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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四章

第四部

第十四章

「噢,沒有,」她低聲說,「沒提。你知道的,那次探訪時間不長。我記得她剛到就跟我說不會待太久,因為她要去見西婭拉·波特。」
查理照片旁是另一張稍小一點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個非常標緻的小女孩:
斯特萊克匆匆將手提包襯裡塞回去,迅速把包放回到架子上,然後從夾克衫的內袋掏出一個乾淨的塑料袋,把那張淡藍色的紙塞進去。剛才雖然抖開了那張紙,但他沒來得及看上面都寫了什麼。他關上這扇門,接著去開別的門。在倒數第二個門裡,有個帶數字鍵盤的保險箱。
斯特萊克輕聲問道。
斯特萊克站起身,迅速閃進那個大衣櫥。他那麼大的塊頭還能如此悄無聲息,真是讓人驚嘆。
她手搭在被子上,被動而無助地望著那張照片。
「他怎麼錯了?」
窗外孩子們歡快的尖叫聲和梧桐樹的沙沙聲,讓斯特萊克不由地想起幾個月前。
「他說盧拉來看你時,他也在場。」
「盧拉來看你的那天,這些話你都跟她說了?」斯特萊克問,「查理死後托尼說的那些話,以及你們什麼時候收養她的,你都說了嗎?」
「所以,那天你最後看到盧拉時……」
「嗯,我是科莫蘭·斯特萊克。」
斯特萊克問。
「不,不介意。」然後,她饒有興緻地看著他掏出鋼筆和筆記本。
「一個歌手,」布里斯托夫人含糊其辭,「那個歌手為盧拉寫了不少歌。年輕漂亮的時候,人就是能挺狠心。我真為他難過。他說他很內疚。我跟他說,他根本不需要內疚。」
「她剛來時,約翰非常嫉妒。曾經,查理也讓他很難受……但最後,他和盧拉還是成了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於是,他拿了一瓶出來。瓶子的標籤上寫著「安定」。這東西可太多了,起碼超過規定藥量十倍。
斯特萊克再次穿過貼著淡粉紅色牆紙的走廊,走了一小段路,踏進一個大卧室。
「這就是癌症複發的原因,我心裏清楚。人類是承受不了這麼多痛苦的。」
「如果你和我一樣,也經歷了那麼多事,」她靜靜地說,「你就知道再也沒有什麼事能傷害到你了。叫我伊薇特吧。」
斯特萊克又從夾克衫的內袋掏出一個塑料袋。他把袋子套在手上,開始按鍵,但還沒試完密碼,便聽到外面有動靜。他趕緊把袋子塞回口袋,輕手輕腳地關上衣櫥門,重新走回卧室。麥克米蘭中心的那個護士正傾身查看伊薇特·布里斯托,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回過頭。
「又是辦公室,」她嘟囔一聲,繼續說道,「托尼給他的工作太多了。這不公平。」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斯特萊克,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一張小漆凳,「坐那兒吧。」
「她的大哥……」
「所以,托尼大錯特錯了。」
傘架上掛滿手杖,牆上的一排釘子掛滿外套。斯特萊克朝右邊瞥了一眼,盡頭處有個長方形的書房,書房裡有一張厚重的木桌和一張背對門口的轉椅。
斯特萊克打開抽屜,裏面放著各種貼著各色標籤的白盒子。
「托尼說了什麼?」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就先談談盧拉是怎麼來到這個家的吧。您收養她時,知道她的背景嗎?」
一頭烏黑的長捲髮,大大的棕色眼睛,穿著海軍藍校服。這就是盧拉·蘭德里,那時她還不到六歲。
斯特萊克覺得,她或許希望他別再繼續說了。然而,他還是殘忍地問了下去:「那她的生父呢?盧拉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已經找到了關於生父的什麼信息?」
「因為沒跟著她進公寓,沒待在她身邊,沒能阻止死神把她帶走。」
「為什麼?」斯特萊克問道。
「喂,你好。」斯特萊克說。
「布里斯托夫人,我想問您幾個問題。如果問題涉及隱私或惹您不高興,還希望您能原諒。」
「托尼覺得,我們不應該收養盧拉。」
第二天早上,空氣清新,陽光明媚。
所有偽裝都是為了激發兒子的保護欲。
「噢,沒有,他不會那樣做。」她似乎覺得這樣說有點奇怪,「我希望盧拉成為我的孩子,只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懂嗎?如果亞力克真的知道些什麼,也會為了保護我而選擇什麼都不說。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人來要回盧拉,那我肯定會受不了的。我已經失去查理,我太想能有個女兒。失去她……噢,想到這個……」
她渾濁的雙眼掃過斯特萊克的臉。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這個女人年輕時風華仍在的樣子:有點黏人,有點孩子氣,九-九-藏-書什麼事都依靠別人,女人味十足,深得亞力克爵士的疼惜呵護。亞力克爵士總是盡全力滿足她所有的奇思妙想。
「非常感謝,」她低喃一聲,又靠回枕頭裡,滿眼悲傷地看著斯特萊克把茶杯放回到床頭柜上,「約翰是不是告訴過我,你認識查理?」
「當時,我剛被診斷出患有癌症。」
「第二天早晨,是約翰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警察是黎明時到的。他走進卧室,告訴我……」
十點半到了,但約翰·布里斯托沒有出現。廣場上仍然一片冷清,在圍欄的另一頭,二十來個小孩在拱形小門和彩色的圓錐間跑來跑去。
「但他從來沒和你提過盧拉的家庭是什麼樣的?」
在一片短暫的靜默中,斯特萊克看到她虛弱的臉突然有些僵硬。
晚一點也沒關係。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說,「亞力克可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從沒跟我說過什麼。」
「恐怕我想不起什麼別的。能想起來的,我都告訴你了。我剛出院,整個人都很不舒服。為了止痛,他們給我用了很多葯。」
「之前,我從沒跟盧拉好好講過那件事。當時,兩個男孩騎自行車出去了。然後我們突然聽到約翰的尖叫聲。接著,托尼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沒有,」布里斯托夫人虛弱地說,「我沒問。我感覺自從她找到那個糟糕的媽媽,就放棄那個念頭了。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一點都不想。太難受了。我想,她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富蘭克林街很迷人:滿街的紅磚建築和梧桐,還有一大片圍著護欄的草地,一大群小學生在這裏玩耍,他們穿著埃爾特克斯牌淡藍色上衣和海軍藍短褲,附近有穿著運動衫的老師負責看護他們。除了他們歡快的嬉鬧聲,寧靜的社區只有偶爾幾聲啁啾的鳥鳴。斯特萊克手插在口袋裡,順著人行道,朝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住所走去。一路上,他一輛車也沒看到。
「但你記得盧拉來看你了,是嗎?」
「噢,是的,」她說,「我本來在睡覺,被她吵醒了。」
接著,他拿下那個白色的包。這個包的襯裡印著漂亮的非洲印刷字。同樣,他把手伸進去仔細搜索一番,然後拉開襯裡。
「哪一瓶……」
他拿起那個藍色的手提包。它完全是新的,閃閃發亮,上面印著「GS」商標,襯裡是絲綢做的。他伸手進去仔細掏了一遍,然後敏捷地把手提包放回到架子上。
「就是查理,」布里斯托夫人說,樣子十分可憐,「我跟她說起查理死的那天。之前我從沒好好跟她說過那事。那是我這輩子最難過、最痛苦的一天。」
「你還記得當時都聊了些什麼嗎?」
「來杯咖啡就好,非常感謝。」
斯特萊克掙扎著站起來,強忍劇痛,一瘸一拐地走下門階,走向人行道。鑽進車裡時,他第一次覺得這種黑色汽車跟靈車如此相似。
「我沒事——沒事!」他也大喊道,「只是滑了一下!別擔心!媽的,他媽的,真他媽的!」他呻|吟著,扶著樓梯扶手站了起來,完全不敢讓義肢承受半點重量。
或許,她的確是咎由自取吧。她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無助而被動。但斯特萊克最主要的感覺還是厭惡。
「伊薇特,我能用一下廁所嗎?」他問。
聲還是清晰可聞。是布里斯托的簡訊:今天沒辦法。我還得去拉伊。明天怎麼樣?
「托尼不喜歡我的孩子,一個都不喜歡,」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說,「我弟弟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一點人情味都沒有。查理死後,他說了些很可怕的話。亞力克揍了他。不是真的,不是!托尼說的——都不是真的。」
那時,樹枝肯定是光禿禿的,而盧拉·蘭德里就坐在他此刻坐的這個地方。也許,聽著虛弱的媽媽講述那段可怕往事時,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就盯著查理的照片。
再次回到卧室里時,伊薇特·布里斯托仍閉著眼,躺在床上。
「我記不清跟她說了些什麼。當時,我剛做完一個大手術。那些葯讓我暈乎乎的。現在,我真的記不太清……」
一個插著乾花的桶狀花瓶,暗綠色的地毯,淡黃色的牆。也許,主人覺得這樣的搭配既不會讓人反感,又經濟實惠吧。和「肯蒂格恩花園」一樣,這裏也有一部電梯,不過是木門的。斯特萊克選擇爬樓梯。
黑色的計程車轉過街角,疾馳而來。
「亞力克不讓我去現場,也不讓我靠近採石場。他告訴我出了什麼read.99csw•com事時,我一下子暈過去了。我還以為自己活不成了。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上帝啊,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他盡量倚著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樓梯,幾乎是半跳著穿過大廳。最後,他撐著厚重的大門,挪到前門台階上。
「你因為什麼覺得他會知道一些?」
「是的。布里斯托夫人閉著眼答道,」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怎麼知道那將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布里斯托夫人喘著氣說,「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馬上又要失去一個孩子。」
他們一起穿過舒適的走廊。
她似乎感到斯特萊克的一絲責備之意。
她吞了口口水,無力地搖搖頭,幾乎昏了過去。
布里斯托夫人低聲說,「但盧拉還是一直去見她。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做化療,還開始掉頭髮……」
他把藥片和茶杯都遞給她。她的手抖得厲害,他只得幫她托著茶托。他突然萌發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覺得此情此景很像牧師在發放聖餐。
「抱歉,約翰。」他咕噥一聲,拾級而上,按響了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門鈴。
「她睡著了,」護士輕聲說,「她現在經常這樣。」
「沒關係,都是一樣的。」她說。
「埃文·達菲爾德?」
隨後,她又風風火火地離開房間。布里斯托夫人又閉上眼。斯特萊克啜了口黑咖啡,然後問道:「盧拉死前在尋找親生父母,對嗎?」
「你就是那個偵探?」
她頓了會兒。斯特萊克放下咖啡,磕出一聲輕響。遠處廣場上孩子們的笑鬧聲從窗外飄進來。
她臉上露出責備之色。
「嗯,好的。」
「我理解。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你弟弟托尼來看過你,你記得嗎?」
「你可真會挑時間。」斯特萊克拿出筆記本,「接著說。」
斯特萊克嘆了口氣。
斯特萊克立刻給布里斯托發簡訊:你要耽誤多久?今天還能見面嗎?
斯特萊克握著門把手,回頭看向護士。
護士毫不起疑,寬容地笑了。
「走錯地方了,」斯特萊克說,「我以為那是廁所。」
「如果查理還活著,肯定也像他那麼帥,沒準兒也會成為一名歌手,或者演員。他喜歡表演,你還記得嗎?我真為那個叫埃文的孩子難過。他在我面前哭了,說他以為盧拉移情別戀了。」
「嗯,」斯特萊克答道,「我從沒忘記過他。」
護士端著一個托盤迴來了。托盤上放著兩個杯子和一盤巧克力味波旁餅乾。
「他還在辦公室。」
她覺得自己被苛待了。這種感覺就像因久病不起而散發出的其他氣味一樣飄向斯特萊克。這種情緒帶著幾分腐敗和衰萎的氣息,讓他想起羅謝爾。這兩人儘管截然不同,卻都感覺自己被欺騙和忽視了。
「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哈迪,」他說道,把筆記本收起來,「你還沒拿到照片吧?我可以從電子郵件給你發一張。」
布里斯托夫人微微聳了聳瘦弱的雙肩。
「噢,對,對,你說過了。」
「能幫我倒兩片出來么?」她說,「我可以就著茶水吃下去,現在溫度應該剛剛好。」
「嗯,是啊,的確病得很重,」護士回答,「她實在太虛弱了,隨時都可能會死。」
「瑪麗,」布里斯托夫人喚道,聲音還是那麼微弱,護士急忙趕過來,「能給斯特萊克先生來點……你是要咖啡?還是要茶?」她問斯特萊克。可斯特萊克的思緒已經飄回到二十五年前。他想起陽光燦爛的花園,查理·布里斯托,這位金髮碧眼、舉止優雅的母親,還有冰鎮檸檬汁。
稀疏的灰發就跟嬰兒的頭髮一般,露出大片粉紅色的頭皮。消瘦的手臂無力地貼著被子,上面還插著導管。很明顯,她快要死了。死亡彷彿已經踏進這個房間,正耐心而禮貌地等在窗帘後面。
房子雖然已有些微破舊,但貴氣依舊。
「他被公事絆住了,這會兒在辦公室呢。」斯特萊克又說了一遍。
「約翰在哪兒?」
「當然是聊我的手術。」她的氣息有些不穩,「然後,稍微聊了一下她的大哥。」
她放在被單上的手指猛地一抽搐。然後,她吞了口口水。
「媽的!該死!」
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整個人也昏昏欲睡,慢慢闔上雙眼。他真想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安定。
「當時,我吃了很多止痛藥。你知道的,我剛做了個大手術,沒法記住所有細節。」
斯特萊克把辦公室的電郵地址給了哈迪卡。隨後,兩人寒暄一陣,便掛了電話。
「他全名叫喬納·弗朗西斯read.99csw.com·阿傑曼中尉,隸屬皇家工兵軍團。二十一歲,未婚,最後一次執勤是在一月十一日。六月份回國。只有一個親人,就是他媽媽。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孩子。」
她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斯特萊克把手機夾在下頜和肩膀中間,把這些都寫在筆記本上。
「不,我不知道,因為我很害怕。她應該也知道,這事會讓我多麼不高興,所以沒跟我提太多。我知道她找到了媽媽,當然了,這都得拜媒體所賜,真可怕。那個女人簡直跟托尼料想的一模一樣。她根本不想要盧拉,真是個很壞、很壞的女人。」
斯特萊克坐上開往切爾西的地鐵。切爾西是個樹木繁茂的高雅之地。他不熟悉倫敦這部分的地區。因為春日暖陽下淡雅的切爾西皇家醫院,是萊達從未有幸踏足過的地方。
「嗯,沒錯。不過,現在這種葯已經不會傷害她了。告訴你吧,」她說,「我要教訓一下那些醫生,從那些盒子上的標籤看這些年一直有三個醫生給她開處方葯。」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沒跟你提過生父?」斯特萊克繼續追問。
「斯特萊克先生?你可以過來了。」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彷彿在全神貫注地感受體內的疼痛。他看在眼裡,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有多嚴重。她說話時,他分明感覺到一絲微弱的痛苦,萊姆花的香氣都無法掩蓋的一股腐朽氣息。他很好奇,同時也明白,布里斯托的大部分時間一定都在照顧她。
然後,她突然轉變話題:「那個男孩讓我想起查理。盧拉的男朋友。那個很帥的男孩。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約翰怎麼沒來?」布里斯托夫人閉著眼,又問了一聲。
這裏,一扇扇紅木門直達天花板。斯特萊克拉開其中一扇,往裡看去。掛滿連衣裙和大衣的衣桿上,是個堆滿手提包和帽子的架子。
「咖啡一杯,」她歡快地說,把杯子放在斯特萊克身旁的床頭柜上,「還有一杯柑橘茶。」
他在沙發前彎下身子,擋住那個護士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把之前拿下來的聽筒掛回去。
空氣中瀰漫著萊姆花的味道,但也沒能完全蓋過消毒水的氣味和身體的腐朽之氣。這些氣味讓斯特萊克想起他在醫院里度過的那幾個月。當時,除了無助地躺在那兒,他什麼也幹不了。這裏的大飄窗抬起了幾英寸,清新溫暖的空氣和遠處孩子們的嬉鬧聲都飄進房間里。
「嗯,」斯特萊克覺得血液快要衝上腦門,「她要是醒了,請代我說聲再見。我差不多也該走了。」
幾個字旁的確寫著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名字。然後,他退回到人行道上,站在和煦的陽光下等著,不時朝街上張望。
跟西婭拉描述的一樣,它就像一條帶金屬邊的圍巾,下面是白色皮革的粗糙內里。粗看什麼也沒有,他又仔細看了一遍,才發現硬硬的矩形包底有一條淡藍色的線。他摳起那塊裹著襯布的包底,找到一張疊好的紙。紙是淡藍色的,寫滿了潦草的字。
「你還記得當天都跟盧拉談了些什麼嗎?」
「亞力克遇到什麼事都喜歡刨根問底,」她說,回憶讓她露出一絲笑容,「要知道,他可是個非常成功的商人。」
隨後,她提高聲音說,「他知道我快死了,變得比以前友善多了。現在他經常來看我。當然,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經常說約翰壞話。不過,約翰一直都對我很好。我生病的時候,他很照顧我……沒有兒子能跟他一樣。其實,這些本該盧拉來做……但她真是個被寵壞的姑娘。我愛她,不過,她真自私,非常自私。」
「他認為我葯吃多了,」布里斯托夫人像個小姑娘一樣,怯怯地說,「我知道,他想讓我得到最好的休養。可憐的約翰,但他沒有意識到……他不能……我這輩子,已經苦夠了。那天晚上,他陪了我很久。我們聊起查理,一直聊到凌晨。聊著聊著,」她的聲音陡然降低,幾近耳語,「聊著聊著,盧拉她……她就摔下了陽台。
「謝謝。我做點兒筆記,您不介意吧?」
斯特萊克想要把話題繞回到重點上,但布里斯托夫人打斷他。
十點四十五分,斯特萊克口袋裡的手機震了兩下。是羅賓的簡訊:艾莉森剛打電話來,說約翰·布里斯托不巧被耽擱了。他不希望你在沒有他在場的情況下單獨跟他媽媽說話。
「我好像落下……」斯特萊克含糊地支吾一句,進入他待過的第一個房間——左邊那個黃色客九*九*藏*書廳。
「戀上誰了?」
他跨過她指的那扇門,走進迷人的房間。淡黃色的牆邊是擺著照片的書櫃。鋪著印花棉布的沙發旁,一架老式撥號電話靜靜地躺在茶几上。直到完全看不見那個護士了,斯特萊克才從挂鉤上提起聽筒。
「關於盧拉尋找親生父母這事,你知道她進展到什麼程度了嗎?」
她輕蹙起眉頭。
「布里斯托夫人似乎病得很重。」斯特萊克突然說道。
布里斯托夫人說,「他們認為她不應該在我重病時去尋找生母。發現的時候,腫瘤已經惡化了。我只能直接接受化療。約翰很照顧我,他開車一趟一趟把我送到醫院,並在我最難過時來陪我。就連托尼都來關心我。可盧拉卻只關心……」她嘆了一口氣,睜開黯淡無光的雙眼,尋找斯特萊克,「托尼總說她被寵壞了。這應該是我的錯。你知道,我已經失去查理,所以,我總儘力寵著盧拉。」
「他為什麼會說自己很內疚?」
斯特萊克想起布里斯托曾斬釘截鐵地說,他媽媽不知道達菲爾德是誰。他不禁好奇,難道布里斯托夫人是把自己的兒子給騙了?其實,她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糊塗。
斯特萊克說。
「我從未想過她會……她是個可愛的小東西。那麼漂亮。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但她卻不像查理和約翰那樣愛我。也許,是因為太遲了吧。也許,我們應該早點兒收養她。
「真不專業,」斯特萊克說,「再次謝謝你的咖啡,拜拜。」
在外面玩的孩子們已經開始排隊離開,那抹淡淡的海軍藍越來越遠。他們折回學校吃午飯去了。斯特萊克靠著溫暖的紅磚牆,狠狠地咒罵一通,然後才開始琢磨自己到底傷成了什麼樣。腿痛得厲害,就跟剛截肢時一樣,凝膠墊下的創面火燒火燎的。看來,走去地鐵站是絕對不可能了。
「對,就是他。不久前他來看過我,這你也是知道的。應該就是最近。我不是很確定……我已經有點搞不清楚時間了。他們給我開了太多的葯。不過,他的確來看過我,想跟我聊聊盧拉。他真好。」
「是啊,的確難忘。他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孩子。每個人都這樣說。在我見過的孩子中,他是最討人喜歡的。我沒有一天不想他。」
那個垂死的女人穿著一件厚厚的象牙色睡衣,斜躺在木雕床上。因為墊了很多白色枕頭,她整個人似乎都縮小了,瘦骨嶙峋,絲毫看不出曾經的年輕和美貌。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進去,顯得迷濛而黯淡。
斯特萊克握著筆,卻沒有寫字。自始至終,他都一直盯著這個瀕死女人的臉。
「約翰和托尼為此很生盧拉的氣,」
「真抱歉,沒能親自為你準備,」布里斯托夫人說,「但正如你看到的,我現在根本沒有自理能力,只能依靠陌生人的憐憫度日。就像可憐的布蘭奇·杜波依斯。」說話間,護士已經「咚咚咚」地走開了。
斯特萊克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希望得到同情,但他卻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同情。
卧室房間的主色調是鴨蛋青和白色,房間里處處都顯得既高雅又有品味。左邊兩扇半敞著的門後面是廁所和一個大衣櫥。房間里擺放著頗有法國風味的精緻傢具,以及重病病人會用到的各種器具:金屬架上掛著靜脈點滴,衣柜上有個閃亮乾淨的便盆,還有琳琅滿目的藥瓶。
「能幫我開一下那個抽屜,拿點兒葯出來嗎?」她伸出一根乾枯的手指,指了指床頭櫃,聲音幾不可聞。
斯特萊克完全能想到當時布里斯托夫人的樣子:虛弱地歪在病床上,將不情不願的女兒留在身邊,跟她訴說自己的痛苦,以及那個死去的兒子。
現在是十點五十五分。斯特萊克拿著手機,等在草木蔥蘢的廣場上。周圍仍舊一片安寧:嬉戲的孩子們有的在玩鐵環,有的在丟沙包。遠處,一架銀色飛機劃過長春花般蔚藍的天際,留下一條粗粗的白線。終於,斯特萊克的手機輕響了一下,但在靜謐的街道上,那聲細弱的「吱喳」
「不過,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想也許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布里斯托夫人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嗎?因為我太愛他們,把他們寵得無法無天?查理、亞力克和盧拉,我對他們都百依百順。一定是懲罰!如果不是的話,就太殘忍了,read.99csw.com不是嗎?讓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經歷這些。」
他剛把簡訊發出去,手機就響了。
「你不是布里斯托先生。」她快活地說。
「她走後,我很難過。」她說,「真的很難過。每次說到查理,我都會這樣。她明明看到我傷心難過,但還是去見朋友。於是,我只得吃了些葯,然後便睡著了。不,我根本沒看到托尼,除了盧拉,我沒見到任何人。也許托尼說過他當時在場,但我真的一點都沒印象。後來,約翰端著晚餐盤,把我叫醒了。他很生氣,還把我說了一通。」
她的聲音很輕,斷斷續續的,吐字也不怎麼清楚。斯特萊克本來還想,不知布里斯托有沒有將自己的職業告訴她。真高興,她已經知道了。
「也許吧,她說,」「但我想不起來。」
「不,我不記得。」最後,布里斯托夫人開口道,「他說他來過這兒,但我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許,我睡著了吧。」
「我很需要盧拉,布里斯托夫人說,」
她讓他進了門。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門廳里東西很多,卻井然有序。淡粉紅色的牆上掛滿了用舊鍍金相框裝著的水彩畫。
飄窗旁邊的疊櫥式寫字檯上立著一個銀相框,是亞力克·布里斯托爵士和爵士夫人的結婚照。照片上的新郎比新娘老很多,是個結實矮胖、蓄著鬍子、紅光滿面的男人。新娘是個苗條的金髮女郎,有種淡雅的美。斯特萊克背對著門,假裝欣賞照片,然後悄悄把櫻桃木書桌的抽屜拉開一些。裏面有一些上好的淡藍色信紙和配套的信封。隨後,他關上抽屜。
踏過四級石頭台階,就看見一扇半開著的玻璃門。門邊的牆上安著個老式的樹脂門鈴。斯特萊克仔細一瞧,「E號公寓」
「為什麼?」
他坐在最高的台階上,打電話叫了輛計程車。接著,他又依次給羅賓、沃德爾,以及「蘭德里、梅和帕特森」律師事務所去了電話。
她的眼裡布滿血絲。一眨眼,眼淚便撲簌簌地順著凹陷的雙頰滾落下來。
他掏出手機,一路小跑著下樓。因為太過高興,沒注意腳下,還在台階上就拐彎了。義肢踩滑,膝蓋一扭,他慘叫一聲,重重地從六級台階上摔下去。膝蓋關節和義肢末端都傳來一陣劇痛,痛得好像剛截肢或是瘢痕組織剛開始愈合一樣。
「她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對安定上癮?」他問。
「奧吉?」電話里傳來格雷厄姆·哈迪卡細小的聲音,此刻他還在德國,「我查到阿傑曼的資料了。」
儘管裏面的東西都價值不菲,但一股舊鞋子和舊衣物的霉味還是撲鼻而來,讓人想起破舊的慈善商店。他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扇又一扇門,然後又將其一一關上。打開第四扇門后,他看見高處的擱架上擺了一堆顏色各異的嶄新手提包。
「請在客廳稍等一會兒,我去看看布里斯托夫人準備好了沒有。」
「跟約翰和查理有關的事。非常可怕的事。我不想,」她虛弱地說,「不想再重複一遍。托尼聽說我們打算收養一個女孩時,給亞力克打電話說我們不應該這麼做。亞力克非常生氣,從此,他就再也不讓托尼來我們家了。」
放下時故意傾斜一下,沒有放到位。
從這裏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見沐浴在陽光下的梧桐樹頂。
他走進一個小廁所,關上門,讀完盧拉·蘭德里的遺囑。這份遺囑草草地寫在她媽媽的信紙上,由羅謝爾·奧涅弗德見證。為了不讓護士起疑心,他沖了馬桶,然後擰開水龍頭。
「你還好嗎?」麥克米蘭中心的那個護士扶著欄杆朝下望,大聲問他。倒著看,她的臉顯得很滑稽。
斯特萊克看到她褪了色的虹膜里有絲絲白線。坐下來之後,斯特萊克注意到,床頭柜上還擺著另外兩張鑲在銀質相框里的照片。突然,他像觸電般看見了十歲的查理·布里斯托:胖乎乎的小臉,留著鯔魚式髮型。他這副穿著尖領校服、打著大領結的模樣,就那樣永遠地留在了八十年代。當時,他還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科莫蘭·斯特萊克揮手道別,說復活節之後再見。照片里的他,跟那時候一模一樣。
「伊薇特,我們能否回到前一天,盧拉死的前一天?」
打開頂層公寓門的是麥克米蘭中心一個笑容滿面的西印度護士。剛才,大門也是她開的。
門廳寬敞安靜,光線很好。不過,整體裝潢顯得有點沉悶:
「啊,真的在這裏。」他邊說邊假裝握住某樣小物件,把它放進口袋裡,「對了,非常感謝你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