和瓶裝水。今天的天氣陰森森的,冷風從下游吹上岸邊。
「我不會把你吃了,只不過想找個人聊聊天而已。」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在這種氣氛的包裹下,的確很難再回家和父母吃晚飯。於是阿潤提議說:
德叔轉過頭對我說:
我下意識地大聲喊了起來,慌忙繞到了杜鵲叢的里側,卻發現像海螺一樣的三角錐形帳篷已經被踩得不成樣子。
「好的,小的明白了,請您稍等片刻。」
「那麼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有毅力的強者咯?」
大概是看出我在為叫大叔還是老爺爺而感到猶豫,老人笑著說:
「你錯了,能活下去的。只要和這個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無論是誰都能好好地活下去。重要的是,這個距離要拿捏準確。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那種帶轉刃的車床。在中床上,只要把加工材料推的太用力了,無論你加多少油冷卻材料也沒用,到最後肯定會過熱報廢。要想把對方』加工』得正合心意,那自己就不能太過用力。而用多少力、保持多少距離正好,這個』度』就要靠自己拿捏。拿捏准了,無論對方是家庭還是公司,都能夠處理得很好。」
「你要去哪兒?」
一隻海鷗低飛而過,它的肚皮幾乎擦著了水面。我在想我的老媽,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在跟一個流浪漢親切地交談,肯定會氣得暈倒吧。哈哈,那肯定很好玩。於是我欣然答應了德叔的請求。
在流浪漢的面前提住所什麼的或許不太合適。老人見我語塞,便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九-九-藏-書「我們怎麼會打德叔?!我今天還帶蛋糕來,想和他一起吃呢。」
是什麼?冬天太冷了?看不到電視?還是聽不到喜歡的音樂?德叔見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口袋裡掏出一部手機。
我感到,自己就像個不善言淡的悶蛋在教室里任同學耍弄似的。
德叔坐在長椅上,上半身開始前後搖晃。或許他也有痛苦的經歷。
姜還是老的辣,德叔不為所動,壓低嗓門說道:
「發生什麼事啦?」
我開始沉思。跟德叔相比我還差得遠呢,所以根本沒有資格擺出聽過算過的態度,無視父母與社會的那套說教。我一直站在一根架構在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繩索上,搖搖晃晃地走著鋼絲,反反覆復探索究竟要與世界保持多少距離才合適。德叔彷彿自言自語地說:
老人重重地點了下頭說: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或許你無法償還這份偉大的感情,所以藉機在這裏表達了自己忱摯的謝意。年輕人,總有一天你也要獨立生活的吧。那時候你就要離開你說的那個人。」
「大企業正式員工一生的收入平均有兩億五千萬日元,而一個自由職業者做相同的工作量就只有九千萬日元。報紙上、電視上經常在講這種事,這可以算是日本的常識。」
誰知德叔聽后,一臉不耐煩地說:
「年輕人,我會在河邊生活一段時間,你能不能時常來看著我?不用經常來,只要有空露個臉,跟我說上幾句話就行。我也沒什麼能教你的,但我會把自己的生平都告訴你。」
「你不問最好了,說起家裡的事兒就有種想哭的感覺。所以我就不太願提。真想見見在老家的孫子啊。唉,不好意思,說這些讓你們見笑了。」
「真好。那夏天就去北海道,是吧?我的身體不好,所以家長不准我長途跋涉,在戶外生活。真羡慕您啊。」
有了這種想法,阿潤才能考進每年都有超過一百五十多人進入東大的重點高中。不過他本來就很聰明,有這樣的成績是對父母期待的回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露出黃色的門牙,笑了。
「我就帶著帳篷四處走,看到中意的地方就住下。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東京的氣溫還可以,等到天氣再冷些,我就到九州的南方或者沖繩去,那裡有我認識的人。這是一種為旅行而旅行的生活。」
靠養老金度日的流浪漢。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德叔,你沒事吧?這是我媽媽做的蛋糕。」
「那是什麼?你看那兒。」
「去派出所!在月島出了什麼事,他們肯定會知道的。」
「唉,一般市民也好,還是公務員也好,都是些天性冷漠的傢伙啊。」
我把德叔所說的那些話稍加整理,說給他們兩個聽。性格率真的直人立馬就把德叔當成了四處流浪的哲學家。而阿潤這個機靈鬼自然抱著懷疑的態度,不怎麼相信他說的那一套。但是,他也覺得德叔這人怪有趣的。
阿潤老聲老氣地問道。
杜鵲叢里響起了水流澆地的聲音。德叔的說話聲撞在水泥堤防上,反彈到我們的耳邊。音量出奇地大。
「巡警先生,您辛苦了!」
突然聽到有人大喊,嚇了我一跳。此時我正站在鋪滿花磚的人行道上,目光透過護欄的金屬雕花,觀賞著落日的美景。回過一看,發現身後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老人。
直人坐在床邊一張小沙發上,說:
流浪漢哲學家也不甘示弱地回答說:
「拜託你不要亂扔垃圾,不要給附近的居民帶來麻煩。聽懂了嗎?」
「啊,不好意思,年輕人。今年幾歲了,在什麼地方工作,年收入多少,住在哪裡這些問題,大叔我都不太想回答。」
「讀一流大學,進一流公司。之後辛勤工作,為爭上游。高人一等,頭抬三分,拿的工資也只不過比別人多幾塊錢而已。然後就完了?工作這麼多年,自己究竟在為誰而活?一直那麼忍啊忍,忍啊忍,忍到最後兩腿一伸,眼睛一閉就死了。這樣的一生算是真正活過嗎?」
我時常在隅田川的堤防上思考這個問題。不管是在十四歲還是十六歲,憂鬱、無聊和不安這些令人煩惱的事物多得都能車載斗量。每天不是在家被父母監管,就是在學校被老師監視。
「你們根本就不需為此擔心。我說的話你們可能不信,但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屬於他們的棲身之處,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找到他們自己的歸宿。喜歡和大家在一起的人,就可以在公司、企業這種組織中任職。也有不喜歡和別人待在一起的人,那也有適合一個人做的工作。現在不用見人就可以賺錢的工作多得是。你們的家長和老師也真夠壞的,教導你們一定要走入社會、混入人群才可以在這世上立足。」
「喲,年輕人。」
「聽懂了!」
「那德叔在你年輕的時候是幹什麼的?」
「啊,是你們啊。有什麼事嗎?」
如果能一邊慎重、適度地調整和社會的距離,一邊和這樣的人交往著慢慢變老,人生應該不至於讓我感到絕望。我騎著自行車在風中飛馳,並且在心中得出了結論。
「這種鳥不拉屎的公園裡都會裝這種東西。為的就https://read.99csw•com是讓我們這些流浪汗沒法躺在上面睡覺。唉,無所謂,反正沿河的公園景色也不錯。長椅上有這種東西,像你這樣的小夥子也沒辦法躺下休息。」
「但是。這個,嗯……對了,那你是在過一種沒有家的生活吧?」
年輕警官一臉困惑,他摘下帽子,撓撓頭說:
平穩的秋季已經過去了兩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
我們三人就在德叔坐著的長凳前,席地而坐。這場景看上去就像三個年輕的基督教信徒圍坐著,面對導師聆聽教誨。隅田川對岸那座玻璃牆面的聖路加雙塔大廈,就像一座未來風格的大教堂般直指天際。
不受歡迎,一生都無法和女生交往該怎麼辦?為什麼學校、電視、音樂、電影都這麼無聊?這個社會有我的棲身之所嗎?
說到這裏,德叔大笑著轉過頭對我們說:
「我叫哲郎,請你稱呼我的名字。」
德叔說的或許沒錯。我在學校里不喜歡讀書、認為考試什麼的根本就是Shit,上課是在浪費時間。但我絕對沒有勇氣像德叔那樣,把這種危險的真實懷揣在心中,然後正大光明地對別人說我討厭學習討厭上課,不然下場就會像德叔說的那樣悲慘。
「唉,頭皮破了,但還好沒傷到骨頭。看來我要在這家民院里住一段時間了。無所謂啊,天涯無處不是家。」
年輕的警官被嚇了一跳,停下車說:
我們走近,才看到黃色的飄帶上刷著「POLICE」這幾個字母。
於是我們三個就分別往自己家打電話,向父母通報自己的去向,然後帶著德叔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了那家老店「向陽花」。在餐桌上,我們舉著汽水,跟拿著啤酒的德叔乾杯暢飲。
見我有些生氣,老人換了一副嚴肅的口吻說:
直人傻乎乎地問道。接著,直人卻驚呼起來:
我們一直吃吃喝喝,磨蹭到了關門的時間。這期間我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無論我們這幾個十六歲的孩子說出來的話有多麼荒唐可笑,德叔這個長輩也絕不輕易否定我們的看法。他會和我們一起思考,實在難能可貴。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像他一樣,活到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能保有一顆年輕又寬厚的心呢?
這時,德叔露出了一臉寂寥的表情說:
阿潤打破了沉默,這次我沒有問他要去哪裡。我和直人都知道德叔現在在哪兒了。
德叔拒絕得很乾脆,但這反而給阿潤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這一次,德叔露出了害羞的表情。大家不由自主地指著對方開懷大笑,到最後我們都在取笑直人,因為他笑著笑著居然流下了淚水。三十分鐘后,我們踏上了歸途。我騎著車,跟在直人和阿潤身後飛馳。超高層大樓像一塊塊水晶似的,倒映在已被晚霞染紅的隅田川河面上。
德叔坐在醫院的病床上,就像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一樣悠然自得。
他挪了挪身子,讓我看長椅的背後。在他背靠著的地方,有一輛很大的手拉式拖車。
那時候我們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就是隔一天去找一次德叔。阿大有課不能來,依舊是我們三個來河邊跟德叔聊天。我記得那天天色尚早,秋日爽朗的天空還未染上落日的餘暉。
阿潤扶了扶他那副銀框眼鏡,問道:
想起德叔的話。如果他問我在哪裡上學,住在哪裡,一個月有多少零用錢,我會不會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呢?應該不會,我頂多告訴他一些內心的煩惱和不安,這些話的分量大概只有消費稅這麼多。
德叔行了個軍禮,然後從外套的內袋裡掏出錢包和一本五彩斑斕的筆記本。
「其實自己想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尋找一個讓自己感覺不錯的工作。和工資、前途相比,能讓自己滿意才是最關鍵的。」
有時我和他們三個在月島街頭騎車閑逛,一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就感覺胸口像被堵住了似的,卡分難受。我不想工作,公司肯定像監獄一樣可怕。自由自在的學生時代結束后,就算不願意也會被帶走收監。而自己現在就像是亡命天涯的罪人一樣膽戰心驚。
「那麼就按照老一套方案執行吧!」
「但要在日本找工作可沒那麼簡單。如果沒能抓住大學剛畢業那會的黃金時段,做得不好,恐怕一輩子都要當無業游民了。大公司的入職考試只有這麼二次,考砸了就什麼也沒了。沒有第二次機會,你想要辯解也沒用。你說的距離、滿意或許沒錯。但一直過貧窮的生活或許也無法組成家庭,到最後只能懷揣著劣等感自暴自棄……就像秋葉原的那個K一樣。」
阿潤和直人都被這番話打動了。我移開一直停留在德叔身上的視線,抬頭去看那已被夜色浸染的天空。將來我會變成怎樣的人眼這個充滿未知的世界進行溝通相處呢?在那厚實的雲彩下面,東京的樓群就像沙漠中的沙粒一樣,無邊無際地擴散開來。
我不想讓德叔說出他的請求,連忙搶過他的話頭。因為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在初次遇見他時,他已經說過那句讓我難忘的台詞了。
「不會吧!」
「你看看這玩意兒,開通了單頻段接受服務,要看電視還是錄像都沒問題。沒住的地方不算什麼,吃得省一點也餓不死人read.99csw.com,我身邊總會帶一點小錢以備不時之需。穿就更不用擔心啦,能撿就撿,撿不到就去二手服裝店買。托金融危機的福,現在那種低價洋裝店到處都是。」
「有失也有得嘛,雖然被那些小鬼揍了一頓,但在月島…」
「你是問我年輕時從事什麼職業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流浪漢,所以隨便問也無所謂?所以說你的這種想法早就OUT了。」
「不好意思,年紀大了就容易漏。接下來要不要去吃個文字燒?我看今晚你們也沒有要回家的意思。」
「另外,那個距離的話題,我算是想通了。其實人根本就不是講的那樣。比如這次那幾個小鬼,就突然拉短了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所以說這世上,人和人之間的交流是最困難的事情。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絕對安全的生活方式,無論你怎樣逃避,總會有人會出手傷害你。」
德叔面朝隅田川河面大聲回答,挺直了身子又行一個軍禮。
「這是我的許可證和養老金簿。那個……小的是一個周遊全國的流浪漢。最近想在貴寶地打擾一段時間,不知巡警先生可否行個方便?」
「啊,他已經被送進了聖路加國際醫院。明天的報紙就會刊登消息,所以告訴你們也沒關係。襲擊他的是月島初中的學生,好像是為了遊資才出手的。他們看到那男人在便利店裡拿出不少現金,於是就起了歹念。我之所以會懷疑是你們,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阿潤喝了一口瓶裝水說:
心煩意亂時,我就會一個人來到隅田川的堤防上散步。眺望著落日餘暉,心中的那些騷動也會隨之平息幾分。為此,我常常在河岸邊伴隨著夕陽坐上一個多小時。期間時不時有海鷗在高樓大廈間飛舞,有市內水上巴士溯流而上。岸邊步道上有幾個人正在遛狗。雖然離市中心很近,但月島除了文字街以外,路上的行人屈指可數。
直人突然帶著哭腔說到:
「那,阿潤你能幫我看看數學作業怎麼做嗎?」
我很清楚直人所說的這個人是誰。直人的媽媽自從直人出生后,就為了獨生子不停地與病魔戰鬥。她認真的精神完全不輸于職業的全天候護士。阿潤也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朝我看了一眼。
「哦,那種帳篷我們以前也用過的。」
長椅的中央安裝著一塊豎起的木板。老人敲打著木板說:
「哦,當然可以。」
「你就是最近在河邊支帳篷的那個人?你們是他的朋友?」
阿潤有些膩膩地說:
阿潤有些為難地回答道:
德叔笑了。或許他發覺和我們聊天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您還有沒有什麼需要的?」
我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這樣看來,我的父母就是那種心硬得像鑽石一樣的人。
德叔裝模作樣地朝周圍望了一圈,小聲說:
「養老金就是年輕的時候交納的……大,大叔你也工作過?」
古色古香的白色派出所里,有一個年輕的警宮。我們三個人一齊走進派出所,就把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的。阿潤最先開口道:
「……」
流浪漢哲學家點頭道:
在這綿綿無絕期的秋日,我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中學生活就是那虛無繚繞妙的灰色浮雲,而到了十六歲后,憂鬱、無聊和不安都變成了更為具體的東西。
在醫院的單人病房裡,德叔向我們揮手致意。他的右眼眶上有一圈近乎黃色的淤痕,頭上纏著白色的紗布,但看起來氣色還好。很奇怪的是,德叔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從未見過的金項鏈,看上去又粗又沉。
「很意外吧。以前大家都很喜歡工作,喜歡的同時自然也很尊敬工作。所以大家在工作時都抱著一種十分嚴肅的態度。但現在怎樣你也看到了,要想勉強生活下去都很困難。所以真心喜歡工作的人也是越來越少,大概只有這麼一點兒吧。」
「知道了,我們會來陪你說話。我們每天都會來,你就放心吧。」
見我不答話,老人皺起眉頭說:
這個問題一直盤繞在我心中,成為當夜的一個不解之謎。
「或許是打了一個平手。」
「戴眼鏡的年輕人好像很聰明呀。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三個中只有直人一個人吃淡味薯片,過量的鹽分和日晒都對早衰症有不良影響。而我和阿潤吃的是激辣燒烤味的。
時間還早得很,我卻對德叔說「晚安」,然後就離開了公園。不說「晚安」的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畢竟和一個「剛認識」的人就說什麼「沙揚娜拉」似乎不太合適。反正就在這樣一個秋日的傍晚,我和一個自稱德叔的流浪漢成了朋友。
剛才還在鬧彆扭的大叔突然變得如此直率。
「請問您住在哪裡?並不是問您具體的地點,是問您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某天,我們照常在河邊聊天時,一個警官騎著自行車經過我們身旁。德叔是第一個發現警官的,忙出聲打招呼道:
「德叔肯定出事了。我們快去看看。」
說這話的是直人。初二結束時,我們曾在新宿的公園裡夜宿過幾天,那時候就用的是這種簡易拆裝帳篷。所以聽德叔說起,感覺分外親切。
「但在集體里也有存在感十足的人呀。比如那些演技一流的人、或者天性無法被束縛read.99csw.com的人。」
我看我還是快點回家比較好,自行車就停在堤防下面。大概我看出了我的去意,老人露出嘲諷的笑容說:
我瞪大了眼睛,盯著性格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德叔。阿潤用眼神示意我別笑。德叔說話的口吻極其卑微,連動作帶表情都像個腦袋有問題的人。警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了幾筆,然後就把證件還給了德叔。
「誰告訴你說,沒工作就活不下去?」
「沒錯。或許他們的臉皮和心都像鑽石那麼硬了。所以他們才會在這張長椅的中間加一塊木板,讓流浪漢無法躺在上面休息。因為他們討厭我們,討厭我們沒有像他們那樣被集體充分利用。」
直人點了點頭,然後鬱悶地低下了腦袋。德叔一扭身,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往灌木叢中走去。
我認識這個巡警。他在美食城旁一個船舶駕駛室大小的派出所里執勤,年紀大概二十五歲左右。我們沒有回答,不管我們說是朋友還是熟人,都感覺挺奇怪的。
我重新打量了老人一番。他身上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看上去很整潔。
「沒問題,我會時常來看你的。我還有三個要好的朋友,到時候能帶他們一起來嗎?」
「至少我的父母是有這個打算。我家是普通的工薪階級,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能上進。讀書讀到現在,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第一個叫起來的是直人。
他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對我比劃道。小拇指上面的指甲看起來又厚又硬,像是一個經過長年勞動的人。我的指甲就很薄,下面的肉呈鮮亮的粉紅色。
「你爸爸的年收入是多少?我現在的生活應該和家庭沒有關係吧。」
為什麼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德叔被打時茫然無助又極其困惑的表情?他明明向警官敬禮來著,可是不但沒有受到任何保護,反而被我們的後輩也就是幾個月島初中的學生給打了。無論是從肉體還是心靈來講,他肯定受到了不少打擊吧。一旁的直人已經傷心得快要哭了。
「是啊,所以距離的拿捏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想要在這個國家生存下去,就要花一生的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環繞在颱風一樣的集體周圍,究竟要保持多少距離好呢?是索性躍入颱風的中心好呢?還是儘可能待在颱風所觸不到的外圍比較好?總之要選擇一個讓自己覺得安心也十分舒適的距離。這就是為人處世的要訣。」
潮濕陰冷的晚風吹過隅田川的上空,朝我們所在的方向吹來。今天一整天我都沒有和那三人聊天,沒有聽到阿大、阿潤、直人無聊的玩笑。這樣的感覺就像世界末日那麼糟糕。
「但事實上,生活在日本這個國家,如果不從屬一個組織就無法生存下去,不是嗎?」
阿潤冷靜地問道:
把「今天天氣真好啊」、「天冷了,多加件衣服」這種再普通不過的問候當成世界上最奢侈的語言,或許並不是一件壞事。相對來說,總是拘泥於什麼小康生活、終身投資、經濟增長率這些東西,才是毫無意義。在我的生活中,既有阿潤、直人以及這一章沒有出場的阿大那樣的友人,也有像德叔那樣睿智的大人。
我們聊的時間有些長了。秋天的時間就像是吊桶打水似的,剛才還是華美晚霞映襯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深藍色的夜晚。
阿潤詫異地問道:
被打成這樣了還嘴硬,我們親眼看到過隔離帶后滿是淤泥的帳篷,當時有多危險可想而知。德叔的樂觀真讓我們感到汗顏。
阿潤一臉苦相地說:
老人在長椅上翹起了優雅的二郎腿,露出了他那雙茶色的高幫皮鞋。
我從未見過這張陌生的面孔。
德叔穿著像浴衣一樣的睡袍,抱著胳膊說:
「你叫我德叔就行了,反正這也只是個外號,和原名沒半點關係。」
「河邊出事了嗎?我們的朋友不見了。我看見灌木叢里掛隔離帶。」
「其實這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在川崎的造船廠做過幾年,後來又在芝浦的工廠做了一段日子,最後在大井町的町工廠工作。雖然焊接和車工的技術一流,但我還是不喜歡工作。不,應該說是討厭工作。」
我問道:
「德叔他沒事吧?」
「年輕人,你們都在為自己的將來擔心發愁吧?」
「那您有沒有親人呢?比如老婆孩子什麼的。」
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成天聽那些大人在我耳邊嘮嘮叨叨,問我將來要幹什麼,要從事什麼工作,我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當聾子算了。
我還是第一次碰見直言不諱討厭工作的人。他肯定發現我對此很吃驚吧。德叔把兩隻手擱在椅背後面,樂悠悠地說:
「但按照您所說的那樣,做人會不會太累了呀?一般人都是為自己工作的公司鞠躬盡瘁,對家裡的人全心全意。這樣活著還比較有意思。」
「帳篷里。就是雜貨店裡都有賣的那種簡易拆裝帳篷。」
「我是老人家,沒錢的話國家會給錢。你看我現在的打扮,難道不像個瀟洒的養老金生活者嗎?當初交納的錢會以五倍返還,再加上我賭馬賭車贏來的錢,養老金只是個零頭。」
一想到那個馬路殺手,我現在還是心有餘悸。對於被害者我自然是無比同情,但我最怕的不是自己是否會像九-九-藏-書他們那樣莫名其妙地命喪黃泉,我擔心的是自己說不定哪天也會像那個殺人犯一樣,對這個世界感到徹底絕望,繼而伸出魔手去殘害他人。
「您真是流浪漢嗎?看著一點兒也不像。」
既然有養老金,那年輕的時候應該工作了很多年。最近養老金問題鬧得沸沸揚揚,連我這個高中生對此也略知一二。
發覺被人牽著鼻子走,我不免有些懊惱。
「等一下你,你聽我說。這世上也有人會無私地愛著自己的孩子,為了孩子她可以奉獻出一切。難道這樣的人也是脫離了自己的本性的嗎?」
「那你沒有工作怎麼辦?沒有工作就無法生存啊。」
直人和我都默不做聲,阿潤的那平靜的說話聲中透著一股絕望。
「呵呵,我不知道年輕人你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這種生活還不錯。像我這樣的養老金生活者,在生活上只有一個煩惱。」
整日思索這些嚴肅的問題,想到後來,都會演化為不安。就算將來能夠升入大學,乃至於過五關斬六將,熬成上班族,但我能適應朝九晚五的生活嗎?到現在為止,我根本沒有什麼想從事或者喜歡做的工作。有幾個職業還有點興趣,但那門檻高得讓人望而卻步。
在秋日的空中,淡淡的雲朵被夕陽的餘暉染得透紅。玫瑰色的天空前像是放著一塊乳白色的透明濾鏡,看上去就像電腦的液晶屏一樣柔和。我一直就很喜歡被晚霞映紅的天空。
我第一次和那個古怪的流浪漢搭上話,就是某個正在進行自我調節的傍晚。因為地點就在河邊,所以談話時的背景音樂依舊是那河水輕拍河岸的沙沙聲。請各位在腦海中想象這個畫面,聽我講如下的故事。
「我們走。」
「當然可以。」
我瞪大了眼睛瞅著老人。他的話聽上去就像極富魅力的獨立宣言。
「我想問您幾個簡單的問題,可以嗎?」
「那我就是瀟洒的流浪漢,身上髒了就去洗澡,衣服髒了就去投幣式洗衣店。不相信的話,你看。」
「呀,真不好意思。你們還帶東西來了。」
「我有醫療保險,好像沒什麼需要的。不過我,我有一個請求……」
「那當然是怕別人把你當成異類啦。在這個虛偽的社會裡,如果就你一個人經常說不喜歡工作,麻煩死了,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那就肯定會被公司里的人當成大逆不道的叛徒,受到公司全員的排擠。他們的報復總有一天會落到你的頭上,這就像顆定時炸彈一樣危險。」
「從便利店回來,想要接著睡,結果就被他們打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們往我的帳篷里扔了一塊轉頭。我被嚇得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呢,一群像我孫子這麼大的小鬼就衝進來揍我。唉,年歲不饒人哦。」
這是我上次我和德叔在分別之際說起的事。直人和阿潤顯然和我有一樣的擔憂。我為什麼如此肯定,是因為他們從來沒和我談過將來,也沒說自己想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光是想想這些問題就會讓人憂鬱得無以復加,更不用說跟別人開口討論了。河邊公園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
「德叔,我帶了媽媽做的戚風蛋糕。」
直人懷抱著裝蛋糕的紙袋,蹲坐在地上。我左顧右盼,發現四周一片狼藉。草叢上散落著撕破的衣服、壞掉的收音機,還裝點心的袋子。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痕迹就這樣粗暴地殘留在瓦場。我在心中一直呼喊著德叔的名字,但找來找去也沒有發現他的影子。阿潤說:
直人眼中閃著光說:
「那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工作,還要裝出一副喜歡的樣子呢?」
德叔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還未走到岸邊,直人便在台階上大喊:
以後可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好好地聊一聊有關天氣的話題。
「幸好您沒什麼大礙。」
「文娛方面已經十分滿足。但我卻找不到說話的人。有個能陪我聊聊天的人,比看電視吃飯更重要。比如今天天氣不錯,我就能對他說,天氣不錯啊。如果天冷了,我就讓他添件衣服。可惜這樣簡單的交流卻也無法進行。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但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我們現在才發現,這個六十過半的老人原來如此靦腆。他對我們來說,既不像朋友,也不像死黨,而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於是我們三個就和流浪哲學家在聖路加國際醫院那豪華的單人病房裡歡聲大笑。笑累了,直人無不擔心地問:
「那還有什麼煩惱?按你的說法,你不是一個過著幸福生活的瀟洒流浪漢嗎?」
「年輕人你說得很對。但你說的那種人,他們的心都像鑽石一樣硬。聽我說,無論是公司還是家庭,都是由數人組成的集體。而這個集體會向成員提出各種荒唐的要求。如果你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集體,一生都在為家庭而奔波。那換取平穩生活的代價就是被集體充分利用。能夠忍受這一切的人,都是有毅力的強者。」
老人膚色黝黑,下巴上掛著像山羊似的白鬍子,一說話時滿臉都是皺紋。不過最讓人在意的還是他那雙眼睛。兩顆眼珠就像黑色的圍棋子,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用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別人的臉看,自己卻能藏於幕後,讓人無法看出他在想些什麼。這眼睛就像魔術道具似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