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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審判

第六章 審判

「不!不要!」
電視畫面里的講話還在繼續,那個中年男子儼然最高大法官,面對鏡頭氣宇軒昂,炯然肅穆不怒自威——
「別……別亂想……」
審問卻一刻都停不下來:「一年前的『大空城之夜』發生了什麼?」
除了胳膊受傷的童建國,旅行團終於重新匯合了,葉蕭掃視著每個人的臉。雖然她們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所有人都已陷入末日般的絕望。
車輪滑出去幾米才剎定下來,葉蕭回頭向街邊櫥窗望去,果然有一台電視機的屏幕亮著。
當年在金三角的戰場上,童建國也做過這種事——沒有醫生也沒有藥品,就用酒精和火焰消毒,用軍用匕首挖開自己的肉,取出停留在其中的子彈。若是運氣足夠好的話,休息十來天就能痊癒。若是合該你倒霉的話,傷口就會感染髮炎,最終可能要了你的命。還好他的運氣一直不錯,每次都能從危險邊緣死裡逃生。
×
這同樣也是天機,但是即將泄漏。
林君如和伊蓮娜看到他們回來,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到了那條兇猛的狼狗,她們立即被嚇得逃上了二樓。
「戰爭就是對我們的審判,而檢控官與法官都是我們自己——從這個角度而言,是人類自己審判了自己。你們並沒有意識到,在這場無形的戰爭之中,你們已經成為了炮灰。從來都不會有勝利者,因為戰爭本身就是人類的失敗。」
由於他的英文說得太流利了,大家一上來都沒聽明白,只有美國人伊蓮娜才能聽清楚,她立刻用中文翻譯了出來:「神的右手是慈愛的,但他的左手卻是可怕的。」
神的右手是慈愛的,但他的左手卻是可怕的。
同一時刻,沉睡的別墅,最後的大本營。
這次依然沒有辦法麻醉,他先灌下半瓶金門高粱,再把一塊毛巾塞到自己嘴裏。用酒精燈和碘酒消毒之後,他的右手握著手術刀,輕輕切開左臂的傷口。鮮血頓時奔流出來,他只能緊緊咬著毛斤,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痛楚仍然撕裂了他的神經。手術刀一直剖入肌肉深處,才找到那枚該死的子彈。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換用夾子鉗緊子彈,用力拉出了肌肉組織——連帶鮮血與少許的神經,扔進了醫用托盤裡。
但淋漓的雨聲還在繼續,他摘下戴了許久的墨鏡,疲倦地將後背靠在牆上。似乎這的一切都是濕的,透過衣服浸泡著他的身體。他掏出一個扁扁的金屬瓶子,熟練地擰開蓋頭,將瓶口塞進嘴裏,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裏面裝滿了上好的洋酒,平時藏在衣服里隨身攜帶。
沒錯,這是從伊蓮娜到林君如再到成秋秋最後是葉蕭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請原諒我激動地用了這麼長一個句子)。
這就是電視機里的男子的答案,全體的觀眾剎那鴉雀無聲。就連籠罩沉睡之城的大雨,也彷彿暫停了三秒鐘。
車子沒開出去多遠,街邊的一個櫥窗突然亮了起來,葉蕭本能地踩了踩剎車,眼角餘光掃到一台電視機的屏幕。
整個南明城在他的聲音里,安靜了三秒鐘——世界萬物正在聆聽他的旨意和教誨。
頂頂猛然撐起雨傘,沖入外面瀰漫的雨幕,艱難地打開小院子的鐵門。
雨夜,同時也籠罩著大本營。
「好了,我可以大方地告訴你們答案。」
林君如心頭一慌,緊張地按動遙控器,但無論調到哪個頻道都飄滿雪花,再也見不到任何信號。
終於,他吐出那條帶血的毛巾,幾乎已被牙齒咬爛了,毫不顧忌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傳遍黑夜裡的南明醫院——連太平間里的亨利都快被驚醒了。
「是的,七宗罪!你們一定聽懂了,但你們的罪惡遠遠不止七宗,七十宗、七百宗、七千宗都絕不為過!你們一個個自以為高尚,自以為擁有許多財富,自以為可以把握命運,可你們在骨子裡都是下賤的,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傢伙。你們從來都不會想到別人,全都只是為了自己,貪得無厭,愛慕虛榮,紙醉金迷!」
「該死的!說啊!」
幾個月前,他接到一個新的訂單,而訂單的內容卻不是殺人。
「啊!怎麼回事?」
至於這瓶血清是如何從童建國手中拿到的,她實在是來不及問清楚了。
「不要!」伊蓮娜顫抖地抓住她的胳膊,「外面非常危險,也許是審判要兌現了?」
在地下數米的潛水艇里,充滿金屬管道的控制室里,秋秋回頭看著老人的雙眼。
林君如已經哭不出來了,語氣也變得異常平靜,傻傻地坐在床邊上,看著奄奄一息的孫子楚。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無論怎麼喊怎麼推,身體毫無知覺,已進入深度昏迷狀態。剛才掀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開始漸漸擴大,或許毒液已深入到了心臟,死神正親吻他的嘴唇。
葉蕭和伊蓮娜都不再說話了,小枝也沉默了好幾分鐘,才輕輕嘆了一口氣:「不,我不能說。」

小枝這才抬起頭來,淡定而從容地回答:「你們都討厭我?恨我嗎?」
窗內,孫子楚快要死了。
二樓的卧室,林君如、伊蓮娜、頂頂,仍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機,聽著鏡頭前的男子宣讀審判書,他已滔滔不絕地說了許久,整個南明城都充滿了他的聲音。
在唐人九_九_藏_書街的第一年,他躲在中餐館里端菜涮盆子,為了償還父母給他借下的債務。時常會有移民局的官員過來抓人,他就在迷宮般的街道里東躲西藏。後來,他又因為喝酒而與人打架,結果打傷了一個老大的兒子。自然,他被抓起來打個半死,像流浪狗一樣被拋棄在街頭。中餐館的老闆不敢再雇傭他了,他受傷了也不敢去看醫生,一個人躲在貧民窟的破房子里,呻|吟著忍受傷痛。
「我——」葉蕭忿忿地走到窗前,刻意同小枝拉開了距離,「請不要這麼看著我!」
「今夜,就是末日審判!」
「是的,至少我是這樣想的。請立刻告訴我們,你到底是誰?」林君如話音剛落,還沒等小枝回答,她就轉頭看著葉蕭說,「你不要再庇護她了,儘管我要謝謝你們,帶回了救命的血清。」
多少年過去了,雖然歲月深深刻畫在臉上,但他永遠都不會認錯。
×——但這確實是最貼切的一個,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他的人生就是一個×,起點是×,終點也將是×。
「這裏的一切都太蹊蹺了,你們看到剛才的電視了嗎?童建國說得一點都沒有錯,我們當中的關鍵就是你!」林君如越說越氣憤,彷彿孫子楚就是被小枝下毒的,「小姑娘,請不要再裝出這副無辜的樣子!我能夠想象你背後的嘴臉——或者比想象中還要可怕!」
「大家晚上好。」

鏡頭前的男人故意賣了個關子,呡起嘴巴沉默了好幾分鐘,除了地下潛水艇里的老人以外,電視機前所有的人都心神不寧,彷彿即將要說出誰第一個走上絞刑架?
就當電視機前的她們焦急起來時,畫面卻劇烈抖動閃爍了幾下,隨後就化做了一片雪花。
十五歲的秋秋看著電視畫面,被這位法官嚇得步步後退,似乎絕望也纏上了自己心頭。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媽媽,想起鱷魚潭裡慘死的成立,想起摔死在十九層寶塔之下的黃宛然,想起被大象活活踩死的錢莫爭——難道他們也是有罪的嗎?他們的心裏都沒有愛嗎?他們因為贖罪而死嗎?
他剛在電視機里說了一句話,卻又閉起嘴巴停頓了片刻,這讓十五歲的女孩都急死了:「哎呀,快說啊!」
她隨手抓起一把破雨傘,打開門準備衝出去開門。
小枝甩著淋濕了的頭髮,對她的狼狗關照了一聲,便和葉蕭、頂頂一起跑上二樓了。
電視機音響里傳出了他的聲音,是標準的中文普通話,林君如、伊蓮娜、頂頂,她們的心裏都隨之而一顫。
整個過程雖然只有幾分鐘,痛楚卻是難以想象的,簡直是用鋼鐵做成的血肉。在沒有任何麻醉的情況下,只靠著半瓶高粱的酒勁,就給自己進行了外科手術,並成功取出了子彈——要是換作普通人,別說是得痛得休克過去,光自己看一眼就活活嚇死了。
「別害怕,可憐的孩子。」
瞬間,電視畫面像利劍刺入瞳孔,與胳膊同樣令他痛楚難忍。
「大空城之夜——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回到沉睡的別墅里,三個女子都聚到了客廳,她們恐懼地擠在一起,似乎剛才的審判即將被執行。狂風從廚房的窗戶吹了進來,許多細小的雨點打在她們臉上,伊蓮娜和林君如都互相抱頭痛哭。
「別吵了,孫子楚這傢伙的命很硬,但願他能夠化險為夷。」
然而,電視機里卻開始回答女孩的問題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痛苦不堪地坐倒在沙發上——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口,而是心底的無助與內疚。
大雨之夜,送走葉蕭與小枝之後,他一個人在急診室里休息著。當他感覺體力有些恢復時,便在醫院里翻箱倒櫃,在外科找到了一些手術器材,又從院長辦公室找到一瓶金門高粱酒。他決定自己給自己動手術,取出深入左臂肌肉的子彈——否則他只能留在這裏休息,甚至會葬送掉自己的一條胳膊。
終於,他輕鬆地一笑說:
整座城市都在播放他的講話,就連深入地下數米的潛艇內部也不能倖免。
他穿著藍色的護理工作服,眉頭已皺了好幾分鐘,面對大雨一籌莫展:「怎麼辦?」
葉蕭身上的傷口又隱隱作痛起來,他顫抖著仰起腦袋,視線已飛出喧囂的店堂,來到大雨滂沱的街道之上,黑夜的沉睡之城,浸泡在雨中的建築物們,幾乎每一扇窗戶都亮起了燈光;每一台電視機屏幕都已亮起;每一個電器行都在播放同一段畫面;每一段街區都能聽到那個人的宣判……
「要全部打進去嗎?我看他快沒命了!」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就像當年死去的雪兒,我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救不了。」
「一個過去的朋友。」
它極不情願地轉回頭來,又倔強地嚷了幾嗓子,才重新坐到地板上。但它盯著電視機的目光,卻是那樣兇狠冷酷,小枝禁不住顫抖了一陣。
最初的陣痛過去之後,是連綿不斷的神經痛,他趕快用藥水再給創口消毒,迅速以乾淨的紗布重新包紮好。受傷的胳膊不能再動了,用繃帶把它緊緊纏起來,吊在自己的脖子下面。
伊蓮娜一度非常喜歡泰戈爾,高中時還能背誦《飛鳥集》中的不少詩句,當然也包括這一首。
電視畫面里的男九*九*藏*書子,直視鏡頭中氣十足地如是說。
「請問各位一個問題,我保證你們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你們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嗎?不要跟我說什麼為了社會為了他人為了理想,全都是胡說八道騙小孩子的話,當你們說出這套鬼話的時候,你們自己會相信嗎?你們還有什麼理想可言?你們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每個白天和黑夜,不過是些行屍走肉。對了,你們還是出色的演員,每天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所以你們才會感到無比疲倦,甚至對未來充滿絕望——咎由自取!」
當他靠在黑夜的窗邊呻|吟時,卻看到對面牆上的電視液晶屏突然亮了——
「不,這些注射量已經足夠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噴嚏,讓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滑稽,於是放聲大笑起來。在大雨的伴奏之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笑得那麼響亮,但很快就變成了苦笑,最後消逝為輕輕的嘆息。
眼眶忽然有些濕潤了,童建國的胸中莫名激動,仰頭長嘆了一聲。
這時林君如才安靜了下來,坐在床邊輕聲說:「謝謝你們了。」
沉沉黑夜,狂風暴雨,洶湧而來,你如一隻寒冷疲憊的鳥,卻找不到可以躲避風雨的屋檐,只能艱難地飛翔在夜雨之中,俯瞰身下星光點點的城市——沒有一台電視機沒有打開;沒有一個顯示屏沒有閃亮;沒有一個喇叭箱沒有聲音。
是的,他的名字叫×。
葉蕭只記得大致的方向,在這樣的雨夜很容易迷路。
低頭沉默了許久,雨點密集而沉重地打在窗上,他突然顫抖著悶聲道——
「現在,我來宣讀最後的判決書:你們分別犯有驕傲罪、饕餮罪、貪婪罪、懶惰罪、憤怒罪、嫉妒罪、慾望罪。數罪併罰,判處終身監禁,立即執行,不得假釋!」
其實,葉蕭自己心裏也完全沒底,就靠這瓶小小的血清能救孫子楚的命嗎?
「審……判……日……」
葉蕭卻感到有些古怪,她怎麼像是老婆在照顧老公呢?不知孫子楚用了什麼手段,居然擄獲了她的芳心。當一個男人面臨生命危險之時,能有女人如此死心塌地的照顧,也算是沒有白活了一場。
這段震懾人心的宣判詞,從數十台電視機中轟鳴而出,響徹整個家用電器的店鋪。畫面中的男子,煞有介事地掏出一份文件,莊重而富有激|情地念出來。他的背景已化作黑色的帷幕,宛如刑事法庭的審判席,而他就坐在最高大法官的位置上,對每一個人作出最後的審判。
是的,就是他!
沉睡的別墅二樓,電視機里閃爍著一個陌生男子,他的聲音已傳遍整棟房子,也讓房間里的林君如、伊蓮娜、頂頂膽戰心驚。
「對不起,我不是先知摩西,我拯救不了你們,無法帶你們出埃及渡紅海!」
「這個時間並不是我制訂的,很不幸一切的選擇都由你們自己做出——這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就像一個早已設計好了的程序,一旦啟動就無法逃避也無法更改。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無功的,只會讓你們在面對審判時更加絕望。所以,請你們感激我的宣判,將你們從無望的幻想中解救出來,回到殘酷的現實之中,因為這是宇宙間唯一的理性。」
「你們一定感到很苦惱,自己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裏?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死去了?」電視機里的人停頓幾秒,聳了聳肩膀說,「很抱歉,事實上我也不清楚原因,因為答案都在你們自己的身上。我的朋友們啊,沒有人捉弄過你們,命運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只要你足夠冷靜,足夠聰明,就會發現自己的命運。」
「我不管這個名字是真是假,你到底從哪裡來的?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座城市裡?」
窗外大雨如注,窗內呻|吟不住——童建國感到胳膊撕心地疼痛,只能拚命咬緊了牙關,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臉色已變得蠟黃蠟黃。
「現在,我知道你們最迫切的問題是什麼——」
沉睡的別墅,二樓主卧室,伊蓮娜怔怔地站在窗口。小院里的竹林劇烈晃動,竹葉間發出摩擦的沙沙聲,似乎整個漆黑的天空即將塌下。頭髮都被風雨吹亂了,她趕快關緊窗戶,退回到房間里。
2006年9月30日20點20分。
此時此刻。
大家的目光仍緊盯著熒屏,裏面的男子卻沉吟了許久,彷彿還沉浸在泰戈爾的詩中。
「今夜,就是末日審判!」
此刻,整座南明城所有的電視機,又重新恢復了黑暗和寂靜,只剩下肆無忌憚的大雨,卻無法沖刷掉曾經的罪惡。

伊蓮娜驚慌失措地往後縮了縮,回想起自己被囚禁的密室,電視機里瘋狂的亨利。
一個男子,正襟危坐于電視畫面中,看起來不過四五十歲的樣子,年輕時多半是個大帥哥。他就像在百家講壇作客,表情非常有鏡頭感,風度翩翩地侃侃而談:
「這是一首詩:God's right hand is gentle,but terrible is his left hand——出自泰戈爾的《飛鳥集》。」
「你要我開救護車回去?」
「孫子楚還活著嗎?」
門外黑色的世界里,站著兩個陰冷的影子,地下還蹲著一個影子,在這三個影子的背後,停著一read•99csw•com輛大汽車的輪廓。
二十歲的女孩怯生生地回答:「我能說什麼?」
秋秋痴痴地坐在電視機屏幕前,十五歲的少女感到徹骨的恐懼。她沒想到在這個神秘的地下空間里,也能夠接受到外面的電視信號,更沒想到自己已被判處了「終身監禁」!
秋秋禁不住又問了一句,好像對方可以通過電視機聽到她的聲音。
「你還認得回去的路嗎?」
小枝拿出了一套注射器,小心地打開血清瓶子,將這些救命的東西,注射到孫子楚的體內。
這輛停了整整一年的車子,讓小枝格外興奮起來,她飛快地跑到辦公室里,很快找到了一把車鑰匙。
他很快被警察逮捕了,作為二級謀殺罪的非法移民,判處了十七年的監禁——這段日子成為了他最悲慘的記憶,其中不乏被一群男人輪|奸,儘管他每次都能打倒那些傢伙,但畢竟勢單力孤,就連監獄看守也不放過他。
後來,有兩伙人發生了槍戰,他親眼看著一個黑人被亂槍打死,陳屍街頭卻沒有人來管。在警察趕到兇殺現場之前,他偷偷藏起了死者的手槍。他帶著手槍去向別人復讎,只是想要嚇唬一下他們,順便狠狠揍一頓了事。但沒想到對方激烈地反抗,他的手槍一不留神走了火,子彈鑽進那個人的心臟,便再也不會跳動了。
當電視里的人說出這七個英文的時候,伊蓮娜也逐一將其翻譯成中文,依次是——
這是他的許多個名字里,他自己最最厭惡的一個,也是使用最多的一個。
許多年來,他再也不和國內的家人聯繫了,也不再有任何一個朋友。他甚至斷絕了女色,不再有人能對他產生誘惑。他永遠獨來獨往於世界各地,沒有固定的房子和聯繫方式,只通過一個郵箱接受客戶的訂單——殺人的訂單。
「啊,他在對我們說話!」
「請不要再怨天尤人,也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切早已經註定,你們在劫難逃,無人可以生還!」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嚴肅,「你們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無辜,你們有的Pride!有的Gluttony!有的Greed!有的Sloth!有的Wrath!有的Envy!有的Lust!」
「今天,也是你們的最後一天——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可以告訴你們——」
南明醫院。
就在屋裡的三個女人心神不寧時,一直處於黑屏狀態的電視機,突然之間亮了起來。
「末日降臨了嗎?」
她回頭望著鬚髮皆白的老人,年邁的老爺爺坐在潛艇控制室里,最醒目的艇長座位上,同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
「不,愛已經死了。只剩下最後的遮羞布,或者說是一張裹屍布,就連屍體的影子都印不出來。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的愛是假的,假的!你們有的只是慾望,只是佔有,只是榨取……就算沒有身體的佔有,也是情慾的佔有,精神的佔有,這比肉體的痛苦更加可怕!」
驕傲、饕餮、貪婪、懶惰、憤怒、嫉妒、慾望!
小枝注射完就將器具都收好,像是要給其他人注射似的。
店裡的十幾台電視機,全被這個人的講話充滿了,彷彿變成了無數個分身。而對面整堵牆上都是他的臉,最大的一個屏幕是家庭影院,他的臉被放大了很多倍,這麼看如同一頭怪獸,讓葉蕭感到不寒而慄。
此刻,窗外的大雨仍然滂沱而瀉,整棟房子都被雨聲和濕氣所籠罩。
雖然這些話讓人心驚肉跳,但電視機里的這個男人,依舊保持著良好的儀態,像是在對小朋友們講故事。
還沒等頂頂反應過來,那兩個影子就串進了鐵門。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是葉蕭啊!」
急診室里充滿了消毒藥水的氣味,地上卻流著一大攤新鮮的血跡,還堆著許多外科手術的器具,好像剛剛搶救過一個病人。
很多年前,當他還是少年的時候,總是整夜麻醉自己。他沒有辦法繼續讀書,也沒有其他的出路,終日拎著拳頭和酒瓶,浪蕩在南方炎熱的街頭。他的家鄉在海邊,是個有名的偷渡客之鄉。有天,他的舅舅從太平洋另一端打來電話,問他要不要去那裡做事。一個月後,父母給他湊了幾萬塊錢,便坐上了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輪船。
這句話讓大家都很驚訝,葉蕭怎會想到《聖經》舊約里的摩西?從小就讀過聖經的伊蓮娜輕聲道:「你當然不是摩西,而我們也不是流浪的猶太人。」
鏡頭裡是一張中國男人的臉,年紀大約五十來歲,一身筆挺的昂貴西裝,梳得很整齊的黑髮,面容削瘦,五官端正,雙目炯炯有神,看起來很像某位香港老明星。
「她們膽子太小了——『天神』,你就乖乖地守在客廳里,不要讓壞人進來哦!」
猶豫再三之後,一架直升飛機帶著他降落在大西洋中的一座小島上,在那裡見到了……
然後,他在電視里繼續說:「現在這個世界,正在進行著一場看不見的戰爭。當然,看得見的戰爭也遠遠沒有結束,在伊拉克,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殺戮從來都沒有一天停止過。世界上沒有正義的戰爭,也沒有邪惡的戰爭,更不存在道德標準。所謂的正義戰勝邪惡,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歷史,無非九九藏書是用來自欺欺人,一切的原因都在於利益。因為這就是戰爭——政治家因為國家與私人的利益,而驅使己方的炮灰去消滅對方的炮灰。從這個角度而言,勝利者與失敗者之間,強者與弱者之間,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此乃物競天擇,戰爭就是天擇的捷徑,事實上也是一種人擇。」
「對,我記得車鑰匙放在行政辦公室里。」

「God's right hand is gentle,but terrible is his left hand.」
於是,在小枝的指揮之下,救護車很快找到回大本營的路,衝破黑暗的雨幕疾馳而去。
他最後幾句話幾乎變成氣聲,人也往鏡頭前靠了靠,兩隻眼睛顯得更大更亮。電視機前的女人們不由自主地後退,擔心他會不會像貞子那樣,突然從電視機里爬出來?
隨著審判書的進一步宣讀,電視機畫面里的這張臉,顯得更加生動而清晰了。沉睡之城的大雨之夜,南明醫院的急診室,吊著繃帶的童建國,用右手托著下巴,冷冷地看著電視里的男子——
兩年後的一個早晨,他突然從監獄里消失了——警方動員了成百上千人追捕他,卻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這次成功的越獄,使他進入了另一種人生,併為他贏得了「×」這個名字。他成為了一個職業殺手,變得越來越冷酷無情,像機器一樣去殺人。彷彿死在他槍下的不是生命,而只是一堆木頭和液體。
「啊,血清來了!」林君如這才起勁了,抓著孫子楚還未冰涼的手說,「快點給他注射啊。」
「現在,你們坐在被告席上,所有的證據都在你們心裏,一切均已清清楚楚,還有什麼需要狡辯的嗎?但我並不是不近情理之人,我甚至為你們請來了辯護律師,可惜這位律師已經被你們殺死了,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
「有了!跟我來!」

「今晚,雨下得很大。」電視機里的人面帶微笑,看起來像大學教授在講課,「沉睡之城裡的人們,最精彩的時刻即將到來,你們預感到了嗎?」
頂頂的離開讓氣氛更加尷尬,大家沉默了半分鐘后,林君如從床邊站起來,盯著縮在牆角里的小枝:「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是誰?」
「我是神!」
「末日已經降臨!」
這還是第一次開救命車,雖然腿上還有些傷痛,但踩踩油門和剎車沒問題。雨涮在擋風玻璃上不停地掃來掃去,水簾在視線前肆意奔流飛濺。他聚精會神地握著方向盤,打開大光燈分辨黑夜道路,還好這裏不會有其他車輛,否則真的是極度危險。
突然,頂頂隱隱聽到外面有什麼聲音,夾雜在大雨聲中刺入耳膜。
在電視機里的講話繼續的同時,痛苦萬分的童建國,用嘴巴咬緊了紗帶,獨自用右手包紮左臂的傷口。

他始終眯著眼睛,面對煙霧瀰漫的雨幕,眼前的一切越來模糊。拿起瓶子又灌下一口,神經稍微地麻醉了片刻,好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
大本營。
電視機里的人停頓了幾秒鐘,忽然念出一串英文——
一顆扭曲可的金屬彈殼,正染著鮮血躺在搪瓷托盤。
但是,小枝現在的這副表情,連葉蕭也感到有些厭惡了。怎麼一眨眼就從制服誘惑美少女,變成了乖乖的鄰家小妹妹?
葉蕭感到心跳劇烈加快,他立刻把車往後倒去,停到那家商店門口。小枝與「天神」也一起跳下車,頂著大雨沖了進去。
頂頂瞬間就反應了過來,電視里的人用英文分別念出了七宗罪。
她突然有了主意,帶著葉蕭轉到大樓的後門,這裏正好停著一輛救護車。
「別害怕!」葉蕭還穿著醫院里的工作服,他摸著「天神」的腦袋說,「這條狗不會傷害我們的。」
然而,老人異常冷靜地回答道:「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伊蓮娜率先跑到了底樓,打開客廳里的大電視機,但依然收不到什麼信號,隨便怎麼調都是雪花。
葉蕭、小枝,還有狼狗「天神」,一起回到底樓的客廳,帶著一陣寒冷的風雨,還有醫院里死亡的氣息。
狼狗安靜下來以後,他們又能聽到電視機里的講話了:
有些風雨固執地穿透水簾,直撲到他沒有表情的臉上,輕輕鑽入鼻子上的毛細孔,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那就讓法官站到我面前來宣判吧!」
「七宗罪?」
但老人的安慰並不能解決秋秋的恐懼,她縮到老人懷裡問:「他——他是誰?」
孫子楚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血清正在他的血管里流動。林君如坐在床邊摸著他的腦袋。伊蓮娜魂不守舍地盯著飄滿雪花的電視機。頂頂站在窗邊心事重重的樣子。小枝又變得像個高中生似的,退到卧室角落裡一聲不吭——這裏本就是她死去的父母生前的卧室。「天神」依舊守在底樓的客廳,忠誠地履行著一條狼狗的使命。
兩個人,一條狗,站在陰冷的醫院大門前,看著瓢潑大雨的世界,整個沉睡之城已浸泡於水底。
這是一爿家用電器專賣店,櫥窗里有一台液晶屏的彩電,正在播放著電視畫面。他們走到店堂的一面大牆前,和許多家電商場里常見的一樣,牆上掛滿了十幾台液晶電視,如九_九_藏_書棋盤格子整齊排列。而所有這些電視屏幕,都在播放一組相同的畫面;所有這些電視音響,都在轟鳴一串相同的聲音——
「孫子楚?」頂頂皺了皺眉頭,「不知道現在死了沒有。」
急剎車——尖利的剎車聲響徹了這條街道,飛濺的雨花讓小枝驚叫起來,腦門差點撞到擋風玻璃上。
她本能地搖了搖頭,緩緩退到老人身前,被一雙蒼老卻有力的大手摟住了。
「末日已經降臨!」
林君如點點頭靠近了小枝,此刻不再有葉蕭的阻撓,可以無所顧忌地審問她了:「快點把真相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我是神!」
頂頂皺起了眉頭:「感覺在哪裡聽過?」
狼狗「天神」已在地上坐了許久,一直警惕地盯著電視機里的人。突然,它對著最大的屏幕狂吠起來,兇猛的嚎叫掩蓋了電視音響聲。更要命的事發生了,狼狗居然把鏡頭裡的人當作了敵人,要衝上去攻擊電視機時,小枝才對它大喝一聲:「天神!趴下!」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屏幕,看著電視機里的這個男人,聽著那些讓人顫抖的話語。老人的目光隱蔽地閃爍著,嘴角微微嚅動了幾下,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畫面里出現了一個人——顯然是在棚里拍攝的,鏡頭對準那人的上半身,背景是一大片淺色。
林君如趕緊調大了音量,握著遙控器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和小枝開著救護車回來了——頂頂激動地把傘遞給他,飛快地跑回大房子。
酒精滋潤了他的口腔與舌尖,又經過喉嚨灼燒胸口,讓他解開襯衫扣子,大口喘息了起來。
他的目光緊盯著對面的牆壁,一台掛壁式的液晶電視屏,同樣也在播放那瘋狂的講話。
同一時刻,南明醫院。
他是神?
「該死的傢伙,你可不要死啊!」雖然這句話明顯是個悖論,葉蕭還是撲到他身邊,著急地拿出血清,「我來救你的命了!」
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在中年男子冷靜的語句中,他們聽到三個拖長的漢字:
頂頂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們,其實她自己也是忐忑不安。她還想起了葉蕭和小枝,從早上逃亡出去,一直到現在他們都音訊渺茫,是遭遇了不幸還是已逃出了空城?
透過朦朧的雨幕,可以看到電視機里的畫面,似乎還有一個人影——怎麼會有信號的?
「不管今天是不是末日,我們都不能坐以待斃吧。」頂頂冷冷地告誡葉蕭,希望他不要喪失信心,「你們繼續聊吧,我現在困得要命,要去樓上休息一下了。」
「不!是我太沒有用了,我簡直是個廢物!我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別人。」他的聲音越來越沉悶了,始終不肯抬起頭來,「對不起!」
說完她獨自走出二樓卧室,消失於眾人的視線之中,也不再想過問葉蕭身上的傷了。
此刻,電視機里的男子再度宣布——
她們好像對電視里的審判上癮了,聽不到那個人說話就覺得渾身難過。
自從早晨帶著小枝逃出這裏,葉蕭就已準備好不再活著回來了,現在起碼不缺胳膊少腿,他已自覺非常走運了。
居然還剩下半箱汽油能用,葉蕭幸運地將救護車開出醫院,駛入大雨瀰漫的無人街道。
黑衣人×。
雨夜。
站在巨大的頂棚底下,雨水形成一道整齊的瀑布,黑夜裡轟鳴著傾瀉而下。水幕之外什麼都看不清,只有幾排燈光如滿天星斗,點綴在無邊無際的沉默城市之上。
葉蕭和小枝跑上了二樓卧室,看到孫子楚還躺在床上,板著一張死人的臉毫無生氣。
八點四十分。
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眼鏡,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黑色的皮鞋,還有黑色的夜。
「不,我不信!」頂頂憤怒地站起來,「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屏幕閃爍的光線刺|激了她們的眼球,全都聚攏到電視機前坐下,就像許多年前剛有電視機的時代。
葉蕭接過鑰匙衝到雨幕里,還正好是這輛救護車的鑰匙。他迅速打開車門坐上去,順利地發動了車子。小枝也坐到了他的身邊,回頭一看車裡有張擔架床,還有不少急救的器具和藥品,「天神」就乖乖地趴在後面。
「有人在敲鐵門!」
「對不起!」
窗外,黑雲壓城,大雨傾盆,竹葉間不斷發齣劇烈的沙沙聲。
信號,繼續在雨夜中穿梭……
是的,童建國看到了那張臉,那張代表神進行宣判的臉。
你是否看到?你是否聽到?你是否感知到?
「我是誰?」
「你們有愛嗎?」
「這場雨下得真可怕!」
「當然,從我媽媽上班的醫院到我家,我閉著眼睛都能走過來。」
然而,她倔強地揚著頭卻不說話。
這三個字讓所有在電視機前的人們膽戰心驚。
親身參加過戰爭的童建國,倒是覺得這番話並非沒有道理,也只有體驗過戰爭殘酷性的人,才會如此絕望如此清醒。
「歐陽小枝。」
「他快死了。」
「不行,這麼大的雨就算撐傘也沒用。」小枝撫摸著狼狗「天神」的耳朵,又轉頭對葉蕭說,「何況你的傷口不能進水。」
整座城市都已充滿那張臉,成為一個中年男子的表演舞台;整片山谷都已充滿那段聲音,成為一個無所不能的神聖法庭;整個雨夜都已充滿了顫慄,成為一個人類世紀的末日審判!
這就是天機的審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