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第五章

第四部

第五章

他走進裡間辦公室,關上門。
斯特萊克沒有立刻回應。
「我很抱歉。」
正在施工的道路就像遭到感染的身體,每天都會出現新的傷口。那些臨時通道讓行人得到了保護,可以穿越這些備受摧殘之地。斯特萊克對周遭的一切都渾然不覺,只是機械地踏過顫抖的木板,朝他的庇護所——托特納姆走去。
她還沒來得及阻止,斯特萊克便踉踉蹌蹌地進了門。於是,他們坐在那張靠門的桌旁,吃烤肉串。他吃著肉串,繼續跟她講在軍隊里的拳擊生涯,還時不時稱讚一句她真是個好人。她一個勁兒地勸他小聲點。此時,酒精正在全面發揮作用,食物對他起不到什麼效果。他上廁所花了很長時間,害得她擔心這人是不是暈倒在裏面了。
「這是希臘語。他對她說,」「Kairos,Kairos時刻,意思就是,」他居然從漿糊般的腦中,挖出了幾個異常清晰的詞,「就是最輝煌的時刻、特殊的時刻、最重要的時刻!」
她連忙扶穩他的啤酒,問道。她突然間非常想笑。周圍很多酒客都在盯著他們。
最後幾個字他簡直是吼出來的。此時,酒吧里的人已經比斯特萊克剛來那會兒多了些。大部分人似乎都聽見了他的聲音,甚至在他大吼之前便紛紛謹慎地瞅向這邊。他說話的分貝、低垂的眼瞼和一臉好鬥的表情,都令眾人退避三舍。上廁所的人都繞過他的桌子,多走了幾乎三倍的路。
斯特萊克斜睨他一眼,矇矓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詫異。
「你輟學了?」他似乎非常感興趣,「真巧,我也是!可是,為什麼是『去他媽的約哈里』呢?」
她還表達了對他老婆的深切同情。
她心頭又是一緊。
「沒什麼事。」羅賓啜著她那半品脫酒,說道,「我就是想確定一下你沒事。」
「羅賓,你知道我們的——我和夏洛特的……是什麼時候嗎?」他眼神迷離地盯著前方,手裡仍拿著那根未點燃的煙,「我在醫院住了很長時間,有一天她毫無徵兆地走進病房——那時候,我已經兩年沒見過她了。我看見她走進來,每個人都看見她走進來。嗯,她走進來。然後,二話不說,」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又打了個嗝,「二話不說,她就吻我!兩年了!然後,我們和好了。那一刻,鴉雀無聲。真他媽美!那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那一刻,真他媽是——真他媽是我這輩子最棒的一刻。嗯,或許是的。不好意思,羅賓,」https://read.99csw.com他補充道,「不好意思我說了『他媽的』,不好意思。」
羅賓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就跟馬上要參加考試一樣。他推開玻璃門走進來時,她發現他已經掛斷電話,正低聲哼著說唱音樂。她覺得更難受了。
他沒在「軍械庫啤酒花園」吃過東西,又很久沒一口氣喝過這麼多酒了。整整一個小時,他都在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不醉不休。
「不,我沒找錯人。」羅賓堅定地說,「我就是也想喝一杯,可以嗎?」
他拿下外套,一副非出去不可的樣子。
走到查令十字街上了,她還在回頭看他。他正搖搖晃晃、極端笨拙地走向丹麥巷。毫無疑問,在踉踉蹌蹌地走向行軍床和水壺之前,他肯定要先在昏暗的巷子里吐上一通。
「你簡直是個百事通啊!」
「……甩了我,跟他在一起。不用抱歉。你是個好人。」
羅賓童年最早、最清晰的記憶之一,就是家中那條狗死的那天。那時候她還太小,聽不懂爸爸的話。因此,她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布魯諾——她大哥最愛的拉布拉多犬長久不在家的事實。父母的悲傷讓她困惑,於是她問斯蒂芬該怎麼辦。接著,她小小的生命中第一次體味到了驚惶失措。因為她看見哥哥那張歡樂的小臉霎時血色盡失。他顫抖著嘴唇,痛苦地放聲大叫。她「哇」地一聲哭了,不是為布魯諾,而是為哥哥那極度的悲傷。
「你該回家了,羅賓。」
「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盯著她,問道。
羅賓坐回桌子後面,覺得自己就像個劊子手。她靜不下心來做任何事。她想去敲門,端杯茶給他,可接著又改變主意。
「那我們出去找點東西吃吧,怎麼樣?」
「她讓我帶個消息給你,說——」羅賓飛快地瞥了斯特萊克的耳朵一眼,「她跟傑戈·羅斯訂婚了。」
他往後一靠,閉上眼睛,說:「對不起,我醉了。」
那個似乎一直都在等機會的酒保立刻一臉緊張地衝過來。
斯特萊克說,「那個老掉牙的爛笑話,你沒聽過吧?聽過么?現在差不多已經知道了吧?我跟你說過么?」
他從兜里掏出煙,抽出一根,塞進嘴裏。
「去他媽的藥物治療,去他媽的約哈里,」斯特萊克抱著裝電風扇的盒子,哼哼道,「下午好啊!」
微笑著說。
「我未婚妻又……又訂婚了。我在慶祝呢!」說著,他搖搖晃晃地舉起第十一品脫酒。「但願她永遠都別離開他。九_九_藏_書永遠——」
「噢,這倒不必了。」那女人說。她的聲音很好聽,微微有些沙啞,顯得很有教養。不過,她的笑聲很性感,還帶著幾分肆無忌憚。「我不是非跟他說不可。你能幫我帶個信兒嗎?我就是想告訴他一件事。天哪,這……這真有點兒不好開口。我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呃,好吧。總之,請告訴他,夏洛特·坎貝爾打電話來,說她要跟傑戈·羅斯訂婚了。我不想他從別人那兒知道這個消息,或在報上讀到。傑戈的父母把這事發到該死的《泰晤士報》上去了。真討厭。」
「哦。」羅賓沮喪地說。
「剛才在店裡聽見迪比·馬克的歌了。」斯特萊克把風扇放在角落裡,脫著外套,跟她說,「『什麼什麼費拉里,去他媽的藥物治療,去他媽的約哈里。』這約哈里是誰啊?肯定是哪個跟他有仇的說唱歌手,你覺得呢?」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羅賓提議,「去買點東西吃,怎麼樣?」
斯特萊克踉蹌著回到街上,出門時還一頭撞在門框上。然後,他緊緊地靠著窗戶,試圖再點燃一根煙。
整整五分鐘,她都在坐立不安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不時瞥向那扇關著的門。終於,門開了。她猛地狂敲鍵盤,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
「你需要吃點東西。」她對閉著眼抽煙的他說。他微斜著身子。她真擔心他會摔倒,「醒醒!」
「嗯,我沒事。」斯特萊克說。接著他又儘力清楚地說:「我很好。」
「沒關係,」羅賓拿起手提包,對酒保說,「走吧,科莫蘭。」
斯特萊克買了一品脫「厄運沙洲」,在牆邊一張低矮的紅皮凳上坐下來,幾乎就在那幅天真爛漫的《扔玫瑰花|蕾的維多利亞少女》下方。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酒吧那頭,某人興口開河道:「我還打過比賽呢。」
「沒關係,羅賓。好啦,你可以走啦。我有點不舒服。」
但他騙不了她。
「我們可以回辦公室了么?」
「那就好。」
快要拐進丹麥街時,他突然停住,大聲跟羅賓說夏洛特根本不愛傑戈·羅斯。
羅賓沒搭話。她希望他不記得曾跟她說過這些話。他睜開眼睛。
走到大樓黑漆漆的大門前時,他又停住,抬起雙臂,不讓她跟他上樓。
「科莫蘭,走啦!」
「在軍隊的時候,我是個拳擊手。」
「先送你上樓吧。」
「走吧。」她說。街上有很多大坑,上面鋪著木橋。她領著他穿過那些木橋。
「等一下,九-九-藏-書羅賓。」斯特萊克邊說邊舉起一隻大手,「等一下。」
「謝謝。她極力壓制住大笑的衝動,」
她任由他醉眼矇矓地盯著自己放在凳子上的棕色手提包。真眼熟!嗯,有點磨損,但感覺很舒服!通常,她都把它掛在辦公室掛衣服的那個釘子上。他友好地沖包一笑,朝它舉起了杯。
「我們該用用這個了。這地方可真悶。」
「非常感謝,羅賓。你會告訴他的,對吧?謝謝,再見。」
斯特萊克掛外套的手頓時僵住,轉頭盯著她說:「你不是從《熱力》雜誌上看來的吧?」
「好的。」
「哦,天哪!」羅賓輕呼一聲。
此時機器已不再轟鳴,修路工人下班了。
「最近這段時間,要少干點兒這種事。」
這麼看來,他們分手前一個月的那次突發事件就很意味深長了。她甚至拒絕解釋,還說時間不對。接著就是突如其來的分手。
「不是。我大學學的是心理學。我輟學了。」
「我不想醒。」斯特萊克嘟囔道。他身形不穩地避過幾級台階,勉強沒摔下去。
「不知道。」
「嗯,那太好了。」
夏洛特先掛斷了電話。羅賓慢慢地把電話放回了原位,心亂如麻。她不想轉達這個消息。她或許是唯一能把這件事告訴他的人,但她還是覺得,這就好比朝斯特萊克決意要保密的個人生活狠狠地發動一次攻擊,包括那些他堅決要忽視的東西——裝著各種私人用品的箱子、行軍床,以及每天早上垃圾桶裡頭天吃剩的晚餐。
「你不在時,來了個電話,是夏洛特·坎貝爾打來的。」
「嗯,沒問題。」
「嗯,跟我說了。然後,她說一切都過去了。肯定不是我的。時間不對。」
「真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說『他媽的』。你是個好人,羅賓。嗯。拜拜。」
「羅賓,我出去一下。」他說。
「如果我五點還沒回來,你就鎖門下班吧。」
羅賓覺得又好笑,又想哭。不過,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如此悲傷。
她本來想帶他回辦公室,在那兒給他弄點吃的。但走到丹麥街街頭時,他卻在一家烤肉店門前停住。
「要抽煙的話,請出去。」他大聲對斯特萊克說。
傑戈·羅斯。她肯定在他們還沒分手時就跟他勾搭上了。夏洛特蠱惑男人的本事再強,手段再驚人,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周內和一個男人破鏡重圓並訂婚。她肯定一邊對斯特萊克愛意綿綿,一邊跟羅斯暗度陳倉。
「她甩了他,跟我在一起。現在,她甩了他……哦,九九藏書不,她甩了我,跟他在一起……」
「有什麼——」斯特萊克對他說,「好吼的!沒必要吼,你他媽也太不懂禮貌了!」
那個蒼白苗條的身影剛剛出現在他桌前時,他口齒不清地說她走錯桌子,找錯人了。
「羅賓,我曾經是個拳擊手,你知道嗎?」
過了一會兒,他才艱難地開口:「好的,謝謝。」
「下午好!」
「嗯。」
到了屋外,斯特萊克呼吸著新鮮空氣,靠在托特納姆酒吧的一扇窗下,徒勞地點著煙。最後,羅賓不得不幫他把煙點著。
「你知道嗎?」他邊說邊往前傾,手肘差點把酒撞翻,「羅賓,你知道嗎?」
他猛地抬起頭,眉頭緊蹙。
斯特萊克買了第二品脫,接著是第三品脫。他想,乾脆喝死算了。此刻怒火就像電流一般在他體內亂竄,他真恨不得立刻去找她。他想放聲大吼,甚至還想直接衝過去,打碎傑戈·羅斯的下巴。
「好了,科莫蘭,我們走。」羅賓往後一退,好讓他出來。
「迪比·馬克在獄中曾接受過治療。所以他來了興緻,讀了不少心理學方面的東西。這是我從報紙上看來的。」
這就是場遊戲,她一手策劃的一場遊戲,為的是狠狠傷害他——斯特萊特。說這些話時,他整個人仍舊搖晃得跟大風中的樹一樣。
「哦,好的。」羅賓的腦子突然跟手上的筆一樣僵住。
和「軍械庫啤酒花園」一樣,這裏也只有一位酒客——一個坐在門邊的老頭。
她看了看表,發現已經十點零七分了,於是打了個電話給馬修,說自己在辦公室有點急事要處理。聽起來馬修似乎很不高興。
吧台那頭,年輕靦腆的酒保對羅賓說:「我覺得他不能再喝了。」
「羅賓,」終於,他放棄了,低頭盯著她,說,「羅賓,你知道什麼是Kairos時(他打了個嗝)……時刻么?」
「嗯,可以。」他仍舊沒睜開眼睛,「她跟我說,她懷孕了。」
「不用,不用,我現在好得很。呃……想吐。我斷了條腿。哦,對了。那個……」
傑戈·羅斯已經結過一次婚了,還有孩子。夏洛特從小道消息聽說他酗酒,還跟斯特萊克一起大笑,說幸好多年前踹了這傢伙。
羅賓苦苦思索著該怎麼辦。她可以裝作忘記了。或者跟他說,給夏洛特回個電話,讓他去收拾自己的爛攤子(現在,這爛攤子歸羅賓了)。但是,如果斯特萊克拒絕回電話,從別的什麼人那裡聽到訂婚的消息,怎麼辦?羅賓不知道斯特萊克和他的前任(九九藏書女友?未婚妻?妻子?)有沒有共同的朋友。如果她跟馬修分手了,如果馬修跟別的女人訂了婚(光這麼想想,她的心就抽痛起來),那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們都能察覺到,並一窩蜂地湧來告訴她。她覺得她應該會希望這事能儘可能私密一點,最好有誰能低調地事先知會她一聲。
「你確定?」
「走啦,科莫蘭。」羅賓說著就去拽他的胳膊。讓她吃驚也倍感欣慰的是,他居然乖乖地跟著自己走了。這讓她想起在舅舅的農場里她把那匹大馬牽出去的情景。
「明天見。」
「你真是個大好人,羅賓。你知道嗎?」
他說,聲音又大又清晰,都別……
她隱約覺得在告訴他這個壞消息之前,先分享一點自己的失敗經歷或許能顯得公平一些。
「還沒吃東西。」
「Kairos時刻?」她念了一遍,懷著一線希望——但願別跟性有關,也別是什麼她聽了就忘不掉的東西。要知道此刻那個烤肉店老闆正在他們身後,傻笑著偷聽呢。我不知道。
「這裏不能抽煙。她溫柔地提醒他。」
「真抱歉他沒給您回電話。」七英裡外的辦公室里,羅賓對打來電話的人說,「斯特萊克先生現在非常忙。告訴我您的名字和電話,我保證他今天下午就會給您回電話。」
「這可不是我的錯。」她回嘴道。
她到處找斯特萊克。先去離辦公室最近的「勇敢狐狸」酒吧,接著又先後去了莫莉·莫格斯酒吧、「調味生活」酒吧和劍橋酒吧。托特納姆是她打算嘗試的最後一個酒吧。
他搖搖晃晃地從逼仄的桌後站起來,怒瞪著酒保,嚇得他往後一退。不過羅賓一點也不奇怪,斯特萊克那副醜陋的怪樣子是挺嚇人的。
「什麼事?」她坐下來后,斯特萊克問。
「你真是一個非常好的姑娘。」斯特萊克說,「你真的非常、非常好。我注意到了。」他十分認真地點著頭,「嗯,我注意到了。」
「不,」羅賓說,真希望他別這麼高興,「這是個心理學術語。約哈里之窗。講的就是我們有多了解自己,以及別人有多了解我們。」
「你打過拳擊嗎?」他問一臉驚恐的酒保。
大約一個小時后,她聽見斯特萊克上樓的聲音。顯然,他在跟什麼人打電話,而且心情還挺好。
「要我幫你點兒嗎?」
噢,拜託!羅賓心想,千萬別說我們倆之間有這玩意兒!
「我不知道。」她說。
「知道什麼?」
「沒關係。」
「離開……高貴的傑戈·羅斯!別離開那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