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夫人喃喃著吐出了這句話，春雨差一點兒還以為是小說名字呢。

「不必了吧，這是教授生前送給你的，還是留在你這裏吧，也許對你有用。」

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她看到自己的手指上，分明還殘留著頭骨里的一些污泥。

春雨有些糊塗了，不會是老婦人的幻覺吧。

真不可思議，她說得那樣栩栩如生，一定投入了心底最深的感情，讓春雨完全忘卻了對她的恐懼，此刻她更像一個慈母，在稱讚自己美麗的女兒。

她的表情非常陶醉，一直盯著窗檯的位置，好像那裡真的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孩。

孫子楚忽然捅了捅我：「遇到同行了啊。」

「千萬記住了啊，余問天唯一的長篇小說，也是最後一本書的名字叫——」

忽然，耳邊似乎跳出了一個聲音：「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

她深呼吸了一下，準備要推開月洞門的門板。

這是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里的文字，主人公餘准就是循著這個原理，找到了艾伯特的花園。春雨趕緊點了點頭，這也許是抵達迷宮中心的基本準則之一。

然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果然有一道細細的傷口，這是被樹枝劃破的痕迹。從床上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膝蓋和腳腕處，都有些淤青塊和擦傷，現在還感到隱隱作痛。床下放著她的運動鞋，在鞋底沾滿了濕潤的泥土，那是花園裡才會有的。

半個小時過去了，春雨已走過了十幾個岔路，看來這迷宮真的非常大。還好她的手電筒耐力很強，可以連續使用幾十分鐘不換電池。

心底默念了幾遍這書名之後，我忽然問道：「哪裡能看到這本書呢？」

「有什麼作品留世嗎？」

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若換作其他女孩，恐怕就當場嚇暈過去了。但春雨還是大口喘著氣，從地上摸起手電筒，照亮了那個壓在她身上的人。

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很悲傷，手指顫慄著觸摸台板，好像撫摸她的女兒。

難道媽媽是從歐亞大陸底下挖了一條地道才來到倫敦的嗎？

「對，那裡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

「你受傷了？」

她終於忍不住了：「對不起，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春雨戰戰兢兢地走進了月亮門。裏面是條鋪著卵石的小徑，兩邊是更加茂密的樹木，枝葉全都伸展到了頭頂，擋住了天上的自然光線。好在雨已經越來越小，也許很快就會停下。

窗帘開著，樹枝的陰影投在她額頭，就像此刻的心情那樣紛亂。下午龍舟跑到這個房間里，表情和語氣都一反常態，除了告訴她教授明天葬禮外，還說了句無比曖昧的話：

老婦人緩緩吐出這個名字，翻譯成中文就是「卡特琳娜」，這是歐美女子的常用名。

難道只是一個惡夢嗎？

「小徑分岔的花園。」

春雨從黑暗的海底浮起，張開雙眼，天花板像書頁般覆蓋了視線。後腦勺還有些疼，耳邊是淋漓的雨聲，還有時明時暗的手電筒光圈，不停地在腦子裡閃爍。

他還是按響了門鈴。

「夜闖後花園！」

旋轉門飯店的老闆，艾伯特家族的第32代繼承人——喬治·艾伯特，他那雙灰色的大眼睛眯了起來，嘴角微微呡起，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表情，好像要把春雨的衣服看透了似的。

龍舟這個男生啊，春雨不知該如何評價他，難道又是個小冤家？也許不該這樣傷他的心，但又不知如何回答他？

在手電筒神秘的光束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張少女的臉龐，在夜幕中有一種詭異妖艷的美麗。

「說完了。」

他的介紹讓我有了濃厚的興趣：「這本書能借我看一看嗎？」

媽媽在輕聲呼喚著春雨的乳名。

她流著眼淚大喊著：「爸爸你在哪裡？」

是啊，剛才老婦人形容她的樣子時，就應該想起這張照片了。

「已經過去三天了，到現在我都沒有打開它。不知道什麼原因，教授給筆記本電腦加了密碼，而且還加在了DOC系統里，我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解開密碼。」

就這樣她走到了第三個岔路口，仍然按照既定原則向左走。這樣的好處在於——當她從迷宮退出來時，也能按照每個路口向右走的原則。最簡單的原則最管用，迷路的可能性也越小。

孫子楚不能再讓老馬這樣喋喋不休下去了，他做了總結性的發言：「好了，謝謝你告訴了我們這麼多，這些話你也全都告訴弗格森教授了嗎？」

是的，這個男人是她的爸爸，在春雨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車禍而離開了人世。

「但清朝沒有雲南總督這樣的官職。」

最後，她還看到了高玄。

「她？你看到誰了？」

在手電筒的光圈照射下，月洞門裡跑出了一個高大的人影，一下子就撲到了春雨的身上。她只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便重重地摔倒在泥地上。

胃裡又是一陣徹骨的噁心，但看到眼前老頭的樣子，似乎是需要急救，她便用手背和衣袖擦了擦臉，急忙蹲在老頭的身邊。

藍色的POLO又開始「甩尾」了，龍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道路，全然不顧被他超過車輛的鳴笛咒罵。

就當春雨要抓住他的時候，手電筒卻突然暗了下來。

春雨記得那個房間——318房，就是前天上午她被困在裏面的房間。

「明天就是弗格森教授的葬禮了。」這句話倒是真的，龍舟是上午才聽說的，然後他把葬禮的時間和地點都抄給了春雨，「教授一個親人都沒留下，我是他生前唯一的學生，可能沒多少人來參加他的葬禮了，是不是也挺可憐的？如果你有空的話，也可以去一下。」

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竟和《小徑分岔的花園》一模一樣！」

難道這個房間里還有第三個人嗎？老婦人緩緩轉過頭去，指了指窗戶的方向。

「哦，當然不是，還有其他的……其他的很多事情。」

窗外不就是博爾赫斯筆下小徑分岔的花園嗎，那裡埋藏著什麼秘密？值得旋轉門飯店如此神秘，留著個吉斯夫人不知何方來歷？值得弗格森教授為之而遠赴中國，最終在回家路上送了自家性命？

可憐的媽媽一輩子都沒有享過福，死去了丈夫之後又嫁給了一個可惡的男人，如今永遠地長眠于地下了。

春雨揉了揉被淚水模糊的雙眼，終於看清了那張熟悉的臉，他露出了帶著酒窩的笑容，走過來要扶起她的樣子。

「不會吧，難道你要——」

她狐疑地打量著他：「那就說吧。」

來到319房間門口，龍舟呆站了片刻。他並沒有和春雨通過電話，不知此刻她在不在？

窗外響起一陣刺耳的喇叭聲，樓下停著輛紅色的越野車，孫子楚站在車門前揮了揮手，像要出門遠足的架勢。可惜越野車在市區全無用武之地read.99csw.com，走了足足一個鐘頭，才趕到浦東高橋一個住宅區里。

老馬是孫子楚的研究生同學，年齡比孫子楚大幾歲。他雖在社科院供職，但最近一直在家寫論文，書房裡堆滿了各種書，許多都是線裝的古籍善本，散發著一股清朝的味道。

「當然還在啊，去年我還去實地考察過，是個值得一去的地方，就在蘇州西山。」

當春雨再一次低下頭時，老頭抓著她的手已經鬆開了，整個人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仰望星空，再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了。

春雨不是個會說謊的人，她不敢看著艾伯特的眼睛說話，早就露出了破綻來。

她注意到艾伯特用了「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這樣的短語，直譯成中文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與博爾赫斯的小說名稱一模一樣。

這時她徹底喪失了力量，跪倒在地上仰望天空，雖然漆黑中什麼都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雨水正無情地墜落下來，像箭一般射在她臉上，讓她遍體鱗傷，無葯可醫。

藉助手電筒的光線，春雨走進了花園的小徑，這條路前天早上還走過，但現在感覺與白天完全不同。風雨交加中只記得腳下的路，是一條鋪著卵石的小徑，她沿著腳下的卵石往前走，路有些濕滑就搭住旁邊的樹榦。

這斷斷續續的話，讓春雨有些耳熟，尤其是「Hell」（地獄）這個詞，更刺痛了她的心。

這句話讓春雨又害怕了起來，她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裡，在迷宮小徑里撿到的骷髏頭，那雙深深陷下去的眼窩，它會不會就是卡特琳娜的呢？

「嗯，好的。」

春雨迅速走到她跟前問：「你怎麼了？」

不，那個人一定是高玄！

在英國的三年，龍舟苦行僧似地生活著，詹姆士大學女生很少，中國女生的數量為零。英國本地女孩就免談了——中國女孩在國外向來很吃香，而她們的男同胞就非常寂寞了。在刻板沉默的弗格森教授身邊，一天都說不到十句話。為擺脫生活的孤獨，也為避免成為教授那樣的人，龍舟看了所有周星馳的電影，堅持每天和自己說話。如果碰到國內來的留學生，他就故意油嘴滑舌，顯示自己的玩世不恭。雖然拿到了全額獎學金，不用辛辛苦苦在外打工，但還是打了份開車送快遞的活，在倫敦街頭橫衝直撞。在快遞司機們的幫助下，他學會了超車和「甩尾」的技術，現在他只要握上方向盤，就會有飆車的慾望。

「沒錯，你確實進入迷宮了！」艾伯特依然壓低著聲音，不讓其他老人們聽到他們的對話，「不過你真的非常幸運，能夠活著跑出來，上帝真的很眷顧你啊。」

想到這裏她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房裡還是一片漆黑，但她明顯感到有個人存在，她在牆壁上摸到了開關，電燈瞬間照亮了房間。

她低下頭想了片刻，腦子裡依然是一團亂麻。然後春雨關上了窗戶，將吉斯夫人送回到301房間里。至於這老婦人究竟是什麼來頭，她已經不敢再多問了。

腿肚子有些酸了，撐著雨傘的手也有些晃悠，眼前出現了一些暈眩，不會是肚子又餓了吧？早知如此晚飯應該多吃些。

眼睛睜得更大了，春雨記得這個房間，旋轉門飯店319房，她正躺在自己客房的床上。窗帘沒有放下，昨晚的雨早就停了，天光直射到臉上，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多麼單純而美好。

「我已收集了清朝五品以上官吏的全部資料，兩百多年總共有好幾萬人。我把清代雲南提學使、布征使和按察使的材料全找出來了，結果還是沒找到。當時我也有些傻了，難道那英國老頭在耍我？我又仔細想了想，忽然想到Ts'ui Pen這兩個字未必就是姓名！」

顯然「崔鵬」的英文譯名就是「Ts'ui Pen」。余問天做過雲南布政使，掌管一省的民政與財政，在外國人看來和總督也差不多。

「確實很奇怪啊。」

走進飯店大堂，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強烈了——他知道春雨還念著另外一個男人。在他們相遇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在大本鍾下拚命尋找那個人。儘管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但龍舟明白她的痴情。他不知道她和那個男人的過去，也不知道她的思念有多深。不過，他陪她去過維多利亞精神病院，又去了公共檔案館，說明那個人對她來說極其重要。

進去的人是誰？會不會是318房的主人呢？

「你怎麼來了？」

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綠蔭，後面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布滿了無數岔路口的迷宮，還有她深愛的人。

清幽——竟然在這裏看到了她？半年多前就已死去了的大學室友。春雨還清晰地記得，當初這位室友的死狀極慘，是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而亡的。

他拿過杯子就咕咚咕咚喝光了：「教授的屍檢已經完成了，但報告要過兩天才能收到。」

「我當然看到了！我怎麼會看錯自己的女兒呢？她明明就在那裡對我微笑，但突然燈光一下子熄滅了，當燈光再亮起的時候她就不見了。」

是的，就這麼簡單的原因，一切借口都是多餘的。昨晚龍舟送她到飯店，只在她的房裡呆了不到半分鐘，就被春雨請出了門外。當他看到319房門重重關上時，心裏湧起深深的失落感，舉起手想要敲門卻落不下去，僵硬了許久還是搖搖頭，離開了深夜的旋轉門。

「據說余問天的這些鬼故事，全都是他本人親身經歷，是不是不可思議啊？但我覺得有可能，《幽冥夜談》的故事大部分發生在雲南，余問天在那裡做官多年，有第一手的原始記錄。像施蠱殺人和降頭術等等，都是今天依然有的巫術。余問天把這些內容寫得栩栩如生，帶有大量當地的民風民俗。」

等待了幾秒鐘，房門緩緩打開，他看到了春雨驚訝的臉。

吉斯夫人依然保持著原來的表情，離開窗口回到梳妝台邊上，指了指玻璃台板下的照片說：「就是她。」

還記得子夜時發生的一切，她走進了旋轉門飯店後面，神秘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在那裡她拾起了一個骷髏頭——這個可憐的傢伙，也許是當年在花園裡迷路的人吧。同時，她還看到了許多早已死去的人，想到這裏便又毛骨悚然起來，難道天底下的幽靈，無論古今中外，都聚集在這個迷宮裡了嗎？

春雨搖搖頭把他讓進了房間：「你發現什麼新線索了嗎？」

「高玄！」

「你不僅僅去了後面的花園，還擅自闖進了那扇中國式的月亮門，跑到了小徑分岔的花園裡，是不是？」

似乎一切都已經亂套了，她又低頭看了看台板下的照片，卡特琳娜確實是個拉丁美人，毫無疑問具有南歐的血統，是美得那樣攝人心魄，不免讓春雨生出了暗暗的嫉九*九*藏*書妒。

忽然，318房裡的燈光一下子熄滅了，同時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究竟是高玄的真人還是幽靈，這個對她來說已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就在她身邊。

「卡特琳娜又是誰呢？」

「那裡是不是一個迷宮？」

春雨打開筆記本連上了網線，給遠在上海的本人發了封郵件。她把這兩天來經歷的一切，包括昨天在檔案館發現的余準的自述，還有凌晨時在迷宮裡的奇遇，全都原原本本寫在郵件里了。她希望能得到我的幫助，覺得已離那個秘密不遠了。

春雨轉過頭指了指窗外：「是不是後面那個花園？」

原來竟是個白人老頭，身高起碼有一米九，腦後滿是白色長發，身上卻是打滿了補丁的衣服。春雨想了起來，那天在飯店走廊上見到過他，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雖然《迷宮夢》的名字，始終都在學術界流傳著，但誰都無緣一睹其廬山真面目。現在能肯定的是，余問天在辭官回鄉十三年之後，被一名雲南的仇家刺殺身亡。在余問天最後的十三年裡，他在老宅後面造了個秘密花園，布局就像迷宮一樣，沒人能自己走進去。余問天就在花園中心的書齋內，整天與世隔絕，潛心寫他的小說。」

終於，春雨在地上摸到了手電筒，當眼前的光束重新亮起時，她又看到了一張新的臉龐。

大約兩分鐘后，她看到了第一個岔路口，小徑分出兩條路，她用手電筒往兩邊照了照，全都是黑不隆咚的一片。

當龍舟在夜雨下回到車裡，無奈地轉動鑰匙踏下油門時，心卻已跌入了冰窟。多麼奇怪，他和她僅僅是萍水相逢，從5月27日到現在不過三四天，只因為他的教授猝死在她的身邊，便把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我沒事。」春雨大口喘息著，抬頭看著老婦人蒼白的臉，「你剛才真的看到卡特琳娜了嗎？確定那不是什麼幻覺嗎？」

春雨依舊在自己房裡，手裡攥著那枚刻著「19」和「XUAN」的鑰匙，高玄在哪裡？小徑分岔的花園？還是森林中的白色小屋？或者他無處不在，就像瀰漫在四周的空氣。

躺在床上想早點睡著，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他的聲音，就像凌晨的那個夢，還有清晨森林里的小屋。心跳越來越快，彷彿他就要來敲她的門了。

於是，她選擇了向左走。

當她最後一次抬起手電筒時，奇妙的光圈裡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她，立即將手裡的骷髏頭甩了出去，只聽到一陣樹葉搖晃聲，那個東西再也看不到了。

艾伯特把笑容收斂起來，靠近她輕聲地說：「你是不是去了後面的花園？」

「Katrina。」

她忽然確信無疑——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裡就能找到謎底。

十五分鐘前，我接到孫子楚的電話，他說已聯繫到了他的同學老馬，也就是介紹給弗格森教授的清史專家。老馬說弗格森教授確實來找過他，孫子楚決定帶我去造訪一番。

胃裡一陣難受，她幾乎倒在地上要吐出來了——這時又開始慶幸晚飯沒有吃飽了。

這時老頭竟然開口說話了，從喉嚨里擠出幾個渾濁的英文單詞：

龍舟本來嚴肅的表情，一下子又變得嬉皮笑臉了：「不歡迎我嗎？」

但她並沒有害怕，而是含著眼淚一樣伸出了手，同時輕輕地喊了出來：「爸爸！」

「吉斯夫人，你說的人到底是誰啊？」

他開門見山地說：「大約一個月前，弗格森教授確實來找過我，他說要找一個名叫Ts'ui Pen的清朝人，曾經做過雲南總督。」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打開了門，小心翼翼地走到318房門外。

老頭渾身都在發抖抽搐，已經有些翻白眼了，嘴巴里吐出許多白沫——春雨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臉，差點大聲尖叫起來，原來那些液體就是老頭嘴裏的白沫！

現在這魔鬼又復活了過來，在這小徑分岔的花園現身，想要得到他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我也感到很奇怪，這英國老頭不懂中文，搞不懂他為什麼來查這個？我問他原因，他也含含糊糊不肯說。可誰讓我熱情好客呢，再說人家也是著名科學家。我查了清朝雲南巡撫與雲貴總督名單，並未發現Ts'ui Pen或Pen Ts'ui的姓名。我想會不會是巡撫以下的官呢？比方說提學使、布政使，按察使，再往下就是道員、知府。」

同一時刻，在地球的另一端，上海。

接著更可怕的事降臨了，她感到一些液體流到了臉上，黏黏糊糊地噁心至極。她根本來不及去擦，便拚命地把那個人推開了。

「奇怪，你好像有些緊張啊，先喝些水吧。」說著她給龍舟倒了一杯水，「對了，弗格森教授的死因查出來了嗎？」

「是啊，其實在余問天死後不久，就再也沒有《迷宮夢》的消息了。」

送走龍舟，春雨放下繃緊的神經，洗了個熱水澡。如雪的肌膚依然緊緻，蓮蓬頭的水珠下，顯出嬰兒般的紅嫩，每個毛細孔都張了開來，貪婪地吸收水分。飛濺的水花落到身上，再高高地彈起，溶化到浴室的蒸汽中。青春還剛剛到來，怎能讓她輕易流走呢？春雨閉著眼睛，享受著片刻的安寧，雖然知道此刻更需要的，是一個寬闊的肩膀。

發完郵件，她打開客房裡的衣櫥，才發現昨晚的黑色外套，還有其他一些被淋濕了的衣服，都被整整齊齊地掛在裏面。

女人的生命力才是最頑強的。

吉斯夫人顫慄著說：「她就坐在窗台上，她在對我微笑。」

我知道那是太湖中的一個小島，全稱西洞庭山，因為距離上海很近，所以去過很多次了。

春雨的心頭忽然一陣狂喜：「也許他一直都在暗暗保護著我，只是因為某種原因而躲在暗處不願出來。但是，當我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一定會奮不顧身地來救我的！」

孫子楚實在是憋不住了：「兄弟，你還是直奔主題說說余問天吧。」

龍舟深呼吸了幾下：「我已經說出來了。」

春雨馬上叫出了這個女孩的名字：「清幽！」

現在是子夜零點。

換身乾淨的碎花布衣服，頭髮重新挽在了腦後，她裊裊下樓去餐廳了。

春雨把它放到眼前，在手電筒近距離的照射下，才看清楚自己的手指，正抓著兩個深深的眼窩，那凹凸不平的球體正是一具頭蓋骨！

老天啊，剛才自己竟然抓起了一個死人骷髏頭！

雖然老馬吹得天花亂墜，孫子楚仍然笑了起來：「這位老兄怎麼一點都不懂得謙虛呢。」

「《Borges Novels Collection》？」龍舟念出了封面上的書名，搖搖頭說，「我從沒看到過教授有這本書。」

忽然，手電筒光束里照到了什麼，靠近看在地上堆著個圓圓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蹲下來，把那個東西撿了起來。手感是那樣冰涼，有些粗糙不平，表面還有幾個洞眼，像一個用舊了的保齡球。

龍舟並沒有回答，其實他早已心不在焉了，低下頭沉默了半天。

正好是午餐的時間，幾十個老頭靜靜地坐著用餐。沒人注意到春雨到來，她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低著頭吃起了午餐。

「對，我還把那個地址抄給了弗格森教授，讓他自己去考察一下。」

「弗格森教授運氣不錯，正好撞到我的槍口上了——我在寫篇關於晚清小說的論文，發現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小說。有些作者還是政治舞台上的風雲人物，現在人們很推崇曾國藩的文章，其實文章在曾國藩之上的還大有人在。許多大人物或使用筆名，或沒打算讓作品發表，人們並不知道他們的小說才華。」

他還做過大理的知府。大理啊，我想到了蒼山洱海，想到了《天龍八部》里的段譽，想到了《射鵰英雄傳》里的「南帝」，這神奇的地方會給余問天造成什麼影響呢？

「你說完了嗎？」

吉斯夫人繼續說下去，似乎忘記了春雨的存在：「她的後背就緊靠著窗框，一條腿放平在窗上，另一條腿自然地垂下來，光著的腳丫上塗著彩色的趾甲。她那樣子就好像是畫框里的女子，坐在窗台上吹著夏夜的風，是那樣慵懶而愜意。她仰著光滑的脖子，回頭向我微笑著。上帝啊，她笑起來美極了，就像傳說中的天使，終於來到人間拯救我們了。」

想到這裏，龍舟的腳步又慢了下來，他抬頭看著狹窄的樓梯，還是繼續走了上去。

春雨趕緊回到她身邊，看到了那張彩色照片——美麗的拉丁風情的女孩，有著地中海式的頭髮和眼睛，身後是一扇旋轉門。

京戲里有一出名為「三岔口」著名段落，一男一女在黑暗中打鬥，誰都看不清對方，就像面對一條道路的三岔口。

春雨轉過了頭去：「那你可以回去了。」

穿過那扇大鐵門，手電筒光圈裡露出了涼亭，還有後面蘇州園林式的月洞門。

那麼她是怎麼回到房間里來的呢？

眼前依然是伸手不見五指，許多雨水直接打進了她的眼睛里，但她依然用最後的力氣喊著高玄的名字。

現在他要趕去旋轉門飯店，想要立刻見到春雨，至於原因只有一個——他想她。

忽然，那兩塊門板竟自己打開了，把春雨嚇得心驚肉跳，往後退了一大步。

活見鬼了！

她看到了吉斯夫人。

糟糕，電池用光了！

「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可我怎麼感覺像是被花園裡的樹枝划的啊。」

這句話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春雨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她後退了一大步，低垂下眼帘：「你到底想說什麼？」

將死之人的力量卻出奇的大，春雨沒有辦法掙扎，只能俯下身子靠近了老頭。

這時春雨才發現窗戶正敞開著，一陣涼涼的晚風正從窗口襲來，讓她打了一個冷戰。

春雨越來越覺得奇怪，又給他倒了一杯熱水，他還是仰起脖子就喝光了，抹了抹嘴角的水漬，盯著她的眼睛說：

經過這樣的驚嚇，她的腦子已經迷迷糊糊了，本來應該向後退去的，她卻慌不擇路地向前跑去。更加要命的是，她居然把「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的原則給忘記了，接下來的幾個岔路口，她自己也搞不清走了左邊還是右邊。

「也許這句評價並沒有錯，在余問天死後二十多年，清朝就宣告滅亡了。」

老馬得意地笑了笑：「我確定余問天就是英國老頭要找的人，而且這個人確實不同一般，在當時的文壇還是小有名氣的呢。」

她幾乎忘了自己正身處國外，便鼓著膽子推開月亮門——原來兩塊木板門只是虛掩著，裏面飄出一股植物腐爛的氣味。

「這裡是卡特琳娜的房間，對嗎？」

也許今晚就會死在這裏吧，死在這小徑分岔的花園裡，死在博爾赫斯老頭給她設下的陷阱里，死在所有她恨過與愛過的幽靈懷中……

春雨艱難地爬起來想要靠近媽媽，但剛走近一步媽媽就消失不見了，她伸手抓去只摸到幾十片樹葉。

不，徹骨的恐懼籠罩了春雨，似乎要把她的三魂六魄都給逼出軀殼。

「這就是《博爾赫斯小說集》，你要拿回去嗎？」

「不是姓名？」剎那間我的腦子好像也開竅了，「難道是字嗎？」

拿起雨傘，披上件黑色的外套，當然也沒忘了帶手電筒，她衝出了319房間。

春雨看了看時間，已經接近上午十一點鐘了。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自己是如何回到這個房間里的？沒理由啊，為什麼醒來時會躺在這張床上？

任何力量都已無法阻止她了，無論在那神秘的花園裡，藏著多麼可怕的妖魔鬼怪。

她趕緊把手捂了起來，低頭道：「今天早上在房間里一不小心弄傷的。」

所有這一切都證明了，她確實去過小徑分岔的花園，至少手臂上的血痕不會說謊。

「再見。」

那是媽媽的臉。

春雨驚叫著掉頭就跑，在跑過一個岔路之後，手電筒光束下露出了另一個男人的臉。他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面對微笑地看著她，然後向她伸出了手。

「教授在飛機上一直盯著電腦看，那裡面一定有著什麼非常重要的內容。」

一聲慘叫劃破了旋轉門的上空。

不，他才不會在乎這些呢。但春雨自己在乎，蓮蓬頭裡迅速放出了熱水，她脫去睡袍站到水流底下，就像古希臘瀑布底下的浴女。昨晚留在她身上的雨水，以及所有髒東西都被沖刷掉了，皮膚又恢復了溫暖紅潤，她依然是那個迷人的春雨。

力氣差不多已經用光了，她感到自己渾身虛脫了下來，癱軟在充滿雨水的地上，如此絕望而無助。

已經半夜11點40分了，春雨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來到了飯店的後門。

不知哪來的勇氣，春雨也挺直了身子，盯著他的眼睛問：「艾伯特先生，請你告訴我——迷宮裡面藏著什麼？」

春雨被她的語言迷住了，也走過去摸了摸窗檯，似乎還摸到了陣陣熱氣，好像剛才真有人坐過啊。她又把頭探出窗外，後面是茂密的樹林，小徑分岔的花園就隱藏在其中。

「也許Ts'ui Pen也是字？」

「YES，再加十分！」老馬的表演欲越來越強烈了，「就是本鬼故事集！還是光緒年間的暢銷書。雖然這種文章被主流社會看不起，可偏偏有許多人喜歡。像《聊齋》出於破落文人蒲松齡之手，大才子紀曉嵐的《微閱草堂筆記》從頭到尾都是鬼魂和狐仙，連隨園先生袁枚都寫過《子不語》。可惜，文學史里留下了蒲松齡和紀曉嵐，卻漏掉了余問天。這本《幽冥夜談》與聊齋不同的是，余問天下了狠勁去寫，有幾篇非常恐怖。看了都讓我做惡夢了，似乎小說里寫到的幽靈，爬到我身上來了。」

龍舟這麼一說她又只能拿回去了。她想了想飛機上那幾幕場景后說：「對了，你看過教授的筆記本電腦嗎？」

她煩躁地在房間里來回走著，忽然聽到門外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她停住不動側耳傾聽，外面的腳步一直在響，聽得出只是一個人。五、六分鐘過去了，那腳步聲並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依然在走廊里迴響著。

倫敦的上午。

「什麼？什麼都沒有啊。」

這老頭對龍舟視而不見，在樓梯上還撞了他肩膀一下。龍舟只能躲到旁邊，目送著老頭下樓。看著老頭飄飄的長發，他總覺得有些眼熟，搖搖頭卻又記不起來了。

春雨依舊選擇向左走。

「我，我……」

他承認她確實很迷人，在英國幾乎找不到這樣的女子，但只有這些還不足以打動他。真正讓人難以抗拒的，是她眼睛里的憂鬱和堅強，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卻匯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她悲傷時就像受傷的小鳥，而龍舟就會把自己想象成仁慈的獵人，不但沒有傷害她還要保護她安慰她，讓她脫離種種危險，回到溫暖的世界來。而當她決定做某件事時，眼神里的勇敢與堅強，足以讓任何男人相形見絀。

POLO拐進旋轉門飯店的小路，龍舟下車看著午後的飯店，心裏忽然一陣忐忑不安。

「地獄……地獄……門……要開了！」

他起來高聲說：「Ms.Spring rain，我警告你不要再去後面的花園，那裡對外人來說極度危險！如果你下次再擅自闖入的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好的運氣了，你永遠都不會走出來的。」

儘管耳邊猶在響著艾伯特和吉斯夫人的警告，但已沒有什麼能再阻止她了。剛才得知的卡特琳娜的事，讓她對小徑分岔的花園興趣更濃了，至於危險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她相信吉人自有天相，高玄隨身都會出現在她身邊拯救她。

老婦人點了點頭：「是的，我一直在等待她回來。」

龍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獃獃地退出房間，迅速離開了旋轉門飯店。

過不了幾天，就是他45歲的生日了。

這時我拍了拍孫子楚的肩膀：「對不起，明天能不能再借用你半天。」

「《迷宮夢》？」孫子楚也深深吸了口氣，「嗯，這書名聽起來還真不錯，既有些明清小說的味道，又像是後現代的西方小說。」

還是向左走、向右走的問題。

走進左邊岔路，依然是條彎彎曲曲的卵石路，走了大概幾十米，又出現了第二個岔路口。

「對不起，恕不外借，這可是我的珍藏呢。」老馬撫摸著書皮，微微一笑道，「其實，在余問天一生的文學創作中，《幽冥夜談》不過是一小部分，他最重要的作品，還是在辭官回鄉以後寫的。許多歷史學家都很奇怪，余問天為什麼在仕途一帆風順，很有可能升為雲貴總督的時候，卻突然辭去官職，兩袖清風地回到了家鄉？」

這時春雨想起了吉斯夫人，還有那個三百多年來的魔咒。

「啊——」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新線索，昨晚回到宿舍后，他就躺在床上不動了，「對了，我來告訴你一個消息。」

「你——你真漂亮。」

接下來黑暗便籠罩了她，一切的知覺都失去了，她只記得自己倒在了地上，死神似乎已貼上了她的嘴唇……

「《幽冥夜談》？聽名字像聊齋那樣的鬼故事。」

說著老馬從書櫃里拿出一本線裝書，還沒看清封面就聞到了股濃濃的霉味，揉了揉眼睛終於看到了書名——《幽冥夜談》。

幸好春雨的神智還很清醒，她感到自己身上壓著個重重的人，嘴裏還發出沉悶的哼哼聲。

春雨用手電筒照了照老頭的眼睛，發現他已經瞳孔放大了，正當她手足無措之際，老頭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但肺葉里呼吸到的空氣，卻分明告訴她——自己還活著。

這時春雨轉過身，拿出了綠封面的書說：「這就是教授在飛機上送給我的書。」

艾伯特說完就離開了這裏，後背微微有些顫抖，不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挺拔了。

春雨大著膽子打開一道門縫，只見外面亮著微弱的廊燈，像鬼火一樣在牆上閃爍。廊燈下有個白色的背影，腳步聲就是從那裡發出的。只見背影越來越近，在隔壁的房間門口停了下來，伸手打開房門，走進去亮起了燈光。

「沒錯啊。但這位英國老頭還意猶未盡，他似乎對《迷宮夢》極其感興趣，希望我提供更多的線索，我只能推薦他去余家老宅看看了。」

老馬語速極快，我聽得有些頭暈了：「到底是誰呢？」

Ts'ui Pen=余問天

自從三天前大本鍾下匆匆一別，他是否也知道她的日思夜念呢？無論他是來自人間還是地獄，這一回都不能讓他再溜走了。

「你真漂亮。」

老馬拍了一下手：「對了！加十分！中國人古時候除了姓名以外，還有字某某的習慣，比方諸葛亮字孔明，劉備字玄德。」

冷風冷雨打在臉上，雖有傘卻擋不住涼風，雖有手電筒卻只能看到眼前幾米遠。畢竟是女孩子，孤獨與恐懼又襲上了心頭。但已走到花園門口，她不想再退回去了，再說最近這一年來，她的神經已鍛煉得很堅強了。

「她是什麼人？」

吉斯夫人眼睛瞪大得駭人，嘴裏發出恐怖的氣聲：「我看到她了！」

春雨皺了皺眉頭：「你那麼遠跑過來，就是為了請我去參加一個葬禮？」

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頭髮依然潮濕蓬鬆，臉上還殘留著一些污泥。昨晚的經歷讓她憔悴不堪，這樣的容顏還能讓高玄愛她嗎？

艾伯特揚了揚下巴，目光對準了春雨的手臂，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上的血痕，那是昨晚在迷宮花園裡被樹枝劃破的。

「余家老宅？還在嗎？」

艾伯特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臉色立時變得難看了：「無可奉告！」

也許老馬並沒有看過博爾赫斯的小說，他繼續說下去：「只有極少數余問天的摯交密友，被帶到書齋里看過這本書。有人認為《迷宮夢》乃是『天書』，亦是『曠世奇葩』，可九九藏書以『通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總之要勝過《紅樓夢》千百倍。也有人說這是本『妖書』，將會誘惑人墜入地獄，更有人稱『此書一出，國之將亡不久矣！』」

走廊和樓梯一片寂靜，大堂里空無一人。春雨悄悄走到飯店後門，闖入了迷離的夜雨。

當他說到「加十分」時，特別像某位著名電視主持人，不禁讓我暗暗好笑。

想到這裏胃又有些難受了，她捂著自己的嘴巴卻嘔不出來，這時吉斯夫人倒像個慈母般，牢牢抓住了春雨的手說：「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了嗎？」

但她還活著。

她一下子愣住了，怎麼會——怎麼會在這裏見到他，這個對春雨來說非常重要的男人，那個許多年前就已經永遠失去了的男人。

在拖了很長很長的尾音之後，他終於說出了三個漢字：

春雨的手電筒，昨晚已丟在花園裡了，剛才從前台偷偷拿了個手電筒。舉著手電筒走進黑暗中的樹林，循著那條鵝卵石小路，穿過茂密的枝葉向花園前進。

但我還是被他震住了：「這本書叫什麼名字啊？」

要是平時有人對一個女生這麼說，她一定會感到很溫馨。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樣一句話從龍舟嘴裏出來，又落到春雨耳朵里，就像大石頭扔進了激流的漩渦，無論是石頭還是漩渦都受不了。

「你千萬不要去！當年卡特琳娜就是走進了那個花園，便再也沒有走出來。」

鏡子里的人是我，對鏡子外面的我說：「不知道春雨在倫敦怎麼樣了？」

「啊，這個——」

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主人公餘準的曾祖父「Ts'ui Pen」既是高官，同時也是小說家。不過，我也讀過很多版本的《中國文學史》，在清代文學這一章里，似乎並沒有餘問天的名字。

不過，最吸引她注意力的，卻還是照片背景的旋轉門。

快要吃完的時，忽然發現餐桌對面坐了一個人，她看到了那兩撇蓋博式的小鬍子。

在瀕臨絕望的時刻，她喊出了這個帶給她唯一希望的名字。是的，她看到了高玄，那雙誘人的眼睛，她心愛著的這個男人，已經緩緩走到了她的跟前。

聽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霎時就愣了一下，然後便聯想到了博爾赫斯，這個阿根廷老頭的所有作品，幾乎都可以用「迷宮夢」三個字來總結。

或者找到高玄。

淚水混著雨水一同從臉頰落下，此刻恐懼已不再重要了，就算再有十個八個骷髏頭在旁邊也沒什麼，她現在只感到深深的絕望，在這迷宮的深處無人知曉。只有被她恨過的和愛過的，那些死去的幽靈們聚集在身旁，恐嚇她安慰她傷害她庇護她。而她只是頭任人宰割的羔羊，在黑夜裡發出最後的凄慘的長嘯。

「沒錯，明早九點在我家樓下集合，我們一起去蘇州西山，探訪余家老宅！」

「根本原因就是為了寫小說，或許他已看透了功名利祿的虛無，陷入到小說的世界而不可自拔了。余問天返回蘇州吳縣老家閉門不出，用十三年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他聲稱這篇小說要比《紅樓夢》更偉大，至少有幾百萬字。他還說曹雪芹如果再世看到這本書，一定會甘拜下風俯首稱臣，而未來的人看到這本書，更會洞徹人間與天地的奧妙。」

然而，她並沒有摸到高玄的臉。

但經歷了昨天半夜的事情之後，春雨的膽子似乎更大了，情不自禁地推門走了進去。

老馬後面那幾句話，就像計算機口令一樣跳了出來，著實讓我目瞪口呆。

「我查了清代雲南的督、撫、提學使、布征使和按察使的姓名和字——終於查出來了！余問天，字崔鵬，蘇州吳縣人，嘉慶十四年生，道光十八年進士及第，咸豐二年任雲南大理知府，咸豐九年任雲南布政使，同治十年辭官還鄉，卒于光緒十年。」

「卡特琳娜是我的女兒。」

就當他們的手要觸到一起的時候，春雨卻跌倒了在了地上，手電筒也滾到了一邊，眼前恢復了一團漆黑。

「蘇州西山？」

「布政使官階從二品，也算封疆大吏了。余問天在雲南做官多年，至今在大理和昆明，還可以看到他不少真跡。余問天真正有名的還是小說，我手頭就收集過他的作品。」

是他？

這時，她才發現身上穿著件寬大的睡袍，但她並沒有這樣一件衣服。她記得昨晚出去的時候，穿了件黑色的外套，早已在雨里淋得濕透了，是誰幫她換下來的呢？想到這她捂了捂心口，天哪，有人在她沒有知覺時，幫她把衣服都換好了，那個人大概看到她的身體了，或者對她做了些什麼？

她把手電筒轉到另一個方向，照出了一個中年男人，他用一雙陰冷的眼睛盯著她，獰笑著向她走近——這是她的繼父，一個醜惡到極點的男人，春雨十幾歲時曾幻想殺死他。

老婦人穿著條長及腳踝的白色長裙，滿頭枯發梳得還算整齊，只是在大床邊渾身顫抖。

他死了。

「就在剛才，她還坐在那窗台上面。」吉斯夫人向前走了幾步，輕輕撫摸著窗檯，任憑晚風吹亂她的枯發，「是的，她穿著件粉色的連衣裙，那是她最喜歡穿的一件衣服，上面還綴著蝴蝶的花紋。她那黑色的長發放到胸前，還有雙烏黑的大眼睛，美麗的睫毛俏皮地捲起，就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春雨索性從床上爬了起來，已過了子夜零點，她撩起窗帘的一角，注視著黑夜裡的花園，只聽到淋漓的細雨聲。

忽然，樓梯上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這西洋老頭留著滿頭白髮，長長的披到了腦後，身上還是一件打著許多補丁的衣服，看起來像六十年代的老嬉皮士。

難道是她的幽靈嗎？春雨沒敢把這句話說出來，或者卡特琳娜又從迷宮裡走出來了？

這回春雨徹底迷路了，雨傘不知被扔哪兒了，手臂也被樹枝劃破。她才想起自己連手機都沒帶，已失去了任何求助的機會。四周的風雨聲中，彷彿不停地有人在哭泣，甚至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頭髮上、臉上弄得都是樹葉。

當最後失去知覺之前，春雨的腦子裡只掠過了一個字——死。

很快看到那扇生鏽的大鐵門，裏面還是中國式的涼亭，手電筒光線只能照出一角。涼亭后就是那道月亮門了，雖然在國內園林里，常見到這種月洞門，但在雨夜還是第一次。這場景讓她想到了聊齋里種種鬼故事，美麗的女鬼或狐仙，不是總習慣於出沒這種古園子嗎？

春雨已明白幾分了，她大胆地碰了碰老婦人，看著照片里的人說：「她到哪裡去了呢？」

春雨在心底對自己默念著，彷彿某個傳統戲曲的曲目——古時候痴情種的書生，要將心愛的女子從妖怪手中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