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第一章

第四部

俗話說得好,最好的謀略是利用別人的愚蠢獲利。——老普林尼,《自然史》

第一章

「親愛的,這是免費贈品,」索梅拉長聲調說,「這可是筆好生意。一些定製的套頭衫和配件。名人的支持永遠都不是壞事。」
這種頤指氣使的口氣似乎並沒有惹索梅不快。他反倒是一副很享受這句話的樣子。很可能是新鮮的緣故吧。
螺旋梯那邊傳來一陣叮噹聲,特魯迪順著奇形怪狀的樓梯再次出現。她把一個黑色漆器托盤放在桌上,托盤上放著兩個俄羅斯銀絲玻璃茶杯,淺綠色的茶水上漂著幾片枯萎的葉子。托盤裡還有一盤跟木炭似的華夫薄餅。斯特萊克頓時懷舊地想起鳳凰餐館的餡餅、麥片糊,以及紅褐色的茶。
「吃驚吧?但是,倫敦的黑人真的不可能彼此都熟悉。」
「他覺得他僥倖逃脫,可以為所欲為了,該死的垃圾!布穀換衣服,肯定是因為知道他要來。難道不是么?就算他們吵架了,她也知道他肯定會來找她的。但這事他永遠都不會跟你說!」
「所以,越看新聞,我越明白沒搞錯。我他媽的差點難受死。」
「你不喝茶嗎?沒關係。我都不知道我幹嗎要喝這種垃圾。要是我老爸叫了一杯茶,上來的卻是這玩意兒,肯定會氣出心臟病的。」
「不知道。」索梅抽完這根煙,緊接著又點燃一根,「那些日本人不停地找我開會。每次想起給她打電話,時差的問題就出來了。總之……實話告訴你吧,我覺得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我他媽的確實不太高興。我想,她應該是懷孕了。」
「我從沒覺得她是自殺。達菲爾德說他戴了個狼頭面具,待在毒品販子那兒。這他媽算什麼不在場證據?我希望你仔細查查他。但願你別像那些警察一樣,被他那該死的名人頭銜弄得暈頭轉向。」
可接著他一下子痛哭起來。不同於布里斯托的號啕大哭,他哭得悄無聲息,眼淚嘩嘩地淌過他那黝黑光潔的面頰,流到T恤上。他閉上眼,轉身背對斯特萊克,額頭抵著牆壁,止不住地顫抖。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斯特萊克說,「不過,我對女人和她們的衣服可不在行。」
「那種垃圾我才不看,」索梅兇狠地說,「所有——所有的調查。我一點都不想讀,壓根兒就不願意去想這件事。我告訴過他們把那玩意兒拿遠點。」他邊說邊指著那些樓梯和自己的員工,「我只知道,她死了!而達菲爾德,就是一副心裏有鬼的樣子。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不過也足夠了!」
「我不知道。」索梅的聲音低了些,「第二天我就忙別的事去了。」
「你還是決定繼續用這張照片參賽,儘管盧拉已經……」
「你的家人還在哈克尼嗎?」
「你覺得盧拉為什麼改名?」
「盧拉跟你說過,迪比·馬克要住到她樓下嗎?」
「這他媽就是一種致敬,」索梅大聲沖他說,「這是她最漂亮的樣子。這他媽就是向她致敬。她是我的繆斯。如果那些混蛋搞不懂這一點,那就去他媽的!這個國家的媒體比垃圾還不如,什麼都是他們說了算。」
「那個舅舅不出名。而那是個好姓。如果她變成盧拉·布里斯托,迪比就不能寫《LL,你是我的》了,不是么?」
「我也不知道,沒去了解。」索梅說,「我們很少交流。我實踐的,就是我宣揚的,瞧見了么?」
他伸出一隻手,手腕微彎。
姑娘猶豫片刻,明顯一副想反對的樣子。
他們順著白色走廊經過一扇敞開的門,屋裡有個正朝人體模型拋金色薄紗的東方女子。這個女人扁平臉,已到中年,她透過薄紗盯著斯特萊克。那個房間亮得像整形手術室,但卻滿是工作台和各種織物。牆壁也成了一幅幅拼貼畫,遍布各種草圖、照片和便條。一個嬌小的金髮女郎打開一扇門,從他們面前穿過走廊。斯特萊克覺得她整個人都好似裹在一個巨大的黑色管狀繃帶里。
「我不好,」索梅平靜地說,「我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什麼時候跟達菲爾德談?」
「不常。」斯特萊克說。
「你能幫我聯繫上西婭拉·波特和布萊妮·雷德福嗎?」
「在哪方面嚇人?」
倉庫大門在斯特萊克身後啪地關上后,他還能聽見索梅沖桌邊那個番茄紅頭髮的姑娘大叫:「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特魯迪。你在想,讓他從後面狠狠地干你,對吧?對吧,親愛的!強壯的兵哥哥!」
「噢,」她又開口道,「好的。」
「你為什麼會覺得是達菲爾德?」確定特魯迪聽不見之後,斯特萊克問道。
盧拉·蘭德里的聲音真真切切地傳出來,帶著幾分嘶啞和不成熟。在斯特萊克聽來,她有些故意模仿倫敦東區的口音。
「至少比我想象的迷。」索梅說。
「她生活如此糟糕,完全是那家人害的。以前我常跟她說:『別管他們了,親愛的,你得往前看。』可她偏不聽。布穀就是這樣,總是白白為別人奉獻,做些徒勞無益的事。」
「因為這就是他的工作,」斯特萊克說,「繼續講布里斯托那家的事。」
他用另一隻沒拿煙的手,做了個猛然前推的動作。
「你們最後一次聯繫是什麼時候?」
「好吧,那玩意的確不是定做的,從架子上拿下來就可以賣了。懂了么?」
「嗯,我送的。我每個系列都送了她一個。」索梅又拿了根煙,指著照片說,「我還讓那個送信人給迪比·馬克送了些衣服過去。」
「不認識。」
「她討厭布穀,嫉妒死她了。布穀可能沒看出來,我可看出來了。她想得到免費的東西。她根本不在乎布穀是死是活。算她走九九藏書運,最後的結果是……
「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特魯迪,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會很忙,別叫我。」索梅對她說,「親愛的,給我們弄點茶和點心來。」
別處也是她的照片。到處都是她的照片。左邊那張照片上,她站在一群模特中間。
索梅聲音里的狡猾和諷刺全都消失了。他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她想接觸到活生生的東西。過去,我們常常說起這事。對我們來說這是件大事。這也是她為什麼會跟那個該死的羅謝爾攪到一起的原因,什麼『上帝的恩典』之類的。布穀覺得,要是她不漂亮,或者布里斯托家的那些人沒有把她當作一件玩具送給伊薇特收養,她應該就是羅謝爾那個樣子。」
「嗯,我聽說了。他很想睡她。」索梅輕蔑地說,「她也知道。這種事她見得多了。不過,她對我說,他一直沒能得手。」
「聽起來很像。你也聽到了,她很興奮……所以我就有這個感覺。這種事布穀幹得出來。她希望我跟她一樣高興。她那該死的工作,見鬼去吧!我他媽也該見鬼去,居然指望她給我代言新一批的配飾……」
「盧拉死的前一天,有人送了些手提包給她……」
斯特萊克想起沃德爾對達菲爾德的評論。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這不是自殺?盧拉心理方面有問題,不是嗎?」
「計程車。埃爾莎沒給我約到車。本來應該有個司機來接我的。」
「你了解貝斯蒂吉夫婦嗎?」
「我希望他媽的最好別是他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們又複合了。如果我沒出國,她肯定沒膽子再跟他勾搭上。不,布穀就是等著我去日本呢,這狡猾的小賤人。她知道我討厭那小子,而她很在乎我的看法。我們就像家人,布穀和我。」
「那她為什麼選擇跟她舅舅托尼一樣的姓。」
「到處都是。你最後一次去服裝店是什麼時候?」索梅那雙凸眼淘氣地掃視著斯特萊克那件深藍色外套。「不過,這是什麼東西啊,你的退伍西裝?」
「嗯。」索梅又隱隱露出那種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起來,你的確不像那種人。你想跟西婭拉和布萊妮聊聊?」
索梅整潔的灰色牛仔褲是細直條紋的,腳上的帆布膠底運動鞋則似乎是黑色小山羊皮和漆皮材質的。
「好吧,還是說衣服。盧拉的最後一張照片上——就是她走入大樓時拍的那張,似乎還是裙子配外套……」
「跟我說說那個跟蹤者。」
索梅盯著牆上那些照片,靜靜地抽了會兒煙。斯特萊克問道:「你住在哪兒?這附近嗎?」儘管知道答案,他還是問了。
索梅叼著那根剛點上的煙,點了好幾下頭,才把煙拿下來,繼續說道:「嗯,我覺得,她一定是懷孕了。」
「她帶我去見識過那地方。倫敦上流社會住宅區,到處都是有錢的俄國人和阿拉伯人,還有像弗雷迪·貝斯蒂吉那樣的混蛋。我對她說,寶貝,你不能住在這裏。到處都是大理石。在我們看來,大理石可不漂亮……跟住在自己的墳墓里一樣……」
「沒什麼奇怪,其他成千上萬的人也會有!」
和那張更著名的版本一樣,觀者的注意力還是會立刻被盧拉吸引。
「你一個人住嗎?」
索梅說道,咬起指甲來,「我一直都不喜歡約翰·布里斯托。他總是挑布穀的刺。做點有意義的事吧!出櫃吧!你聽過他狂熱地讚美他媽媽嗎?說到鬍子這事兒,」
「那裡的全天候安保就像一座要塞,所以她才買了那兒。她覺得,這樣一來就徹底安全了,任何人都沒法再對她下手。
一聽到這話,索梅立刻條件反射地做出了一個抗拒的動作、一個自我保護的動作。然後,他站起身,喘著粗氣,走向照片牆。那裡,無數個盧拉——微笑的、充滿希望的、安寧祥和的——都在盯著他看。
「星期三她們都要去我那兒拍照。伊斯靈頓一號阿靈頓露台公寓。如果你五點左右來,她們會有空跟你聊聊的。」
「嗯,警方拍的屍體照片上——」
「親愛的,這個我們都知道。」說著,索梅臉上又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去年,你老爸為《滾石》雜誌拍照時,他的服裝是我負責的緊身西裝配破圓頂禮帽。你經常見到他嗎?」
「我他媽怎麼知道她為什麼換衣服?」索梅狂暴地問,「也許她冷了。也許她——這真他媽荒謬。我怎麼可能知道?」
「是么?」
「噢。」看見斯特萊克,她說。
「趕緊去。」索梅吼道,「我他媽才是老闆,我就是燒了這棟樓又怎麼樣。把火災警報器里那些該死的電池摳出來!不過,還是先去把煙灰缸拿來。」
斜眼看向斯特萊克。「我喜歡他們的強壯粗暴,」他說,「但布穀不喜歡。好吧,瞧瞧她最後勾搭上的都是什麼人。我一直跟她說,既然你他媽要這樣大肆宣揚你的出身,那就去找個靠譜的黑人小伙安定下來。迪比不就他媽的最合適嗎!幹嗎不找他?」
他頓住了,好像在期待斯特萊克發表點意見似的,但斯特萊克還在記錄索梅說的話。不過,他一邊寫,一邊開口問道:「你認識羅謝爾,對吧?」
「減減肥,」他對斯特萊克說出臨別前的最後一句話,「那我就送點XXL號的東西給你了。」
「精神病患者。他認為他們是夫妻,或類似九九藏書的關係。他已經被強制收容治療了。」
「嗯,可以開始提問了。」斯特萊克掏出筆記本和鋼筆,「盧拉死的時候,你在國外,是嗎?」
「你怎麼從機場回到家的?」
「那她的司機呢?基蘭·科洛瓦斯·瓊斯?」
「盧拉死那天當值的保安。」
「嗯。我打賭會計肯定也會逼著她堅持抬價,抬到不能抬為止。」說到這裏,索梅的怒火又躥上來,「但布穀並沒有跟我討價還價。她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一旦拿下,肯定會讓她邁上一個新的台階。錢應該不是唯一的原因。所有的人都把她和我的東西聯繫在一起。她的重要突破——為《時尚》雜誌拍照那次,穿的就是我設計的那條參差不齊的裙子。布穀喜歡我的衣服,也喜歡我。不過,你達到某個層次后,每個人都會對你說你還可以擁有更好的。於是,他們便忘了到底是誰將自己推到那樣一個高度的。接著,『砰』的一下子,他們墜落谷底。」
「幾乎到處都在賣,還引得天主教徒寫抗議信。不過,喬·曼庫拉上朱爾斯·荷蘭德的節目時,也穿過這件。我想,今年冬天要不要做一件耶穌形象的威廉王子長袖衫。或者,哈里也行。光著身子,就用AK47遮住老二,你覺得這主意怎麼樣?」
「我在YouTube上看過他的一個短片,他在裡頭就穿了件帶飾釘的套頭衫。我挺喜歡的。」斯特萊克指著索梅的胸口說,「是個拳頭圖案。」
「隨便坐。」索梅邊說邊一屁股坐在一張木鋼結構、鋪滿素描的深色桌子後面。斯特萊克拉過一張用單片有機玻璃彎成的椅子。桌上有一件印著黛安娜王妃的T恤,不過是墨西哥式聖母瑪利亞形象的黛安娜。黛安娜不僅在玻璃和珠子的映襯下閃閃發光,一片心形的緋紅綢緞上還綉了個斜斜的王冠。
「就是她哥哥說的那個五百萬英鎊的合同嗎?」
自從見過她之後,這個號碼他每天都要撥上十次,卻一直都沒有得到迴音。
「嗯,我正要問你這個。」斯特萊克說,「那就是你的成衣生產線,是嗎?」
「不是我說的。我從沒說過這話。某個小報的婊子打電話到辦公室,問那條裙子的名字。一個女裁縫跟她說了,結果他們就說她是我的發言人。他們覺得我想藉此出名,那個賤貨!我操!」
「懂了。那些東西到底有多受歡迎?」
「沒有。幹嗎要談他?」索梅煩躁地說,「他只是她的司機。」
「事實上,他給了我雙倍酬金。」
設計師再次面向斯特萊克時,那雙怪異而凸出的眼睛已經濕潤。
「謝謝。」索梅尖聲道了個謝。她把煙灰缸往他面前一放,又匆匆下樓去了。
「他穿過那些東西么?」
「誰是埃爾莎?」
「什麼?哦,好……」
「去他媽的,」他低聲說,「不準再那樣說她。『屍體』。見你媽的鬼!你他媽就是個冷血動物,混蛋!怪不得喬尼那該死的老傢伙不喜歡你。」
「沒有。有趣的事情多了,我們才不會談一個保安。」
他夾著那根白色香煙使勁吸時,手指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盧拉跟你談起過他嗎?」
「你難道沒看——」
「你喜歡?」注意到斯特萊克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件衣服,索梅問道。
「哦,遺憾。好吧,你們在一起會讓他顯得特別老,不是嗎?」索梅咯咯笑著說。
「不過警察已經查過他了。他們跟我說,在布穀死的那天晚上,他好好地待在那兒的安全病房裡。」
他像個舞者似的猛一轉身,招呼斯特萊克跟上。
「我不認為他們有多迷達菲爾德。」
「你有多了解他?」
他跟著昂首闊步的設計師來到走廊盡頭,爬上一架鋼板橡膠螺旋梯。梯子頂端是一大片白色的矩形辦公區。右側一排落地窗盡顯泰晤士河及其南岸的驚人風光。
「去年,在我的慶功派對上,我看見他對布穀大吼大叫。我插了進去。我跟他說,有什麼事兒沖我來。我也許有點婆婆媽媽,」索梅沉著臉說,「不過,無論如何,我都能把那個吸毒的雜種揍趴下。他在葬禮上也表現得像個蠢貨。」
居伊·索梅工作室是泰晤士河北岸一個廢棄的十九世紀倉庫。閃閃發亮的河水晃得他眼花繚亂,半天沒找著隱蔽的入口在哪裡。這棟建築從外觀上來看,找不到任何能體現其用處的特徵。
「亞力克·布里斯托沒留下多少錢,至少不像傳說中那麼多。反正是不夠用的。不像你老爸。怎麼會,」索梅突然話鋒一轉,「喬尼·羅克比的兒子怎麼當起私家偵探了?」
「嗯,明白了。」斯特萊克說,「但她死的時候穿得卻不一樣。」
「沒人受得了達菲爾德那種人。除了女人。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這叫扭曲的母性本能。」
「上周,警報器響了,招來一堆消防車。」索梅向斯特萊克解釋道,「所以,後台老板們不希望再有人在樓里抽煙。他們能不擇手段地制止你。」
「你覺得盧拉的死不是自殺?」
他支吾片刻,接著說道:「有件該死的事已經困擾她好幾個月了。有個人老是跟蹤她,還每天凌晨三點往她前門裡塞信。郵筒的聲音不斷將她吵醒。那人在信上說的事把她嚇壞了。接著,她跟達菲爾德分了手,搞得狗仔隊隨時守在她家門外。再然後,她就發現自己所有的電話都被他們竊聽了。可她又非出去找那個該死的婊子不可。事態越來越糟,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她想要擺脫那一切,找回安全感。我叫她搬來跟我住,但她卻九-九-藏-書買了那個陰森森的墳墓,該死的!
索梅重重地吸了口煙,再開口說話時,白色煙圈也跟著話語從他嘴裏蹦了出來。
「嗯,布穀帶她來過這兒一次。她就是個自私鬼。」
「我想知道,你跟他說過話嗎?或者聽盧拉談起過他嗎?」
「他們在迪基·卡伯里飯店度過那個周末之後,你就沒再跟盧拉說上話,對嗎?」
然後,他叼著煙,透過層層薄荷煙霧,斜睨著斯特萊克。
「你給她回電話了嗎?你知道是什麼大事嗎?」
斯特萊克把手機遞迴去。
斯特萊克想起迪比·馬克的話:該死的媒體把她逼出了那扇窗。
「我和索梅先生約在十點見面,」他對她說,「我是科莫蘭·斯特萊克。」
「嗯,我很可能會為她設計出一個系列。但頂著個肚子到處拍照,可他媽不是鬧著玩兒的!而且,我都想象得到,布穀之後肯定會犯傻,寧願拋棄一切,也不想打掉那個該死的孩子。她就是那種人,一直都渴望有人愛,渴望有個家。布里斯托一家根本就沒好好待她。他們收養她,卻只把她當作伊薇特的玩具。那個女人真他媽是個最嚇人的婊子。」
「我只記得布穀跟我說過,亞力克布·里斯托留下的就是那家老公司的股份。經濟衰退時期,他的公司(阿爾布里斯)就已經垮了,徹底一蹶不振。布穀還沒到二十歲時,就賺得比他們都多了!」
「佔有慾。病態的佔有慾。她時刻都要見到布穀,不然,就擔心她會像之前的那個孩子一樣死掉。以前,布里斯托夫人會來參加每場時裝秀,拖累每個人,直到病得來不了為止。對了,還有個待布穀就像待廢物一樣的舅舅。布穀開始賺大錢之後,他才稍微禮貌了些。他們都知道美鈔的價值,那些姓布里斯托的人都知道。」
「嗯,不過,約翰·布里斯托是個律師。」
「或許能有幫助。」
「一找到他,就立刻談。」
金髮女郎和特魯迪一樣,也給了他一個冷淡的白眼。斯特萊克覺得自己就像個毛髮旺盛的龐然大物,一頭試圖融入僧帽猴群中的猛獁象。
「他是誰?」
「因為她恨死她那個該死的家庭了。和我一樣。她不想再跟他們有半點關係。」
「達菲爾德的?」
「走路的話二十分鐘吧。布穀說再也受不了那個老宅子時,我想讓她搬來跟我住,但她沒來。她選擇那套該死的五星級牢房,就為了躲開媒體。是他們把她逼到那兒去的。他們也要負責!」
他的臉上滿是誇張的線條,和矮小結實的身材形成十分奇怪的對比:眼球突出,好似魚眼,而且彷彿都快跑到腦袋兩側去了。圓圓的臉蛋就像亮晶晶的蘋果,寬厚的嘴唇呈橢圓形,小小的腦袋則幾近滾圓。索梅彷彿就是一位烏木雕刻大師厭倦技術,突然轉向怪誕之後的作品。
「嗯。不過我們有個約定。就像瑪麗蓮·夢露和蒙哥馬利·克利夫特一樣。我們發過誓,要是誰真的想自殺,先給對方打電話。她應該給我打電話的。」
「我知道。不過,布穀和我一直叫他會計。好吧,是我這麼叫,布穀有時候也會跟著這麼叫,如果她想故意淘氣的話。那傢伙總是刺探布穀賺了多少錢,巴不得把每個人口袋裡的錢都掏出來。我想,他應該是按最低標準給你付偵察費吧?」
居伊·索梅幾乎比斯特萊克矮了一英尺,體重或許只有斯特萊克的百分之一。
「應該被趕回利物浦了吧,索梅說,」
「那天晚上,監控錄像拍到兩個人跑出盧拉住處,其中一個身上穿的外套就印著你的商標。」
「不過,幹嗎要談論我呢?通常,你一拿出那個筆記本,人們就會開始講他們的人生經歷么?」
「但她立刻就會討厭它的。我知道,她一定會。她跟自己喜歡的一切都斷了聯繫。布穀喜歡五光十色和吵吵鬧鬧。她喜歡走在街上的感覺,喜歡自由的感覺。警察認為是自殺,還有個原因就是窗戶打開了。她自己打開了窗戶,因為把手上只有她的指紋。但我知道她為什麼要開窗。她從來不關窗,就算外面冷得要死也不關。因為她受不了那種死寂,她想聽見倫敦。」
「噢,我知道基蘭·瓊斯,」索梅輕笑一下,說,「他每次以為我在朝窗外看的時候,都會擺出點造型來。但要當模特,他媽的這傢伙還差得遠。」
更遠處是張側面照,照片中的她在嘴唇和眼瞼上各放了片金色的葉子。她學過如何將臉擺在最適合拍攝的角度,知道該流露出何種感情,所以才顯得如此美麗么?或者,她其實就是個透明體,所以情感才能如此自然地發散出來?
索梅的頭猛地輕晃一下,這是個表示拒絕和生氣的動作。
「該死……弗雷迪貝斯蒂吉?好吧,·他是個混蛋,我知道!有個姑娘——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在他的製片公司上班。該死的他居然想強|奸她。我沒誇張,」索梅說,「就是強|奸。下班后把人家灌醉,然後按倒在地。有個忘拿手機的助理回去取手機,正好撞見那一幕。貝斯蒂吉給了他們錢。所有的人都叫那姑娘起訴,但她卻拿了錢跑了。人們說,他以前常拿些非常變態的做|愛方式懲罰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她用媒體威脅他,最後拿著三百萬分手費走了。所以,布穀是絕對不會凌晨兩點還放弗雷迪·貝斯蒂吉進屋的。就像我說的,她可不蠢。」
她又像來時那樣消失。斯特萊克利用等待的時間撥打羅謝爾·奧涅弗德手機。
索梅的聲音中夾雜著特魯迪驚訝的尖笑聲。
「你說『到處都是』……」
他說得義憤填膺、口沫橫飛。接著他停下來,拉開一個暗抽屜,拿了包薄荷香煙出來。斯特萊克注意https://read.99csw.com到,索梅的指甲已經快被啃光了。
「那張照片,」斯特萊克指著他身後牆上那張巨大的《墮落天使》說,「也是五百萬英鎊那份合同里的?」
索梅似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臉困惑。
「不,晚上我跟維克托和羅爾夫睡。我的貓。」他笑著補充一句,「我吃了一顆安眠藥,睡了幾個小時。然後,五點時醒了。我在床上按電視遙控器,調到天空新聞台,看到一個男人戴了頂極其糟糕的羊皮帽,在大雪中站在布穀家的那條街上,說她死了。屏幕下方滾動的字幕也這麼說。」
「盧拉死之前的那個周末,弗雷迪貝·斯蒂吉和她待在同一家酒店裡。」
他再次把手伸進抽屜里。按了幾個鍵后,他把手機遞給斯特萊克。
索梅那雙突出的怪眼直勾勾地盯著斯特萊克。
「噢,好吧,或許他現在大方點了。」
斯特萊克跟他握手。他意外地發現索梅還挺有力氣。那個紅頭髮的姑娘又叮叮噹噹地回來了。
圖案的芝寶打火機點煙時,說:「真希望我也能想到要請個私家偵探。我真的壓根沒想到這一茬。真高興有人已經這麼做了。我完全不相信她會自殺。我的理療師說這叫否認。我一周接受兩次治療,但他媽的根本就沒什麼用。如果吃那玩意兒不會影響我設計的話,我會像布里斯托夫人一樣大嚼安定。不過,布穀死後一周,我嘗試了一下。結果發現自己就像個殭屍。但我想至少它還是幫我挺過了葬禮。」
「哦,嗯。」斯特萊克撒謊道。
「你覺得他對盧拉是有可能動殺念的,是嗎?」
落地窗間的白色石灰牆壁上掛滿照片。引起斯特萊克注意的,是索梅辦公桌對面牆上那幅名叫《墮落天使》的照片。這幅聲名狼藉的照片被放大到十二英尺。然而,仔細查看一番后,他才意識到它跟公眾熟悉的那幅有些不一樣。這張照片上,盧拉大笑著望向身後:脖子歡快地高高揚起,不僅弄亂了一頭長發,半邊黝黑的乳|頭也凸顯出來。西婭拉·波特抬頭看著盧拉。
「沒約到車,被我開除了的那個傢伙。晚上那個時間,還要自己找計程車,我他媽最不想遇到的就是這種事。」
「嗯,有點像喬尼。」他仰望著斯特萊克的臉說,聲音很娘,還帶點兒倫敦東區的腔調,「但壯實多了。」
「嗯,說過。不過她根本不興奮。我不停地跟她說,寶貝兒,如果他為我寫三首歌,我就脫|光了,躲在前門後面等他進去。索梅從鼻孔里噴出兩道長長的煙霧,」
最後,他終於發現一個極不顯眼的門鈴。接著電控門便自動從裏面打開了。走廊沒有任何裝飾,卻十分通風,因為開著空調而多了幾分寒意。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從屋內傳過來。一個渾身都是銀鐲子的姑娘走出來,她穿一身黑,頭髮卻是番茄紅色。
他遞了根純白的煙給斯特萊克,斯特萊克拒絕了。接著,索梅彈開那個有雕花子,也暗指約翰其實是同性戀,他的女朋友不過是擋箭牌而已。
「他訂購的,還是……」
「沒錯,她穿著瑪麗貝爾和費伊,」
索梅坐直身子,死死地盯著他。
「嗯。」索梅說,「那四個包是第一批。這張照片里她挎著的是『卡希爾』。因為她,我給這些設計都取了非洲名字。她對非洲異常迷戀。她找到的那個下賤生母說她爸爸是非洲人,這簡直讓布穀發了狂。不停地說要去那兒學習,去那兒做志願者工作……毫不在意或許老淫|婦早就跟五十個亞迪上過床了。非洲人,居伊索·梅在那個玻璃煙灰缸里掐滅煙頭,「我的天哪,那婊子盡揀布穀愛聽的說。」
他在椅子里坐立不安地又點燃一根煙。
「嗯。看他那副醉醺醺、站都站不穩的樣子!去他媽的……不過,我也吞了不少鎮靜劑,不然我會告訴他我是怎麼想的。什麼悲痛欲絕,都他媽是裝出來的!這個虛偽的垃圾!」
「有時候會。」
那群模特穿的衣服依次為彩虹的七色。
「我就是問問而已,」斯特萊克說,「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一條消息,說你告訴媒體,她死的時候穿著你設計的裙子。」
「你為什麼會覺得她可能是懷孕了?」
「查爾斯街離『肯蒂格恩花園』不太遠,是嗎?」
「我從來沒叫過喬尼,」斯特萊克輕彈著筆記本說,「我爸爸媽媽沒結過婚。」
「嗯,是其中之一。一定是誰送給他的。一件是拳頭,另一件是手槍,背面印著他的歌詞。」
「嗯。那傢伙之後又做了什麼嗎?你不會是懷疑貝斯蒂吉吧?」
「好了,親愛的。我有些事要告訴你。我不敢肯定你一定會喜歡,但這是件大事。我真是他媽的太高興了,我一定要告訴誰才行。所以,方便時給我回個電話吧!趕緊,啵——啵——」
「凌晨兩點布穀會放進屋的人,還能有誰?」
「只聽布穀提起過。男的是垃圾,女的就是一尊會走的蠟像。我沒了解她的必要。我知道她是哪種人——花醜陋丈夫票子的富婆。她們會來參加我的時裝秀。她們想勾搭我,像高級妓|女一樣,隨時想爬上我的床。」
去居伊·索梅工作室那天,斯特萊克一早就到倫敦大學聯合會洗了澡,穿衣服也格外講究。仔細研究過這位設計師的網站后,他發現索梅倡read.99csw.com導的都是這樣的東西:做舊的皮套褲、金屬網領帶以及黑邊頭巾——看起來好似去掉了圓頂的破舊禮帽。斯特萊克起了一絲挑釁心理,故意選擇一件傳統而舒適的深藍色西裝,就是他在西普里亞尼吃飯時穿的那件。
「她星期三給我打過電話。當時我還在東京。」索梅說,「這個笨蛋總是忘了我比她早八個小時。凌晨兩點,電話調的是靜音,所以我沒接到。不過,她留了個言。她不是自殺。來,聽聽這個。」
「事發前幾個小時我剛回來。」索梅輕輕彈一下手中的煙,「我去了東京,八天都沒怎麼合眼。飛機十點半左右在希思羅機場降落。該死的時差。害得我在飛機上根本睡不著。不過,要是飛機失事,我還是寧願自己醒著。」
「我不是存心要惹你不痛快,」斯特萊克平靜地說,「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回家之後還換衣服。她墜樓時穿的是亮片上衣配牛仔褲。」
「上季時裝秀上,我給她放的走秀音樂就是迪比的《醜女孩》,『婊子,別自我感覺良好啦。你得趕緊去買面新鏡子。現在這面在糊弄你呢!醒醒吧,因為你跟那個盧拉可沒得比。』達菲爾德很討厭這首歌。」
她的臉上也浮現出笑容,但卻要淺一些。
「你跟德里克·威爾遜熟不熟?」
「夠了解的,他就是個垃圾。」索梅端起薄荷茶,「女人為什麼都那樣?布穀也是……她並不蠢——事實上,她非常犀利——那,她到底是看上埃文·達菲爾德哪點了?我告訴你,」他沒等對方回應就緊接著說道,「他覺得自己是飽經滄桑的詩人了?靈魂受到了重創,痛苦不堪,痛得連梳洗收拾的時間都沒有了?醒醒吧,小混蛋。還真把自己當拜倫啦!」
「真的?」
「為什麼這麼說?」
「他是個大塊頭,有牙買加口音。」
這位設計師的黑T恤的前胸綴著上百顆小銀釘。那些小銀釘組成一幅貓王頭像的三維立體圖,彷彿他的胸膛是個玩引針藝術的地方似的。更令人眼花繚亂的,是那件緊身萊卡面料上清晰可見的六塊腹肌。
「基蘭對我說他們關係很好。他還說,盧拉曾經給過他一件你設計的外套。價值九百英鎊。」
「我他媽差點死掉。我以為還在做夢,或者到了他媽的另外一個次元,還是什麼東西……我開始給每個人打電話……西婭拉、布萊妮……她們的電話全都佔線。自始至終,我都盯著屏幕,希望他們能突然從電視里跳出來說『搞錯了,死的不是她』。我不斷祈禱,希望是那個無家可歸的羅謝爾。」
「你真是太好了,謝謝。」
「當然。」索梅不屑地說,「他當然有殺念。我們每個人都有,都會有殺人的衝動。所以,達菲爾德怎麼可能例外?他的心智完全是個十二歲的壞小孩。我都可以想象他怒氣沖沖、暴跳如雷,然後就——」
「你一定覺得她值得,所以才把那份五百萬英鎊的合同給她?」
索梅領著斯特萊克走下螺旋梯,再次經過那條白色走廊時,他的那副氣勢好像又都回來了。在涼爽的門廳握手告別時,他臉上已經看不到半點悲痛之色。
「不,我住在查爾斯街,」索梅說,「去年才搬到那兒去的。不瞞你說,離哈克尼真他媽遠,後來覺得彆扭了,不得不搬走。那兒太吵了。我是在哈克尼長大的,」
「他會跟我說的。」斯特萊克隨口說道。他收拾起筆記本,看了看表,「我佔用了你不少時間。再次感謝。」
「你不提問題嗎?或者,你就準備一臉驚恐地坐在這兒,等著別人不假思索地招供?」
他重重地放下杯子,左手托著右肘,支撐著前臂,繼續狠狠地抽煙。
索梅一副被逗樂的樣子。
「漂亮的百貨公司、精品服裝店、網上,」索梅噼里啪啦地說,「怎麼了?」
索梅說,「那條裙子叫『瑪麗貝爾』——」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從鼻孔里呼出來。
「他們說,有個鄰居聽見了爭吵聲。所以肯定是達菲爾德。我覺得就是達菲爾德把她推出窗子的。要告訴警察嗎?我準備好了!我要跟他們好好說說,這該死的傢伙有多討厭!我隨時可以站上被告席指證他。還有,要是這截煙灰掉下去,」他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語氣接著說,「我就燒死那個小賤人。」
又過了一分鐘。一個矮小的黑人男子突然穿過走廊,朝斯特萊克走來。他穿著膠底鞋,像貓一般悄無聲息。他誇張地晃動著臀部,上半身卻紋絲不動,只有肩膀輕微搖動,雙臂則幾近僵硬。
「他們家不是很有錢么?」
這話似乎讓索梅吃了一驚。
他解釋道,「那時候,我還是默默無聞的凱文·奧烏蘇。走的時候我改了名字。跟你一樣。」
斯特萊克靜靜地等待著。終於,索梅擦了幾把臉,轉過來。他沒說為什麼哭,只是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來,又點燃一根煙。猛吸兩三口之後,他用一種不帶感情的理智口吻說道:「如果她換了衣服,那就說明她在等人。布穀向來都是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她一定在等誰。」
「真他媽是筆好買賣,」索梅輕蔑地說,「我的正版外套,可都是三千美金起價!在休閑裝上印我的標籤,就能讓那些衣服賣瘋。所以,不這麼幹才叫傻!」
斯特萊克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索梅頗有些誇張地翹起二郎腿,故作驚訝地問道:「這麼說,那個會計覺得布穀或許是被謀殺的?我一直叫盧拉『布穀』。」他多此一舉地補充道。
「謝了,特魯迪。親愛的,再給我拿個煙灰缸來吧。」
彷彿聽見了他的話一般,特魯迪的腳步聲越來越大。終於,她再次走進來,喘著粗氣,抓著個沉重的玻璃煙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