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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八章

第三部

第八章

她抬頭看了看誰在叫,但仍舊腳步不停地往前走,這個名字對她來說似乎沒有任何意義。很快她便消失在大樓里。然後來的是一對夫婦,都是白人。接著是一群年齡各異、什麼種族都有的人。斯特萊克覺得他們多半是醫院里的員工。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絲僥倖,喊道:「羅謝爾!」
綠燈亮了。只有他們倆站著沒動,不斷地被其他過街的人擠來擠去。
「但她卻沒有停下來吃頓午飯?」
她開始狼吞虎咽,把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
結果,她們都抬頭望過來,看是誰在嚷嚷,還順便給了他一個白眼。
「對苯二酚是什麼東西?」斯特萊克問。
斯特萊克伸直仍疼得厲害的傷腿,再次思考起了去看顧問醫師的問題。即便離得這麼遠,醫院還是讓他覺得不舒服。他的胃開始咕咕作響。
剛才路上有家麥當勞。
「嗯,當然說過。而且她……嗯,說過。」
「那盧拉去了嗎?」
「你的茶!」她指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馬克杯說。
她稍微猶豫一下,承認道:「嗯。」
「嗯。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斯特萊克換了種策略。
羅謝爾絲毫沒有掩飾住自己的怨恨。
「我一般從雷德本恩街那個入口進。」
顯然,羅謝爾並不認為自己身處險境。她覺得她很安全。
「嗯,也許吧。」她勉強讓了一步。
「你瞧,這就是她跟你做朋友的原因。你比別人更現實……」
「也許吧。」
他以為她會跟他說少管閑事,不料她卻說:「她的家人沒注意到,他們還在為我付賬單。」
「聽到盧拉死了,你一定很震驚,對嗎?」
「記者?」
她火藥味十足地問道。
使勁喝著紙杯里的咖啡,「我不大記得那天的事了。」
他怎麼沒想到讓她這麼干?
「而你的第一反應認為她是自殺?」
「你不知道她打電話給誰嗎?」
如果到中午還沒找到她,他就去那兒吃飯。
「不必了。」
她態度稍微緩和了一些。
「嗯。」羅謝爾說。她滿嘴都是漢堡。
「嗯,是啊。我們——嗯,沒錯,我們聊了很多。」
「嗯,」她說,「但那天盧拉太忙了,不是嗎?」
這話換來一個洋洋自得的尖刻笑容。
「謝謝。你真是個天才!」
「嗯,我確定。基蘭知道你要來見我嗎?」羅謝爾問。
「現在出發的話,你還來得及。」羅賓催促他道。
十一點剛過,一個又矮又壯的黑人姑娘從醫院里走出來。她步子有些不穩,一搖一擺的,顯得稍微有點兒奇怪。他非常肯定自己絕對沒有見到她進去,不僅因為她獨特的步態,還因為她穿了一件十分顯眼的粉紅色人造毛外套。就她的身高和體型來看,那件外套沒起到任何積極作用。
「什麼事?」
「如果盧拉是被謀殺的,」斯特萊克說,「而你知道某些事,那殺手就很可能對你不利。你的處境很危險。」他說話時,他們身旁是飛馳而過的車流,腳邊排水溝里的雨水晶瑩閃爍。
她再次惱怒地說道。
「嗯,很震驚。」她隨口說道。接著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立刻改變態度:「我知道她很沮喪。但人們就是會那樣做,沒什麼值得懷疑的。」
「好。」羅賓說道,飛快地記下他的話。
「她跟你聊過這件事嗎?」
她一下子恐慌起來。
「她跟某人約在午夜之後見面,你聽見了這件事,對吧?」
「嗯,沒錯。但你能幫幫忙,找出——」
「比如呢?」
接著,他便一瘸一拐地踩著金屬樓梯,下樓走了。
「沒錯。」斯特萊克說,「聽著。」
「你跟基蘭非常熟悉,對吧?」剛才他提到這個名字時,羅謝爾立刻容光煥發,他希望這次也會有這樣的效果。
她的表情彷彿在說,在盧拉那個滿是蠢貨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基蘭是理智又公正的旁觀者。
「是迪比·馬克嗎?」
「在主樓背面的精神科,」羅賓興奮地說,「聽著,你出了格蘭特利路,第二個停車場就是……」
「她就是跳下去的。」羅謝爾·奧涅弗德斬釘截鐵地說。
「那個時候她還一路開車過來,就為了告訴你不能一起吃午飯了,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不,她沒找到他。他媽的,根本沒這機會。」
「給,」斯特萊克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第二張名片,「如果想起什麼事要告訴我,給我打電話,好嗎?就撥上面那個號碼。」
「嗯,差不多。」羅謝爾說。
「嗯。呃,不過,也不算朋友。他雇了我。我是個私家偵探。」
「沒有。她很忙。」羅謝爾說。
她顯得很驕傲,一副將迪比的歌演繹得很完美、半點錯都沒犯的樣子。
「當然聊過,」羅謝爾說,「她想知道自己到底來自哪兒,屬於哪兒。」
「嗯。」
「所以,在那之後,盧拉發現可以信任你……」
九_九_藏_書著,他猛地站起來,前來收拾桌子的那個棒球帽姑娘嚇一大跳,猛地退後一步,還驚叫了一聲。斯特萊克匆忙走出麥當勞,站到格蘭特利路上。
「關你屁事啊!」她破口大罵。旁邊等待的行人紛紛側目。
她望向窗外。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淋了路人一個措手不及。透明的橢圓形雨滴敲在他們身邊的窗玻璃上。
她開始飛快地吃東西,斯特萊克真害怕她一吃完就立刻走人。
她已經拿起筆,等著他說了。
但當他端著兩個托盤迴來時,她仍然在,甚至還很勉強地跟他道了聲謝。
第二天早上,羅賓抵達辦公室時,發現玻璃門再次被鎖上。她用斯特萊克給她的備用鑰匙進門。然後,她走到同樣鎖著的裡間門外,靜靜地站著,側耳細聽。幾秒鐘后,她聽見一陣低沉的鼾聲,雖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肯定是鼾聲無疑。
「你到底要幹什麼?」
「只要她想,就能隨時找到我。」
「沒有!」她說。他又感覺到她開始防備,抗拒繼續深談。他要是再逼她,估計就要後果自負了。於是,他又改變策略。
但接著沒等斯特萊克開口,她又繼續說道:「他老婆一出去,他就想讓盧拉到樓下去。」
「你又要幹什麼?」她咄咄逼人地問道。
「沒錯。」
「你見過埃文·達菲爾德嗎?」
「當然啦,不信你問基蘭。」
「我在筆錄上看到,她要去聖托馬斯醫院看門診。」羅賓興奮得滿臉通紅,語速也越來越快,「所以,昨天晚上我就冒充她,給醫院打電話。我說我忘了預約時間。於是,他們告訴我是在星期四早晨十點半。你還有——」她瞥了電腦屏幕一眼,「四十五分鐘。」
「別進來。」他大吼。
姑娘停住。她轉過身,瞪大眼睛,皺著眉頭四下張望誰在叫她的名字。斯特萊克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姑娘怒視著他,一臉狐疑。不過,她有這種表情完全可以理解。
「你們本來打算一起吃午飯的,是吧?」他問,「基蘭告訴我,是他開車送盧拉去見你的。你認識基蘭,對吧?基蘭·科洛瓦斯·瓊斯?」
斯特萊克說:「已經快到午飯時間了。我能請你吃點什麼別的嗎?」
「她哥哥沒告訴你?」
「盧拉覺得她怎麼樣?」
「一月七日牛津有場法律會議。盧拉·蘭德里的舅舅托尼參加了。是一場家庭法國際發展會議。看看你能找到什麼。尤其是跟他有關的事。」
「嗯,我告訴過他,你在我的名單上。他跟我說你以前經常住在聖埃爾莫。」
「我只是好奇而已。」
「基蘭說,如果你們一起出去的話,盧拉通常都會讓他順便送你一程。」
「也許是購物清單之類的東西吧?」
「……想知道那天晚上她約了誰嗎……沒錯,還有——」
接著,她橫穿馬路和安全島,可交通燈又變了。斯特萊克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對於他的窮追不捨,她顯得既憤怒又不安。
「真的?」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個閃亮的粉紅色諾基亞,塞進她那件柔軟的粉紅色外套口袋的深處。
羅謝爾正站在街角,穿著那件粉紅色毛皮外套的她十分顯眼。人行道上,一群人正在等綠燈,而她則在噼里啪啦地對著那個鑲滿飾品的粉紅色諾基亞說著什麼。
「你還記得她說了什麼嗎?」
「對,沒錯。」羅謝爾的情緒緩和下來,「我可不迷她。」
「噢——對——謝謝……」
她把頭埋得低低的,眉頭緊鎖。斯特萊克看著窗外,看著她走過去,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為止。雨已經停了。他漫不經心地拉過她的托盤,開始吃她剩下的那一小堆炸薯條。
「你真是個天才,真他媽是個天才……」
「他怎麼孬種了?」
必不可少的基蘭,每次都像阿拉伯神話里的妖怪一樣定期出現,「嗖」地將她帶離收容所。她會充滿愛意地仔細描述盧拉買給她的禮物、帶她去逛過的商場、她們一起去過的那些名人扎堆的餐館和酒吧。然而,這些似乎都沒能觸動羅謝爾分毫。她每提起一個名字,都少不了要貶上一句:「他屌死了。她渾身都是塑料。他們沒什麼特別的。」
「我不知道。」
「不記得了。」
「再見!」
她沒應聲。
「是嗎?」
但她卻沒動。他想:她有多窮啊?也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吧。她身上有種獨特的氣息。在她乖戾的外表下,他還是找到了令人同情的東西:強烈的自尊,極端脆弱。
「沒什麼。我就是隨便問問。」
「或許,這就是她喜歡你的原因?也許,她把你看作一個更平等的人,而不僅僅是個拍馬屁的?」
「你和盧拉一起進更衣室的嗎?」
他猜她之所以還留在座位上,一定是害怕他會立刻干出什麼恐怖分子乾的事來。他的態度、他說的話,完全不九-九-藏-書該讓她如此驚恐。
「你在跟蹤我么?」
「這首歌叫《對苯二酚》」,她說,「是《傑克,我的傑克》那張專輯里的歌。」
「她穿上了那條裙子。」羅謝爾說。
「是埃文·達菲爾德嗎?」
「是啊,所以她給我買了個手機。」
「不,當然沒有。我只是希望,或許你能對我說說盧拉的心理狀態。也就是到底是什麼導致了她的死亡。你經常跟她見面,不是嗎?我想,或許你能告訴我她遇到了什麼事。」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她又開始喝咖啡,再次把臉藏進紙杯里。
「這外套是盧拉給你買的嗎?」斯特萊克問。
她一副努力在腦中搜索著什麼的樣子。
兩人都沉默了一小會兒。
「你是他的朋友?」
「羅賓,我需要你查點兒東西。」
他端著茶杯的手往下一頓。
「怎麼卑鄙了?」
「他說我跟盧拉的死有關嗎?」
歸零。斯特萊克心煩意亂地又想了一遍這個詞。他睡得不好。歸零,這就是盧拉·蘭德里死去的原因。所有的人,包括他和羅謝爾,都會直奔那個方向而去。有時,病會漸漸變成「歸零」,就像發生在布里斯托母親身上的事一樣……有時,「歸零」突然就會憑空冒出來,比如你的頭骨猛然在混凝土路面上撞得粉碎。
斯特萊克大聲說道,並第一次慶幸自己在裡間的門上也安了把鎖。那下半截義肢還靠在牆上,除了一條平角內褲,他身上什麼也沒穿。
「這麼說,要不是那天見過她,你不會認為她有自殺傾向,對嗎?」
「沒有。」她說。塞了一嘴炸薯條之後,她接著說:「我沒見過你說的這個東西。怎麼了,是什麼?」
「不是!」她尖叫一聲,哈哈大笑,「盧拉根本不知道他的號碼。」
「別害怕……」
「就是卑鄙。」羅謝爾不耐煩地說。
「事實就是這樣。」
「你剛才在跟誰通話?」
斯特萊克急匆匆地收拾起手錶、錢包、煙和手機。他把煙盒塞進后兜,剛要衝出玻璃門,羅賓說:「呃,科莫蘭……」
「美白的。我們經常開著車窗,大唱這首歌。」說著,羅謝爾臉上浮現出一個溫暖的笑容。這個懷舊的微笑頓時令她那張平凡的臉生動起來。
她收斂起笑容,悶悶不樂地拿起漢堡,接著說道:「你想知道的都問完了嗎?我得走了。」
「我在收容所里。很多人都知道我認識她。是雅尼娜叫醒我,告訴我那個消息的。」
「我在新住處上面的一家店裡做下午工。」
「這麼說,你就是在那兒遇到盧拉的?」
十點半都過了,還是沒有一個黑人姑娘走進那扇門。她不是錯過了預約,就是走了另一個入口。微風像羽毛般輕輕拂過他的脖子。他坐在那兒抽著煙,盯著入口等啊,等啊。醫院大樓很大,像一個帶矩形窗的巨大混凝土盒子。毫無疑問,它的每一邊肯定都有很多出口。
其中的幾個人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聊他們的去了。他安慰自己說,也許常走這個入口的人對這種怪異行為早就見怪不見了。於是,他點燃一根煙,繼續等待。
焦土色的油膩皮膚,滿臉痤瘡粉刺,一雙小眼睛深深陷進眼窩裡,牙齒又黃又亂。用化學方法拉直的頭髮,根部以上的四英寸是黑的,剩下的六英寸則是粗糙的銹紅色。過短的緊身牛仔褲、亮灰色的手提包和亮白色的運動鞋,都顯得十分廉價。然而,斯特萊克覺得那件柔軟的人造毛外套儘管花哨俗氣,質量卻完全不一樣:內襯是人造絲的,商標雖然不是(他還記得盧拉·蘭德里寫給那位時裝設計師的郵件)居伊·索梅,但那個義大利人的名字也是斯特萊克聽過的。
「賣新聞。」羅謝爾說道,伸手去抓最後一點炸薯條,「有一次盧拉做了個測試,對每個人都講了件不一樣的事,看哪件事會出現在報紙上。我是唯一沒有大嘴巴的人,其他人都泄密了。」
「我想,現在你都得自己付賬單了吧?」斯特萊克問。
他很怕她趁自己去櫃檯的時候離開。
而且這個想法似乎讓她有點幸災樂禍。
她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開始大講特講她們相識之初盧拉帶她見識過的地方,那些美得就像童話的地方。不過,羅謝爾一口咬定,這位百萬富婆的生活從來都沒有讓她驚詫過。盧拉把羅謝爾從凄楚的收容所和集體治療的生活中奪走,每周都帶她體驗一回眩目奢華的享樂。斯特萊克注意到,羅謝爾極少提到盧拉這個人怎麼樣。
「是啊,當然是真的。」
她長得十分普通。
「她找到什麼人了嗎?找到她爸爸了嗎?」
「你見過她么?她看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下流貨色。」
「那時候,盧拉很期待跟迪比·馬克見面,是嗎?」
「那麼,她哥哥要怎麼證明她不是自殺?說她是被人推出窗九_九_藏_書戶的嗎?」
「人人都知道,那天晚上他們在烏齊夜總會見過面,」斯特萊克說,「所有的報紙都寫了。」
斯特萊克追上她,充分利用自己高大身材的優勢,擠開人群,站到她身後。
相反,她不斷地說盧拉如何用那些神奇的塑料卡片,買了各種手提包、外套和珠寶。
「怎麼利用她了?」
「聽到她死訊時,你在哪兒?」
「沒。呃,好吧,或許打了。」
「但她跟你說過她感覺很糟糕,是嗎?」
「嗯,我會的。」
「她跟你聊過她那些鄰居嗎?就是住在她那棟樓里的人。」
「嗯,的確是。」
「你換了個收容所?」
「嗯,她加入了我們組。是被分過來的。」
「人們都喜歡盧拉,」斯特萊克試探地說,「雖然她有點被寵壞了,有時候對人也很粗魯。但他們已經習慣了自己的——」
「一開始是這樣吧?」斯特萊克說,「後來,你們是不是越聊越少了?」
斯特萊克在醫院外已經花了些時間考慮如何表現得有誠意。
「關你屁事啊?」
「你知道得還不少嘛。」她說。
「有個導購小姐聽見她打電話。她似乎在跟某人約見面時間。那姑娘說,好像約在凌晨。」
「但是,你想跟我說什麼?」
「名人要想知道彼此的號碼,是輕而易舉的事。」斯特萊克說。
「但如果她就說一句她不去瓦什蒂了,這種話記者應該不會太感興趣吧?」
他以為她肯定不相信自己的鬼話。不過,片刻之後,她說了一串數字,他趕緊寫在名片的背後。
「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再次向她保證,「約翰想讓我再調查調查,這——」
「他不想讓她給別的人工作,就想讓她陪著他,好增加他的知名度。」
「嗯,我有電話。」她厲聲說,並十分生氣地從那件毛皮外套里掏出一個基本款的諾基亞手機。手機上面貼滿了俗氣的粉紅色水晶。
然後她就說唱起來:不用對苯二酚,從內黑到外,認真考慮考慮迪比,最好提前買好墓碑,我開著法拉利,腦子清楚得很,去他媽的約哈里,什麼都沒錢實在——我就對你嚷嚷,咋啦,傑克先生!
「……而且,你們的病也有相似之處,是吧?所以,你能在某種層面上,比大多數人更了解她。」
「也沒什麼壞事。約翰不確定盧拉是不是自殺,就這個。」
「嗯。」
「她跟你說過她在找自己出生的那個黑人家庭嗎?」
她嚼了幾口東西,接著,第一次主動提供信息。
「我覺得盧拉沒有他的號碼。」她說。
她面臨一個微妙的問題。他們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斯特萊克的行軍床,或其他任何顯示他住在這裏的東西。可另一方面,羅賓又有些非常緊急的事要跟這位臨時老闆談。她猶豫了,該怎麼辦呢?最簡單的辦法肯定是在外間辦公室弄出聲響,吵醒斯特萊克,也給他足夠的時間整理好自己和裏面那個房間。但這樣太費時間,她的消息可等不了那麼久。於是,羅賓深吸一口氣,開始敲門。
或許,她的確從來沒將自己知道的事賣給報紙。雖然他覺得那衣服很醜,但他絕對不相信一個店員的工資能買得起那樣一件名師設計的外套。
她已經快吃完餅乾了。
「不!」她一口否認,十分生氣地說,「我自己買的,我現在有工作了!」
羅謝爾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嗯,太好了。嗯,我馬上就出來喝。」
羅謝爾回頭看交通狀況,才發現斯特萊克就站在她身後。她放下手機,按個鍵,掛斷電話。
「沒錯。」她有些忸怩地說,「我經常見到他們倆,基蘭總是替她開車。」
「嗯,等等,我去拿東西。」
「他覺得有這個可能。」
高峰期已經過了。地鐵上的人不多。
「能告訴我你的手機號嗎?」
「然後,你們就聊起來了?」
「我沒聽見。羅謝爾避開他的目光,」
「嗯,去過一次。」
「完事了吧?」
「我想,你跟盧拉一定聊了很多,對吧?」
他激動得灑了一手熱茶,連忙把杯子放在她桌上。
「她來見你,就只做了這一件事?她走進店裡,就只說了句『我要走了,我要先回家,然後去見西婭拉』?」
斯特萊克非常高興,因為這樣便不難找到座位了。他斷肢的傷口還在疼。上車前,他在車站售貨亭買了包超強薄荷糖,一口氣往嘴裏塞了四顆,掩蓋自己沒刷牙的事實。儘管把牙膏牙刷放在廁所那個已經有裂縫的水池裡會方便得多,但他還是把它們裝在背包里。在昏暗的地鐵窗戶上,看見自己鬍子拉碴、邋裡邋遢的樣子,他不禁自問:羅賓顯然已經知道他睡在那裡,他幹嗎還要裝出一副另有住處的樣子呢?
「要來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好久都沒見過她了,不是嗎?」
斯特萊克立刻驚醒過來。
「成了朋友?」
read.99csw•com「你想跟我說什麼?」
「代我向基蘭問聲好。」
起初她仍舊疑心很重,回答問題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後來,她的話才慢慢流暢。她也是個身世可憐的人:童年時備受虐待,缺乏照料;嚴重的心理疾病;寄養家庭和激烈的家暴;十六歲起便無家可歸。被一輛車撞到之後的間接結果就是她得到了妥善治療。但入院之後,她行為怪癖,搞得醫生幾乎無法處理傷口。最後,他們只得叫來一個精神科醫生。現在她已經吸上了毒。每次吸食,都能大大減輕病症。斯特萊克覺得她真可憐,真是太值得同情了。而對羅謝爾來說,在門診的診所外邂逅盧拉·蘭德里,無疑是她那周碰到的最重要的事。她還頗為動情地說起負責她那組病人的那個年輕的精神科醫生。
她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她又低下頭喝些咖啡,整張臉都埋得看不見了。
「所以,不太可能是達菲爾德,不是嗎?她已經約了達菲爾德在烏齊夜總會見面。」
「我不是必須要和你說話。你又不是真的警察。」
她打定了主意,他也發現已經沒法再阻止她。她扭動著身子穿上那件滑稽的毛皮外套,把手提包掛到了肩上。
「其他所有她認識的人,似乎都感到很意外。」
羅謝爾的眼睛讓他想起小時候曾遭遇到的一頭公牛:眼窩深陷、堅忍淡泊、深不可測。
那個有點背叛意味的「該死」一出口,羅謝爾似乎就後悔了。她噘起嘴,彷彿要確保再也不蹦出任何髒話似的。
「嗯,不奇怪。」羅謝爾說。接著她又連珠炮似的說道:「反正是開車,有什麼關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能有多麻煩?讓司機開就行了,不是嗎?她正好路過那兒,所以進來告訴我她要走了,因為她趕著去見那個該死的西婭拉·波特。」
「他說抵達瓦什蒂之前,盧拉一直在後座上寫著什麼。盧拉給你看過她寫的東西,或者把它交給你過嗎?」
「我不記得了。」
「那好吧。」說著,她又放下手提包,坐回那把硬木椅里,「我要一個巨無霸。」
「你是記者?」她問,聲音低沉又沙啞。
這話似乎取悅了她。
於是,他們便去麥當勞。斯特萊克買了兩杯咖啡和兩大塊餅乾,端著它們朝一張靠窗的桌子走去。羅謝爾在那兒等他,一臉好奇又懷疑的神色。
綠燈亮了。羅謝爾甩一下她那頭又干又硬的、金屬絲般的頭髮,過街走了。她還是那樣普通,又矮又不出色,一隻手緊緊攥著手機,另一隻手捏著斯特萊克的名片。斯特萊克獨自一人站在安全島上,帶著一種無力和不安的感覺,目送她遠去。
「他沒講那麼仔細。」
「為什麼不?怎麼啦?」
「她都測試了誰?」
羅謝爾剛要開口說話,又改變主意,轉而喝起滾燙的咖啡。
「她心情很抑鬱。沒錯,她有時候就是那樣。跟我一樣。有時候,你就是會成為抑鬱的奴隸。這是一種病。」她說,不過說這句話時,她的發音有點兒像「這是種歸零」。
「她為什麼不給你打電話?你有電話的,對吧?」
「不需要有理由啊。這就是,呃,一種病(她又念成了『歸零』)。」
他只知道自己要找的姑娘或許是個無家可歸的黑人,所以在地鐵上時就開始想對策。最後他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可行。因此,十點二十分,看見一個又高又瘦的黑人姑娘輕快地走向入口時,他立刻大叫道(儘管看起來她的衣著過於整潔乾淨):「羅謝爾!」
「我要跟你說件事!」羅賓說。這會兒,他再次穿過玻璃門,走進辦公室,連聲道謝,端起那杯茶。
「那你現在住在哪兒?」
「要喝杯茶嗎?」羅賓隔著門問。
她一搖一擺地走出餐館,一次也沒回頭。
「盧拉去世的前一天,你在瓦什蒂見到她時,她很沮喪嗎?」
斯特萊克問。
她的表情變柔和了,嘴角還微微翹起來。
那雙仇恨的牛眼回望著他,眼神難解、淡漠,充滿了隔閡。
「而且我是黑人,」羅謝爾說,「她很想找到一種黑人的感覺。」
「我馬上就要走了,」羅謝爾鄭重其事地說,「我還有事要做。」
「那你覺得,她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你她不能來見你呢?」
「我可不是誰的僕人。」羅謝爾狠狠地說。
「沒幹別的?沒給誰打電話嗎?」
「基蘭叫我跟你要的。他撒謊道,我」「忘了。他說你落了副太陽鏡在他車上。」
「是嗎?」
「嗯,警察也這麼認為。你確定沒注意到她帶著一紙張?或者一封信?一個信封?」
「更衣室里發生了什麼事?」斯特萊克問道。
羅謝爾輕哼一聲。
「跟我說說店裡發生了什麼事吧。你們倆試衣服了嗎?」
「跟你有什麼關係?」她突然惡狠狠地問道。
「嗯,我認識基蘭。沒錯,盧拉到瓦什蒂來跟我見面。九九藏書
「我現在住在哈默史密斯!」
她轉過顯示器,給他看聖托馬斯醫院的地圖。他低頭看手腕,卻發現表還在裡間。
「你知道具體是……」
「你沒開玩笑吧,你怎麼……」
「你知道這有多重要,不是嗎?」斯特萊克小心翼翼,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威脅性,「盧拉真的約了某人在她死的那個時候見面嗎?警察不知道這事,對吧?你沒告訴過他們吧?」
「我要走了。」她吃掉最後一小塊餅乾,拽過她那個廉價手提包的帶子,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入口處有兩個黑人姑娘,一個進去,一個出來。他連忙大叫兩聲「羅謝爾」。
「沒錯!」
在黑色虹影的襯托下,幾乎無法察覺羅謝爾的瞳孔是放大了還是縮小了。
斯特萊克的記憶力和方向感很好,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聖托馬斯醫院精神科的入口。抵達那裡時才剛過十點。他花了五分鐘時間,確認那扇自動雙開門是從格蘭特利路進醫院的唯一入口。然後,他在停車場牆邊找個位置坐下。這裏離入口約二十碼,每個進出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初的一刻,他迷茫地躺在那兒,漸漸適應窗口流瀉下來的日光。接著,他想起讀完夏洛特簡訊后,自己就把手機放在一邊,完全忘了設鬧鐘。該死!
「嗯。」
羅謝爾的臉沉下來。她低頭瞥向自己那個俗艷的粉紅色手機。
她明顯欲言又止。
哼著歌坐在桌后,羅賓的喜悅漸漸消失。她慢慢地喝著茶。本來,她還有點希望斯特萊克帶她一起去見見羅謝爾·奧涅弗德。畢竟,這個人她已經追尋了兩周。
「再見。」
「嗯,再見。」她說,笑著看他飛快地離開。但沒過一會兒他又回來了,還微微喘著氣。
「盧拉一定帶你去過很多地方,對吧?」
羅賓匆匆去給水壺加水,斯特萊克則奮力鑽出睡袋。他飛快地穿好衣服,毛手毛腳地套上義肢,將行軍床折起來塞進角落,再把桌子推回原位。十分鐘后,她再來敲門時,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間辦公室,身上一股強烈的除臭劑味兒。而羅賓則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一臉興奮。
「我們過去常在他車裡聽迪比馬克。我、基蘭和盧拉。」
「我不知道。」
「因為她不用手機,因為他們在偷聽!」
「他像個混蛋一樣待盧拉。」
五分鐘后,聽完他混亂不清地描述他如何尋找她后,她說,「我從這個門出來是因為要去麥當勞。」
他解開衣服重系扣子時,羅賓禮貌地將注意力轉回到顯示器上。
「羅謝爾?羅謝爾·奧涅弗德?你好,我叫科莫蘭·斯特萊克。可以跟你聊聊嗎?」
「見過。」她極端鄙夷地說出這兩個字,「他就是個孬種。」
他相信,要是掏出筆記本,她一定會跳起來就走。於是,他儘可能自然地繼續問問題,問她怎麼到診所來的,以及是如何結識盧拉的。
「你跟她去過烏齊夜總會嗎?」
「是跟我沒什麼關係,閑聊而已嘛。」
「羅謝爾,我覺得你一定知道什麼事。你沒告訴我。」
「嗯,是的。」羅謝爾說,「她知道迪比喜歡她,這讓她很高興,基蘭也很興奮,不停地求盧拉介紹他們認識。他也想見迪比。」
「為什麼這麼說?」
「貝斯蒂吉那兩口子?說過一點兒。她不喜歡他們。那女人就是個婊子。」羅謝爾突然惡狠狠地說。
「真的?你在哪兒工作?」
「羅謝爾!」
「我找到羅謝爾·奧涅弗德了。」
「太棒了,謝謝。等我一下。」說完,他便到樓梯平台上的廁所撒尿去了。解開拉鏈時,他看見鏡中的自己——衣冠不整、鬍子拉碴。他又一次安慰自己說:我這頭髮,梳不梳都一樣。
她悠悠地補充道。
「她不喜歡她,也不喜歡她老公。那是個卑鄙小人。」
「她告訴你為什麼了嗎?」
「試了,」羅謝爾頓了一下,說,「她試了。」她又頓了一下。「亞歷山大·麥奎因設計的長裙。不過,他也自殺了。」
「不,我不是記者。我剛才已經說了,我認識盧拉的哥哥。」
她嘴角勾起一絲淺笑,再次放鬆下來。
「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羅謝爾說。
「你會去她家玩嗎?會在她的游泳池裡游泳嗎?」
「西婭拉·波特、我、達菲爾德,還有居伊·索梅。」羅謝爾把達菲爾德的名字念得就跟「死(die)」一樣。「但接著她又覺得不是他,開始為他找借口。不過,他和其他人一樣,都在利用她。」
「我不喜歡游泳。我不喜歡水沒過臉的感覺。我會在按摩浴缸里洗,然後,我們倆會一起逛街什麼的。」
她之前從沒叫過他名字。斯特萊克感覺到她有點兒不好意思。接著他發現羅賓正意味深長地指著他的肚臍。一低頭,他才發現襯衣扣子扣錯了,露出一片毛茸茸的肚皮,就像黑黑的椰子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