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一下，胡克太太。」羅賓說完便衝出辦公室，並拉上玻璃門。

「嗯……很好。嗯，這樣的話，你能再打打弗雷迪·貝斯蒂吉的電話嗎？」

這話令羅賓隱隱感到有些不快。

「怎麼了？」看到羅賓出來，斯特萊克邊問邊隔著懷裡的紙箱朝辦公室里張望。

顯而易見，斯特萊克雇不起臨時秘書。

斯特萊克把紙箱放在玻璃門邊，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樓梯。

「要是我雇得起秘書……不過，我覺得你肯定會成為某位大老闆的秘書，拿很高的薪水。」

說完，他取下大衣，走出玻璃門。

「他馬上就來。羅賓坐回辦公椅上，」

「嗯，這樣的話，我可以在這裏再待一兩周。」

「我得走了。」斯特萊克在羅賓的考勤表上籤了字，把自己的三明治包裝紙和空礦泉水瓶扔進辦公桌底下的垃圾筒，說，「謝謝你所做的一切，羅賓。祝你找到滿意的工作。」

但雇個人來陪自己絕對是可笑的，更不要說浪費錢了。他又不是維多利亞時代愛鬧病的闊佬。再說，「應急」中介公司貪得無厭，漫天要價，羅賓就像一件奢侈品，他無福享受。剛才，他看到羅賓電腦上顯示著維基百科關於喬尼·羅克比的詞條，但羅賓並未問他關於他父親的事。

「啊，真他媽見鬼！她來早了一個小時。」

斯特萊克此刻的感覺，有點像小時候放掉那條小青蛇時的感覺。十一歲那年，他在特拉維拉森林好不容易抓到一條小青蛇，但瓊舅媽不讓他養。為了能留下那條蛇，他纏著瓊舅媽不放，苦苦哀求：「求您了，留下它吧……求您了……」

「無所謂。我下周有三個固定工作的面試。要是您不介意我抽時間去跟他們——」

斯特萊克心裏經歷了一番小小的掙扎。要是下周這張辦公桌旁邊不見了羅賓的身影，他肯定會很不習慣。羅賓善解人意，不會問東問西，人又幹練，替他分了不少憂。

「胡克太太！」羅賓大喊一聲，從後面抓住胡克太太鬆軟的雙臂，幫斯特萊克推開她。但胡克太太力氣大得出人意料，而且雖然正在調整呼吸，雙手仍繼續捶打斯特萊克。最後，斯特萊克別無選擇，只得輕輕抓住胡克太太的兩個手腕，高九九藏書高舉起。

「想必你已經猜到了，我是為我丈夫的事來的。」胡克太太沒有聽羅賓說話，自顧自地說，「我想你經常見到像我這樣的女人，對吧？想知道最壞的結果。我猶豫了很多年。但最好還是弄清楚，對吧？最好還是弄清楚。我本來以為科莫蘭會在這裏。他出去忙別的案子了？」

「去見那個拉肚子的保安，羅賓說，」

「我知道。我覺得您可能想，呃，在讓她進去之前稍微收拾一下裡間辦公室吧。」

羅賓心不在焉地聽胡克太太嘮叨了整整五分鐘：陶藝課多麼有趣，教他們的小夥子又是多麼善解人意。接著，玻璃門打開，斯特萊克沒有抱著紙箱，空手走了進來，並沖胡克太太禮貌地微笑。胡克太太跳起來迎了上去。

「我知道自己來早了，科莫蘭，真對不起……昨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

他把備用鑰匙給了羅賓，讓羅賓自己開門進辦公室。

相關的詞條立刻出現了。詞條頂部有張黑白照片，羅賓一眼就能認出照片中的人，是位紅了四十年的明星：看著好像小丑，眼神非常狂野，左眼稍微有點斜視。

羅賓把屏幕一直往下拉：……一九七五年發布白金唱片《隱瞞》。其樂隊在美國舉行了一次破紀錄的巡演，但行至洛杉磯時，遭到警方針對毒品的突擊檢查，樂隊的新吉他手戴維·卡爾被逮捕，巡演因此中斷。那名吉他手……

「等我回來，你肯定不在了。所以走之前，我會給你的考勤表簽字。還有，謝謝你……」

她表面看著很平靜，其實心裏欣喜若狂。

「是啊。還好，她獲得了她丈夫出軌的證據。對了，」斯特萊克繼續說，「還要謝謝你在這個星期所做的一切。」

胡克太太問，「被人打了？」

「中介公司不喜歡這樣。你會被他們開除的。」

就在這時，他身後的玻璃門砰地打開了。斯特萊克轉過身，看見羅賓紅著臉，站在他面前。

羅賓提著水壺，就要走出辦公室時，突然想起忘了關掉剛才看的網頁。現在要是跑回去關網頁，可能會讓人覺得奇怪，因此她趕緊出去倒茶，以便儘快回來，同時希望斯特萊克會忙著安慰胡克太太，沒空注意辦公桌上https://read.99csw.com的電腦屏幕。

「我還以——以為是瓦萊麗。」胡克太太哽咽道。她披頭散髮，雙手捂臉，前後搖晃，把身下的沙發弄得嘎吱作響。

「我去給您續茶。」羅賓輕聲說。胡克太太的話令她感到非常震驚。

說完，斯特萊克第一次沖羅賓笑了笑。

羅賓發現根本無法用語言對馬修形容過去一周她到底有多麼興奮。參加工作以來，她幾乎從未像過去一周那樣，感覺自己是個重要人物，哪怕是一天兩次打電話給「好電影」製片公司，請求接通製片人弗雷迪·貝斯蒂吉的電話，但一再遭到拒絕。羅賓對分析人的心理很感興趣。她上大學時，學的就是心理學專業——若非中途遭遇一次始料未及的變故，本已獲得心理學學位。

他只有兩個客戶，而且似乎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馬修一再提起這點，好像住在辦公室的一定就是壞人）。羅賓當然理解，站在斯特萊克的立場考慮，完全沒必要留她繼續工作。但她對下周一將要去的新辦公室並不感興趣（「應急」中介公司已經打電話把地址告訴了她）。那是個整潔、明亮、熱鬧的辦公室，但毫無疑問，肯定和大多數同類辦公室一樣，有一群愛嚼舌根的女人，乾著對她來說毫無意義的雜事。

胡克太太掙脫斯特萊克的控制，轉而撲到羅賓身上，號啕大哭，聲音聽著就像狗叫。

最後她走了，懷裡抱著文件夾，胸脯不停地起伏，仍然淚流不止。那個文件里夾滿了作為罪證的照片，以及說明每張照片拍攝時間和地點的詳細索引。

又過了四十分鐘，胡克太太終於喝完第二杯茶——邊喝茶邊抽泣，用掉了半卷羅賓從門外廁所取來的手紙。

「不要難過了，胡克太太，不要難過了。」羅賓柔聲安慰胡克太太，扶她坐到沙發上，「我去給你倒杯茶，不要難過了。」

就在這時，羅賓身後的裡間辦公室里突然響起尖銳的號叫聲。

「好的，沒問題。」羅賓乾脆地回答。

「今天下午，我要去見德里克·威爾遜，你知道吧？」斯特萊克問。

最後，她看到了「個人經歷」部分：羅克比先後有過三次婚姻：首任妻子是藝校女生雪莉·馬read.99csw.com倫斯（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三年），婚後生有一個女兒，名為馬伊米。第二任妻子是身兼模特和演員的人權積極分子卡拉·阿斯托爾菲（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九年），婚後生有兩個女兒，分別是電視節目主持人加布里埃拉·羅克比和珠寶設計師丹妮拉·羅克比。現任妻子是電影製片人珍妮·格雷厄姆（一九八一年至今），兩人生有兩個兒子，名字分別為愛德華、阿爾。此外，羅克比還有一個女兒，普魯登絲·唐利維，為演員琳賽·范思羅所生。一個兒子，科莫蘭，為七十年代「超級搖滾樂隊」成員萊達·斯特萊克所生。

「真抱歉，胡克太太。」斯特萊克站在裡間門口，刻板地說，「聽到這樣的消息，確實讓人難過。」

斯特萊克沉默片刻。在他心裏，理智跟感情發生了短暫但激烈的交鋒。最後，感情戰勝了理智。

「不是。」斯特萊克說，「請等一下，胡克太太，我去拿資料給你。」

「是的。」羅賓嘴上這麼回答，但心裏懷疑斯特萊克其實是去處理什麼神秘的私人事務了。斯特萊克只告訴她，他可能要遲點才能到辦公室，至於去幹什麼卻諱莫如深。

愉快地說，「斯特萊克先生告訴我，您在學陶藝。我一直想去……」

「喬尼·羅克——」

只見胡克太太脫了橙色大衣和紫色貝雷帽，穿著像是學陶藝時穿的花罩衫，罩衫底下露出牛仔褲；整個人撲到斯特萊克面前，用力捶打他的胸膛，邊捶邊尖聲號叫，她的號叫如同水燒開時燒水壺發出的警報聲。號了好長一會兒，似乎是沒氣了，她才稍微停了一下。

「這是我分內的事。」羅賓淡淡地回道。

他爸爸真的是喬尼·羅克比？

羅賓騰地跳起來，把身下的旋轉椅撞得猛地滑了出去。裡間的號叫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羅賓衝過去，一把拉開裡間的門。

羅賓重新坐下。她已處理完當天上午的郵件，感到無所事事，在旋轉椅上轉來轉去。轉了一會兒，她湊到電腦前，漫不經心地點開維基百科網站，然後擺出一副隨便瞎打字的樣子，輸入兩個人名：羅克比、斯特萊克。

「我得去把這些箱子從街上搬進來。」他說。

走到他差點撞九九藏書死羅賓但又救了她的那個地方時，斯特萊克停下腳步。心底的不舍猶如一隻纏著他不放的狗，不停地抓撓他。

七十年代搖滾樂隊「死亡披頭士」主唱，入選「搖滾名人堂」，多次榮獲格萊美獎……

斯特萊克告訴羅賓，她上班最後一天的上午，自己可能要遲點才能到辦公室。

「不知道。」羅賓以為她們是在說這個可憐女人的丈夫。

「胡克太太在裏面。羅賓輕聲回答。」

斯特萊克一直等到胡克太太完全消失在街道盡頭，然後愉快地哼著歌，出去給自己和羅賓買三明治。兩人就在羅賓的辦公桌旁吃了。這是一周來斯特萊克最友好的一次表示。羅賓知道斯特萊克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因為他馬上就可以擺脫她了。

由此，他認為羅賓非常有克制力（他經常以此作為評判新認識的人的標準），因而加深了對她的好感，但這並不能改變殘酷的現實——她必須離開。

幾分鐘后，斯特萊克現了一下身，帶出一股人造的酸橙香氣。胡克太太驚恐地望了羅賓一眼，走向裡間。接著，裡間的門關上了。

「嗯，我知道。」

斯特萊克長得完全不像那人。唯一有點相似的是兩人的眼睛都不太對稱，但斯特萊克的不對稱只是暫時的。

「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她說。

斯特萊克猶豫了片刻。

他正咧著大嘴，對著麥克風嘶吼，長發狂舞，汗如雨下。

「我還以——以為是瓦萊麗，沒——沒想到，卻是自己——自己的親妹妹。」

「聽著，」羅賓說，「我們可以來個私下約定。我們可以繞過『應急』中介公司。您可以直接雇我。」

斯特萊克隨口就說出「最後」兩個字，令羅賓感到微微有點傷心。這兩個字的言下之意是，無論兩人相處得多麼愉快——儘管雙方都很謹慎，交流也僅限於工作；無論她把辦公室收拾得多麼井井有條，把門外原本骯髒不堪的廁所打掃得多麼乾淨；無論她把樓下大門處的門鈴弄得多麼漂亮——摳掉門鈴旁邊原來粘的那張破紙，換上用電腦列印得端端正正、並用透明塑料薄膜封好的名片，光是為了摳掉原來那張破紙，就花了她半個小時，弄折了兩根指甲；無論她辦事多麼有效率，多麼積極地參与https://read.99csw.com討論盧拉·蘭德里的案子（幾乎可以斷定，殺害盧拉·蘭德里的兇手並不存在），斯特萊克一直在扳著手指倒計時，巴不得儘早甩掉她。

兩人陷入沉默，氣氛有點緊張。

「喬尼·羅克比。」胡克太太無比興奮地說。

「我來幫您。」羅賓自告奮勇地說。

羅賓拍著胡克太太的背，稍稍用力，扶她回到外間辦公室。

斯特萊克把紙箱放到金屬地面上。

「哎呀，科莫蘭，你的眼睛怎麼了？」

「不用，你進去跟她聊聊天。她正在參加培訓班學陶藝。還有，她覺得她丈夫在跟會計偷情。」

說到這裏，斯特萊克沖空沙發點了點頭。

「哦，沒什麼。那個女人很可憐。」

羅賓不認為盧拉·蘭德里是被人謀殺的，也知道斯特萊克跟自己看法一致，而證明盧拉·蘭德里不是他殺的過程深深吸引了她。

「你知道他爸爸是誰嗎？」胡克太太問。

「我是臨時工。」羅賓回答。

喬納森·倫納德·羅克比（藝名「喬尼」，）生於一九四八年八月一日。

「沒問題。」斯特萊克脫口而出。

「那我們星期一下午見。」

羅賓頓時目瞪口呆——她意識到胡克太太是在說斯特萊克，就在這時，她又發現玻璃門外面出現了斯特萊克巨大的身影。隔著玻璃門，她隱約能看出斯特萊克抱著個大東西。

他覺得自己肯定會後悔，但走到涼爽的街上時，他卻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世界重新充滿了陽光。

十點半，斯特萊克仍未回到辦公室，卻來了個身材高大的女人：頭戴紫色針織貝雷帽，身穿橙色大衣，臉上掛著緊張的微笑。此人是胡克太太——羅賓對這個名字很熟悉，因為她是斯特萊克以前唯一的客戶。羅賓請胡克太太坐到辦公桌旁塌陷的沙發上，並奉上一杯茶。（斯特萊克聽羅賓說克勞迪先生一臉色迷迷的，便買了些廉價杯子和一盒袋泡茶。）「我知道自己來早了。」胡克太太第三次說。由於茶水燙嘴，她只對著杯口乾呷，想喝又不敢喝，「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嗎？」

「把杯子給我吧，胡克太太。」羅賓說。在斯特萊克閃入裡間的那幾秒鐘，羅賓成功轉移了胡克太太的注意力，沒讓她瞥見裡間的摺疊床、睡袋和燒水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