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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七章

第三部

第七章

每一次,要優先考慮的不是軍隊就是其他什麼該死的事,從來都不是我!)現在是方便的時候嗎?他問自己。他躺在那兒,仍舊疼得厲害。看來,葯還沒起作用。他瞥了一眼時間:
他笑了。羅賓合上她在等斯特萊克時看的那份臨時報告,把它小心地放回架子上。接著,跟斯特萊克道別後,她便離開了。斯特萊克仍坐在那兒,旁邊破舊的沙發墊上放著那台筆記本電腦。
「不是我的。」斯特萊克說。
已是晚上八點,但此刻的天色比兩周前的同一時間亮些。斯特萊克坐定時還是大白天。十天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坐進王記中國餐館。這間餐館正面是白色的,店門很高,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一個名叫「戰而必勝」的遊樂中心。重新接上義肢非常疼,踩著它從查令十字街上走過來更是雪上加霜。不過,他不屑使用那對也是從盒子里翻出來的灰色金屬手杖。那對手杖是他從塞利奧克醫院帶回來的「紀念品」。
「有什麼事嗎?」她問。
斯特萊克疲憊地表示同意。一走進辦公室,他就皺著臉癱進那張已經塌陷的沙發。羅賓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警方已經看過了。」儘管附近只有他倆不說廣東話,斯特萊克仍舊壓低聲音,「不過,我還想聽聽別的看法。」
夏洛特家廁所的柜子里曾有各種霜粉,專門用來擦這片皮膚。如今,這片暴露在外的皮膚成了這般模樣,簡直已經超出人類的承受極限。也許,她把玉米粉和艾麗婷都扔進那些還未打開的箱子里了?但他仍舊提不起精神去找,也不想把義肢裝回去。
「跟那件事有關,是嗎?」
斯特萊克表示同意,但還是一口喝乾第七品脫酒,堅決地朝窗邊的她大步走去。
他應該每天都檢查表皮是否有發炎癥狀。此刻,他發現瘢痕組織已經紅腫發炎。
十點十一分。
請在方便時給我回個電話,就說幾句,好嗎?夏洛特。
「好的技術人員警方可多得是。難道,我還能找到他們找不到的東西?」
「夏洛,親愛的,你走錯房間了。」
「嗯。」他扒下T恤,把咖喱醬指給她看,「你知道有什麼好辦法去掉這個東西嗎?」
斯特萊克為客人點了酒。這個他早已習慣的人叫斯潘納。
不過斯潘納對人總是興趣淡漠,不管是死人,還是名人,跟他鍾愛的稀有漫畫、科技革新和斯特萊克聽都沒聽過的那幾個樂隊比起來,都得靠read•99csw•com邊站。喝了幾勺湯后,斯潘納打破沉默,高興地問斯特萊克打算付他多少工錢。
和往常一樣,他的手機還是放在行軍床旁邊的地上充電。「嗡嗡」的震動聲提示有簡訊進來。任何事都是好的,只要能讓他暫時忘掉抽痛的腿。斯特萊克在黑暗中摸索一陣,抓起地上的手機。
「他們有可能找錯方向。」斯特萊克說,「而且,就算找到了什麼東西,他們也可能不知道它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們似乎對她最近的電子郵件最感興趣,而我已經看過那些郵件了。」
「我不去,」她說著沖他露出一個笑臉,「我要幫科莫蘭洗T恤。」
「嗯。」
「你這個無賴。」斯潘納說。不過,他的興趣很快便從人間苦痛轉向科技方面的挑戰。沒辦法,天性如此。他用刮勺般的指尖指著那台戴爾,問道:「這東西你要怎麼弄?」
斯特萊克一邊用一隻手吃新加坡炒米粉一邊檢查著盧拉蘭德里的筆記本電腦。
他用滿是寵溺的口吻宣布著主權:「里奇的派對在樓上。」
看似相同,其實大相徑庭……盧拉·蘭德里的筆記本電腦一下下撞在他腿上,一下重過一下,他也跛得越發嚴重。
斯特萊克不相信千里眼和心靈感應。
等到再也聽不見羅賓的腳步聲,斯特萊克才伸出長長的手臂,鎖上玻璃門。他打破工作日不在辦公室抽煙的自我禁令,點了根煙塞進嘴裏,然後挽起褲腿,解開皮帶,將義肢從大腿上卸下來。接著,他剝開斷腿處的凝膠襯墊,仔細查看起脛骨頂端那個截面來。
不過,他立刻產生的荒謬念頭是:夏洛特不知怎麼的,感應到他剛剛告訴斯潘納的那些話。通過將他們分手的事正式擺上檯面,他牽動了那根繃緊的、無形的,但仍舊維繫著他倆的線。
「我不餓,下班時才吃了個漢堡。」
請(我知道無須如此,但我在請求你,友好地請求。)就說幾句(我很想跟你談談,我有十分正當的理由。所以,讓我們輕鬆、迅速地做完這件事。不爭吵。)方便時(我肯定,離開我,你的生活一定很忙碌。)也可以這樣解讀請或者,:(斯特萊克,你要是拒絕,就是王八蛋。你傷得我還不夠深嗎!)就說幾句(我知道你想見面。
斯潘納盯著菜單,跟服務員加了一句,「我可以來份湯。餛飩湯吧,謝謝。」他又說,「費德,這電腦是你選的啊?有read.99csw.com意思。」
至於他為何會習慣他,時隔太久,沒法再想得起個中緣由。斯潘納有計算機一級學位,景況要比衣服所示的好得多。
「還好。『應急』中介公司下午有什麼動靜嗎?」
「費德里科,最近怎麼樣?」八點半,一個皮膚蒼白、頭髮蓬亂的小夥子問道。這傢伙剛來就一屁股坐到斯特萊克對面。他穿著牛仔褲和一件極具迷幻風格的T恤,腳上蹬著匡威運動鞋,身上還掛著個皮包,兩根帶子交叉在胸前。
後來他才意識到,這看似巧合或命定的東西,全都是她一手操縱的。數月後,她向他坦白:為了懲罰羅斯犯下的過錯,她故意走錯房間,並在那兒等待一個男人——任何一個男人——跟她搭訕。所以他,斯特萊克,只不過是個折磨羅斯的工具而已。那天凌晨,她帶著報復和憤怒的心情跟他上床,卻被他錯當成激|情。
斯潘納夾著那台粉紅色筆記本電腦離開后,斯特萊克也一瘸一拐地回到辦公室。那天晚上,他仔細清洗了右腿斷肢的創面,為紅腫發炎的瘢痕組織抹上藥膏。
他把手機放回旁邊的地上,任它靜靜地充電。接著,他把一條毛茸茸的胳膊舉到眼前,徹底擋住窗縫裡瀉進來的路燈燈光。事與願違的是,他腦海中浮現出了第一次看見夏洛特的情景。牛津的一場學生派對,她獨自一人坐在窗台上。如此美麗的女人,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兩旁無數男人讚歎的目光、過於吵鬧的笑聲和說話聲、指向她那靜默身影的各種誇張動作,以及其餘的一切,都從他眼中消失了。
就這樣,她為了科莫蘭,公然甩了自己英國哈羅公學的男朋友。那是斯特萊克十九年的生命中最輝煌的一刻:他當著眾人的面,從墨涅拉俄斯眼皮底下帶走特洛伊的海倫。在震驚和喜悅中,他沒有質疑這個奇迹,而是接受了它。
媽媽除了說起自己從一開始就痛恨結婚,平時極少提起他。對於萊達記憶中最模糊的部分,瓊舅媽總是記得最清楚。她說,十八歲的萊達剛結婚兩周就踹了丈夫。她嫁給老斯特萊克(根據瓊舅媽的說法,他因為巡演剛來到聖莫斯)不過是為了條新裙子,換個名字。當然,萊達對自己這個罕見夫姓的忠誠,勝過對任何男人的忠誠。
「幾天前,我跟尼克和艾爾莎他們幾個在一起。那天晚上的話題全都是你。他們都說你轉到地下去了。read.99csw.com啊,太棒了!」
「你還好吧?」
「你在干蠢事!」斯特萊克宣布要去跟她搭訕時,朋友這樣警告他道。
斯特萊克告訴他后,斯潘納說:「那個模特?哇!」
斯特萊克現在覺得,通過這個無憂無慮的斯潘納讓朋友們知道自己感情破裂,或許是最好的辦法。斯潘納是斯特萊克一個老朋友的弟弟。對斯特萊克跟夏洛特那段坎坷的情路,他不僅幾乎一無所知,還毫無興趣。鑒於面對面的同情和事後檢討都是斯特萊克很不喜歡的事,而且他也不想一直隱瞞已經跟夏洛特分手的事實,所以,他承認埃爾莎說得對。她的確料事如神,一語中的。他還說,從此以後,朋友們最好不要再往夏洛特的公寓打電話。
人類總是追求根本不存在的對稱和平等。
「那……你到底要我找什麼?」
好吧,別擔心,會有最後一面的。等我跟你這個難以置信的混蛋徹底玩完兒時。)方便時(好啦,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所有發生在一月八日的操作,以及跟那天有關的操作。最近的網際網路搜索記錄之類。我沒密碼,而且除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想去找警察要。」
她一定還沒睡。
斯特萊克正朝肯辛頓三角地走,每走一步,斷腿和義肢摩擦導致的疼痛都越來越劇烈。微弱的陽光給遠處的公園蒙上一層氤氳的光影。穿著厚大衣的斯特萊克出了些汗,他問自己:這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懷疑,真的比泥塘里那些遊離的陰影更神秘么?那些陰影不過是陽光玩的把戲,是微風在水面製造的幻影。它們是某條黏滑的魚尾扇起的黑泥,還是藻類吐出的某種無意義的氣泡?真的會有什麼東西把自己偽裝起來,潛藏在淤泥里,任你怎麼撒網也是徒勞嗎?
他開始胡思亂想,想起家庭、名字,還有他和約翰·布里斯托看似迥異、實則相似的童年。斯特萊克的家族史里也有幽靈般的人物:比如,他媽媽的第一任丈夫。
她抬頭望向走到面前的他。她的眼睛大大的,一頭長發烏黑柔軟,低胸襯衣露出半個雪白的乳|房。
凝望著房間那頭,十九歲的斯特萊克心中再次湧起一股熟悉的熱望。小時候,每次瓊舅媽和特德舅舅的花園裡積起前一晚下的雪,他都想第一個踩上去。第一個在那誘人的光滑表面,踩出一個又深又黑的洞。他要破壞它!
他朝著肯辛頓地鐵站的方向,穿過女王門,進入海德公園。https://read•99csw.com銹紅色的女王門裝飾華麗,上面還有皇家徽章。一貫細心的他注意到:只要一邊柱子上雕刻著一頭哀憐的母鹿,另一邊柱子上就會有一頭雄鹿。
「嗯,給我來杯拉格啤酒。」
「這沒關係。」斯潘納說。他沒有寫下斯特萊克的指示,而是把它們敲進了手機里。他比斯特萊克小十歲,很少會用到筆。「不過,這是誰的筆記本電腦啊?」
斯特萊克的童年怪異而動蕩。不斷地告別和結識各種各樣的孩子和青少年,讓他練就了一身高超的社交技巧。他知道如何適應環境,知道怎樣讓人們哈哈大笑,知道怎樣讓自己與任何人打成一片。那天晚上,他的舌頭卻打了結。不過,他還記得當時自己似乎輕輕搖晃了兩下。
看到湯到了,他高興地叫了一聲,「沒錯,他們給你的公寓打電話,卻不斷地被轉到答錄機上。艾爾莎認為,你的麻煩一定跟女人有關。」
羅斯說。
她正在扣外套扣子,準備下班。
斯特萊克把電腦轉向斯潘納。後者帶著一種好奇又有些輕蔑的眼光審視著這台設備。對他來說,科技並非不可避免的災禍,而是生活的本質。
他坐在沙發上抽煙,任由下半截褲腿空蕩蕩地垂向地面,就這樣陷入了沉思。
於是,第一個夜晚發生的那些事,就成了他們後來分分合合的原因:她的自我毀滅,她的輕率,她的決意傷害,她雖不情願卻真的被斯特萊克吸引,她隱秘的療傷之地——她在那裡長大,對它抱著一種又蔑視、又尊崇的感覺。於是,這段讓斯特萊克十五年後還躺在行軍床上追憶的感情,便這樣開始。此刻,他覺得身體越發疼痛,衷心希望自己能徹底走出她的記憶。
幾個月以來第一次,他在鑽進睡袋前吃了片止痛藥。躺著等待疼痛消減時,他琢磨著到底要不要去康復中心,接受某位顧問醫師的治療。有人反覆向他描述了截肢者的剋星——阻塞綜合征:皮膚化膿和壞肢腫脹。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經開始有早期癥狀了?但他實在不想回到那個滿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也害怕那些醫生面對這截小小的斷肢時,那種淡漠的表情。這條義肢還要做些必要的細微調整,所以儘管他巴不得離得遠遠的,也還是得去那個滿是白大褂的狹小世界。他害怕聽到讓那條腿休息休息的建議,害怕再也尋不回正常的步態,只能用拐杖,也害怕行人盯著他束起的褲腿,以及小孩們的尖聲盤問。read.99csw.com
「垃圾。」斯潘納快活地說,「費德,這麼久你躲哪兒去了啊?大家都擔心死了。」
他盯著那條簡訊,彷彿那就是她的臉,彷彿通過那個小小的綠色屏幕,就可以看到她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一個名叫傑戈·羅斯的「阿多尼斯」衝進來。斯特萊克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富家子弟。他身後跟著一群同樣出身優渥的朋友。然而,他們卻發現斯特萊克和夏洛特肩並肩坐在窗台上,正聊得火熱。
斯特萊克抽著煙,沉浸在回憶里,渾然不覺辦公室外天色已經漸漸變得柔和昏暗。最後,他終於掙扎著用一條腿站起來,扶著門把手和玻璃門旁邊的護壁板木條,穩住身體,一步步跳出辦公室,去查看仍堆在外面的那些箱子。在底下的一個箱子里,他找到舒緩斷肢創面灼燒感和刺痛感的膏藥。接著,他開始塗塗抹抹,努力修復挎著背包、長時間徒步穿越倫敦造成的傷口。
她還將這個名字傳給兒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從未見過這個姓氏原來的使用者,在他出生之前,那個男人就已消失於他母親的生命中。
「當然,如果她是羅謝爾的姑姑,就肯定有另外一個姓,不是嗎?」羅賓說。
他隱約意識到周圍有人在看,或許正等著哈哈大笑。他塊頭很大,看起來就像個打拳擊的貝多芬,而且T恤上還滿是咖喱醬。
「越來越糟了。」斯特萊克咕噥道,「你呢?要來一杯嗎?」
電腦放在桌上,翻蓋已經打開,旁邊擺著啤酒。暗粉紅色的電腦外殼上畫著盛開的櫻花。斯特萊克渾然不覺塊頭龐大、毛髮濃密的自己伏在這個顯然是女士專用的漂亮粉紅色裝置前,形成了一幅多麼不協調的畫面。不過,旁邊那兩個穿黑T恤的服務生倒是樂得咯咯直笑。
儘管疼痛難忍又覺得極端挫敗,他還是得面對羅賓無奈的報告。四點五十分,他終於回到辦公室時,羅賓還是無法突破弗雷迪·貝斯蒂吉製片公司的接線員,也沒有在基爾本地區找到任何一個登記在奧涅弗德名下的英國電信公司號碼。
她忍不住(他看到,她的確努力忍了)「咯咯」笑起來。
「沒有。」羅賓說道,扣緊腰帶,「也許,我說我是安娜貝爾時,他們相信了?我的確裝出了澳大利亞口音。」
「他們真好。」斯特萊克含著滿嘴的米粉說,「不過,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