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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人販子

第十八章 人販子

「我壓根兒就沒有打算這麼干。打擾你的目的,一開始就說過了。我想代替香澄來出賣自己,除此以外,並沒有別的意圖。」
「就為這件事,今晚得趕往北海道去,回來再慢慢聊吧。」大原一下子匆忙起來,但心情十分舒暢,只感到時間過得太快了。
「香澄的身孕越來越明顯了。」
活在世上已經為時無幾,為了和香澄一起度過這短暫的時日,決定明天出院。他是醫生,心裏明白,自己剩餘的日子不多了。秋田的身上飄落著點點白色的花瓣,那是初放的富士櫻花。醫院院子里的櫻花花瓣,讓夜間的風刮進了病室的天窗,紛紛在病室飄落。
「香澄,這封信叫退回來了。」
「唉,真想有一筆錢哪!」修平如饑似渴地急需一筆錢,償還自己欠下的「債務」,這也是自己心靈的安慰。
「我就以日本勞災協會的名義,告你這小子,你看怎麼樣?不,我也不用大做文章,就把你販賣人口這件事,捅給新聞界,他們一定會高興得透不氣來。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像是瘦了些,」
「謝謝。」好一會兒,終於從他的唇間迸出了這樣一句話。
「一千萬日元!」

1

這個念頭,忽視了廣島廣大醫生的努力。在她看來,這個想法是非常自然的。「在日本治不好,要是到美國去治療呢?」此時,她的胸中燃起了一線希望,但立即又為現實的冷風吹熄了。
「請原諒,我不能聞酒味。」
「呵,到底還是東京好哇。」他不禁喃喃地說。沐浴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與滿地泥濘的小地方城市畢竟不同,再來點兒打情罵俏,那就更美了。比起那些像鄉巴佬似的女招待來,這裏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歇息和享受,使我們這些整天陷於競爭戰中疲乏的身心,得到柔情的撫慰。這倒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香澄對日本醫學界,尤其是廣島的醫生對原子病所作的堅持不懈鬥爭,是一無所知的。總之,她的醫學知識很貧乏。她只知道,日本的醫學對修平的病一籌莫展,束手無策(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驀然在她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到美國去治療。」很久以前,記得曾經在報上看到過這樣的新聞:一位患原子病的少女去美國治療。但香澄不知道這位少女去了美國以後原子病治愈了沒有。既然去美國治病,就說明美國的醫學水平要比日本高明。再說,不管怎麼,原子彈是美國發明的,對治愈原子病也一定素有研究的吧。
在彷徨和苦惱中,冬天過去了。秋田的病情越加惡化,而且愈來愈糟。
「請您看一下這封信。」秋田的態度也同樣生硬。見到大原的態度十分冷淡,在這宗買賣的主顧面前,不知怎麼,秋田只覺得要作嘔,心裏湧上了憎惡。
「我想送你去美國。」在秋田的連連追逼下,香澄無法隱瞞,抽泣著回答說。
修平見自己的病情越來越沉重,與此相反,香澄腹內的孩子漸漸地在長大,不禁傷心地想:生死交替的日子不會遠了。幼小生命的成長是必然的規律,而自己怕是看不到了。把一切都扔給香澄,自己又無法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修平眼看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但更擔心的是身後之事。
今晚是香澄在酒吧幹活的最後一晚,她已經辭職了,將和秋田一起去度新婚蜜月。以阿綠為首的這批酒吧間的同事們,對香澄即將過新的生活嘖嘖稱羡,她們當然不知道,香澄婚後的日子將是屈指可數、短暫得很。她們羡慕的是,一個正派的醫生竟會看中酒吧女郎,組織家庭,表面看來,這就夠走運的了。
大原突然哈哈大笑。並不是感到滑稽,而是想擺脫從秋田那兒來的巨大壓力,他直感到自己宛若一隻受到蛇覬覦發了呆的靑蛙,所以,更確切地說,大原是為了擺脫窘困。
「去美國的費用,又從哪裡來呢?」
遇到大原之前,正如阿綠取笑逗樂的那樣,為明天即將開始的短暫新生活而有些心醉神迷。但,現在香澄心中卻盪開了層層波瀾,倒不是由於喜悅,而是大原的那些話,使她神思恍惚。
「怎麼樣?你要不要買?」秋田仍是淡淡地笑著,表情卻很嚴峻。
倒並不是痛恨他的厚顏無恥,只是偏偏在這個地方出現了這個意料之外的人而感到驚愕罷了。
「你不會去登廣告嗎?」
「什麼試驗對象?為什麼需要一千萬元的錢?香澄!」修平提高了嗓門喊。「你的想法怎麼會這樣蠢!你說!什麼試驗對象?要一千萬元幹什麼用?這大原是個什麼人?你為什麼不說話?」
大原從東京車站出來,一副旅途勞頓、憔悴的臉色,可見九州之行是徒勞往返了。這次他並不是回家,而是得到北海道一個煤礦停產的消息,迅即半路下車回頭北上。出站后得火速趕到上野車站,上車后還要挨過整整一晝夜的長途顛簸。他不喜歡搭乘飛機,除了陪同上級之外,無論旅途有多長有多苦,他總是坐火車。在車上搖晃了十八個小時,才從九州的盡頭,度過了倦怠、無聊的長途旅行生活,終於到達東京。耀眼的霓虹燈光,以往大原好似並未留意過,今天卻像鮮花競放般地使他眼花繚亂。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人們為了迎接新年,早已經採購了年貨,準備齊全,正輕https://read•99csw•com鬆悠閑地在街上來來往往。這時候,大原想到自己還得久久地煩悶無聊,在列車裡顛簸,去天涯的盡頭——北海道的窮鄉僻壤,這真讓人感到難以忍受。可奇怪的是,心裏絲毫沒想到在中野邸宅的妻子。
「先生,請快點兒吧。」司機顯然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說。
「真的。我作為一個醫生和父親向你保證。」
「說實話,我有病,看來挨不過兩個月了。這就符合你們所需要的條件,是屬於『命在旦夕的病人』。」秋田直勾勾的眼睛盯著大原,微微一笑。
「去美國也許能治好你的病……」香澄一面哭著,吐了真情。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訴了秋田,感到緊張的心情頓時松馳了下來,才不禁淌下了淚水。
「是一位男客。」
「我們是日本飯店協會。」對方答話了。「對不起,請問札幌有沒有一家叫S的飯店?」
「你呀,怎麼像人家的事兒一樣全忘了?今天店裡提前打烊,就店裡的這些人聚在一起,開個忘年會兼送別會。怎麼,你這個主角倒不起勁?一定是讓明天的新生活高興得把什麼都拋在腦後了。來,你得請客。」阿綠逗趣地說,還朝香澄身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直說嗎?再也沒有比這更坦率的大實話了。」大原狠狠地抽了口煙,好容易才恢復了常態,作出了好鬥的姿態。
「是啊,今天晚上,是我最後的一個晚上了。」
「噢,去了外國?」
「啊!」香澄幾乎站立不住,搖晃了一下。
「大原先生的運氣不錯呀。」
香澄的敏銳感覺也真超群出眾。沒有這點兒本領,在銀座這第一流的酒吧里,也坐不上首席位置的。
「……」
「不知什麼緣故,說是『收信人地址不明』,信被退回來了。」
「其是可笑而又可悲……」修平喃喃地說。這時候,就像雲間透出的一縷光亮,一下子在他胸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我的丈夫秋田要是像具活著的屍體,那時候,我還能繼續愛他嗎?現在問我這個問題,委實太殘酷了吧。
「你辦的事可真難哪。」香澄到此也就頓住了話頭。這是大原自己講起的,可香澄一下子感到對方並不願意多講。
「香澄……你別去想那種蠢事了。日本的放射能醫學不比世界上其它地方差。在日本治不好,到美國去也是毫無辦法的。最要緊的是,當心自己腹中的孩子吧。你放心,絕不會是個畸形兒。一定會生個壯壯實實、漂漂亮亮的孩子的。」
在病榻邊撰寫的論文總算完成了。相信這是在父親築起的城壘上又添上了一塊磚。不久將由日本勞災協會向學術界發表。在這一點上,頗為自|慰的是,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但是,孤兒和遺孀怎麼辦?
晚間,僅僅是同枕共寢,不能過夫婦的性生活。我也懂得女性的欲求和其中的歡快,更懂得男女的結合,性|愛要佔很大的比重。他還健康那會兒,曾給過我心醉神迷般的歡樂,至今使我回味無窮;那時留下的情慾,至今仍使我難以入眠。不過,面對著他一分一秒地在消耗生命,這情慾也深藏在我真切的感情里。倘若能再給我們一點兒時叫,如果可能的話,我倆的愛情中,也會像普通人一樣,品嘗到倦怠、嫉妒、不滿,甚至還會有像每天吃飯那樣平庸的事,這也是必不可少的滋味吧?讓孩子和瑣碎單調的家務拴住自己,在這種生活里,愛情一定像靜靜流淌的河水,悠然而又平穩。不過,我們已經沒有如此充裕的時間了。更沒有時間去激動、不安,去嫉妒、倦怠,凡是男女愛情中應有的一切感情,再沒有時間和機會去領略品嘗了。
正如香澄所說的,醫學確實是自己真正的「愛人」。但熱中於事業的人,並沒有理由去忽視孩子和「第二夫人」(倘若結了婚的話),不能為這「第二夫人」和孩子盡到責任的男子,一開始就只該廝守著事業這位「愛人」,別作非份之想。正因為是個男子,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與自己生存意義息息相關的事業中去,這難道是自私心理么?
「你究竟想要我幹什麼?」大原聲音也變了,低眉脅肩地問。這麼一問,正表明他已經陷於窮途末路的絕境。
「請放心吧。」
「我太累了。」
修平乘香澄出門的時候,打電話詢問了市外電話查號台。打聽到札幌並沒有以S飯店命名的電話用戶,也就是說,札幌沒有叫S的飯店。所以香澄的信才退了回來。那麼是大原說了謊?不過,太奇怪了,此人在這件事上完全沒有撒謊的必要,而應該說實話。大原為了攫取對他有利的情報,要是香澄無法找到他,麻煩的豈不是他自己?修平考慮的結果,驀然想起似的,立即翻開電話薄查電話號碼,拿起電話撥了號。
「唉,真需要一筆錢哪。」
「好久沒見啦。」
「只要你給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就行了?我不是日本勞災協會的醫生,是一個什麼煤礦的失業工人。證明嘛,隨你怎麼辦好了。」
「春天來了。」修平把一片花瓣放到鼻子上聞了聞,一縷如有若無的甜酸味沖入鼻孔。
恕我免去客套。日前您談及試驗對象一事,不知找到了合適的沒有?倘若還未找到,十分冒昧地告知您,我想當試驗的對象。九_九_藏_書
自從接受了緒方大三郎的命令,要他去尋找試驗對象以來,他跑遍了日本全國的煤礦、農村、漁村、貧民窟以及受災區,為尋找像鼷鼠一樣接受試驗的活人,隻身單人,一直在「執勤」。努力的結果,已經向清里送去了三個活生生的試驗對象。但是,試驗迫切需要的妊娠初期的孕婦和病人,卻久久沒搞到手。雖從公司接到十萬火急的命令,但符合要求的人體試驗者,卻怎麼也找不到。
「不過,並非一點兒都沒有危險吧?」
「用個假名不就得了?」
大原和香澄交談之間,好像自己乾的陰慘慘的人口販賣給心靈上帶來的陰沉感,被漸漸沖刷殆盡了。大原又再次回到開頭避諱的話題,這是早先對香澄的信任感的復甦。
「那麼,您找我有何貴幹?」大原態度上仍有點兒傲慢。香澄雖然被自己遺棄了,但心中還是留戀的,所以對她的丈夫當然不會十分友好。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麼是愛情?自古至今,許許多多人對這能激發出無限熱情的「愛情」,有種種解釋。
「啊,S飯店。」對方回答。
冒昧陳述,不勝惶恐。萬望鑒諒。
「啊……」香澄一下子怔住了,不禁愕然失色。
「請小心身體,祝你新年好。」香澄叮囑的話音沒落,汽車猛地往前衝去。不一會兒,這輛汽車就匯入車燈點點的車流,在粼粼波光里消失了。
著著信,大原的表情漸漸獃滯,信的內容,不由使他的感情開始波動起來。他先作瀏覽,然後又細細地從頭了一遍。秋田見對方看罷了信,也明白了信中的意思,就開口說:
「不,決不是這麼回事。」大原的神情又有些膽怯了。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話,我也沒辦法了。」秋田話中帶著幾分凄愴。
大原急忙坐進車裡,說:「那麼,再見了。」

3

「是個好價錢吧。在交通事故或其他人身事故中喪命的,怎麼也拿不到這個賠償數啊。又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做點兒試驗罷了。」
大原的面容,好容易才恢復了常態。不過,似乎還有些餘悸未消,為了完全要抹掉心頭的疑慮,還得反覆地洋細解釋一番才行。
「您見不見?」
「如果揭發他們,揭發些什麼?到什麼地方去揭發?他們的行為也許還沒有構成罪行。僅僅打動世上人們的感情,也並不能制止N氣體的生產。他們所做的一切,僅僅不過是企業的一種生產活動。」他內心這麼說,漸漸把自己職業的義務感壓制了下去。大西這種生死不渝的友情暖意,使他不由得忘掉了社會輿論具有比法律更強大的威懾力量。
「您回來啦。」
因有些特殊情況,眼下急需一千萬現金,但我已有六個月的身孕,與您所談及的妊娠初期的條件稍有不符。不知能適合您的需要否?懇請見面詳告,靜候迴音。在您指定的日期,我可以去札幌面談。切叨盼覆為感。
「代替香澄姑娘?你要出賣?你在說笑話吧。」
但是,這不是親密無間的笑意,大原仍是面如死灰,只覺得心裏直發毛。
「不是。」香澄微微搖了搖頭。「正因為是你,所以我才把公司的極端機密向你挑明了,好歹不能泄露出去呀。」
「這麼說,出去好長時間了。」
「完全符合?」
三月底,大原在北海道北部的煤礦區跑了兩個星期,才回到他的聯絡點——札幌G第二飯店。
雖說是出院,但並沒有病愈歸來的喜悅。這次進院只能進行保守治療,修平希望在世不多的日子里能和香澄一起度過,所以,才暫時回到原宿公寓。如果用化學治療能延宕生命的話,那在自己家裡也能治療。由於登八岳山的過份疲勞,一過新年,他的病情頓時惡化,一直住在日本勞災協會的湯河原醫院。在世的期限,也比修平自己所預料的大大縮短了。不過,這個期限真地再也不能延長了嗎?白血病確系不治之症嗎?
「唉,真希望能得到一筆錢!」這時候,上回曾印入香澄腦海的大原的那句話,發出黃澄澄的光輝,使香澄眼前突然一亮。他說過:「我們準備付出一千萬元。」
日本化成公司札幌聯絡所大原良一君:
「由此可見,日本化成公司為了某種試驗,正在尋找人體試驗的對象。而且,這試驗恐怕……不,一定是和大西那個N氣體有關。要尋找早期妊娠的女性,是為了觀察對母親和胎兒的影響……這難道是人道的嗎?」深感香澄忠貞誠篤的同時,修平了解到日本化成公司的意圖,只覺得心裏有股無法抑制的怒火。
「大原君!」秋田面對大原扭捏作態的狂笑,聲色俱厲地喝了一聲:「請看,我是干這個的。」秋田這時才把名片拿了出來。
「有客人?叫什麼名字?」
「噢?」大原的目光朝秋田掃來,彷彿想窺視秋田話里的含意。「所以,你特意代香澄姑娘把信送來了?」大原僅僅想到秋田的辛苦。
秋田敏說地覺察到大原內心還是驚恐異常,所以把先前那種咄咄逼人的口吻變成了溫和的語氣說:
https://read.99csw.com「請不要害怕。」秋田說。這會兒露出了善意的笑臉。
秋田的這番話,把大原徹底制服了。依秋田看,大原怕的是把他和N氣體連在一起。根據這樣的推斷,索性再嚇唬他一下:
秋田確實在發燒,頭痛和惡寒不斷折磨著他。依仗著藥力的支撐,乘飛機來到了札幌。他前天晚上就到了飯店,直等到今天大原才回來。離開東京以前,秋田曾向G第二飯店詢問過,知道大原從北海道北部回來的日期。但大原晚回來兩天,使秋田不得不幹等著。臨行前他給香澄留了個字條,要她別擔心,就走了。但這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效果,也許是聊以自|慰的做法吧。
「不對吧,我已經看過這封信了。」
「倘若我代替香澄去做這樁交易怎麼樣?反正我至多隻能活一兩個月,就這麼默默地死去嗎?我代替香澄,把自己賣了……」這樁交易做成的話,多少能留點兒財產給香澄和孩子,而且,又能用自己瀕危的生命向大西傾訴我無聲的抗議……興許這傢伙也……」
「咳,反正是大海撈針一般去找人,到處奔走。」大原像回到了家鄉,心情十分舒暢,不覺說漏了嘴。再說,對方又是曾和自己有過一段戀情的女人,所以說話也滿不在乎了。
「製造N毒氣的事要是公諸于天下,就會給日本化成公司造成巨大的損失。不僅如此,作為日本化學工業的巨頭,生產毒氣以及在研製過程中殘酷地用活人做試驗之類不人道的事實,一旦公佈於眾,那麼公司喪失的信譽是無法挽回的。還不如買下我,我就緘口不語,保守這個秘密。貴公司不是正急著要搞到人體試驗的對象嗎?這不是一樁好買賣?」秋田連唬帶哄地軟硬兼施,幾乎耗盡了自己的體力。為了使大原能就範,幾乎拼出了渾身的力氣。
「那太高興了。」
「啊!是你?」香澄一眼認出是大原,一下子屏息斂氣地呆住了。
「去看看她吧。」一想到此,大原就按捺不住自己,急匆匆走到八重洲路口,毫不遲疑地叫了輛出租汽車。
受到日本勞災協會的醫生這麼跟蹤追查,已經全盤輸定了。日本化成公司一旦受到抨擊,就會醜名遠揚。這時候,大原深信秋田是以日本勞災協會的身份,將自己作為被告,追蹤而來的。先前和自己的那番「談判」,不過是一種誘導詢問的手法。所以,再問他也不會有回答,但什麼都不講看來也混不過去。
修平道謝一聲,擱下電話,長長地吁了口氣。心想,這就對了。日本飯店協會講的合併一事,大概是S飯店營業欠佳,所以才被G飯店并吞了。
大原那副虛張聲勢的架勢完全垮了下來。煙也忘了抽,快燃到指間的煙頭,燙得他直皺眉。
「這是怎麼回事?」秋田抑制著自己的不滿問。
「但……」
「不開玩笑。我聽香澄說,你,不,是日本化成公司好像正在尋找人體試驗的對象。我完全符合這個條件。」
不過,香澄卻實實在在感到了幸福。不管日子是長久的,還是短暫的,只要能和秋田在一起就行。為這樣的幸福過後的不幸擔憂,就會把眼前的幸福白白地放過,這就太蠢了。香澄珍惜這寶貴的歡樂時刻,盡情享受著人生難得的春光。眼下,身孕已經使她活動不便了,可為了使秋田活得久長,她一再在酒吧供職,到今晚才不得不辭掉這份高收入的職業。
「反正還有兩個月我就要死了,怎麼說都行。」
這時候,哪怕有一絲兒微小的希望,也決不能放過。但可能治愈的希望卻被經濟困難所絞殺,真混帳!
耳邊響起跟香澄關係最好的同事叫阿綠的話聲,這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來到自己身旁,也許是出來送老顧客的吧。
「不過,就是我能擔保也沒用。你這個身份,公司聽了也害怕,不會出這筆錢。」大原還是沒想通,擔心地說。這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買進日本勞災協會的醫生來作人體試驗,在公司的眼裡看來,豈不是自投羅網嗎?但是,秋田一句話就解決了難題:
「不管怎麼說吧,我不適作為日本勞災協會的醫生,而是以一個私人身份來的。」
「別裝蒜了。這沒用。我去過清里工廠,也知道大西君在搞什麼。告訴你吧,就連這產品的名稱,大西都說了。」
「噯?」
這個女人,無論對她說什麼,她都能為客人保守秘密的。而且,自己還不只是個一般的客人,而是她昔日的「相好」。在這一流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在這兒聚集,從她那裡還能得到些尋找試驗對象的線索也未可知哩。大原心裏暗暗算計著,決定向她悄悄透露一點兒情況。聽著聽著,香澄不禁感到兩頰潮|紅,大原說的緊要的事使她每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了。
「沒,沒什麼,是寫給一個熟人。」
「噯,為公司的事,全國繞了一圈。來點兒兌水的酒吧,你呢?」
「那麼……」
「那就沒問題了,咱們算是講定了。可以在合同上簽字了。」
「我是竹本香澄的丈夫。」
「那麼,向香澄怎麼交代呢?這件事一定得通過家屬,還得收下這一千萬元錢呢。」
「秋田?不認識。男的還是女的?」
「初次見面,我是秋田修平。」秋田故意不遞名片,免得讓自己的職業引起對方不必要的戒備心理。
「那樣的話……你找札幌市S飯店轉達就行。那兒九九藏書是我們在北海道的聯絡處。」大原將身子探出車窗,喜笑顏開地回答說。雖然對香澄並沒懷著很大的希望,而對她的熱心為自己辦事卻感到意外的高興。
「我去國立醫院問過大夫了,果然真可怕呀。萬一咱們的孩子是畸形兒,那可怎麼辦?父母一心要個孩子,可生下這樣的孩子也就會苦了他一輩子。你說的事,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甚至還夢見我生了個畸形兒。就在那時候,我遇到了大原先生……我想,就是只有一根頭髮不正常的孩子我也不想要了。還是讓你去治病吧。」
除夕晚上,大原良一回到了離開半年之久的東京。為了覓得試驗對象,在九州的礦區到處奔走。
在火車式座位里,相對而坐的兩個人,猶如未曾發生過任何瓜葛,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般閑聊著。大原本來拿定主意來受香澄的責難的,見她態度爽朗,不存芥蒂,也就放下了心,感到十分舒坦了。這是由於香澄職業上練就的一套本領吧。不,她這個人,也許生來就不善於記仇的吧。反正,大原現在是疲憊睏乏了,只想從香澄那兒求得溫柔的撫慰。
秋田面前是一條死到臨頭還不肯就範的狡猾的野獸。
自從被大西救下山,秋田心裏十分懊惱。他曾幾次想將清里試驗所的內幕公諸於世。從職業道德和義務責任上應該這麼做,但在人情上又感到難以下手。在險峻的高山上,大西冒著生命危險,把自己背下山來,想起大西那結實的脊背上傳來的暖意,使自己要起來揭露的勇氣頓時消失殆盡。
「唔,是這樣。不過……」

4

「美國?」修平一下子不懂她的話意。
「不過,我想代替香澄來出賣我自己。」
香澄在寫日記的時候,覺得感情像決了堤的洪水在奔騰。她停下了筆,又陷入沉思。夜深了,遠處馬路上的汽車聲也靜息了下去。明天是修平出院的日子。
性|愛是男女之間愛情的頂峰,也是最具體的表現,但我們不能只受生理機能所支配,來耗費他寶貴的有限時間。如今即使能遵循過去最高尚的愛情哲學,來最有效地、合理地使用所剩無幾的寶貴時間,就這樣,對我們來說,時間還是遠遠不夠的啊。要我緊緊地擁抱著他,心中樂觀地認為「愛情是永恆的」,這對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我愛的是活生生的秋田修平,是能看、能說、能聽、能想、能笑,而且能擁抱我的秋田。生命的各種機能,即便一個個消失,「同死的一樣」,只要身體的什麼部份活著就行。總之,我希望他活著。愛一個死去的人,這不是愛,只是縹緲的回憶而已。
「大原恰好是香澄小姐最後一個晚上的客人哪。」
「秋田君……你大概搞錯了……什麼人體試驗……買不買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對這封信的意思一點兒也不明白呀。」大原在秋田面前抖抖手中的信,又說:「香澄大概也喝醉了吧。清清楚楚記得,那是去年除夕,在酒吧間,我好像喝醉了信口胡謅的。不過,那是用鼷鼠做試驗,不是人。她把人和鼷鼠搞混了。這太可笑了。酒吧女郎結了婚,怎麼人也變糊塗了?哈哈哈!」
「我外出了。」
「大原君,讓咱們直率地談談吧。」秋田等他點上煙,又進逼說。
香澄把自己的臉蛋深深地埋在修平的懷裡。修平躺在床上,緊緊摟抱著她。
「那你在找誰啊?」
大原受秋田的凝視悚然一震,在秋田執著的逼視下,感到無法躲閃了。
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在他們身邊陪伴著,這已經是無法實現的奢望了。但在自己與世長逝以後,還能起作用:支持、扶養他們,至少也是男人應盡的義務,至少得留下一筆費用,維持一個孩子成長到能獨立生活的那一天。
現在想來,世上人們所想到的愛是多麼悠閑而從容啊。可給我的愛卻是如此匆促短暫。現在我要設法使他多活上一個月,不,十天,一天,一小時,哪怕一分一秒也好,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想。

5

大原受到熟識的服務台招待員的招呼以後,徑直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從服務台來了電話,說是有客求見。
「真的嗎?!」香澄的眼裡閃著晶瑩的淚花,驚喜地說。
大原出了東京車站,原想徑直就趕往上野車站,但一股難忍的鄉愁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銀座,還有那裡的香澄。他瞧了瞧手錶,離列車發車時間還有將近兩個小時。
修平在香澄外出買東西的時候,拿到了一封收信地址不詳,被退回來的快信。

2

「不過……」修平想到這裏,突然打了個寒顫。倘打這信送到大原手裡,會產生怎樣的後果呢?訂了合同,一旦拿到了毫無用處的一千萬元錢,可換去的卻是香澄和嬰兒兩條人命。中了N氣體的毒,發了狂的香澄、崎形的胎兒……描繪出一幅像惡夢般可怕的景象,遽然出現在秋田的眼前。秋田想:我患的是目前在醫學上一籌莫展、無法挽救的絕症,卻要用兩條無比寶貴的生命來換取一千萬元,以求一時的苟延殘喘。這豈不是既可笑又悲慘的一樁交易么?
但是,我對他的情愫,和世上種種對「愛情」的定義和解釋大體上九*九*藏*書是差不多的。可是在最根本點上,總感到有一些差異。也許像指紋,每個人都不盡相同;愛情也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各各不同的「愛」呢,抑或是我對修平的「愛」是另一番情懷呢?
「唔,好吧,請他上我房間里來吧。」好奇心促使他想見一見這位事先並未相約的不速之客。不一會兒,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招待員奉命將客人帶來了。客人進來,但大原並不認得。只見這位客人形容異常憔悴枯槁,紅紅的雙眼因發燒而閃爍著光亮。
「這樣行嗎?」
「這裏如有什麼線索,或聽到什麼情況,請告訴我吧。」
「笨蛋!」秋田剛想罵出聲,但見她寧可犧牲自己的孩子,也要盡心為丈夫治療,這顆赤誠的心,使秋田默然無語了!
要是有人能回答我:怎麼做才能使秋田在這世上多活些日子,真有這樣的人,我會比愛秋田更愛他。
很快,大原就喝得醉醺醺的了。
同一時刻,在伊豆湯河原的日本勞災協會醫院里,修平躺在病床上獨自一個醒了過來。
「說是叫秋田。」
「不……嗯。」大原一下子閉了口,想支支吾吾搪塞了事。
「這是試驗,當然不能不冒點兒風險。所以才付一千萬哪。可以說,這一千萬元算是冒險津貼。正因為如此,才不能公開地徵募。但是,為了試驗者的安全,有種種應急措施,沒什麼大危險的。」
眼看他日甚一日地虛弱下去,簡直是「加速度」狀態,今天的病情比昨天壞得多,而明天的病情,看來會比今天更惡化。
「當櫻花樹上長滿嫩葉的時候,我已經……」想到這裏,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傷感。
「怎麼要走了?」
遙遠的將來,暫且不說,眼下,我不需要縹緲的回憶,只要他身體的什麼部份活著,縱然和死去的人一樣,我還是毫不遲疑地希望他活著。
「啊,是酒吧姑娘的……」大原對秋田的補充說明的反應,顯得有點兒放下心來的樣子。
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千萬元,這也許是能挽救秋田垂危生命的保證金。香澄想到這裏,立即提起想繼續寫日記的筆,給大原寫信。
「請。」秋田嘲諷似地拿出打火機,為大原點煙。只見他夾著紙煙的手微微地在顫抖。
「唔。」
「那就拜託你了。」大原說出了這番話,可又變得十分擔心,一再叮嚀:「好了,我得走了。」大原瞧一瞧手錶,慌忙站起身來急急地說。
香澄的信因對方陷入混亂,沒有仔細查找旅客住宿薄,就被退了回來呢?還是沒有將合併情況通知郵局?反正,亂鬨哄的局面,使這封信沒送到收信者手裡。
香澄草上
「對,這就叫『一石二鳥』。」秋田說出了聲。春天日暮時分,在這沒有點燈的昏暗的房間里,只有秋田的雙眼炯炯閃光。
「S飯店最近同市內的G飯店合併了,改名叫G第二飯店。」
「不過?不過什麼?」大原聽出對方最後那句含混不清的話中,似乎隱蔵若什麼埋伏,為了將這封被郵局退回的信送到這裏,竟然路遠迢迢,從東京趕來,總不見得是喝醉了酒的醉漢在干蠢事吧?
秋田到此已經精疲力竭,儘力支撐著身子,幾乎要昏厥過去。離開了大原的房間,這對大原反而是一種無聲的威脅。大原本來還想談得更具體些,見秋田急急地離去,感到自己彷彿捲入了颱風的旋渦之中,茫然苦失。又覺得自己像是給人揪住了辮子,不禁畏懼膽怯起來。
除兩個人往返的旅費外,加上在美國的醫療費和治療期間的一切開支,又聽說美國的醫療費用要比日本高得多,這筆龐大的支出,自己的積蓄顯然是少得可憐了。咳,要有這筆錢就好了!
「那麼,再見了。」大原付完賬,精力恢復過來以後,戀戀不捨地邁步出了門。
「為什麼?」
以往,秋田過份熱中於自己的事業,今天才發覺自己平日里疏忽了積蓄。父親在廣島留下的遺產,由於自己個人的學費和研究,都花得一乾二淨了。從父親那兒接受了全部遺產,而該留給自己兒子的,卻一無所有。
原來秋田看到信封口開著,信封上地址是「日本化成公司」,秋田怕信的內容會給香澄帶來不利,所以打開來看了一遍。從他現在竭力抑制著的感情看來,說明信的內容對他打擊很大。
「正由於此,所以是公司的極端機密。我信任你,所以也拜託你了。倘有這樣的對象,務必請你通知我。我們準備每個人給一千萬日元。」
香澄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宛如陷入了沉思。「你有線索?」
大原還想說什麼,但接過名片看到秋田的職務,臉色一下子呆板了。既而又感到自己失去了常態,竭力裝出滿不在乎似地拿出了原不想抽的紙煙,可是,打火機里像是汽油告罄,怎麼也打不出火來。
「不,在國內。」
「大原先生,等一等。」香澄顧不得換一下女招待的服飾,奔出大門,只見大原已經坐上了出租汽車。「要是我……找到的話,怎麼和你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