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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夫婦間的對話

第十章 夫婦間的對話

「不怕。」大西的口氣也是毫無商榷的餘地。這一次,祥子只感到與前次大不一樣的顫慄。
「我產前早期流羊水,動了剖腹手術,才生下健一。當時,你也沒有來。我為了保住健一,把命都豁出去的艱難時刻,你卻熱衷於自己的研究。幸好我們母子都平安脫險了,倘若,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不,萬一兩人都不幸的話,你又打算怎麼辦呢?誠如你所說過的,你的愛是真摯不渝的嗎?男人的工作難道就這麼重大嗎?」
「只有兩三天?」祥子這回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滿了。
「你自己要保重啊。」祥子說,同時發覺這句表白,也正是去年這個時候說過的。
正在燃起第二次欲|火的大西,對妻子突變的態度感到驚訝。但還是解釋為這是妻子的關懷,是妻子的一片好意,是為了讓他早點兒休息。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這理所當然地受到了職員們的反對,而其他的同事們,卻要順著年資、業務貢獻這又高又漫長的、令人目眩的階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攀登。對大原這種跳躍,他們的眼中冒出了嫉恨和反感。但由於已經成了緒方家族的一員,又是候補經理的女婿,身價是響噹噹的,所以這一切反抗也都無濟於事。而且,這一切都是由於冴子帶來的,不管要忍受多少屈辱,對妻子總輕慢不得。他內心對老婆儘管不滿,但卻大氣也不敢出,一副懼內的樣子,事事迎合著妻子。
「就為了這個才雇她的!」
「說我是多愁善感?難道一個妻子在與死亡搏鬥,就不允許把自己的丈夫喚到自己身邊來嗎?啊,我並不是那種勇敢的女人,要是丈夫不在我身旁,我是個什麼風浪也經受不了的弱女子。然而,好吧,往後無論發生什麼事,再也不叫你了,絕不打擾你的工作。我是大西安雄的妻子,你既然認為那樣做合乎理性,我就只得改變自己的想法來適應了。」
「您回來了。」好久沒說這句話了,聲音顯得有些嘶啞。原來想在丈夫面前表現得鎮靜些,在好久沒見的丈夫面前,年輕妻子有些不由自己的激動。
「作為一個妻子,也想得到丈夫的愛撫。成了妻子,這種心情就更強烈了。」
「不,可惜我只能住兩三天。」與此相反,大西的回答卻是冷冷的。並不是大西的聲音冷峻,而是聲音中帶有一種空虛的音色,祥子聽來,卻感到一陣涼意。
「我心裏只想到工作。」去的那個在自言自語地說。
冴子天生的美貌使她變得更傲慢。花枝招展在公司里昂首闊步的神態,活像一隻驕傲的孔雀。但這個冴子卻一眼看中了大原。大原這個書獃子在公司的考勤成績屬第一流,在學歷和門第方面也是沒得說的。冴子的父母原想找個第一流公司里董事的兒子做女婿,所以對她的選擇並不表示異議,當然也就同意了大原這門親事。冴子原就是個摔著金飯碗的高傲的公主。這門親事很順利就談妥了。
但是,倒不如說,大原才是最大的傻瓜。只不過是要一杯茶,還非得擺架子讓人來倒,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我回來了。」大西的聲音也不禁顯得有些不自然。
然而,一個人是不可能永遠這樣連續不斷處於緊張之中的。他漸漸發覺自己正在失去可貴的東西。但現今為時已晚,無法挽回了。他踏上了一條沒法後退的路。他對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的價值,強作不見,那是無可奈何了。
年輕夫妻在長久分離之後又重逢,首先不是顯得十分親熱,而是會感到羞澀。
祥子正要帶大西去健一的寢室,忽然覺得大西熱乎乎的鼻息逼近了她的後頸根。一回頭,大西正好雙手捧住祥子的兩腮,很自然地一個熱吻。祥子的舌頭幾乎要被撕裂似地被吸入大西的嘴中。過了一會兒,聽見大西在耳邊低語說:「身體已經全康復了嗎?」
但是,祥子卻把它認為像是機械上的齒輪相合,夫妻之間心中的吻合,並不像齒輪這麼正確。如有幾隻牙齒不能嚙合,也還是可以轉動的。一開始不太合適,還是能勉強轉動下去。但到最後無法轉動,還是在於起初無法嚙合的那部份造成的。而一開始就能嚙合也就是我們說的有緣份,而能很順利地運轉,在運轉時有垃圾雜物帶了進去,還能運轉到底。正確嚙合的齒輪中,即便夾帶一些異物,也照常能運轉,這就是夫妻間的關係。美滿的夫妻也正如嚙合正確的齒輪。而我們卻是沒有緣份的。
「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只是作為一個妻子為好吧?你們男的無論怎麼做怎麼想,都要妻子溫順地忍受下來,這才是你所想說的妻子吧。」
不,這不是僅僅靠自己的眼力,還有不少偶然。涉世不深的未婚男女尋求愛人的眼光是不會有很大的差異的,是否能遇到情投意合的戀人,也是一種機緣。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往往會一眼看read.99csw•com中第一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異性而墜入情網。所謂愛情,不過只是一種從無數異性中錯認為他(她)才是自己唯一的愛人的感情罷了。
儘管已經從歡樂中退了出來,也不想動彈,卻還沉醉在剛才的快|感之中。所以祥子的聲音中還帶著一種女性的羞澀。
「啊,你對事情就看得如此簡單哪!誠然,你不是大夫,在醫術上你是無能為力的。但對一個女人來說,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際,丈夫在不在身邊,那就完全不同了。在妻子的心中只有丈夫的位置,哪怕是親兄妹也罷,醫生也罷,都無法替代的。這個位置只能為丈夫留著。當女人的生命處於危險時刻,丈夫就一定會在我心裏留守著,而你卻偏不來看我。這也等於你自己放棄佔有這個位罝的權利。從此在我的心中也失去了你的位置。丟棄的不是我,正是你自己喲。」
所謂夫妻究竟意味著什麼?從世間無數求愛的男女,並有可能結為配偶的,選出邂逅相逢的一男一女,如此結為夫妻。這樣的姻緣也不是一件容易成功的事。但是,為什麼以如此深厚的情感結合而成的男女,往往會產生不少離婚和分居的悲劇呢?即使沒形成這種明顯的悲劇,而是忍受著不滿對方、又無溫暖可言的家庭生活的人就更多了吧?倘若這對婚姻由別人去相親而結合的,那姑且不去談它。恰恰是選對象的雙方當時只認定:「我愛的只有他(她)」,但婚後的熱情卻會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冷了下去。他們根據什麼,才堅信戀人只能是他(她)呢?這種判斷的依據又是什麼?相逢相愛,在選定為終身伴侶的時刻,互相都會感到「有緣」,並不懷疑自己選擇愛人的眼力,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卻後悔自己的眼力不濟了。
三天後,祥子抱著健一,送丈夫到新宿。除了懷裡多了個健一,和去年送大西那時候的心情幾乎完全一個樣。
「真可悲呀,這種想法分明是把妻子當作丈夫的玩偶嘛。」
「真對不起。」大西帶著歉意似地說。「這次來東京是為了技術上的一些問題需要商量,事情結束以後馬上要回去。」
一個周末的晚上,夫妻倆在飯廳的爐邊,好久沒有這麼心情舒暢地在看電視。
回到家,那式樣精緻的房屋,其氣派遠遠超過了他這個中等職員的身份。園中草坪鋪著天鵝絨一般的細草;門柱上釘著他的姓氏鐵牌;走進家裡,從對青年夫婦來說已經過於寬敞的住房、彩色電視機、空調等大件電氣產品,直到原應為他準備的書房桌上一支小小的鋼筆,這一切都與大原是無緣的。總而言之,直到他所用的小件物品,都屬於冴子所有,他不過是在冴子的同意之下,方能使用。門牌上雖寫著這家主人的姓氏是大原,但在這戶主人(冴子)的支配下,家裡的一切,都像對待食客一般,並不與大原親近。
世上無完人。性別不同的人們,通過夫婦生活,作為最微妙的接觸,而成為今後一生如此漫長時間里最密切的夫婦。然而,往往婚後對方的缺點暴露了,可是由於種種理由而勉強結合下去的夫婦也很多。於是他(她)們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當初的眼光來了。這也是由於同周圍所有的異性對象只在外表上相比而造成的。
一年來,大西困守于荒涼的高原上,忙於研製不得公開的武器,他彷彿覺得這一年來的孤寂是無法彌補的。
「現在咱們總算有了足夠的時間了,是不是?」祥子心裏又燃起了對丈夫好久沒有的情愛。用一扇紙窗隔開一小間的鄰室里,傳來了孩子健康均勻的呼吸聲;而男女的交歡聲打破了四周的寧靜。那种放縱的姿態,過後回憶起來,真讓人羞得無地自容……
妻子還沿用大原這個姓,但這種婚姻,不言而喻,男方几乎被剝奪了發言權。大原離開公司以後,立刻就回家,倒並不是這個小家庭有什麼吸引力,而是被「調|教」成這般模樣的。
總之,在戀愛中,只得以自己的眼光進行這樣的鑒別和觀察。但是,這是完全依靠自己擇偶的眼光和鑒別力來挑選的嗎?何況,這種眼光也是因人而異的呢!
「不,不行。剛才是電視最精彩的時候,你偏找這個當口來跟我過不去。」
三月底,大西安雄回到東京。那是去年的四月中旬出差去清里,將近一年才回來。
兩人隔著車窗,在心中展開了對話,這種問答式的心聲會無限止地進行下去。互相在探求,沒有一方能讓步。所以雙方都無法取得一致,心和心也就無法相近。只要列車不開,這場心中的對話就會沒完沒了地進行下去。
大西感到妻子的話裡帶有一股不滿。怎麼會變得如此強硬?昨天晚上回家的時候絕不是這種樣子。究竟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呢?是妻子對丈夫毫無拘謹的坦率呢?還是表面上的溫柔掩蓋了內read.99csw.com心深處真實的性格?夫妻之間自有一根為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只有兩個人之間互相感應的「天線」,儘管兩人相互掩飾,但通過這根「天線」,還是可以感受到的。大西正是通過這根「天線」感受到祥子在感情上微妙的變化。究竟這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昨晚回家到現在這麼短暫的時間里,是什麼原因使她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
「點一下煤氣的火不就行了嗎?」
他話中說「來東京」、「回去」什麼的,回自己家是「來東京」,而到沒有家的荒涼的八岳高原倒反而是「回去」。大西的話是無意中說出來的,正因為是無意,也顯露了他生活的根子不在這裏。那麼,我和健一,在他的心裏佔據了什麼地位?疑問就像冰涼的水波,在她的心裏盪開。這時候,祥子陶醉在歡樂之中的身軀,好似一下墜入冰窟。耳邊傳來了自己孩子的均勻的鼻息聲,不由得對沉湎於歡樂中的自身戒備起來,從女性的羞澀變成了做母親的負罪感。
所以,即使可以稱得上是幸福美滿的夫婦的結合,當初也不能說世間只有他(她)才能做自己的丈夫(妻子),並對此具有充份的自信;而往往當初也只有百分之七八十的自信,以後才逐漸上升到百分之一百的。
「我實在不明白,無論哪個男人的工作有多麼緊張、忙碌,但歸根到底,還是人哪。我想,再怎麼也不會失去人情味兒的。」
「不,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工作的緊張,以及投身在工作中帶來的男性的孤獨,這一切都希望作妻子的給予溫柔的撫慰。倘若你也同我一樣這麼冷靜、理智,那夫婦只是徒有其名,兩人的關係是生硬滯澀,毫無夫婦間的柔情蜜意可言了。」
去年在車窗口說的話,是讓我當心懷了健一的身孕,今天換成了要我當心健一。不一會兒,等列車駛去以後,大約也會同樣地感到,和丈夫的別離會帶來一種安逸和孤寂的感覺吧。
「再見了。」在車窗口,大西很勉強地笑了一笑,站起身來把車窗軋軋地拉了下來。落下的車窗把兩人之間對話的餘韻完全切斷了。這也是把他們的心隔開的聲音。
就連成為自己心腹的今井,見冴子大大咧咧的模樣,目光中也流露出輕蔑和不滿。何況,公司里的同事們對自己攀上了這門貴親並不感到高興,不知用什麼眼光來看自己,只覺得芒刺在背。不過,無論屈辱怎麼難以忍受,還是得忍受下去。這是要謀取「天下」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不,就是奪不到天下,能爬上相當的高位也滿不錯。到那時候,種種辛勞都得到了報償,所有的屈辱也將得到洗刷。到那時,冴子這個女人,才能懂得「公司」這個詞的份量。他自從認上了掌握日本化成公司大權的緒方家族中成為經理繼承人呼聲最高的緒方大三郎為岳父之後,簡直就把公司當作自己的家一樣,將職員們看成是家中的奴僕一般了。
大西難得回東京,也並非不能休息,公司里總會給三四天休假的。但是,他不是一般的職員,他研製的產品正關係到公司的前途,當然不可能像普通的職員有那樣的機會,悠閑休假。就是公司准假,他內心也決不會批准的。這正是他與凡夫俗子有所區別之處。但這對祥子說了也沒用,女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動物,在她的心目中,一切都把這家庭作為一個小小的宇宙,卻容不下男人那瑰麗壯闊的理想和瞬息萬變的時局。你如不繞這宇宙運轉,女方心裏就會感到老大的不快。

1

「對不起,下次我注意就是了,別不高興了,看電視吧,就要完了。」大原低聲下氣地說。
「不能休息啊。還有不少事情等我去商談呢。」
「這邊走。」
「唉,就是一杯茶,值得這樣?」
祥子悟出這話中的含意,不禁羞得臉紅耳熱。
大西回到大宮街自己家裡,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了。為安全起見,養的那條德國純種狼狗的吠叫聲,使祥子走出大門口來見到了丈夫。雖然事先知道丈夫今天要回來,當丈夫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心裏仍很激動。
「你究竟還愛我嗎?」大西的眼神分明在這麼反問。
夫婦的感情破裂和離婚,並不能歸咎於任何一方,主要是沒有緣分罷了。新婚以後,從如膠似漆的夫婦關係中逐漸滋生起厭惡、反感、冷淡甚至動殺機,種種惡感都會毫不知恥地萌生出來。他們倒不是當初選擇對象的時候沒有眼力,而是運氣不佳,也就是沒有緣份。
「謝謝。」大原想打破僵局,頗有感情地道了謝,但冴子那悻悻然的表情還沒解凍。把水壺注入茶壺又立即倒出來的茶,就像白開水一般淡而無味。大原卻津津有味似地啜著茶,不禁跟往日在原宿公寓里香澄沏的茶比較了起來。
九-九-藏-書大西夫婦心中的種種想法歸納一下,可以說只有這些他們的想法是一致的。
一下班,大原只要沒什麼特別的大事,總是徑直回到中野仲街的家裡去。這幢宅邸也是冴子的父親出錢建造的。不只是房子,連傢具以及日用擺設件件都由緒方家購置,所以大原是光著身子來到這裏的。原來社會上有「只帶一隻包裹來的老婆」這句俗話,用在大原身上,正好相反,是個「只帶一隻包裹來的招婿」。
「今天可以稍早點兒回來。」第二天早上,夫妻倆好久沒這麼在一起共進早餐了。吃罷早飯,大西對妻子有點兒討好似地說。
「今天也不能歇一天?」祥子毫無表情地說。
「我心裏只有我的孩子。」留下的那個把臉偎近懷裡的孩子。
依靠自己的觀察力,選擇了一個終身伴侶,在人生道路上緊緊攜手,相親相愛,結成了美滿幸福的夫婦也並不是沒有,不過為數非常少。
一大早,在清里乘早車到小淵澤車站,又改乘快車,到達喧鬧的新宿,下車已經是午後了。從寂靜的八岳山麓高原一下子踏進熙熙攘攘的大城市,感到頭暈目眩。也許是度過了一年孤寂生活的緣故吧,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動。
「那麼,你多多照顧健一吧。有什麼事情,就馬上通知我。」
大西的話使祥子突然覺得心房一陣緊縮。
「喂,噯,我爸爸在嗎?」冴子的舌頭似乎短了半截,從鼻腔里發出嬌聲嬌氣的語調。大原每當聽到這句話,總覺得是難以忍受的屈辱。
「行了。不說啦。」
「決不會的。」他搖了搖頭,彷彿要擺脫心中萌出的焦躁不安。徑直去公司,還是暫且回大宮街的家裡,他有點兒遲疑不決。並不是今天非去公司不可,一年不見的妻子和去年生下的、還沒照面的孩子,都在家裡等著呢。要回家,穿過地下通道,就到京王線的站台上去;要去公司,在這地下通道中途轉上國營電車站台。大西心裏拿不定主意。眼前交疊著浮現出在照片上看到的自己孩子的面影和緒方經理、小野所長的顏面。這時候,頭上傳來隆隆聲,可能是山手或中央線的國營電車進站了。
「你去過公司了?」祥子的話聲中顯然有些不滿。這個被公司當成一寶的丈夫,事事都不得不首先想到公司。就算這麼著,給公司掛個電話不就完了嘛。也難怪當妻子的心裏不痛快。大西並沒聽出祥子的抱怨,而祥子也不想讓他覺察到自己的不快。
發車鈴終於響了。兩人心中不由得都感到他們的這場對話到此終於結束了。
「怎麼這麼晚?」祥子一邊從大西手中接過不太重的隨身行李一邊說。這時候,似乎傳來了公司里派來的車返回去的聲音。
「我就是回來也無濟於事啊,如果我是醫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在這方面完全是個門外漢,要來救你們,我能做什麼呢?那種情況下,除了信任和交託給大夫以外,別無他法。而且,我接到通知的時候,手術已經開始了。要是當時接到通知立即趕來,如果有什麼不測,我還是毫無辦法的呀……」

4

「已經睡熟了,你現在要看他?」
於是,他永遠喪失了解甲休息的權利。
天下男女無其數,慾望也無止境,而適齡的未婚男女中,存在相互結合的可能性,但畢竟不能在結合之前逐個去試一試。因此,沒有人可以斷言我的對象天下只有他(她)一個。如果有這號人,那也是此人在一段時期里對戀人傾心的熱度達到一百度時說的昏話。有些會說「非君莫屬、非卿不娶、可以為你去死」等等山盟海誓的人,可能過不了多久,也會對另一個對象以同樣的熱度說那些昏話的。
大原想:「憑良心說,請你做件像樣的事,今天還是第一次呢!」然而,這句話只能咽到肚裏去。對冴子是不能頂嘴的,這也是經過波折學會忍耐的結果,也是無能的表現。
「那你聽我說,」冴子頓時變了臉色。「你就想喝杯茶,可對我來說,這段電視節目就中斷了。你愛看這節目,我也愛看,一杯茶沒什麼大不了,你早不喝晚不喝,這個時候倒想喝茶了。」
當時,已經過了十點,良子回自己的睡處了。
就從一杯茶說起吧。
「明天還要早起吧?」祥子也不想讓丈夫窺得自己的心思,語氣竭力說得柔和一些。
這並不是懷抱著孩子的年輕父親應有的慈祥,而像一個被疏遠了的親人要確認自己也有一半權利的那種姿態,見此情景,祥子以責備的目光瞧著他。
對這種家庭怎麼會歸心如箭呢?對男的說來,家庭是一個供休息的港口。不過,大原在這個家裡是很難找到能歇口氣的機會的。說得刻薄點兒,也可以說只有在公司與家之間那段往返乘電車的時間里,才是唯一能自由自在的地方。一般的職員,除https://read.99csw•com了不停地服勞役外,也只有在上下班的電車裡才稍稍能喘口氣。
「一杯茶也用不著喊良子吧。」大原和顏悅色地說。不過,這是個矯揉造作的表情,但近來已經演得十分稔熟,好像他生來就是這麼個脾氣。
這才真正發現,在大原一生最寶貴的時間里,就像越過荒漠的大沙漠那樣乾渴,於是他又重新回憶起在拋棄香澄那當口,徹底告別了普通職員的生活,從那時候開始踏上了人生奮鬥的道路。這是一條含辛茹苦、泥濘難行的道路,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想停止也無法停下來。只得像過河小卒,奮力向前,沒有退卻、妥協的餘地。這條險峻的道路,不正是他自己選擇的嗎?所以,要歇歇腳、休息一下,對他來說是不許可的。
「剛餵過奶,又睡著了,別叫醒他了。」祥子見大西想在上班離家前看看孩子,心想:孩子起床也好,哄他睡也好,這都是我一手操勞過來的,儘管一年來他是第一次見到孩子,但我有一半的權利,不讓孩子見他。
又何況,我外出一年才回來,而且又要馬上離開這個家,也不知什麼時候再回來,在家又呆不了多長時間,這麼短暫而又寶貴的時刻里,竟不能讓丈夫得到安樂和慰籍,真是「天下難測女子心」!大西直勾勾地盯著妻子,穿了件非常合身又惹人喜愛的藏青小花紋的和服,顯得端莊大方。與昨晚那種千媚百態,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不過,這是冷若冰霜的氣質。大西的心中只感到一陣忿懣,他霍地站起身來,急步朝健一的寢室走去,將正在熟睡的孩子猛地抱起來。那睡得十分安詳的孩子,突然受到粗暴的對待,哇地一聲,四肢緊縮,以嬰兒特有的尖亢聲音大哭起來。
——決不會的!——這是大西心裏發出的聲音,雖和先前喃喃道來一樣,但卻認定了他的一年的努力並沒有白費。他的心緒穩定下來,走上了國營電車站,向自己家裡杉並方向投去了帶著幾分懷念的一瞥,乘上了中央線到公司去的電車。
「去公司報個到,和經理、專務逐個見了面,所以晚了。」
「你——」祥子嘴唇顫動著想說什麼,見大西那冷峻的神色,又把話咽了下去。
「想喝點兒茶啊。」大原無意中嘟噥了一句。話確實是無意間說出的,倒並不是渴得想喝茶。他在火爐上拿起小茶壺,覺得茶壺很輕,就脫口而出地說。
機緣好的,在這最早相逢者中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情投意合的愛人;機緣差的,就錯過了一生中購置主要物件的機會。也就是說,這不是靠眼力,是靠運氣。你的運氣好壞,那和買東西一樣,只有在買到手以後(選到手以後)才會知道。那麼在什麼情況下能稱為購到了滿意的大物件,能說是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情投意合的愛人呢?大西如此這般考慮著,認為這就是社會上人們常說的「緣份」。有緣的人,可將一切不滿和誤解引導到善意方面去;無緣的人,即使是一點兒小小的誤解也會積惡成山,終於釀成很大的悲劇。至於在相愛之初那種對肉|欲的愛(這是誤解了的愛),那壓根兒就不能算有緣。

3

「是啊,這可是父子第一次見面呢!」大西有點兒靦腆地笑了。
「健一還沒醒?」
冴子滿面慍怒地站了起來,一會兒,在壺裡灌滿了開水回來了。剛往茶壺裡倒進開水,馬上又用這茶壺裡的水倒入大原那還留有一點兒剩茶的茶杯里。操持之間,冴子始終不說一句話。
「我並沒有這個想法。」
看慣了農村裡人們那種悠然自得、與世無爭的神態表情,無意中覺得現在見到熙攘的人們的神態都有點兒一本正經,倒反而感到諳熟親近了。人們的眉眼由於緊張的生活顯得僵硬而嚴峻,服飾倒是華麗多彩。人群與噪音、光照、塵埃攪混在一起,形成一個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旋渦。這就是大城市。
而那些幸福美滿的夫婦,對此卻十分明瞭。他們滿足於百分之八十的對象,心安理得地看成是完美的百分之一百。也就是說,他們懂得即使讓他們找遍世間合適的對象,那種只有唯一適合自己的人,也就是所渭百分之百性情投合的對象是不存在的。在現實生活中,能終身為伴,有百分之七八十情投意合,也是很難求得的。
一結婚,大原就從原來的肥料部門的銷售股長,擢升為主管銷售各種工業用炸藥的火藥營業課長。日本化成公司的經營範圍很大,從炸藥、塑料、原料、燒鹼直到氯化物、肥料、合成樹脂及其他各類化學產品;其中火藥產品佔全公司銷售額的六成,是個主要產品,占的比重最大。大原進入了這個心臟部門,年齡只不過將近「而立」。二十八歲就當上了課長,是跳躍式的晉陞。在大多數公司里,倘若對公司業務沒有相當大的貢獻,https://read.99csw.com是不可能得到如此提升的。
偶而碰巧的話,讓你遇到了那種百分之七八十的對象(主觀認為),那你就算有眼力的了。倘若達不到這個百分比,你就是眼力很差了。總之,那唯一的愛人,只不過是最早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異性而已。或者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機會,這也只是按先後順序,從多若繁星的異性中來選擇對象,機會多些罷了。戀也好、愛也罷,說得誇張點兒,就是對最初相逢者的傾心而已。還有些人則錯認為愛情不過就是男女間一時所需要的肉體上的欲求。
「不對,請你能體諒我的工作,給搞疲乏了的身心以溫柔的愛撫吧。我企求的無非就是這些。」
「吃過飯了嗎?」
「你還愛我嗎?」臨別該說的話都說過了,只是等著列車啟動了,這時對送行的和被送的雙方說來,是最難挨的時間,祥子看著倚著車窗的丈夫,在心中問。
——要是香澄……準會在自己還沒說要喝茶前,就把茶沏來了。自己對喝茶是很挑剔的。但她卻能想得很周到,特意打來井水沏茶。天冷了,事先將茶壺和茶杯用水燙熱。為讓茶沏出味兒來,總是沏第二回。不過是一杯茶,卻融入了女性的溫柔和真誠。男人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工作。工作之餘,為了鬆弛一下全身一根根繃緊的神經,就像將整個身子浸在溫熱的水中受到搓揉一般心情舒暢。他也只有這點兒要求而已。本來嘛,男人的休息也建築在女人溫柔的伺候上;香澄總是把能為男人服務看作是她最大的快慰。她說:「我是箇舊式女子。」作為一個女子,她辛勤地伺候,使男人裹在身心上的鎧甲卸落下來而伸展舒暢,這是她最大的愉快。——
「你說這些傷感的話,簡直像個不懂事的女學生。你知道男人們的工作有多麼緊張,這工作冷酷無情,沒有一絲兒羼雜個人感情的縫隙。男子做工作是盡自己的天職,因此它應該高於一切。我的工作也是對自己有利的,是在為自己創造光明的未來。你是我的妻子,請你理解我的心吧。」
「良子!」冴子喊。良子是個幫傭的姑娘。只有一對青年夫妻,也沒什麼家務非得雇個用人,但冴子說是大原不在家,單獨一人感到冷清,一定要雇個人。
「那麼,你是說要我來倒茶羅!?」話音剛落,冴子尖細的嗓子嚷了起來,松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頗為緊張。大原在這一瞬問,弄不懂冴子勃然發怒的原因,瞠目結舌地瞧著妻子。
「吃過了,是經理和專務請客。不過,在那種場面上,好像沒吃飽。有什麼吃的沒有?噯,健一呢?」大西最後一句話好像是漫不經心地順便提了一句。健一就是去年祥子生下的孩子的名字。作為父親首先應該說的話,大西有點兒顧慮似的,順便說了出來。祥子也從中聽出了一個男人靦腆的心情,不由得微微一笑。大西往日也有這種神態。
「只不過是一杯茶,在這發了一大通火的時間里,也早就沏好了。而且還發了一大頓牢騷,說什麼不合時啦,又是不體貼人啦,說了這一大堆廢話,電視里最精彩的內容也早就在屏幕上播放過去了。對職員來說,周末晚上的這段時間,是最珍貴的。無視這個黃金時間,妻子找碴兒和丈夫干架,還像個做妻子的嗎?說是不體貼人的不正是你自己嗎?」大原在心裏反駁。
日本化成公司是個用血緣家族來統治的公司,這意味著公司內的經營統治權力由公司「皇族」直接參与,並與「皇族」息息相連的。也可以說,大原已經取得了「皇族」的身份。
「行了,別這樣。」祥子輕輕地按住了丈夫揉捏她的手,猛地將他的手推開。
「那樣做,其實並不是沒有人情,應當說這樣才合乎理性。如果我是醫生,我會扔下一切趕回來;但只是為了在你心中占那個位置,是不值得把工作撂下的。我想請你理解我,我無論在一旁還是不在一旁,在醫術上都毫無用處。作為一個妻子,僅僅為了充實自己多愁善感的心靈,就讓一個丈夫丟掉自己的工作,這豈不是一個女人的恥辱嗎?」
「不,你一點兒也不會體貼人,所以也不瞧瞧場合,就差人做事。」
「我還是城裡人哪!」隨著列車中擁出的人流走進地下通道的時候,大西喃喃地說。
「是這樣。」祥子無力地回答。這並不是對無情丈夫的失望,而是已經失去了興趣的聲音。宛如我們常聽到的電話接線員和電報接收員那種以單調工作為職業的人們毫無感情的聲音。
「香澄聽我說要喝茶,她一定會為自己的疏忽而難受的。」大原喝著冴子沏的、自來水漂白粉味兒沖鼻的茶,驀地,覺得自己拋棄了不可替代的最珍貴的東西。
「課長,您夫人來了。」副課長今井剛俯身在大原耳邊說,冴子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辦公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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