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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陳獨秀 晚景

二、陳獨秀

晚景

物價暴漲使他們的生活難以為繼,陳獨秀聽說江津西南的赤水縣及江津上游的江安縣物價尚低,治安較好,便打算到那裡居住。他寫信給任國民黨少將的學生楊鵬升尋求幫助,但楊愛莫能助。而且在江津,好友鄧仲純可隨時為他診病,並且免除他所有的醫費。所以,遷居的打算最後只好取消。
陳獨秀本無積蓄,主要收入來源是為報刊撰稿所得的稿酬,但數量有限,要負擔三個人的生活費,以及陳自己的醫藥費,頗為困難,靠北大同學會每月接濟三百元,才勉強可以維持生活。
之後,陳獨秀遂接受江津資本家鄧蟬秋、鄧燮康叔侄的幫助,遷居到江津城大西門外30餘里的鶴山坪施家大院。此處孩子多,院內嘈雜,不利於陳養病、寫作,恰巧陳獨秀因偶然機會購得本地前清進士楊魯承的手稿,楊氏的孫子楊慶余得知后,邀陳獨秀遷居楊宅,並請陳幫助整理楊之遺著。陳獨秀應允,于同年8月又遷居楊宅的偏房(石牆院)。此處十分簡陋,陳的卧室上無天花板,下即泥土地,且年久失修,雨天常常進水。室內只有兩張木床、一張書桌、幾條凳子和幾個衣箱和書箱。唯一的裝飾是書房牆上掛著一張岳飛寫的「還我河山」四個大字的拓片。
從嗣母、大姐去世到手稿被盜后,萬事俱廢的傷感使陳獨秀尋求書生雅興的激|情更為強烈了。他在給楊鵬升的信說:「弟擬求四個好友各寫一小斗方,四個女畫家各畫一小斗方,裝成四條屏以為紀念,近已各得其三,想求為兄寫一小幅,嫂夫人倘喜作畫,更為畫一小幅,則或為完璧矣。尚蒙許可,得書即將紙寄上。」
陳獨秀在江津避居時,國民黨read•99csw.com仍對其進行監視,但陳卻不在意。1941年3月初,在江津第九中學任教的何之瑜寫信告訴陳,他所在的中學被國民黨密探秘密監控。陳復函告訴何「不必謹慎過度」,寬慰道:「即使是偵探也不要緊,他們願探的三件事:(一)我們與幹部派(中共)有無關係;(二)我們自己有無小組織;(三)有無反對政府的秘密行動。我們一件也沒有。言行再加慎重些,他能探聽什麼呢?」
北大同學會先是委派羅漢來照顧陳獨秀的生活,1939年羅漢在重慶遭日寇空襲時身亡后,北大同學會又委託何之瑜繼續照看陳獨秀。無論是羅漢還是何之瑜,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時時在側。陳的嗣母謝氏此時也與陳氏夫婦一起生活,潘蘭珍承擔做飯、洗衣等家務,嗣母時已雙目失明,陳還得給她送飯。
1938年8月3日,陳獨秀的留日同學鄧仲純(鄧稼先的二伯父)多方尋訪,找到陳獨秀,一定讓陳到自己家中居住。陳遂舉家遷徙到重慶市西南的江津縣。誰知到達鄧家后,鄧夫人竟以「住房狹小」將他們拒之門外,使他十分難堪,懊喪地說:「倘非攜帶行李多件,次日即再回重慶矣。」幸蒙同鄉舊交方孝遠的招待,才在小客棧暫棲下來;7日,又得東門郭家公館房東同情,挪出樓房一間,住了進去,聊以安身。陳嘆道:「出門之難如此。」
這年9月,新任縣長羅宗文慕名到陳獨秀家作了禮節性的拜訪。他來到石牆院,見到陳獨秀,看他已經頗顯衰老了。從他這副老態龍鍾的情狀里,羅幾乎看不出陳獨秀曾經是那樣一個有影響的人物。陳獨秀與羅大https://read.99csw.com談書法,併為他寫了一個條幅,內容是杜工部的七律《曲江對酌》第二首的后四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對那些因仰慕而來又素無知交者,陳獨秀也不願無緣受賜。他還堅持無功不受祿。晚年,陳從事文字學研究,寫了一部《小學識字教本》。原定由國民黨政府教育部出版,並預支稿酬共5000元。但是,該書直到陳逝世也沒有出版,因此陳一直不準家人動用那5000元。
陳獨秀認真看過楊魯承的全部手稿后,認為「多系轉述古人學說而已,無甚創見,價值不大」,便直截了當告訴楊,不再為楊家整理。楊家早已江河日下,楊慶余為支助陳獨秀還與幾個兄弟發生了爭執。聽了陳的話,楊慶余心中憤憤,幾乎不再跨陳氏夫婦的門檻,漸漸地也不再送柴米蔬菜了。
因病而迫處閑暇時,陳獨秀常常用心煉筆,並與歐陽竟無、台靜農等研討書法藝術。他有時到江津縣城東歐陽竟無辦的「支那內學院」遊玩,與歐陽竟無談文賞藝、切磋書法、聊天,或偶爾與同鄉老相識、七十多歲的老進士蘇鴻怡等人一起打牌。他在到江津風景區東門公園遊玩散心的同時,也順便到西門的康莊一帶踏青賞景。此處背依青山,面臨大江,萬樹桃花,遍地桔林,風景幽美,實是一個修身養性的絕妙所在。每每來到這個地方,他都流連忘返,不忍離去,常常不由自由地發出一聲感嘆:「此地風景甚好,得此佳景,平生足矣!」
1939年1月,陳獨秀一家遷入鄧仲純開辦的「延年醫院」后宅。但鄧夫人經常對他們惡言https://read•99csw•com相向。鄧仲純之弟鄧敬坤在《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中道出了鄧夫人厭惡陳獨秀的原因:「我那位二嫂是箇舊腦筋,過去在北大時便對陳獨秀愛逛八大胡同,喜歡拈花惹草的風流作派看不慣,生怕陳把我二哥帶壞了,眼下對這一對老夫少妻更是萬般厭惡,經常惡言惡語地給他們夫婦難堪。偏偏我二哥懼內又是出了名的,不敢出面制止。」
晚年的陳獨秀居無定所。1937年出獄后,先住到學生傅斯年在南京的家中。但抗戰爆發,傅舉家前往內地,陳便住到學生陳中凡家中。隨著抗戰的深入,他又移居武漢,后遷到重慶。
楊慶余之子楊明興說:「陳獨秀兩口子是1941年春天搬上來的,搬來不久陳先生害病了,要送到重慶去醫,連藥費都沒有,陳太太沒法,托吳元珍進城,把一個大官送他的銀狐皮袍都弄去當了。有時屋頭揭不開鍋了,潘蘭珍還過我屋來借米。」
1942年春節前,陳獨秀向歐陽竟無商借字帖《武榮碑》后,賦詩云:「貫休入蜀唯瓶缽,卧病山中生事微。歲暮家家足豚鴨,老饞獨羡武榮碑。」好友朱蘊山見此詩后,心中極為不忍,買了幾隻鴨子去看望他,只見他獨自在家,因胃病發作在床上打滾,情境十分凄涼。
據說,在南京時,他的學生羅家倫、傅斯年曾親自送錢給他,但他執意不收,駁得二人很失情面。端茶送客時還對二人說:「你們做你們的大官,發你們的大財,我不要你們的救濟。」
1937年9月,在美國的胡適曾為陳獨秀聯繫過一家美國圖書公司,請陳到美國去寫自傳,但陳以「生活很簡單不用去美國,也厭煩見生人」為由婉拒。
九九藏書鵬升素知陳的脾性,故常常想辦法資助陳。他經常寫信向陳索取字條、字聯、碑文、金石篆刻,甚至要陳為其父寫墓誌,付給他資費;或者乾脆以「無記名」方式給他寄錢。1939年10月,陳就「如數收到」了「某先生」讓楊鵬升轉寄的贈款600元。1941年3月份,陳獨秀收到了楊鵬升附有「千元匯票一紙」的信,信中還提到求他寫大字對聯,但對於千元匯款卻沒有說明用處。10月,「某先生」又以同樣的方式寄給他600元。
陳獨秀被罵得目瞪口呆,潘蘭珍高聲和鄧夫人吵了起來,鄧仲純聞聲急忙扔下病人,飛步跑進院子,厲聲喝斥夫人住口。可鄧夫人不依不饒,捶胸頓足地邊哭嚎邊大罵讓他們「滾出去」。陳鐵青著臉,瞪著歇斯底里的鄧夫人,眼中倏然滾出兩滴老淚,愴然道:「不要與她一般見識,蘭珍,我們走!」說罷,推搡著潘蘭珍往樓上走去。當夜,陳獨秀便帶著一家老小,離開鄧家,住進了三通街的棧房裡。
不得已,陳獨秀只能典當、變賣。柏文蔚來江津看望陳,見他衣服單薄,便將身上的銀鼠皮襖脫下來送給他。這件皮襖及他在獄中收到的十多件皮袍都進了當鋪。為了節約開支,潘蘭珍便在後院的空地上開闢了一處小園,種上了菠菜、辣椒、洋芋等蔬菜。空閑時,陳獨秀也常常給菜圃澆水,施肥,捉蟲。
有人去採訪過石牆院中當年與陳氏夫婦一起生活過的楊明興、郭碧清、吳元珍,以及陳死後幫他凈身、穿「老衣」的胡品中等人。郭碧清說:「我開初不曉得陳先生就是陳獨秀,後來曉得了,也不清楚陳獨秀是幹啥子的。我只曉得陳先生是我楊二爺請上門的客,是個大文化人九*九*藏*書。經常有人從重慶、江津來看望他,全是滑竿來滑竿去的,外邊的人看到了還以為陳先生很有錢,連偷兒也來弄過他一回。其實我們都清楚,陳先生是馬屎外面光,窮得遭孽,陳太太天天下午、晚上和我們楊家幾個媳婦搓麻將,癮大胆子小,輸多一點,打出一張牌手都在抖,還不是因為荷包里沒幾個錢。」
北大給陳獨秀寄錢,陳覺得不安,曾找出一本《連語類編》遞給鄧仲純說:「北大寄錢給我,我也沒有什麼報答,便將這本油印稿送給北大。」
鄧敬坤回憶:「民國二十八年夏天,氣候炎熱,陳獨秀也學著當地人的樣,上身啥也不|穿,下身只穿條褲衩。幾家人擠住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當初在漢口難民所里一樣,確實不大方便。有一天,我那平常就很頑皮的六歲小兒子,看到陳獨秀禿著腦袋,打著赤膊,覺得好玩,就跑到陳獨秀背後去摸他的屁股。這樣一來,陳獨秀大冒其火,責怪我們鄧家的小孩沒有教養。我不在家,二哥又在前面給人看病,我二嫂原本心裏就有氣,此時一聽『沒教養』幾個字,馬上火冒萬丈指著陳獨秀的鼻子喝罵道:『你說別人沒有教養,你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六十歲的老頭子娶人家年輕輕的大姑娘做老婆,你這算什麼教養?大熱的天幾家人擠住在一起,男男女女一大屋人,你一個老東西赤身露體地在中間走來走去,你這又是什麼教養?』……」
據台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朱家驊檔案記載,國民黨政府得知陳獨秀的境況,曾以朱家驊的名義三次讓張國燾贈給陳醫藥費14000元,第一次為1000元,第二次為5000元,第三次直接是蔣介石批准,為8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