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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靈的創傷

第六章 心靈的創傷

和上次帶著家人來的時候一樣,住處選在了高山一家最老的日式旅館。
「除了高山,別的地方賣嗎?」
町野雖然沒有一點兒到海外旅遊的興緻,但想到這樣下去無疑跟廢人一樣,長此以往也會給公司添很大麻煩,於是決定聽從部長的勸告到外面換換環境。
町野在上三町的街上無目的地走著,想不起該去哪兒好。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促成這次高山之行的六瓤系骰。
去海外太麻煩,不如在國內隨便走走。到底去哪兒好呢?突然,町野的心中震了一下。
「腳蹬木屐走四方,錢財不盡滾滾來。」店主人煞有介事的介紹和十幾年前完全一樣,町野覺得好像妻子和兒子就在身邊。當然店主人早已不記得他了。
看著屋裡被公一打過的痕迹,不免萬重傷感浸入心頭。屋內的一草一木,都印刻著對親人的緬懷。
「我在這兒已經幹了二十多年了,從開店的時候起一直在賣。」
「大概是玉川警署的永井吧。」
驗屍的結果,結論是自殺,懷疑終於被解除了。
町野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不免惦念起她今晚的住處。
兒子死了,現在妻子也走了,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十五年前借錢買下了這份房產,雖然面積不大,只有30坪(約合100平方米),但現在一個人住,也未免顯得過於空蕩。
今晚來投宿的好像就町野一個人。終於沒有和在列車上坐在一起的那個女乘客第三次相逢。
他越發感到只有那裡的土地才能愈合心中正在流血的傷口。也許再訪那條幻影似的街道,會和家人舊地重逢。他甚至感到那條街道上時間老人的腳步已經停止,離別的過去依舊如故,正在等待滿懷憂傷的遊客故地重遊。
列車開始鑽入山谷,滿山的紅葉已經落去,窗外一片晚秋的景象。寂靜的山谷和清新的空氣使人置身於城市早已忘卻的神話之中。人們委身於高速列車這一現代文明的工具義無反顧地穿行在幽美的神話中。濃郁的秋色樸實無華地映滿車窗,使人應接不暇,好像在催促人們忘卻自己是機械文明的使者。
「聰子,為什麼?你不是保證不自殺嗎?」然而,任憑町野怎麼呼喚,妻子再也不會回答了。就在今天中午,町野還從公司和妻子通了電話。
環顧著吉島家細膩的建築風格,町野此刻的心情更充滿無限的惆悵和傷感。屋子中間擺著一張接待客人的桌九九藏書子,桌上放著一個來客留言簿,最上邊的一頁翻開著,上面有一行秀麗的字體。從左到右寫著簽名者的名字:相田由起子。落款的日期是今天。墨跡還沒有干,好像剛簽完不久。也許是和她前後腳進來的。前後頁上沒有同伴和其他人的簽名。
家中慢慢變得雜亂無章,喜歡乾淨的她起初還大面上掃一下,後來終於變得熟視無睹,甚至瓶子倒了都懶得去扶。
「6月初的時候,一位東京來的警察也這麼問過。」
冰箱里的食品也是好幾天以前的,有時甚至變了味兒的也端上飯桌。
對於已經失去太多的他來說,也許這將成為一個新的人生轉折。
妻子的話越來越少,只要町野不開口,她從不主動搭話。即便說話,也總是前言不搭后語,聽不懂她到底要說什麼。

3

他馬上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屋子死一般的沉靜,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太太和兒子好嗎?兒子工作了吧!記得那時剛上小學。」
「做這個的在高山只有一家。老闆身體不太好,已經好長時間不做了。怎麼回事?」
「聰子!」町野喊著妻子的名字跑進屋內。廚房裡沒有,看不出一點兒做飯的跡象,也沒有飯香味兒。
「好像……」
「打著傘喝酒,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有德有利」
接受治療后,妻子的癥狀略有好轉,說話不再像過去那樣語無倫次了,表情也開朗起來,家務事也開始願意做了,家裡也開始變得整潔起來。
拉窗橫框上掛著一條衣帶,衣帶系成一個環兒,妻子的脖子套在環里,看來是踢倒了腳下的凳子自殺而死。
「六瓢系骰……」他的腦海里映出公一小的時候一家三口去過的高山的古老街道。當時正值寒冬臘月,到高山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從車站出來,只見住家的燈光在積雪中一閃一閃,遠處的景物像幻影似的時隱時現。聰子不禁發出一聲感嘆,久久凝視著遠處的燈光。
走下列車,鄰座的乘客微微欠了欠身。
在10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町野離開東京踏上了行程。
「再見!一路保重!」
町野明白,去高山會更加激起對家人的懷念,但那幻影似的世界卻屢屢喚起他深深的思念。
「我是長瀨家的老人兒了,甭管誰,只要在這兒住過一宿,准忘不了。」女侍者https://read•99csw.com說著老闆的名字,使勁把上身向前挺了挺。
「真巧!在這兒又見面了。」町野寒暄了一句。作為答禮,對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沒什麼,隨便問問。」町野支吾了一句。
由於意外的發現而興奮了好幾天的聰子,最近重又陷入鬱悶之中。
日程很寬鬆,町野想在高山多待幾天。他不喜歡那些裝模作樣的建築和靠人工裝飾的旅遊街。較之那些遠近聞名的名勝古迹,他更喜歡漫步在那些不知名的背街小巷,那裡滲透著古老的氣息。
在開往名古屋的列車上,她就坐在町野的旁邊,看樣子二十二三歲,漂亮的外表好像被一種陰鬱所籠罩。在車上,她始終沒有再搭過一句話。可能是不想打亂旅途的安靜吧。
「高山很多地方都賣。」店主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聰子,原諒我!你再不願意也應該讓你住院。是我害了你呀!」町野抱著妻子的屍體,就像當初看見公一的遺體時那樣,想不哭,但眼淚還是忍不住啪噠啪噠掉了下來。
十幾年了,日下部家對面做紫杉雕的小店還在,十幾年前那個六瓢系骰就是在這兒買的。小店上面「八幡洞」的招牌依然可見。
「把我關在醫院里,會把我憋死的。我不會自殺,就讓我待在家裡吧。」妻子哀求道。
「這是從批發店進的。」
店內擺放著做好的各種工藝品,有嚇人的鬼面具,還有擺件、木盆、茶托等。都是以紫杉為材料雕琢而成,哪一件都透出濃重的地方特色。除了手工雕刻的工藝品,還有各種機制的紀念品,如六瓢系骰、木屐、狸貓、青蛙、湯勺、印盒、茄子等。紫杉是歧阜縣的縣樹,據說古時在天皇即位時以紫杉為材料做成紫杉笏向天皇獻納,所以被稱為「樹中之皇」。
「六瓢系骰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賣的?」
穿過上三町來到安川街,街上一下靜了許多。再往前走,是江名子川,過了橋就看見日下部家和旁邊的吉島家了。兩家雖然都對公眾開放,但遊客似乎更對日下部家情有獨鍾。
來高山旅遊的人很多,也許是為了迎合遊客的喜好,高山的街面上依然保持著過去的古樸。太多的修飾將洗去歷史的本來面貌。高山的一草一木都印刻著歷史的痕迹。
起居室也沒有。他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快步朝卧室走去。這是一間為妻子改裝的和式卧室,卧室門關著。町野剛一拉開門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只見妻子的身體軟綿綿地弔掛在拉窗的橫框上,腳下有一個倒了的方凳。
下午五點左read.99csw.com右,列車抵達了高山。整個高山沉浸在薄薄的暮色里,天空中映照著秋日的餘輝,成排的住家開始亮起了燈。幽靜的街道又迎來了一批來自遠方的客人。
「請問,這個六瓢系骰是您做的嗎?」聽完店主人的介紹后,町野問道。
町野一去上班,她就拿出公一的影集發獃,她的身邊擺滿了公一生前用過的東西。
「噢,那賣出去相當多啦。」
町野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每天上班就像丟了魂似地總是心神不定。所幸的是,所在的技術部門不像營銷部門那樣競爭激烈、關係緊張,周圍的同事對他的不幸都深表同情。
不能強迫病人住院。沒辦法,町野只好徵求醫生的意見,醫生說:「即使住院也不能絕對保證安全。既然夫人堅持不住院,就只能進行門診治療。但是,醫院開的葯一定要按時服用。在您認為需要的時候,可隨時讓病人住院。」
小店主人的臉龐已經記不清了,走進店裡,只見一個男人正低頭做著手中的活計。一定是店主人。店裡十分冷清,與對面的日下部家形成鮮明的對照,成了被人們遺忘的角落。
多年工作狂似的上班,他攢了一個多月的存休。

4

她不像是鄉下人。單身女人一個人旅行的也不少見。說不定今晚還會和她住同一個旅館。唉,不管她了,反正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見多少次也一樣。
「啊?是嗎?真對不起。」對於町野的話,聰子不以為然。用過的餐具堆滿了碗池,垃圾堆得不能再堆了,家中飄溢著異臭味兒。
街道兩旁低矮的店鋪一直伸向小巷的盡頭。這裏的生意人全然沒有京都觀光地流行的那種唯利是圖和市燴作風,依然保持著古樸的純潔。但目睹著眼前熙熙攘攘、擦肩接踵的人群,這種古樸和純潔又能維持多長時間呢?
正值金秋時節,秋高氣爽,車窗外一片金黃。在名古屋換乘高山線。當鄰座的乘客轉過臉來、兩雙眼睛碰在一起時,町野不禁「啊」的一聲。
「記得那個時候是和太太兒子三口人,這次是一個人嗎?」
「狸貓四肢發達,前腱有力,可以走鴻運掙大錢」
記得當時很多人聽了店主人的介紹后,都紛紛解囊求購。他們連同六瓢系骰也買了一套。十幾年了,當時的一套現在只剩下了六瓢系骰,六瓢又少了一瓢九-九-藏-書成了「五瓢」,不知道這是不是當年給公一買的那個。
記得聰子聽到這兒就咯咯地笑得前仰後合,公一則瞪著兩隻大眼睛顯得似懂非懂。
町野知道自己受到了懷疑,但他並沒有申辯,因為他明白:是自己把她推向了死亡。他在心裏深深地懺悔著。
「真冷啊!快點兒走吧!」公一的聲音喚醒了聰子的思緒,一家向幻影的深處走去,最後溶入了幻影的一角。
剎那間,列車上那個比鄰相坐的少女閃現在他的腦際。
「真是好記性!每天那麼多客人還記得這麼清楚!」町野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侍者的臉,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聰子!」町野發瘋似地跑過去。
「唉,別提他了,只長了個大個頭。」見町野不願意談這個,女侍者趕緊換了話題。
大部分旅客把目光從窗邊收回,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如果說這是奢侈,也許沒有比這更奢侈的了。
町野有時實在看不下去,提著垃圾去倒,她在旁邊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放在過去,如果町野去倒垃圾,妻子一定會一把搶過來,連手都不讓他沾,怕被人笑話。
「對,就去高山!」
「這位房客以前在我們這兒住過吧。」吃晚飯時,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侍者看著町野說。
町野抬起頭來,他早已不記得這個女侍者了。
町野總算舒了一口氣。現在對於妻子來說,最需要的是忘記過去的事,然而這需要時間。失去兒子的悲痛一輩子都不會忘,但時間是醫治任何心靈創傷的靈丹妙藥,再痛苦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會結上忘卻的硬痂。雖然硬痂下的創傷沒有完全根治,但起碼已經止住了流血。町野暗祝妻子心靈的創傷早日愈合。
「青蛙就是平安到家、返老還童、死而復生、失而復得……」
離開八幡洞,町野徑直向吉島家走去。較之鄰旁的日下部家的喧囂,這裏顯得十分清靜。日下部家的建築豪華而粗獷,而這裏則給人一種幽靜細膩之感。同樣是古樸的建築,但兩家風格各異的結構給人以截然不同的印象。日下部家適合於新婚夫婦蜜月旅行,而吉島家則是一個人懷舊旅行的理想去處。
這天晚上,町野洗完澡回到客廳,看到妻子正跪在電視機前面。再朝電視機一看,町野不禁心裏一驚,畫面上什麼也沒有,電視跳在沒有節目的頻道,妻子望著熒光屏在發愣。町野擔心妻子是精神失常,請來精神病醫院的醫生給妻子檢查,診斷是患了憂鬱症。醫生說,這樣下去病人的病情會加重甚至導致自殺,最好讓病人住院治療。但聰子說什麼也read•99csw.com不願住院。
第二天吃過早飯,町野想到街上走走,於是出了旅館。
今天雖然不是節假日,但上三町一帶的古文化街上擠滿了觀光的遊客,使人想起東京淺草商店街的熱鬧場面。古樸的街道現在變成了商店街,但古樸本身作為一種商品也煥發出勃勃活力。一到夜晚,打烊后的商店街使人一下子好像又回到了江戶時期。

1

「除了您這裏,哪兒還有賣的?」
「你不妨休假到海外走走,換換心情。公司的事不用擔心。」有一天,部長來到他身邊勸道。
「茄子的意思就是說,小孩要聽大人的話。茄子開花就結果,大人的話是金科玉律。」
現在正好是10月的高山祭結束的時候,街道也恢復了本來的寂靜。高山現在已成為國際化的觀光城市,趕上節日慶典,其熱鬧場面不亞於京都。那將不是走向幻影,而成了走向「幻滅」。
旁邊的女人靜靜地看著書,偶爾抬起頭看一眼窗外。
町野把妻子抱下來。妻子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已經完全停止了呼吸。沒有留下遺書。
轉眼到了6月下旬。公一死後兩個月的一個晚上,和平常一樣,町野從公司下班回到家。站在門外按了幾下門鈴,沒人開門。妻子在這個時候是不會外出的。一股不祥之感湧上心頭,上次妻子就因為「從樓梯上摔下來」被送進了醫院,最近醫生又警告說妻子有自殺的危險,町野心裏不禁咯噔一下。

2

「真了不起,十幾年前的事還記得這麼清楚!」
「再見!」
對呀,何不到那家商店去看看。記得它就在日下部家的對面。
抱著同樣想法的町野於是也不再搭話,把視線轉向窗外。
「這都有味兒了,怎麼還端上來?」
天空被重山遮擋,天色開始暗了下來,使人感到了山中襲來的寒氣。列車好像開始下坡,速度驟然加快了,好像過了分水嶺。
接到町野的報案,警察署立刻派人來到現場。他們對屍體進行了詳細的檢查,特別仔細觀察了頸部的勒痕。如果是他殺,兇手很可能偽造現場,造成自殺的假象。屍檢結束后,警察又詳細聽取了町野的情況說明。
然而,現在正值紅葉滿山的季節,登山賞葉的遊客一定絡繹不絕。休假時間很寬餘,町野擬定了行程,準備避開賞葉的高峰。他把高山作為行程的第一站。
什麼癥狀減輕了,原來那都是裝的。她的心靈深處的創傷不但沒有愈合,而且還在淌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