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第五章

第三部

第五章

「我敢說,如果亞力克不是個千萬富翁的話,肯定會很困難。」蘭德里不屑地說,「我知道當局很關注伊薇特的心理狀況。而且,那時候他們倆的年紀都有點大了。真遺憾,他們最後還是成功了。亞力克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從小就交友廣泛。我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我敢打賭,一定有些金錢上的勾當。他沒能帶回一個白人孩子,但買了個出處不詳的女孩,讓這個消沉沮喪、歇斯底里、毫無判斷力的女人撫養。現在出了這種慘劇,我真是一點都不感到意外。盧拉跟約翰一樣善變,又像查理一樣野性難馴。伊薇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管教她。」
「這應該是亞力克·布里斯托做過的最愚蠢的一件事。」蘭德里說,「事實已經證明,伊薇特是個糟糕透頂的母親。在極度悲傷中,她還有可能做得更好嗎?當然,她一直都想要個女兒,一個可以穿粉紅色裙子的小娃娃。所以,亞力克覺得這會讓她高興。伊薇特想要什麼,他都會給她。從伊薇特成為他打字員的那一刻起,他就為她著了迷。亞力克來自貧窮的倫敦東區。而伊薇特則一直都對糟糕的事物有一種偏愛。」
蘭德里的睫毛漂亮極了,看起來就像是銀的。
「嗯。唐姿肯定有什麼企圖,她不停地向警察重申那件已經被否決的事,對她自己沒什麼好處。半點好處都沒有!」蘭德里惡狠狠地說,「所以,我已經把這事告訴約翰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關照公司的客戶,以及弄清楚對唐姿最有利的是什麼。」
他的笑臉堪稱社交表情典範,是斯特萊克見過的最不真誠的笑容,僅僅露出一點點白牙。蘭德里脫掉外套,掛在斯特萊克對面那張椅子的椅背上,然後坐下來。
「不過,」斯特萊克說,「我還是想拿著這個能幫忙記憶的東西。」
「嗯,很正常。而且,我也不會那麼過分,要求一個私家偵探因為客戶處於緊張或沮喪的狀態,就將其拒之門外。正如我所說,我們都要生活。所以,既然這樣……」
蘭德里又開始咀嚼空氣了。
「親不親有什麼關係?」
斯特萊克很關心蘭德里剛坐下時的那份溫和優雅到底已經消散到什麼程度了。
「什麼?」
「現在,他只有伊薇特了。但伊薇特也快不行了,這會讓他的心理問題更加嚴重。」
過了一會兒,對方繼續說道:「伊薇特一直都是個合格的母親。她喜歡小孩,」他的話中似乎帶點嫌惡,好像產生了某種反常情緒,「她是那種很麻煩的女人。如果能找到生育能力足夠強的男人,說不定她能生出二十個孩子來。謝天謝地,亞力克不能生育——哦,約翰提到過這一點嗎?」
越過蘭德里的肩膀,斯特萊克看見約翰·布里斯托正在問一個服務生。他似乎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頭髮也有些亂,一副剛跑過來的樣子。他手上掛著個方皮包,正微微https://read.99csw.com喘著氣四下打量。看到蘭德里的後腦勺時,斯特萊克覺得他似乎很驚恐。
「我們關係好得很。斯特萊克先生,我只是想說,我很清楚伊薇特是什麼樣的人。可以說,她的不幸都他媽是她自己惹出來的。」
看到這些東西,蘭德里和唐姿一樣,也顯得很沮喪。
「約翰是個孝順的兒子,這一點倒讓我挺吃驚。」
「好吧……」斯特萊克誇張地翻動著筆記本,停在一張完全空白的頁面上,「……你在你妹妹的公寓碰到了盧拉,是嗎?就在盧拉去看望布里斯托夫人的時候。」
「沒必要記筆記吧。」他說,「我要說的這些跟盧拉的死沒有關係,或者說,至少沒有直接關係。」他頗有些賣弄學問地補充道,「我要說的這些話,只會進一步支持自殺這個結論。」
「是斯特萊克先生嗎?」
看到蘭德里氣急敗壞,努力控制情緒,想再次奪回掌控權的樣子,斯特萊克覺得非常開心。
「接受盧拉是自殺這個事實嗎?」
「這或許能解釋,他為什麼沒有告訴你他在想什麼。」
「蘭德里先生,你跟你妹妹關係不好嗎?」斯特萊克問。
斯特萊克從沒來過蛇王餐廳。這座新潮的寶塔式建築坐落在湖中,比他見過的任何東西都更有衝擊力。厚厚的白屋頂看起來就像一本翻開后倒扣著的大書,下面支撐的玻璃建築活像一把六角形手風琴。
「你妹妹和亞力克爵士是在查理死後才領養了盧拉,對嗎?」
「我聽說,你已經跟貝斯蒂吉夫人談過了?」說著,蘭德里放下菜單,摘下眼鏡塞回西裝口袋裡。
蘭德里一副想反對的樣子,但還是改變了主意。
「約翰和我在工作上非常默契。」
「盧拉死的那天,你見到她了?」斯特萊克問。
「你跟外甥親嗎,蘭德里先生?」
蘭德里顯然失控了,語無倫次地說:「真意外——我真是沒想到,竟然是厄休拉——竟然是梅夫人……」
「約翰被辦公室里的事耽擱了。」他說。微風拂過他的頭髮,露出太陽穴邊比較稀疏的部分。「他叫艾莉森打電話告訴你一聲,當時我剛好經過艾莉森的辦公桌,所以,我就親自來轉達這個消息,也好有個機會跟你聊聊。我一直等著你聯繫我。我知道,你在慢慢接觸所有跟我外甥女有關的人。」
「發現屍體的是你,對嗎?」
每天,看著伏在電腦顯示器前的她,他都能意識到:這是個非常性感的姑娘。她不漂亮,一點兒都不像夏洛特,但卻迷人。
「那麼,約翰還會來嗎?或者,是不是你幹了什麼事,讓他整個中午都忙得不可開交?」
「這個嘛,」斯特萊克說,「與自殺者親近的人往往都會覺得內疚。不管多麼不合理,他們都會覺得,自己或許應該能多做些對死者有幫助的事。而假如定性為謀殺,則會使家人免https://read.99csw.com於任何指責,難道不是嗎?」
「我不認為這是段多麼認真的感情。」
「不是約翰說的,斯特萊克說,」「是厄休拉·梅夫人說,康韋·奧茨先生的財產出了點兒問題。」
「我們都沒覺得內疚。」蘭德里斬釘截鐵地說,「盧拉從少年時代起就接受了最好的醫療護理。領養她的家庭儘可能在物質上滿足了她。我這個被收養的外甥女完全被寵壞了。斯特萊克先生,可以說,她媽媽完全可以為了她去死。而且,他們從來沒有在錢上虧待過她。」
「他告訴過我,亞力克·布里斯托爵士不是他的生父。你就是想問這個吧。」
「應該是十點左右吧。」蘭德里頓了一下,說。
他知道,自己的反應讓羅賓覺得尷尬了。不過,那一刻有種怪異的親密感,而這種感覺,恰恰是他最不想要的。尤其對方還是聰明專業、體貼周到的羅賓。他喜歡有她相伴的日子,也很感激她忍住好奇心,尊重他的隱私。斯特萊克避過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心想:天知道上次遇到有這種難得品質的女人是在什麼時候。然而事實卻是,這個他一見到就會覺得開心的羅賓,很快便要離開。她將不得不繼續新的生活,就像她的訂婚戒指一樣——快樂、但卻帶著某種強制性。他喜歡羅賓,也很感激她,甚至(今天早上之後)還被她深深地觸動。他視覺正常,性|欲也依然旺盛。
「是真的,千真萬確。不過,這跟我們正在討論的事有什麼關係!」
他只知道厄休拉告訴他的那些東西,即康韋·奧茨曾經是個美國金融家。不過提起公司這位已經死掉的客戶的確取得了預期的效果。蘭德里的架子、他控制對方的意圖,以及他那種愜意的優越感全都消失,只剩下憤怒和震驚。
斯特萊克的筆懸在筆記本上方。有那麼一刻,蘭德里的下巴動著,好像在咀嚼什麼東西。然後,他繼續激動地說:「盧拉是個狂躁的抑鬱症患者,她在跟她那個吸毒的男友大吵一架之後,跳出了窗戶。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對我們所有的人來說都他媽糟透了,尤其是她那個該死又可憐的媽媽。然而,雖然這些事令人不快,但卻是不爭的事實。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約翰崩潰了。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說話太直白的話……」
「也許這就是約翰僱用我的動機之一?讓伊薇特在死前知道真相?」
蘭德里突然頓住,臉漲得通紅。
「托尼·蘭德里。約翰和盧拉的舅舅。我能坐下嗎?」
「沒錯。」他說。
「誰告訴你的?約翰?」
「沒錯。」蘭德里幾乎嘴都沒張開地說,「很痛苦。」
「沒錯,斯特萊克先生:我們一起工作。我們在辦公室以外也形影不離嗎?不。但我們都得照顧我妹妹——布里斯托夫人,也就是約翰的媽媽。她現在已經到晚期了。工作時間以外,我們https://read•99csw•com的話題通常都跟伊薇特有關。」
「可以理解。」斯特萊克將筆記本立起來,避開這位律師的視線,寫下「深受打擊」這個詞,他這麼做只是為了惹惱托尼·蘭德里。
「你也在布萊克菲爾德預備學校讀過書?」
「查理死後,他們再次獲得領養批准困難嗎?」斯特萊克問。
她穿著那條緊身綠裙走出更衣室時,他更是無比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所以,他轉移視線。他知道羅賓不是故意撩撥,但他是個實際的人,知道即便出於理智,也要把這個危險的平衡保持下去。目前,他還會定期聯繫的,就只有她了。但是,他也沒有低估自己的敏感。從她的某些借口和偶爾的遲疑來看,她的未婚夫很反感她放棄誘人的工作,接受這份臨時合約。不讓這份迅速升溫的友誼變得過熱,是最安全的做法。所以,看見穿著那條裙子的她時最好不要公開表示欣賞。
「嗯。我還不知道有這事。即便如此,或許你也不能完全理解……約翰總是——用我妹妹的話來說——很容易激動。你知道的,查理死後,約翰的父母還帶他去看心理醫生。我並不想裝心理健康專家,但在我看來,盧拉的死,似乎成了他徹底崩潰的……」
蘭德里似乎有點吃驚,也露出了幾分厭惡的神色。
「……你的加入,是在延長他的不正常,讓他拒絕接受事實。」
「我並不是沒有同情心,我們都得謀生。毫無疑問,肯定有很多人會說我們的職業沒什麼兩樣,我們都是寄生蟲。不過,如果我告訴你一些真相,一些約翰沒跟你說的真相,或許對我們倆都有好處。」
「好吧。既然這樣,稍等一下。」斯特萊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鋼筆。
「這詞可真糟糕。不過我懂你的意思了。」斯特萊克說道,寫下「布里斯托瘋了」幾個字。「約翰到底怎麼不正常?」
「伊薇特和亞力克領養了兩個男孩,但她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們。簡而言之,她是個糟糕透頂的母親。既不管教孩子,也不會約束他們,完全是徹底的溺愛。就連發生在她眼皮底下的事,她也拒絕接受。我並不是說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天知道遺傳起到了什麼作用——但約翰暴躁易怒,愛裝腔作勢,又特別黏人。而查理則是個徹頭徹尾的馬大哈,結果就——」
「然後,你就直接從那兒開車去牛津參加會議了?」
斯特萊克什麼也沒說。和他料想的一樣,這位律師一定會忍不住進一步解釋。
沒有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事,也許讓蘭德里有點失望,但他馬上把情緒調整過來。
「你說,你是幾點到你妹妹公寓的?」
「這個嘛,很多人會說,慫恿別人再對此事展開調查,是荒謬和沒有意義的。」
「真相對伊薇特於事無補,誰都不會喜歡『自食其果』的感覺。」
蘭德里說。
「他跟我們每個人一樣,也表現read•99csw•com得很震驚。但我肯定,他沒有說過任何跟謀殺有關的話。」
「那一定很痛苦。」
一棵巨大的柳樹掩住半邊餐廳,垂下的柳枝輕柔地拂過水麵。
「出於很多原因——都是些好的原因,我不希望你再繼續探究盧拉的死因。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畢竟,你就是靠挖掘家庭悲劇的醜惡現實來賺錢的。」
一路上,他穿過海德公園和綠樹成蔭的人行道,以及多沙的騎馬道。在地鐵上,他就已經草草地寫下那個叫梅爾的姑娘說的話。此刻,走在綠樹成蔭的人行道上,在斑駁的陽光中,他開始走神,腦子裡浮現出羅賓穿著那條緊身綠裙的樣子。
「你覺得盧拉忘恩負義,是嗎?」
天氣涼爽,微風拂面,陽光下的湖景十分漂亮。斯特萊克在外面選了張臨湖的桌子,點了一品脫「厄運沙洲」啤酒,開始讀他買的報紙。
「嗯,我知道。查理是我的老同學。這也是約翰為什麼會雇傭我的原因。」
他故意這麼說,以注意觀察蘭德里的反應,果然有收穫!他有種一切不出所料的感覺。彷彿遠處的一扇門慢慢合上了:交流中斷。
「簡而言之,沒錯。等伊薇特開始緊緊地抓著亞力克大聲尖叫時,已經太遲了。她在門口暈了過去。如果她稍微管束他們一下,那孩子就不會那樣明目張胆地違逆她。我當時也在那兒,」蘭德里冷冷地說,「因為周末,又是復活節,所以我便去看望他們。我去鎮上走了一圈,回來后就發現大家都在找他。我直奔採石場。我知道,你瞧,那是他唯一不能去的地方——所以,他一定在那兒。」
「約翰還沒有——他真的……這可是公司的最高機密!」
男人五十多歲,頭髮濃密,下巴堅毅,顴骨突出,看起來就像個即將成名的演員受雇在一部迷你劇里飾演成功商人。接受過高強度視覺記憶訓練的斯特萊克立刻認出了他。羅賓在網上找到過一些相片。其中,這個高個子男人在盧拉·蘭德里的葬禮上似乎表現得十分悲痛。
「半個小時吧,也有可能更久。我真的記不清楚了。」
斯特萊克一邊飛快地記錄著蘭德里說的話,一邊暗自琢磨:布里斯托那麼關注盧拉那些黑人親戚,這點能在基因上找到什麼解釋嗎?毫無疑問,這麼多年來,布里斯特一直都知道舅舅的這些想法。親人的感覺,有時會進入孩子的內心深處。對此,斯特萊克自己就深有體會,而且是早在聽到某些話之前。他的媽媽不喜歡別的媽媽,她有些羞於啟齒的事(他相信,有些無法言說的事將周圍的其他大人聯合在了一起)。
斯特萊克和羅賓在新邦德街分手。羅賓坐地鐵回辦公室給「好電影」辦公室打電話,到在線電話名錄上查羅謝爾·奧涅弗德姑媽的號碼,同時躲開「應急」中介公司(斯特萊克的建議是「把門鎖上」)。
「伊薇特是他的唯一了?他還有艾莉森,不是嗎?」https://read.99csw.com
他臉上再次閃過那種挑釁又缺乏幽默感的微笑。
「很好。那麼,首先,你應該知道,領養來的妹妹死了,我的外甥約翰深受打擊。」
「那你待了多久?」
「警察的筆錄里都寫著呢。是這樣嗎?」
「工作上?」
「約翰馬上就來。」終於,他開口道,「我希望,正如我剛才說的,我能告訴你一些事實,私下裡告訴你。」
「我可沒這麼說,不過,坦白地說,差不多也就是這意思。約翰經歷的喪親之痛,已經比很多人一輩子都多了。你或許知道,他已經失去過一個兄弟……」
「不介意,隨便說。」
「該死的,沒必要把這句話也記下來吧。或者說,你那些筆記不會是為那些不入流的八卦小報準備的吧?」
「他難道沒有跟你說過他不相信那套自殺的說法么?」
斯特萊克買了份報紙,坐地鐵到騎士橋路。因為時間還早,他便步行去布里斯托選的見面地點——蛇王餐廳。
斯特萊克想,蘭德里到底在生什麼氣呢?
「嗯,是我。」
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十分鐘,布里斯托還沒出現。此時,一個身材高大、衣著不凡、帶著幾分狡猾神色的男人停在斯特萊克桌邊。
蘭德里的樣子就跟發現自己被耍了一般。
服務員端來蘭德里點的食物,但他連句謝謝都沒說,反而在服務員擺盤時,一直怒氣沖沖地瞪著斯特萊克。然後,他接著說道:「你這樣四處打聽,只會造成傷害。我太吃驚了,坦白地說,發現約翰在想什麼時,我簡直驚呆了。」
「抱歉。但你剛來的時候,就說你在等我聯繫你。所以,我以為你會很樂意回答問題。」
「你認為這一切都是他的臆測?」
「沒錯。」斯特萊克說。
「警察都是這麼認為的。病理學家和驗屍官也是。我不知道約翰是出於什麼原因,非得認為這是場謀殺。但我沒法告訴你,他應該怎麼想,我們其他人才會覺得好受些。」
「沒待多久。我媽很快就意識到她沒錢給我付學費了。」
「要說的我都告訴警察了,我沒什麼要補充的。」最後,他這樣說道。
「在談論什麼真相之前,」斯特萊克說,「我想先知道約翰到底被辦公室里的什麼事耽擱了?如果他來不了,我可以另外安排一次會面。我今天下午還有別的人要見。他正在處理康韋·奧茨公司的事情嗎?」
「給我來個火腿砂鍋。」他沖一個路過的服務員說,「再來點礦泉水,瓶裝的。不過,」他繼續說,「或許,最好還是坦率一點吧。你說是嗎,斯特萊克先生?
「那就是說,」斯特萊克又翻回到那些空白頁,「那天早上,你順便去看你妹妹時,在那兒遇到了你的外甥女。然後,你就開車去牛津參加家庭法國際發展會議了?」
「結果,他在採石場邊上騎車。」斯特萊克說。
他從胸袋裡掏出一副鋼架眼鏡戴上,花了點兒時間看菜單。斯特萊克喝了幾口啤酒,耐心地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