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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工作室籠罩在日暮里的傍晚時分,咲世子暫時停下作品的試印,挽著當工作服穿的黑毛衣袖子,拿起話筒給素樹打了電話。
「這就好,要是亞由美死了,你還能無動於衷的話,那以後就沒法跟你一塊兒工作了。」
咲世子還從來沒有這麼分析過自己的作品,在用語言去想以前,手和心已經先動了起來,比起語言的解釋,更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的版畫畫面生動起來。畫商的評價對咲世子來說有一種新鮮感,也使她很高興。卓治又把一邊的眉毛吊了起來,嘲諷似的說:「看來,我也得和年輕女人玩一場真的戀愛。玩一次真的戀愛,就能獲得藝術新天地,真是太便宜了。」
音樂里的感情沒有東西方之分,為不成為所愛的人羈絆,勇敢地離開自己的所愛,這種女人的心情被寥寥數句歌詞刻畫得如此淋漓盡致。咲世子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坐在沙發上,今晚要流掉所有的眼淚,從明天開始,為了素樹,也為了自己,還為了已經結束的愛情,不能再流淚了。
「那你就來我這兒說說她的事。我們一起送送她吧。」
「啊,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無所畏懼的人,沒想到竟是個無用的大草包。」
卓治無語地點點了頭,進了門,保羅困惑地看著這張久違了的臉。卓治像是倒下去似的坐到沙發上,伸出兩隻腳。茶几上擺好了幾個已經裝到盤子里的熟菜,咲世子噗嗤笑了出來:「看來,我準備這麼多,都白費勁了。你也跟我一樣,一點也沒有胃口吧。」
年輕男人臉上失去了血色,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也一下子失去了光澤,變成了黑洞,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明白了,我打攪你們了,對不起。不過,好不容易寫完的劇本,想請你看看,我想聽聽你的感想。」
「她有時一個人獃獃地站在我的畫廊前面,我對她視而不見,還跟飯店的服務台關照了,千萬別告訴她,要是只說這一個月的話,她對你說的話要比和我說的多吧。」
結果咲世子一夜未眠,也不吃,又開始了版畫的創作。已經沒有了食慾,只喝了一些熱的東西。也許最好的減肥是失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時候,刻銅版的手卻異常地靈活,刮堅硬的銅版竟如同削枯竹一般順手,而只要停下手中的工作,傷心就會倍增。
現在到了應該捨棄這份幸福的時候了。
「像我這樣的人是好歹生存下來了,但也是傷痕纍纍,滿身污垢,怎麼說呢,畫商這種職業,一腳在金錢世界里,一腳在藝術世界里,把這兩者連接在一起的工作,也可以說是最骯髒的工作,就是我們這一行乾的。『騙子』,『金錢的奴才』,嘿,不知被人罵了多少回了。」
就因為自己也是卓治的情婦,就單方面地受到對方蠻不講理的攻擊,儘管自己並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他人的事,卻成了一個心靈扭曲的人極端攻擊的對象,這也是咲世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的事情,但是,這一切都隨著亞由美的自殺而畫上了句號,卓治茫然地看著木框落地窗外面的夜間庭院:「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這是個認真得要命的女人。你也知道,美術館的策展人里有各種各樣的人,有些人對本職工作其實沒有熱情,官腔十足,或者就是忙著開會呀搞人際關係,日本社會不管什麼地方,這樣的人都很吃香。但是,亞由美不一樣,她很善於學習,又有很多新意,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令人退避三舍的那股子鑽勁兒。」
「她給我留下了一封信。我剛才去醫院太平間見了她一面,腦袋被縫得像個破花瓶一樣。她父母親來領遺體,葬禮在她老家辦,我的……」
咲世子全身都僵硬了,怎麼會忘呢?但是嘴裏卻說:「啊,你都說了些什麼?」
卓治的聲音聽上去很嘶啞。這個男人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軟弱之處表達出來,還是在「碧露咖啡」停車場的那個晚上以來的事。
「我看,還是算了吧,如果再結合的話,我們又會重犯過去的錯誤。我們能很好地打交道,但是卻缺乏維繫特殊關係的毅力。」
素樹把寫好的劇本揉成一團,像個幽靈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客廳。咲世子全神貫注地停著素樹遠去的陣陣腳步聲,哐當的關門聲,坐進藍色的「甲殼蟲」里打開引擎的聲音,開出披露山莊的汽車聲音。她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地聽著,甚至沒覺著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看來,還是因為年紀大了的關係吧,還從來沒有女人因為我死過呢。亞由美雖然讓人討厭,畢竟還很年輕哪。沒想到,她會去走這一步,為什麼突然想到要走絕路呢?」(我倒是很討厭你這種人啊)「你最近跟她有什麼聯繫嗎?」
卓治也拿起酒杯,一口氣就幹掉了,見咲世子不動,就自己read.99csw.com給自己倒起了酒。
卓治因為跟亞由美的事離了婚,過著單身生活,今晚對他來說,也一定是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吧。咲世子在不跟素樹見面的幾天里,已經一直沒跟人說話了,所以,就下了決心似的說:「你明天上午有沒有什麼急事?」
「進來吧,已經有客人在了。」
年輕時曾經當過美術評論家的卓治話多起來了——誇獎藝術家時,要不吝嗇濫美之詞,這也是畫商和畫家打交道的訣竅。
「保羅,你的早飯在那兒,快去那兒。」
同一首曲子,聽了無數遍,咲世子在等自己流盡淚水,然而,音樂真是令人不可思議,每次重複,都會引出新的熱淚。
「是嗎?」
素樹環視四周,看什麼地方能放自己拿來的稿件。這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時候咲世子儘管心已在流淚,但是還有餘力去觀察將要分手的男人。
心臟已經快要破裂,鮮血正要流淌出來,咲世子無視自己打開創傷口的痛楚,繼續冷冷地說:「你也跟成年女性玩過了,夠刺|激的吧。」
卓治的手從肩頭上滑了下去,咲世子轉身走出了工作室,知道背上停著男人的視線,咲世子還是毅然決然地關上了木頭房門。在關上門前,咲世子又回看了一眼房裡,男人眼圈紅紅地仰望著天窗,用一種像是要捕捉什麼似的視線。
素樹不明不白地點了點頭,臉色蒼白。咲世子還在乘勝追擊:「我也跟年輕的男人玩這玩那的,沾了不少便宜。不過,戲也唱完了,該收場了。我們正在吃早飯,請別打攪我們,好嗎?」
盯視夜間庭院的卓治突然把頭掉過來,看著咲世子說:「我是這樣想的,亞由美心靈的創傷要是來得再大一點也許會更好,就是說,不光只是認真,還要學得狡猾點刻薄點馬虎點,到處碰壁,然後變成一個玩世不恭的成年人,那會跟我們更談得來。」
咲世子正在做芙蓉蛋,便說:「浴巾已經準備好了,快點沖,雞蛋冷了就不好吃了。」
就連從來沒有在一起工作過的咲世子也能理解亞由美那種認真的樣子,不管是悲傷的時候,還是反省的時候,甚至連凶狂的時候,都是認真得不得了的感覺。
素樹就像是一條被遺棄的小狗,抬起頭來看著咲世子:「不過,這劇本,可是和你……」
咲世子不想聽別人讚美自己,走上黑暗的樓梯,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在黑洞洞的房間里嗚咽起來。直到三個小時后睡著前,咲世子一直捲曲著身子哭個不停。
「進來吧,累了吧。」
咲世子搖頭表示反對:「這不對,要是沒有你們這一行,畫家也是生存不下去的,這是一個絕對需要的職業。我不認為人生都是累累傷痕,斑駁不堪,要說傷痕的話,那也是青春時代的暴風驟雨給我們留下的勳章。為什麼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承認呢?我們好不容易生存下來了,哪怕是一點點,畢竟在往前走。也許不值得誇耀,但畢竟取得了一些成績,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
「你早,咲世子。不好意思,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淋浴,我昨天沒沖澡就睡了。」
咲世子以前的作品大都是黑暗中加入少許光亮,形成一種孤獨感,但是這次的新系列作品不同,那些經過漂白以後,顏色和原型都不復存在的漂流物的質感,用黑色是畫不出來的,還需要更多的光線。用的還是「美柔汀」技法,但是銅版上打的毛點幾乎全部被刮平,這和以前的作品相比,要多花幾倍的時間和工作量,然後才能使白色的畫面上淺淺地浮現出漂流物的形象。表現久經日晒水沖的漂流物形象,也是需要花費時間和功夫的。
男人的手抓住了咲世子的兩個肩頭,背上能感覺出卓治那熟悉的呼吸,要是自己就這麼靠上去的話,那就又能回到原來的日子里去,唯一不同的是卓治已經離婚了,因了亞由美的胡攪蠻纏,夫妻之間走到了盡頭。現在的咲世子和卓治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兩人都是單身一人,也沒有年齡問題,事業上成功的畫商和畫家,誰看都會覺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人往往會因他人的死而暴露自己心靈深處的想法,卓治平時總是遮遮掩掩,現在的這種不設防的態度卻令咲世子感到高興。
咲世子先站起來,走向工作室。開個展用的作品「漂流物系列」已經放在塑料夾子里,作品下面也墊好了厚厚的襯紙。咲世子拿出幾張比較有自信的作品放到了工作台上。
咲世子倒吸一口冷氣,在葉山的飯店停車場前遭到襲擊的事兒好像是昨天發生的那樣歷歷在目,脖子上還留著亞由美那雖細卻很有力的手指的觸感。
說著,卓治突然扭歪了臉,就在咲世子吃驚的當口,這個中年男人的眼裡已經開始流下九九藏書淚珠,發出一種受了傷的野獸般的號啕。這個跟眾多女人打過交道的花|花|公|子,居然抽|動著肩膀,毫不設防地哭了起來。
常常有人羡慕地對咲世子說,你有擅長的並且喜歡的事業。每當聽到這種話時,咲世子總會覺得難以回答,因為,對自己來說,事業既可謂幸運,也可以說是不幸的結果,除了事業別無其他。
卓治說的這個繩結是和素樹第一次去湘南海邊拍紀錄片時撿來的纜繩繩結。咲世子以前之所以被叫做「黑色咲世子」,主要是因為咲世子使用的是「美柔汀」銅版畫創作法,先把整個銅版表面做成密密的毛點,造成一片柔和的黑色,然後用刮刀刮平被刺傷的板面,被刮平的部分印出來后才會變成白色。
因為毛點並沒有都被刮平,所以空白處留著細小的刮痕,一看就是人的手感留下的痕迹。卓治的手在塑料畫夾上移動:「這幅畫看上去像是冬天的太陽照在乾枯的草地上,上面好像還蒙上了細微的銀針,這上面是繩結,讓人覺得就好像是十幾年相濡以沫的夫妻。與其說是被結在一起,還不如說是一開始就在交織這種關係,光線的感覺雖然不是很強烈,反而更襯托出東西的分量。」
卓治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不過,你那邊的年輕男人怎麼辦呢?」
「行了,行了,劇本還是讓別人看吧,放在我這兒,也會讓我為難。」
素樹還是那副困惑的表情,開口就說:「對不起,突然跑來了。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是留守電話,也沒有迴音,所以就跑來了。」
昨天下午分手以後,才過了二十四小時多一點,但是僅這一句回話就足以勾起咲世子心中的無限思念。咲世子用冷冰冰的聲音說:「是我,咲世子。是這樣,今天晚上,你別到我這裏來了。」
掛上了電話,咲世子把話筒抱在胸口,做了一個深呼吸,拚命忍住快要湧出的淚水,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動搖,咲世子兩手抓住壓印機那冰涼的金屬把手,慢慢地開始印刷起來。
平安無事地過了幾天,雖然素樹打來過幾次電話,但全都用留言電話來應付,自己則拚命咬緊牙關不去打電話,只埋頭創作漂流物系列作品。其實,到三宅卓治的畫廊辦個展的日期還有很長,不需要弄得這麼緊張。
咲世子想起了亞由美的年齡,和素樹一樣,都是二十八歲,素樹雖然沒有亞由美那種令人退避三舍的感覺,但是在青春所賦予的認真勁兒來說,兩人有共同的地方,咲世子趁著酒興說:「我年輕時好像也有過這樣令自己苦惱的認真勁兒,甚至產生過當不了版畫家就去死之類的念頭。」
「是。」
咲世子這天提前結束了工作,開著POLO來到逗子的市中心。為了不去想傷心的事,她一直埋頭于版畫的創作中,只幾天的工夫,季節就好像已變換,即便已是晚上,空氣中也已經充滿了溫軟,像是在輕輕地擁抱著自己,這是春天裡最後的溫軟。
咲世子想起了在美大時的同學,腦子裡立即就浮現出幾個人,有的精神不正常了,有的自殺了。跟一般的社會相比,美術領域是個充滿危險的地方,美好的東西總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這次是『白色的咲世子』啊,新的綽號馬上就要誕生了。一般來說,版畫的白底會讓人產生冷冰冰的空虛的感覺,不過咲世子的白色卻是一種有韻味的空白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變成白色,變得很單調。」
卓治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肩頭上,即使隔著毛衣也能感覺出男人手心裏的熱量。
跟素樹在一起的話,兩人一起坐在三人長沙發上,而今天,則坐在桌子旁的單人座上,這種微妙的距離感,就是自己的心情。
「對了,」卓治輕輕地叫了一聲,「我差點忘了,特地跑來了這一趟,快讓我看看你的新作吧。」
咲世子正在說小說家的八卦新聞,就聽得一聲門鈴響。這時候會有誰來呢?也許是配送公司的人吧,不過常來家的配送公司的人不會這麼早來。咲世子披上一件室內穿的上衣,走向門口。
咲世子連「再見」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她把目光落到剛試印好的漂流物作品上,白色的畫面上是一隻被海水沖洗,經日光暴晒后的塑料娃娃的手臂,陽光傾瀉在手臂的周圍。
卓治點點頭,喝了一口咖啡,含含糊糊西說:「咲世子,你真厲害,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勇氣,你真的是一個好女人。」
這天晚上,咲世子為卓治在一樓的客廳準備了睡覺的地方。因為好久沒有來客人了,所以覺得客人用的床有點霉味兒,但是床單和毯子都是剛從洗衣店取回來的。
「請看吧。」
卓治不到五分鐘就從浴室出來了,有點謝頂的額頭上出現了幾根白髮,濕漉https://read•99csw•com漉的頭髮亂七八糟,身上的舊睡衣是咲世子父親生前的東西。打開有咲世子畫的插圖的晨報,卓治開始吃起早飯,那樣子活像已經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咲世子不由得苦笑起來:「你可別得寸進尺地說:『喂,添飯』,『喂,咖啡』,我可不是你的太太喲。」
咲世子生硬地笑著把素樹引進屋裡。
卓治獨自大口大口地喝著葡萄酒,訕笑著說:「這話不假,不管做什麼工作,沒有這種念頭是不會成功的。我們年輕時,大家也都是拼著命在乾的。」
咲世子仍然是冷漠的語調:「啊,開個展的作品需要趕緊做出來,我想一個人集中搞創作,這段時間會很忙。你也是搞創作的人,應該能理解這種情況。」
「哎,這是誤會……」
咲世子在逗子車站前的繁華街商店裡買了法國麵包和一些熟菜,她覺得自己的心真是誠實得可以,買和素樹一起吃的東西時,拿起個色拉之類的東西都會覺得興緻勃勃,可給已經分手的卓治買吃的東西時,卻是毫無興緻,結果只挑了些自己想吃的東西。
卓治壓低聲音一氣說了出來:「年輕的男人總有離開你的時候,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倆再重新開始吧。我是這麼說的,那時的心情,我還是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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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治對男女之間的事是很敏銳的,他覺察出咲世子和素樹之間有了隔閡,所以悄悄地帶好了換洗的衣服來,準備住宿在咲世子家。而咲世子雖然留了卓治一夜,但是並不同房。為了預防不測,咲世子臨睡前,還悄悄地鎖上了卧室的門。
「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不過,可別再把我卷進去了。我跟你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我有三宅先生,你呢,有諾婭。我們倆演了一出短暫的冒險劇,是一段精彩的插曲。」
「你到這邊來。」
這個花|花|公|子的中年男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哭了吧,咲世子想。
咲世子頭也不回地點著頭。
「畫畫的人的心思,只要看畫就能全知道。放在那邊牆角處的作品全是流著淚畫的,不是嗎?」

3

卓治輕輕地問了聲:「這樣做,真的有好處嗎?」
對曾經有過深交的男人,咲世子用一種坦然的語調回應著。什麼時候自己和素樹也能這麼冷靜下來說話呢?
咲世子總算安心了,她不想在自己的個展上讓人看見自己失戀后的悲哀,為了把失去素樹后的傷痛從心底深處趕出去,她一直埋頭于創作中。
雖然聲音很冷靜,但是咲世子可以想象出卓治受到的打擊之大,這個男人越是激動的時候,越是顯得特別的冷淡。
「是啊,這個作家,以前好像也不是這樣的,這次好像很勉為其難,聽說是出了家庭問題,所以……」
這天晚上,咲世子抱著絕望的心情哭了一夜。
「拚命地去工作,同時也依靠他人的幫助活下去,這也許就是人類的最佳生存方式。不管怎麼樣,雖然我們不會成為比現在更好的人,但也不會成為比現在更壞的人,不是嗎?」
「好,好,明白了,大畫家先生。」
「因為我,年輕的女人死了,還是頭一次。亞由美變成跟蹤狂,像瘋狗一樣到處咬人時,我還想,那種女人不如死了好,但是真死了,這確實讓人不好受。」
這天是星期四,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春天裡的小雨。海邊已經被打濕。咲世子正在畫新的海上漂流物寫生,電話鈴響了。咲世子確認了電話機顯示屏上的號碼,見不是素樹的手機和室內電話,這才放心地拿起了話筒。話筒那頭傳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咲世子,是我,我又碰到麻煩事了。」
「電話里,你說的不是真話吧,跟那個年輕人已經分手了,是真的嗎?」
也許是因為十七歲的年齡之差,素樹用一種年輕人的衝動走向自己,毫無深慮,毫無掩飾;而自己則是努力在珍惜這種純真的衝動,並使之成長,這就是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因為愛上了一個才華出眾的年輕男人。
這開始於初冬的愛情卻將隨著春天的結束而結束,雖然短暫,卻讓人感到如此幸福。從三十歲以後的十五年裡,記憶中好像不曾有過如此充實,如此完美的愛情,和素樹這樣的關係還是人生中第一次。
「怎麼會呢?已經是沒有關係的人了。」
兩人離開了工作台,走到牆邊,卓治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地看著畫。咲世子從他的後背上感到,他的情緒正在升溫。花了很長時間,看完了十幾幅作品后,卓治轉過身來對咲世子說:「祝賀你,咲世子。你給我看了一個全新的咲世子世界。你的這些作品我全要了九-九-藏-書。」
咲世子把手輕輕地放到男人的肩膀上,卓治厚厚的手心合到了咲世子手上。過了一會兒,男人做了個深呼吸后說:「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心理療傷師,我聽到亞由美自殺時,這心就歪了一半,難受得要命,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在叫痛,就是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不過,我想你說得對,亞由美雖然是個叫人頭疼的女人,但是活著總比死了好。她對你做了很不講道理的事,不過,我還是想真心對她好一點,哪怕只一次……」
晚上八點過後,咲世子在門口就看見一個眼袋下垂的中年男人,不是咲世子所熟識的那個喜歡嘲諷人,有鑒賞眼力的畫商,而是一張心靈深處自己也說不清的地方遭到重創的人的臉。
說著,卓治的臉又扭曲起來。咲世子溫和地拍拍他的肩頭:「別擔心,亞由美也一定會理解的,她不是也終於得到解脫了嗎?」
「那傢伙從住的高層飯店的安全樓梯上跳了下來,腦漿都摔出來了,死了。」
到底是有鑒賞能力的卓治,沒有睜著眼說瞎話。咲世子如果沒有遇到素樹,也許不會對被浪潮打上來的漂流物產生美感。住在這逗子灣一帶能看到不計其數的海上漂流物,也只會覺得只不過是海灘上的垃圾而已。
「你這個人還真讓人可憐。」
你問的對象不是我,應該是主演的椎名諾婭,咲世子把這句話強咽了下去,只淡淡地說:「好,那就這樣。」
卓治從報上抬起頭來,不解地說:「你這是怎麼啦,一大早就話裡帶刺的。不過,這個連載小說也太糟糕了,一點沒意思,好像全是靠你的畫在撐著似的。」
咲世子瞄了一眼這個中年男人肉乎乎的背影,覺得兩個人好像是在玩夫妻遊戲。情人關係已經不會有了,但是跟這個男人能以這種方式保持友人關係似乎也不壞。
咲世子下了決心,要離開素樹,讓他早日回到椎名諾婭他們等著的電影界去,那兒才有屬於他的天地。
又是一個早上到了,自己的角度變了,跟素樹的關係已經不是年齡相差較大的情人關係,而是母子關係,自己必須是一個嚴母,要把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趕出家門的嚴母,要把素樹從舒適的環境推向戰場,也許會讓素樹受到更殘酷的打擊,但同時也會使他變得更加成熟起來。和咲世子一起生活在這氣候溫暖的海冰城市的話,素樹就不會有明天。
但是,在咲世子的心中,素樹的形象是任誰也替代不了的,純真的微笑,認真的苦惱,追尋著自己的那種憧憬的目光,過了四十以後才真正開始愛上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困惑的表情,都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咲世子在做了一個深呼吸后,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做出了選擇。
「沒什麼特別的事,怎麼啦?」
咲世子一屁股坐到工作椅上,亞由美最終還是沒能到達這個充滿陽光的世界里,而是墜落到自己一手製造的苦海深淵里去了。再將油墨弄得厚一點也許效果會更好,咲世子腦子裡想著已經遠離人世的那個年輕女人,又開始往銅版上注入油墨。
咲世子有點慌了,重新去審視放在牆邊的作品,一張一張地翻看大型畫夾,確認內容。卓治衝著咲世子的後背說:「不用緊張,雖說是悲傷,但也不是那種無謂的感傷。作品都是成功之作,是一種透明的有風度的感傷,能理解的人一定會愛不釋手的,我覺得都能賣出去。」
「是啊,我也覺得,她不管對什麼事兒,總是一副很認真的樣子。」
把這些漂流物和自己重疊起來,並對他們產生美感,應該說這是素樹的愛給自己帶來的感受和自信。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有其固有的美,問題是看的人能不能發現這種美。咲世子打心眼裡感謝這些漂來的木片、繩結、塑料娃娃的一隻手臂,以及稜角被磨圓的藍色玻璃碎片。
卓治用熱切的眼光看著咲世子。
「怎麼說呢,對自己凡是能想到的事兒,比如說,要讓那個畫展成功的話,就會連性命都搭上的,就是這樣一種鍥而不捨的感覺。年輕人的這種忘我的幹勁,還真能打動我這樣在混飯吃的中年人。我最初被亞由美吸引的,就是她這種勇往直前的認真勁兒。」
「是嗎?不過,那姑娘已經死了,今晚就算是為她送行,說說她好的地方吧,也是為了追悼嘛。這樣的話,亞由美也一定會高興的,遺憾的是,我對她沒有任何好的回憶。」
咲世子拿起沉重的鐵鍋把煎烤得香脆的火腿和芙蓉蛋一起放到事先熱好的盤子里。
要讓卓治說下去的話,可就沒戲了,咲世子在卓治還沒把話說完,就努力做出平靜的樣子,插嘴說:「三宅先生離婚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障礙了,你也是個不錯的人,不過還read•99csw•com年輕。你看,我們正在吃早飯,他呢,也剛洗了澡。素樹,你也不是孩子了,應該明白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要是這樣說的話,那就好了。這些話不都是為了安慰活著的人嗎?不過,即使是謊話,我也願相信,亞由美一定會理解我的。不知怎麼了,我們這把年紀的人怎麼都變成小孩子了。」
咲世子往玻璃杯倒紅酒,看到紅得像血一般的顏色時,心中有點後悔,應該準備白葡萄酒的。也沒有乾杯,就自己先喝了起來,久違了的酒味滋潤著喉頭,沁入到身體里。
咲世子壓下心頭湧上來的波瀾:「我和他的關係已經結束了,不過,你可別抱著什麼希望來,我是絕對不會跟你重歸於好的,另外,還想讓你看看我辦個展用的新作品。」
「……」
卓治把兩手支在工作台上,表情已經和剛才判若兩人。剛才還在說自殺了的亞由美怎麼怎麼認真,現在他也用一種相當專註的表情在審視才印好不久的版畫作品。即使兩人有過很深的交往,在鑒賞作品時還是有一種緊張的氣氛。咲世子有一種給男人看自己裸體的感覺,她盡量按捺住想扭頭的念頭。中年畫商慢慢地翻看著畫夾,頭也不抬地說:「你不是還有一些嗎?全拿出來給我看看。」
「怎麼啦?好像有點萎靡不振哪。」
咲世子用一種決斷的語氣說:「那,你現在就到我家來吧。亞由美的事,除了我,你還能對誰去說呢?你以前的太太也一定對亞由美恨得不得了吧,對了,你把亞由美的事告訴了你以前的太太了嗎?」
也許是因為難耐菜的香味,保羅來到咲世子的腳跟前不停地糾纏著。
咲世子根本不予理會。
咲世子想起在「碧露咖啡」聽亞由美說話的情景,想起說到愛是生殖時,那個女人的臉上竟出現了一種超然的微笑,還有那拒絕別人勸說的朗聲大笑。
咲世子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在想,要這麼說的話,也許創造無與倫比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了,創造劃時代的傑作,需要一種匪夷所思的精神力量,但是,對自己來說,已經沒有必要去勉為其難地創作超越自身能力界限的驚世之作,小天地里也自有凈土。在商業美術界里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咲世子,在放棄世俗概念方面也是很快的。
小說的場面變化拖拖拉拉,而且筆頭也慢,庫存有時連三天的份兒也沒有,的確是個有點糟糕的作家。
年輕男人在電話那頭髮出吃驚的聲音:「噢,明白了。——出了什麼事兒了嗎?」
「嗨,別提了,我已經焦頭爛額了。亞由美,今天早上死了。」
從木頭門上的「貓眼」往外看,春日里晃眼的陽光下,站著素樹。咲世子的心一下子縮緊了,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當口突然跑來呢?但是,接著,她馬上下了決心,和素樹徹底分手,讓他重新回到電影界去,這是自己對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咲世子做了個深呼吸后打開了門,把一個硬邦邦的笑容遞給了自己所愛的男人。
素樹善解人意地說:「這倒也是,我這段時間老往你那兒跑。行,那我就暫時不去你那兒了吧。不過,你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好不容易把劇本改完了,關於女主人公的心情方面,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卓治回到工作台邊,指著第一張畫說:「這個繩結真不錯。」
素樹的臉上立即泛起了一陣陰影,走過短短的過道就是客廳,咲世子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在了背上,將素樹帶進客廳里,頭髮濕漉漉的卓治坐在那裡。素樹站在客廳入口處不動了,咲世子站在屋子中間,卓治正把芙蓉蛋塞進嘴裏,看到素樹一下子愣住了。
「在『碧露咖啡』,我說的最後的話還記得嗎?」
「你怎麼知道?」
「喂,我是德水。」
第二天一大早,咲世子起床準備早飯。一個人的話,一個貝果麵包,或一個羊角麵包,再加一杯奶咖也能過了,可有客人在,就不能這麼馬虎了。卓治把頭髮亂蓬蓬的腦袋伸到廚房來時,已經過了九點半了。
雖然話不多,但是,足以知曉這個有鑒賞眼力的畫商被自己的新作系列打動了,咲世子馬上回答:「我的這些畫全部由你處理吧,就算是新畫廊的開張紀念。」
黎明時分,咲世子用父親留下的老式音響放了《愛你到永遠》。她選的不是放聲高歌的惠特尼。休斯敦,而是比較低調的琳達。朗絲黛的版本。春天,漸漸發白的清晨中,琳達的歌聲就如清澈的朝霞一樣緩緩流過:「如果我留下來,我會成為你的羈絆。再見吧,請不要哭泣。我將永遠愛你!但我要離去。」
咲世子任憑淚水滴落到地板上說:「我要回房間,你吃了早飯,也不用收拾了,就自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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