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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暴風雪和地獄之火

第十六章 暴風雪和地獄之火

在望不到頭的滿是瓦礫堆的地上,每天都升起無數的煙柱。這是焚燒屍體的黑煙。遠遠望去,一瞧煙的顏色就知道是在焚燒屍體。騰起的紫黑色煙霧,有時候並不向天空高處散去。陰天,這些煙就浮懸在雲霧下,漸漸匯合起來,宛如飽含著死者的怨冤,凝滯于廣島上空,久久不散。
而且,他是信得過秋田的登山技術的。像他這般登山老手,不管遇上怎樣的惡劣氣候,八岳山這種並不險峻的山路,對他是駕輕就熟的。但是,這次低氣壓的來臨急驟而又十分異常。形成惡劣氣候的兩個低壓潮,產生於朝鮮海峽和九州南面的海面上,不到十個小時,就急速擴張,控制了全日本。向日本海和太平洋彼岸進發的兩個低壓潮,把日本夾在中間,在平原上生成暴風雨,在山嶺地帶形成大風雪。
岩石上終於見不到爬地鬆了。眼前展現了一條通到山頂的羊腸小道。秋田終於接近了目的地。不管山路多麼險峻,離頂峰也只有咫尺之遙了。而且和別名為「小屋山」的八岳山也沒什麼相異。他雖然體力漸漸耗盡,相反,卻由於一個登山老手的自信和輕敵,對情況作出了樂觀的判斷。距山頂的確只有那麼一點兒路了,但這段路是由寒冬的冰雪封凍著的,海拔高達三千余米的岩石層,迎面而來的低氣壓又是那麼怕人。周圍白茫茫一片,留心觀察,可以看到從北峰方向排山倒海般湧來的巨大雲層,低氣壓潮所到之處,整個地區就被嚴寒控制,季節風呼嘯,登山者就會有被暴風雪埋沒一兩天的危險,墜入「上山容易下山難」的困境。倘若這會兒小屋裡沒有一個人,自己只帶一餐的食物。食欲不振,這倒成了不幸中的大幸。天氣何時好轉,無法估計,但在這段時間里,到哪裡去尋找能熬過嚴寒和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熱量呢?現時秋田心裏十分清楚,他當時就該拿出所剩無幾的全部餘力,趕下山去。但他是否能走到山下呢?這就沒把握了。可是這鬼天氣,彷彿故意要將他往小屋裡趕一樣。打開小屋的門一看,屋內闃無人影。正要設法生火取暖,體力耗盡的秋田再也支撐不住了,猝然栽倒在屋內的泥地上,昏了過去。

3

大西不走來的那條真教寺山脊的山路向南峰下去,而是踅入右側的山路。修行人的小屋正好在八岳山的主峰中間,和清里遙遙相對。在八岳山最深的山坳里,小屋經常有人。確實,到小屋的路倒不長,但再到山腳下,不像清里那樣有鐵路。從那兒到有車可乘的地方,必須走一段路,還要穿過原野。
「怎麼樣,去攀登一下久違的高山嗎?」秋田突然說。
「真累死人。你就更不容易啦,現在好了。」
可曾把理想送得更高?
鐫刻下無聲的登山紀要,
我等著這一天,並托和男叔叔把這封信交給你。因為我深信你具備了這樣的能力:能作為一個成人來客觀地回顧自己的生活,能冷靜地考慮你自己的未來。等到你能看懂這封信的真正含意的那一天,其中還含有更深一層的意義,這在下面我還要說。對一個父親來說,這是多麼大的歡愉和慰藉呀。
峰巔沐浴清風,
修平被父親一聲怒吼,就像龜縮在殼裡的蝸牛一般,執拗地不肯挪動一步,終於直到媽媽去世,他的手都不敢去碰一碰媽媽。母親在彌留之際,那殘剩的一隻眼中,流露出難以言狀的悲哀,望著修平。這隻眼睛,一點兒一點兒失去了活力,變成了死者的白濁色。修平的心中燃起極大的怒火。第二天早上,焚燒母親的一縷黑煙,和其他無數被焚燒的死者的黑煙一起,裊裊上升。這時候,修平才第一次失聲痛哭起來。
但是,現在單身一人是無法通過這冰封的岩石突出處下山的。食糧告罄,剩下的只有一針營養劑。單憑它來支撐本就虛弱的身體,能維持到來人救援嗎?何況這期問還不知道有多長呢?自己來到這裏,只有大西知道,在山腳下也沒有作登山登記。他要是不來,其他方面是不可能來救援的。
透過樹叢,展現出層層疊疊白皚皚的山影,可能已經靠近主峰了,朝陽照耀,只覺得氣勢磅礴,峰巔就在眼前一般。大雪還沒有降臨,但山峰上仍閃爍著耀眼的白光,顯示了高原地帶的嚴寒。
刻下我們生命進程的路標,
「果然不出父親所料,在這世上我不過是個行色匆匆的過客。」秋田目光暗淡,心亂如麻,默默地想著。這天,正好是旗野邀他去大丸溫泉。
面對自己的兒子,我這麼個父親、這麼個醫師,竟無法給你任何幫助。我雖然力量微薄,但在保釋期間,竭盡全力築起醫學上的屏障,讓你安居其中。倘若你在這基礎上再能築起更新的屏障,或者能找到更好的護身辦法來免遭敵人殺害,我絕不想讓你受原子病之苦死去。既然告訴了你這些情況,這以後的一切,全由你自己去考慮吧。但研究白血病這個課題,對一個醫學界的新手來說,並不是花畢生心血會取得成功的。選上了這個課題,也許會失去當一個醫生能取得成功的機會。
那是一個難得的晴朗的夏天,修平在夏日燦燦的陽光下,爬上了高處,想看一看和許多死難者一起焚燒時冒出來的煙、那媽媽的黑煙,究竟飄向何方?修平仰起臉蛋尋找著黑煙的蹤影,幾乎脖子都仰痠了。他執著地抬頭看著,感到永遠失去了媽媽,不禁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爸爸好像也哭了,但當時自己沉浸在悲慟之中,顧不上留意爸爸的神情。
那可是對你燃起生命之火的酬勞?
儘管如此,大西還是十分擔心,把秋田送到門口。可以理解為,這是舊時的友情在大西心中的「餘波」。
你接替我的事業后,為了讓你多少有點兒參考,我把所有的研究情況都留給你。這是我在原子彈爆炸以後,診斷治療了大約六千個殘存者,總結歸納的資料。由於駐日美軍司令部以保護原子彈機密為理由,這些論文都受到壓制未能在學術界發表。我相信,這對你的研究一定能助一臂之力。
在原子彈爆炸的一瞬間,釋放出三萬倫這樣大量的放射能(致人死亡的能量只要六百至八百倫就綽綽有餘了)。這种放射能侵入人的骨髓,隨時都可能伺機搗亂。再看一下白血病的發病率和原子彈爆炸距離之間的關係吧。處在爆炸中心周圍二公里內的人,過了一段時期發病的,其中患慢性白血病的人占多數。你曾受到多少程度放射線的侵入,在體內積存多少,這還不知道。但,這可能決定你今後的命運。或許是我做醫生的多餘的擔心,(但願如此!)或許你已經到了無法閱讀這封信的嚴重程度了。你視在終於還能看到這封信,這是有雙重意義的,我非常高興。

6

「今天暖和得反常,也許下午的天氣要變壞。」
修平當時剛升到五年級,並不知道父親把什麼事交託給自己,神色呆然地聽著。眼睜睜地瞧著父親停止了呼吸,只感到比母親去世時還要哀傷。
「不行,太費時間了。你就一個人去吧。登山服和工具我借給你。」
你剛懂事的時候,我們read.99csw.com在廣島挨了原子彈轟炸,你喪失了母親。而今,我也撇下你死去了。對此我有許多話要說,但只能徒然引起你的悲痛,不說也罷。
然而,我既是一個父親,更是一個醫生,從你當時與爆炸中心的距離和情況判斷,對你今後生命的期限有多少,是無法很樂觀地估計的。你也可能是個「保釋者」。由於敵人的作祟,在世上,也是個行色匆匆的過客,逗留時間不會太長,而且大限一到,無法延續片刻的。我寫來也感到痛苦萬分,也許是過於悲觀了。
多難忘的夢境啊,
「這麼厲害的暴風雪呀。」
一個父親要對唯一的兒子說這些話,使我肝腸痛斷,但為了不至於使你浪費原本有限的寶貴時間,決心毫無顧忌地把真相全部告訴你。以後的一切就由你自己去選擇吧。你也可以不走我所走的道路。不過,作為一個父親期望你的是,要牢牢記住這樣空前的慘劇,在一瞬間毀滅了我們的幸福和所存的一切。更悲慘的是,這還在不斷殘害我們,直至將來。帶來這麼殘忍的大屠殺和災禍的卻是我們的同類,他們也無法估量到有如此慘烈的後果。為了使這巨大的災難不再重演,有很多人在不懈地努力,不管這力量是多麼微薄,希望你也能加入到這個行列中去。

1

修平呵,我真遺憾。對這個以白血病為主要癥狀的可怕的「原子病」,作為一個醫生竟然沒法反擊,而且還成為一個犧牲者落入敵手,真是撕心裂肝般地遺恨無窮。要是再讓我活十年,不,五年也行,一年、一個月也好,可是……
「不是開玩笑。你每天都見到這座山,也許覺得沒什麼了不起。對我說來,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怎麼樣?為我這個遠道而來的朋友,陪我一天吧。從這裏爬上赤岳山,當天就能打個來回。」
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或許你也會同我一樣成為一個「保釋者」。想到這裏,真使我不寒而慄。幸好,在原子彈爆炸的當口,你正在堅固的遮擋物後面,甚至沒有受什麼傷。這以後,我又對你進行了仔細的全身檢查,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癥狀。但是,這並不能使我坦然釋疑。對原爆症是不能等閑視之的,你一定會感到恐怖害怕吧。不過,下面寫的更使人顫慄。你別怕,希望你有勇氣讀下去。
做父親的將會高興地看到你是怎樣獨立生活的。
那時在一個山上的小屋裡,秋田和大西爬了一天山,圍繞著火堆烤火,在這個十分舒坦的環境里,心中卻感到孤寂和悵惘,兩人信口吟起了他們自己的詩,起名叫《登山鎬之歌》。
深夜一點十三分
「秋田,明天一早我就出發。等著我!」大西一晚上沒合眼,盡牽挂著在暴風雪中掙扎的朋友。
吹響新的前進號。
現在是下午一點,大西一心為了救我,冒著惡劣的氣候和隨時可能發生雪崩的危險,從大清早開始登攀這海拔三千米高的山峰。秋田知道,這是件多麼艱苦而又危險的事兒啊。
雖然也發覺在受害中患白血病的人相當多,可是在醫學理論上也沒能找到這兩者之間的關係。面對放射病這個稱為「看不見的殺人者」,醫生們完全是在暗地裡摸索。這樣,父親就在這六千受害者的臨床觀察中,總結出《論廣島原子病患者中的白血病發病率與爆炸中心距離的關係》這一篇重要論文。頂著某種壓力和學術界的偏見,有力地論證了原子病中的白血病是由於放射能的關係。骨髓中白血球急驟增加,不斷誘發各種病症。父親在這種情況下,還為病人耗盡了生命。修平由此見到了一個白衣使者的神聖事業。於是,他決心走他父親未走完的路。
大約有一公斤的鈾(235)在六百米高空爆炸。一瞬間,最高溫度達幾千萬度。由於強烈的熱光,在爆炸中心方圓一公里內,一切都「蒸發」殆盡。在二三公里範圍內,立即成為一片火海。
「登山?去八岳山?」大西獃獃地朝那耀眼的山嶽眺望,對秋田這麼突兀的提議感到難以理解,像聽到陌生話似地又問了一句。

5

「你登山的用具都帶來了嗎?上面可相當冷呢!」
「讓我試試看。」
當時,我們的醫療組織,能採取的措施,只有進行外科手術和注射樟腦液。可以斷定:這種新型炸彈不僅有強大的破壞力,還能破壞人的造血功能。雖然知道了這些,但我們對此束手無策。沒有藥品,又不知道治療方法。對鼻腔出血的病人,只能用棉花塞住鼻孔,讓其靜卧。由於我們在醫學上根本無法治療,儘管揪心般地難受,也只能眼看著垂危的重病人一個個地死去。
「往清里那頭下山,試驗所就讓你全看見了嘛。」他邊謹慎地跨出一步,淡淡地一笑回答說。這笑聲和先前看到秋田蘇醒過來時的笑聲完全不同。這淡淡的一笑,是在救援朋友時也不忘保守試驗所機密的精明的笑聲。這笑聲也告訴人:「友情上負的債」,此時也算兩訖了。
「是的,無論多麼持久的艱苦奮戰,我們都將跟隨在您左右!」登山鎬在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輝,又一次對秋田說。
這是一個醫生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以冷靜理智的文筆寫的。但字裡行間浸透了一個作父親的淚水。修平讀著讀著,不由得熱淚潸潸,不得不好幾次拭去簌簌落下的淚珠。
「再這樣下去,從明天起,要控制每天的食品供應量了。」
「我太大意了!」秋田彷彿覺得呼嘯的風暴也像是在嘲笑自己。這白色妖魔把自己看作是捕捉到的愚蠢而又可憐的獵獲物,關進設下的陷阱里,猙獰地笑著,肆意玩弄,慢慢地來折磨他。必須保持體力,掙扎到獲救,此外別無它法。
「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工作沒做完。」
「別開玩笑。」
爆炸以後得了急症的病人,有時也會奇迹般地一下子復元過來。但起名為「原子病」的這許多病狀,仍在人體內部潛伏著,過了若干年後,從骨髓內部來侵蝕人體。在危急狀況中捱過來的、揀了一條命的人,今後還要長期和可怕的放射能引起的各種病魔作艱苦的鬥爭。
大西好像沒有聽見,一心只牽挂著秋田。日落以後,風雪似乎更猛了。早就過了該回來的時間了。
我在世上的日子不會太多了。眼下,生命只是依靠化學療法拖一天算一天。不用多久,就要取消我的「保釋期」了。
「總算給你爬上來了。」
門一打開,狂風迎面撲來。雖說天氣剛有好轉,但面前是亂雲飛騰,北面高山擁著巨大的雲層,八岳山頂庄霧嶂雲海之中,從雲層中刮來了飽含水份的雨霧。最險的是山頂,筆直往下,十分陡峭,爬行在狂風和冰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岩石上,一不留神,就很容易失去平衡,何況身上又背著一百來斤重的秋田。現在真是「同生死,共命運」了,大西只要舉手投足間稍有疏忽,那就兩人一起完蛋。就像兩人用一根繩拴著,在獨木橋上行走一般。這就是登山夥伴之間密切的關係。
夜深了,我頭痛欲裂。不久,我在世上逗留的期限大概就要到了。寫這封信的時候,你在我身邊睡得很安穩。要是在昔日,你媽媽一定也在你的身旁。但,在這茫茫世界里,九*九*藏*書我們不在你身邊。你不要悲傷,更不要感到孤單。我不想說什麼我們的靈魂與你同在之類安慰你的寬心話。反正,前程總是要你自己去闖的。父母只是在一個人生命的起點這段時間里在他一旁,幼年時代自己一個人沒法行動,才給於他幫助,指導他邁步。具有行走能力以後,早晚就會放開他,讓他獨立行走。比起世上的人來,你自己跨步,是稍微早了點兒。你現在已經有了自立的能力。且你也並不是孤單一人。以後你和男叔叔將代替我,來和你一起往前走。也許,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對你說這些了。讀這封信的時候,你已經完全具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了。
「會不會直接去了清里車站?」大西想。不過,登山的所有裝備都是大西借給他的,秋田從東京來的時候所穿的衣服和那件很小的行李都放在這裏沒拿走。不可能,這太不合情理,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隨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逝去,秋田回來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了。
「大西,路沒走錯吧?」背上的秋田忽然對大西說。
全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只是木然地、彷彿是從他人身上借來的眼睛一般,在自己面前映出了火海中街道的情景罷了。事後人們把這次爆炸叫「唰轟」,一剎那間,秋田確實看到了「唰——」的一下閃光,而「轟——」的聲音卻沒聽到。興許在遭到巨風和熱浪的衝擊中,這震天般的巨大轟響聲將耳膜震聾了的緣故吧。
遠處像有人在呼喊。這聲音宛如從一台破舊的電話機里傳來似的,時斷時續,忽高忽低,突然又很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膜。
街道、樹木、橋樑、行人,平時熟悉的景物,全在熊熊的火海中燃燒。這可怕的紅彤彤的大火,在秋田的眼前怎麼會出現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呢?是強光刺|激使視力尚未恢復呢?還是過於熾烈的燃燒反而會使火焰變成這種顏色?不,也許是一開始就把毛髮和眼睫毛都燎盡的強烈熱光,還把自己的視網膜灼傷了的緣故吧。
手錶的指針指著六點不到,門外已經漆黑一片,風雪仍在肆虐呼嘯。自己覺得好像昏迷了很久,爬到小屋那會兒是五點半,其實還不到半個小時。要是昏迷時間再長一些,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後果了。秋田緩緩地站起身,打開了旅行包,取出了一隻橡皮袋,這裏放著一些必備的醫療藥品。手凍僵了,不聽使喚,艱難地給自己注射了一針強心針。打開保溫瓶喝了點兒熱咖啡。用固體燃料點起了小小的火堆,接著,又從塑料包內拿出了乾燥衣服,換去了濕透的褲子。還是不大想吃東西。把帶來的飯盒裡的飯菜,取出一點兒,加上乾酪做成菜粥。這對他也許最合適了。喝了菜粥以後,人終於恢復了過來。於是,鑽進了睡袋,靜候著暴風雪過去,就能得救了。秋田對這一時的惡劣氣候感到滿不在乎。躺在睡袋裡難以入睡,耳邊儘是呼嘯的風雪聲,這種聲音使他又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中去。
「你來了呀!」
那時,由於青年人多愁善感的心理,心中湧起難以言狀的空虛和悵惘,他們對吟詩還很不習慣,只是輕輕地哼著。但在今天面對著嚴酷的風雪,要是有什麼力量能鼓勵和支持自己的話,那是對青春的懷念和依戀。
秋田自己的「侍從們」都留在東京了。而現在這些「侍從們」,跟隨自己主人和他的親密好友一起翻山越嶺,恐怕也不會對秋田感到陌生吧。大西的所有「侍從」,現在差不多都到齊了,它們將齊心協力來保護秋田。
外面咆哮怒號的狂風,似乎把大石壘成的小屋的屋頂郎要掀掉。風聲使他從昏沉中又漸漸蘇醒過來。
「不過,一回也沒用過。畢竟不是玩的時候哇。」
「秋田!喂——秋田!你要堅持下去!」
從東都大學醫學系畢業以後,秋田進了日本勞災協會。為了探索職業病的奧秘,將白血病作為自己一生的研究課題。他並不滿足於閉門研究,而是一面為現在的病人治療,同時開始攀登起陡峭得幾乎無法上去的山峰,要攻克與癌症同樣無法治愈的絕症——白血病。
此時秋田也不知自己是掉入了火坑,還是陷進了冰窟。只覺得在白得異常的世界里,全身像針扎一般痛楚萬分……這樣的疼痛,使秋田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山頂的小屋泥地上,想站起身來,只感到下半身全麻木了。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疼痛感使他蘇醒過來,才救了他的命。
「稍為用點兒力堅持一下,下山去,這一路上凈是絆腳的石塊。來,緊緊地抓住我。」
夢境寥廓浩渺,
「我到清泉旅店去借。」
夢境化為現實有多美好,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六日上午八點十五分,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在秋田修平的故鄉——廣島上空投下的原子彈爆炸了。
打這以後,父子兩人過開了孤寂的生活。父親是醫生,救護受難者的工作十分緊張,但只要有一點兒空閑,總來陪伴著喪失母愛的修平。父親起先以為,受害者不外乎是燒傷和外傷,因此,只要作外科手術就可以完成救護的任務了。但從母親死時的癥狀開始,日子一長,就逐漸出現了無法想象的嚴重危害性。父親自己也陷入了疲乏、發燒、噁心嘔吐等原子能放射後遺症的痛苦。同時,父親將剩餘不多的有生之年全部傾注到對這類病症起因的研究中去了。
鎬頭寒光閃爍的鋒刃里,
由試驗所又回到美麗的林區,從預定的路線起步,向赤岳山攀登。經過一條筆直的山路,越過真教寺所在的山脊。這樣通過川俁河北岸上游的澗谷,一口氣走完在山脊上的針葉林小道,大約需要五小時。從牛頭山開始向更險峻的山坡上攀登,要花上比平時多兩倍的時間。穿過林帶以後,面前才是不毛之地一般荒涼的山巔。攀登牛頭山的肘候,腳下的雲層漸漸增厚,山上只有稀疏的爬地松,俯視山下,景色隱沒在一片雲海之中。
那時,在冰雪覆蓋的峭壁,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這白色並不是光線,而是積雪的映照。風雪真大,不去窗邊張望也能從聲音里判斷出來。暴風雪並沒有減弱,倒反而比昨天晚上更加猛烈了。從門窗的罅隙中不斷刮來的雪花兒,在睡袋上積起薄薄的一層,凜冽的寒氣穿透了厚厚的羽絨,直鑽全身。秋田瞧著外面那股強烈的風勢,才知道不只是低壓潮的作用,而是低壓潮經過以後,開始颳起了季節風。跟隨而來的必定是低溫和狂風。哪怕天氣好轉以後,也常會發生雪崩的危險,所以,現在還是無法動彈。等情況好轉,總得兩天工夫。最糟的時候,可能會被困三四天。吃的只剩下半頓菜粥了。縱然這虛弱的身體,靠這半頓菜粥能維持兩天,但在這冰雪堅滑的岩石上,到處會有雪崩和陷坑,又如何下山?秋田深感情況嚴重,臉色也發白了。
「不,沒錯兒。從這裏朝下面那座修行人住的小屋走去,是最近的路。」
當時,已經無法從崩塌了的四周噴發出烈火的家裡逃走,後來才忽然發覺自己被父親背在背上,在燃燒著的街上奔跑,媽媽跟在一旁。災難中,父母親在自己身旁,是非常「幸福」的。但父母親都已經不是平日所見的那種樣子了。臉龐都燒九九藏書壞了,全身幾乎一|絲|不|掛,在死屍堆和烈火中穿行。自己簡直就像是被一對幽靈誘騙著,走在去地獄的路上。他們再也不像秋田往日見到的、從容不迫的父親和溫和慈祥的母親了。不知怎麼,倆人都發了狂,不只是父母親,在周圍活動著的都是瘋子,而凝然不動的就是屍體。
「倘若我的診斷無誤,留給我的時間還有三年,最多再加上六個月左右的時間。真想多活些日子,哪怕再多給我兩個月,在父親的論文基礎上,我的一篇關干《放射能後遺症研究》的論文也就可以完成了。」秋田想。
對未名的座座山峰遠眺,
這時候上下夾擊的雲霧滾滾而來,周圍一片迷濛,無法辨路。看來已經捲入了可怕的低氣壓旋渦。耳邊只聽見呼嘯而來的氣流,爬地松和山樺樹發出凄厲的呼號聲。
秋田哪,是你奪去了我唯一美好的回憶。秋田,你要挺住哇!
「真叫我擔心哪!又是這麼大的風雪。」
當初,是美國把原子彈這一巨大怪物從禁錮中釋放了出來,但就連他們自己的國家也沒有掌握原子病的病理。
「我不是單獨一個人!」而且,大西一定會來的。要依靠這些「侍從」奮力戰鬥到底。
共享登高的欣喜雀躍。
但是,我的修平呵,我在世之時,還想對你說些心裡話。你的一生並不是一般人的一生。你本來就不屬於這世上的人,只不過是在短短的一段時間里,允許你在這世上逗留的一個過客。你也沒有精力像一般人那樣謀取榮譽和利益。這樣想就會心平氣和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風雪還是絲毫沒有減弱,不僅沒有停歇的樣子,似乎還越來越猛烈了。第二天中午,這兩個低壓潮更擴張了,在東北地區匯合起來,另外,伸展到大陸的高壓潮,受低壓潮影響,形成了強大的季節風,寒流不停掠過,每次都帶來了強冷空氣和風雪。連試驗所和清里之間的交通也中斷了,哪還談得上去登山救人?
「好,咱們走!」大西彷彿對背上的秋田發命令似的說。
六歲的秋田,當時並不能對這一瞬間的變故觀察得那麼仔細,對當時的心理變化則更難說清楚了。日後,將腦海里漂浮著的零星記憶收集起來,通過成人的組織和分析,才得出以上的印象。而在當時的一瞬間,幼小的心裏所能感覺到的,恐怕只是那過於耀眼的白色寒光和白晃晃的一片火海中的街道罷了。
「渾蛋!我今天怎麼啦!是他自己要去的嘛,我怎麼知道會死會活?」雖是這麼想,也許是錯覺吧,在風雪的呼嘯聲中好像總夾雜著秋田的叫喊聲,大西不由島主地凝神細聽著。這時候,他眼前又浮現出秋田那形容枯槁的模樣。這並不是一般的消瘦,而是一無食慾所致。他一定得了什麼病。明知這些,為什麼不阻止他。既然阻擋不住,又為什麼不同他一起去。他身體已經如此虛弱,是受不住嚴酷的暴風雪的。萬一發生不測,這可是自己的責任。
那以後,度過了漫長的困難時期,戰鬥仍是一無成果。你也許還依稀記得吧,在我們原地踏步的時候,白血病、癌症、瘢痕瘤、白內障等等病魔不斷露出了猙獰面目。
半路上,秋田好幾回想折回去。自己知道身體十分虛弱,但沒想到病情竟會這麼嚴重。每跨一步,只覺得骨架就要散開來似的,襲來陣陣疼痛。隨著登山的激烈運動,一般會引起激烈的枵腹感,但秋田卻感到胃內在翻騰,不只是打呃,而且嘔吐了好幾回。吐完了胃內殘剩的早飯,接著吐出了黃水。
每當工作一忙,自己就會擔心生命即將終結,本能地拚命反抗和苦苦掙扎。但毋庸置疑,自己在世上逗留的日子已經所剩無幾了。這事實反而更使秋田執著地向山頂進發。已經攀登過好幾回了,但這一回攀登,感到是在和自己體內的疾病進行爭分奪秒的競爭。
當時,在秋田幼小的心靈里,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巨大的災難,才使平時從容不迫的爸爸變得如此驚慌失措,爹媽都變成了鬼魂,正鈀自己送到魔鬼棲息的地方去吃掉。——事後回憶,當時自己就是這麼想的。不過,自己也沒感到十分的可怕和驚慌。當出現了使大人們幾乎瘋狂的災難的時候,相反,小孩並不會立即感到恐怖;或者說,已經超越了恐懼所產生的反應了。
——秋田,你是我唯一的登山好夥伴。誠然,你對我冷漠、輕蔑,可還是無法將我拉到你那邊去。我們過去曾經一起並肩走在一條路上,這個事實再怎麼也無法抹殺的。你難道想遺忘嗎?回憶雖不能給現在和將來帶來什麼具體的東西,但是為了實現今天的理想,那是一條必須走的路。對今天所達到的目標,不管如何評價,過去你也承認這是一條光明之路。決不能小看青年時代富有浪漫氣息的遐想,現在回味一下也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不,現在走的路再艱難,唯一可安慰的是保存著對往事的美好回憶。
「修平,這些事全交託給你了。」臨終,父親拉著修平的手,只說了這句話。修平的父親曾長期經受了原子能放射後遺症的痛苦,現在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從中得到了解脫,表情十分安詳地追隨修平的母親去了。
職員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在一旁的大西,一心牽挂著被暴風雪困在山上的秋田。秋田帶的食品只夠吃兩頓,小屋裡沒有人的話,那早就斷糧了。當時為了預防萬一,讓他帶上睡袋,這總算管用吧。不過,人到不了小屋,那就什麼也不頂事了。山上的氣溫可能有零下二十度,他的身體能抗得住這樣的嚴寒嗎?
父來儘管約束他自己,不想將個人意願強加在孩子的身上,但作父母的又怕孩子的體內潛伏著病因,考慮到自己死後,也能盡一份力量保護孩子。
「聽說是四十五年來未曾有過的。」
秋田當時只有六歲。他那時正和父母親住在白鳥九軒街的家中,離爆炸中心約兩公里。一家三口,吃完早餐,父親剛到自己開設的小醫院門診室去,爆炸就來了。
關於人們受到原子彈爆炸以後造血機能破壞的機理,我們一無所知。要解開白血病之謎,面前還橫著好幾道壁壘。一心想要你繼承我的遺志,當個醫生,也許是一個親人的自私心理。所以,我決沒有強迫你的意思,當你在讀這封信——也是父親的遺書的時候,心裏一定會十分沉重吧。
「大西,你快來呀!」
「他一定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修平:
從窗口|射進溫暖的光亮,這是從雲縫中透出的一束光柱。由於低氣壓的出現,打亂了原來西面是高氣壓、東面是低氣壓的局面,天氣有時有好轉的徵兆。但用不了多久,只要完全置於低氣壓圈內,山裡又要起大風暴。
秋田修平在一剎那間,被刺眼的紫紅色光芒奪走了視力。隨即又受到燒灼全身的狂飆般的熱浪衝擊,猛然被擊到在地。一下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災難,轉眼之間,城裡成了火海。
那時,你苦鬥后倚身石壁,
「山上的岩石很鬆脆,要當心哪。」
儘管我們齊心努力,但對「原子病」的治療幾乎是束手無策的。尤其是對危害性最大的白血病,與癌症一樣,無法預防,也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療。原來這種疾病是在投原子彈前一百年左右,被人們發現的。那時是屬於極少見的疾病,但在原九-九-藏-書子彈爆炸以後,大量出現了。這深為人們成重視。而治療的方法,目前唯一只有用化學療法來延宕垂危的生命。
秋田喝下了熱咖啡,吃了點兒餅乾,覺得略略恢復了一些元氣。時間很緊迫,得趕快離開這兒下山去。大西把秋田背在自己寬厚的背上,站了起來。
「來,先喝這個。」他從暖水壺裡倒出了熱牛奶,又說:「不能馬上吃東西,吃了會吐的。」說著,大西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兩片維生素片劑和一些餅乾來。看著秋田狼吞虎咽地吃下這些營養豐富的食品,他說:
「啊,大西在我身邊就有辦法了!」秋田那絕望的眼光,陡地看到了大西借給的那把登山鎬在微微閃著寒光。這把鎬是瑞士的名牌貨,經過鍛打而成的專用工具,它具有與眾不同的獨特銳角,現在正靜靜地躺在無人過問的小屋地上。它陪伴著許多登山者去攀登險峰,保護他們,引導他們登上山巔,它和一切艱難險阻苦鬥時留下的傷痕,深藏在鋒利的刃口裡,閃爍著鐵灰色的銀光,好似在低聲而有力地向秋田說:「我不是在這裏嗎?」不只是登山鎬,還有登山用汽油爐、登山服、鐵釺、睡袋等在小屋裡撒了一地。這些都是大西借給秋田的登山工具,彷彿都在對秋田說出這句話。它們都是隨著主人去進行艱難的登山旅行,始終協助主人戰鬥的侍從和得力的助手。這些工具上浸透了主人的汗水,發散出泥土的氣息,也是主人青春活力和向困難作鬥爭的紀實。
但是,要承認我們已經徹底失敗,我是決不同意的。我們只不過在第一個回合中被打敗了。那天,八月二十日的傍晚,焚燒妻子——對你是媽媽——的遺體的時候,我暗暗發誓,對那飛來的慘禍——徹底毀了我們生活和城市的災禍,我要報仇雪恨。
我的開場白太長了。我受原子彈之害后,開始以為受害者的傷(也包括我自己的癥狀),和挨普通炸彈一樣,不外是燒傷和外傷。但是四五天以後,就逐漸全身疲乏,出現嘔吐、腹瀉、發燒,甚至皮下出血、毛髮掉落以及挨普通炸彈所沒有的一些可怕癥狀。我為了找到病因,開始作全身檢查。不久,終於給我搞到了一台顯微鏡。我抽了你母親的血化驗以後,才發現紅血球和白血球都顯著減少。這也是在挨原子彈轟炸后隨即出現的最普遍的癥狀。身上無任何外傷的人,也會由於造血功能被破壞而引起鼻腔出血及皮下出血,最後導致死亡。
「你能行動嗎?」
由於這種醫學治療屬於美國軍方的機密,我們的研究工作對軍事機密有重大的妨礙,所以受到了很大的壓力。我們的醫療組織懷著極大的憤慨,面對具有壓倒優勢的敵人進行了不懈地鬥爭。現在我提筆給你寫信,痛切地感到佔優勢的敵人、惡劣的研究條件,這一切是壓不垮我的。我深信,無論敵人多麼強大和佔有多大的優勢,只要我們長期不懈地進行研究,總會有機會壓倒對方的優勢。但是,愚蠢的是,我一心撲在這場戰鬥中,卻忘了自己已經是落入敵手的一個可憐的犧牲者。
這封遺書,促使修平投考了醫科大學。他和那些無拘無束、逍遙快樂的學生不同。他是抱著「為親人復讎」的心情,立志學醫的。在學醫的過程中,才認識到父親留下的研究工作是多麼的了不起。父親儘管患了原子病,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處於當局逼迫和物質匱乏的條件下,絕望中不停地戰鬥,還在周身疲乏無力和頭痛欲裂的折磨下,竟為六千個患者進行診斷治療。這在體力上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呀!
修平將父親的信一字一句全都銘記在心。自從父親去世,修平就被他父親的弟弟秋田和男接走了。在他接到高中錄取通知的這一天,和男叔叔把這封遺書交給了他。信上寫著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正是秋田的父親去世前一星期左右寫的。修平一直不知道父親還給他留下了一份遺書。父親把這封信交給秋田和男,請他在修平考進高中這一天啟封。和男叔叔遵照父親的遺願,在身邊保存了五年之久,才把信交給修平。
山上的第二個夜晚又來臨了。
秋田覺得十分奇怪,可是被大西背著,也無法自己選擇,只得任他去走了。但大西卻滿不在乎地回答了秋田的問題。
我曾經當過敵人的「俘虜」,只是用了大量的急救藥品當作「保證金」,才把我的生命「保釋」出來。一旦「保證金」用盡,我就成了一個取消保釋的可憐的「被告」。儘管如此,我還是拚命地進行戰鬥。可能是我這種頑固不化的態度(敵人看來是這樣的)激怒了它們。我曾經復元過;但最近我的癥狀似乎又在發作,以至更為惡化了。劇烈的嘔吐和貧血使我苦惱萬分。白血球又猛烈增加,這是典型的白血病癥狀。
昭和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
「是的,從這裏登山,當然只有這座八岳山羅。」秋田乾澀地笑了。
祝賀你進入高中。我和你媽媽都不能前來參加你們隆重的開學典禮,你一定會感到很孤獨吧?但是,我想你已經能夠克服這孤獨感,證明你是堅強的。
說實在的,擔心也許是多餘,再焦急也無濟於事。要使懸著的這顆心松下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是大西自己上山去找。但這鬼天氣使人一步也邁不開。
「嘿,你連登山工具都帶在身邊了嗎?」秋田好似發現了什麼寶貝,瞪大了眼睛說。
登山的路當然一條也沒有,現實生活中的患者就是前進的路標。而且有父親留下的腳印給他引路。正當他在這茫茫的大山裡摸索攀登的時候,一天,父親為之擔心的預言突然應驗了。由於持續不退的低熱,使秋田有些擔心,抽驗了自己的血液,竟發現白血球顯著增加。他知道自己患了「骨髄性白血病」。並診斷他自己逗留世間的期限為「多則三年半,少則兩年」。
我雖然被擊敗了,但並不承認自己是在魯莽從事,報仇不成,把命也搭上了。總有一天,在我們廣島醫務工作者的不屈不撓的努力下,將會把「原子病」這個強大的敵人制服。這是廣島在世的醫生的義務。
這天午後,山裡像要起風暴了。天氣預報報導,低壓潮將來臨,但這兒和日本內陸的山裡刮季節風的情況不同,八岳山區的天氣一般不會說變就變。出現變天預兆以後,還是來得及避難的。到赤岳山頂,無論走哪條山路,像秋田這樣的體力,十來個小時也就能回來了。萬一在山頂附近,天氣變壞,在山頂岩稜處下山,只要小心在意,使用安全帶兩個小時左右也就可以了。所以,從下午起,山裡有起風暴的徵兆,大西仍比較放心,也就是這個緣故。

4

上午,他的腿力本已不濟。下午開始,天氣變壞了,更增加了登山的阻力。儘管如此,秋田還是不斷地向上爬。這時離山頂已經不遠了,山頂上有座石壘小屋,興許還會遇到人。下山去避風,還不如攀到山頂,進入小屋,這樣既安全,又快些。山頂小屋裡要是沒有人,天氣過一整夜不能好轉……不用說,一個有經驗的登山好手是不願意作這種推測的。
大西心裏不由得暗暗祈禱起來,究競向什麼神靈祈禱,自己也說不清。菩薩也好,神https://read.99csw.com靈也好,什麼都行,只要能在風雪和飢餓中保佑秋田免以罹難。「暴風雪稍轉緩和,我就趕來,千萬等著我。」
你可能知道一些情況,也許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會受到很大的打擊。反正,對我所說的話,要挺得住。希望你要正視這現實,勇敢地活下去。
你大約還記得吧,那一年,連日來在廣島上空迷漫著焚燒屍體的黑煙,那就是我們醫學界失敗的標誌。
「大西!」
「是啊……不過,難得又和登山的老夥計相會,太遺憾了。真沒法子。那就借一下,我一個人去。」秋田也不想多費口舌。原就沒打算硬把他拉去登山,來重溫舊誼,再作勸說。再說,大西也並不會接受自己的勸阻的。只是聳立在眼前的八岳山峰那塔形的尖頂,使這位登山愛好者躍躍欲試罷了。秋田心裏明白,即使一起去登山,也不可能恢復昔日的友誼了。在這種情況下,大西主動提出不去,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但是不知怎麼,心靈深處卻感到十分惆悵。往日,還是不久以前的事,相互以一根繩索連結著彼此的生命,登山夥伴間生死相依的友情,在嚴峻的現實面前,怎麼竟然是那麼脆薄,不堪一擊?儘管心中明白,友情並不能替代一切,但是在崇山峻岭間,共享青春的歡愉,培植起維繫感情的紐帶,在人生就是賭博和險象叢生的現實社會裡,顯得那麼無能為力。想到這些,心中一片惆悵。那難道純粹是一種旅遊么?秋田驀地想起往昔曾用繩索和大西系在一起,攀登過的那些崢嶸的山巔。盡一切可能保證我的安全的是他;被掉下的岩石砸傷以後,我無法動彈,在難以立足的岩石上,沉著地將我系在繩索上降到山腳下去的是他;在座座高山,和我緊緊地握著龜裂的雙手,共享攀上頂峰的喜悅的也是他。可現在,這個他和忙於生產毒氣、竟推託連登山時間也抽不出來的大西,難道是一個人嗎?到頭來,這個青春時代珍貴的友情,宛若鏡中花、水中月一般,在現實生活中,居然聽不進好友的任何規勸了。
母親的傷勢日益惡化。在挨炸后一星期,就開始毛髮脫落,全身上下都出現紫紅色的皮下班點,一點兒都不想吃東西。從第十天開始,口腔也紅腫了。到第十四天,八月二十日的深夜,在父親和修平的看護下,咽了氣。修平當時並不感到十分難過。頭髮已經全部脫落,一隻眼睛完全陷了進去,嘴巴已經腫得無法開口說話。媽媽呀!這是多麼可怕的相貌哇!怎麼也想象不出這竟是媽媽!在秋田的記憶中,以前媽媽那麼慈祥溫和的容顏,已經不復存在了。母親在咽氣以前,好幾次想把手伸向幼年的修平。她想在離開人世的最後時刻,要用盡最後的一點兒力氣來摟抱一下修平。可是,修平感到十分恐怖,轉身就想逃跑。
在直插雲霄的峰巔,
「他又不是這一兩天里剛開始學登山的新手,一定會去山頂上的石屋裡避一避風雪。興許現在正在火爐邊舒舒服服地烤火,等風雪過後,又滿不在乎地下山來,還會嗤笑我這多餘的擔心呢。」大西把事情盡往好處想。但是,越這樣,在眼前越是出現了凍得僵硬的秋田的形象,總擺脫不了這可怕念頭的糾纏。
光亮耀眼,熾烈燃燒的白色火焰,在自己眼裡看來就像融化的冰山,其實那灼|熱燎眉的熱浪,變成了透骨的寒冷,正在滲透全身。灼|熱和寒冷都太強烈了,只剩下渾身上下的疼痛感,是熱是冷也難以分辨。
「秋田,你要挺住哇!」
從大西的表情中可以#出,他也十分勞累,明顯地消瘦了。
「沒什麼,到赤岳山打個來回,黃昏前,我就回來。」
「你醒過來了,太好了!」臉色緊張得煞白的大西,這才露出了笑容。
修平,你將來會選擇什麼職業,走怎樣的道路,我沒有權利強制你。但是,如果你繼承我的遺志,也當上醫生的話,能繼續同奪去你父親生命的白血病進行鬥爭,作為父親,沒有比此更為高興的了。
「為群山壯觀的雄姿吸引,來攀登這座山峰,佔去了我一刻都不能浪費的寶貴時間,而今,性命也難保了。本當要珍惜那剩下的屈指可數的日子,由於疏忽而白白浪費掉了。」這使他心裏懊惱萬分。
「修平,你幹什麼?」
秋田儘力不讓那吐著微弱火舌的火堆完全熄滅,在睡袋裡蜷縮著凍僵的身子,將身子貼近那火勢微弱的火堆。
「大西君,請休息吧。他的登山裝備都很齊全,山上又有小屋可避風,別擔心了。」夜深了,所里的職員見大西還是站在窗邊遙望著漆黑的山嶺,勸他說。
蜂巔夕照,登高,
「秋田這傢伙,早點兒回來就好了,」聆聽著驟起的風暴,似乎要把整座山都颳倒的凄厲呼嘯聲,大西留心著時間在一分鐘一分鐘地逝去。

2

我要告訴你的話,你要牢牢記住。如果你準備接過我未競的事業,一定需要不少的學費。除了白鳥九軒街的房屋地產外,市裡還有一些土地,掛在你母親名下,在郊區還留下一點兒山林地。把這些都賣掉,大概總能維持你的生活費和學費了吧。和男叔叔是我指定他作為你的法定保護人,望你有事和他多商量。
「天氣好轉了嗎?」
後來,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五月,父親病況加重,住進了市民醫院,在十二歲的修平和從東京趕來的修平的叔父照看下去世了。
父親的雙手、背部和前胸都灼傷了,卻仍連日在市裡的國民學校參加救護工作。母親的傷勢更重,頭部破裂外,還被飛出的玻璃碎片扎進右眼,雙目幾乎已經失明。位於山腳下免遭燒毀的國民學校里,媽媽被臨時收容了進去。由於有特殊配給的奶粉和麵包干,總算倖免挨餓。但周圍的重傷者,痛苦地呻|吟著,相繼死去。校園裡設立了臨時火葬場,焚燒死者所產生的惡臭煙氣,在那些用毛毯裹好一動不動躺著的重傷者周圍瀰漫。
「哪兒啊,跟著又是一個低氣壓來臨了。」
第二天早晨,麗日晴天。那天早晨,這對登山的好夥伴,由於昨晚上那場不愉快的交談,仍留下難以消失的餘味。
對著更高更險的山峰,
秋田彷彿身子沉在水底,透過晃動的水層,映入眼帘的外界事物,也都隨波搖蕩,水波終於漸漸地平靜了。透過平靜如鏡的水層,看到了一雙洋溢著溫暖明亮的眼睛,又漸漸現出了大西的面孔。
我將這封遺書留給你的原因和目的是在於,你當時年紀幼小,尚不太懂事,我現在要把當時我們受到爆炸后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你,作為你冷靜思考時的一份參考資料,使你今後能更好地活下去。
「大西一定會來的。」那首詩就是最好的證明。
「變天了,那個人不要緊吧?」那位接待秋田的看大門的門崗問。他也在為秋田的安全擔心。
那天,惡魔般的破壞力毀滅了我們的生活和城市,不僅是瞬間的破壞性,在爆炸中心據說射出了二至三萬倫的大量放射能,這是人類從未經歷過的災難。可怕的「死亡的塵埃」遍布全廣島,這種「死亡的塵埃」被人體吸入,就會沉積在骨骼里,危害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