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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小羽的笑聲震耳朵。蘇婭這才注意到,從她拿起電話雪域高原上就笑聲不斷,又脆又甜,同她前些天聲聲氣短的電話反差很大。反常。蘇婭問,瞧你樂的,滲水解決了?那邊說到關鍵階段了。那你樂啥?挖到狗頭金了?那邊更樂了,傻呵呵地嚷嚷「狗頭金、狗頭金,你怎麼知道狗頭金?……」蘇婭說,你去看看心理醫生,是不是缺氧缺出心理毛病了?我在研究武警心理學,正缺病例呢!
「狗頭金在哪兒都是誘人的。」
老穆來看小羽時對她又講了岳成嶺的事,說這個人怪有意思的:「替別人分析怪周全,自己攤上了也是一筆糊塗賬。」「怎麼了?」賀小羽又來了興趣。「金礦找著了,老婆的離婚協議書也寄到了。」
賀小羽感動了。
「什麼東西?」
找到添加速凝劑的合適比例同大金子們鑽到金礦是同一天發生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她想方便一下。在這裏要方便可真不「方便」。為了她一個人,男人們給她用帆布圍了個「廁所」,小陳還用電腦為她製作了精美的識別標記:一個長睫毛的女子側目看著兩個光鮮的英文字母:WC。賀小羽每次方便,走路耗費體力不說,方便之前要挽起皮大衣,層層褪去下身的保護層,方便之後再層層複原。僅這一道程序,足可以使她昏厥。還真有兩次她確確實實昏倒在WC里。眾人選派了年大又老成的老穆夾了氧氣袋進去。老穆運動到WC門口,其他人成散兵線伏身其後,像拔鬼子據點一樣。老穆在門口大聲咳嗽,希望她能應答,那樣他只需伸進一隻胳膊,把氧氣袋送進去,然而兩次他都得親臨一線解難……老穆說起來年歲大一點,也不過40出頭。知識分子們對他在WC里的操作過程無人問津,但也不乏想象:女高工大概不會像倒在隧洞里那樣楚楚動人……一連幾天,小羽跟老穆說話時倆人都不太對勁。為了避免這種尷尬,她只好少喝水,尤其傍晚基本斷水。因為晚上進WC就不只是困難,而是可怕了。
「問問孩子有什麼困難,還需要什麼東西?」是婆婆易琴。小羽心裏一熱,說道:「謝謝首長們的關心。別的不需要啥了,能不能搞點氧氣來?」
他很高,也很瘦,軍大衣只及膝蓋,裏面空蕩蕩的。但他絕不給人瘦弱感,卻像張家界兀立的石峰,這大約跟他軀幹挺拔有關。他那雙眼睛深不可測,總像在搜尋什麼。嘴的稜角本來很鮮明,但卻讓沿唇而起的三個大燎泡破壞了線條,使人感到十分猙獰。這是一個執拗又自信的人,賀小羽想。一個搞探索的人,不自信又怎麼行呢?
小羽又問:「為什麼不帶賀東航見你爸爸媽媽?你還想『隆重推出』?早見早確認關係,也讓老人早放心!」
賀小羽徹底感動了。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把眼前這個男子當成了體己。她嘆口氣:「現在就是添加速凝劑的比例還沒掌握好。」
「她讓我娶個……金娃娃。哎,你怎麼臉紅了?別想入非非,我是感情專一的人。」
嘎馬湖畔,高寒缺氧使賀小羽的工作舉步維艱,就連最簡單的存活都要向生命極限挑戰。她是水電站施工現場的惟一女性,是工程技術總負責。他們的工程既前無先人,也前無洋人。國家投資十幾個億興建嘎馬湖抽水蓄能電站,首先要鑿穿橫亘在嘎馬湖與雅魯藏布江之間的海拔5000米的尼瑪大雪山,引雅江之水濟湖。這在世界上同類電站中海拔是最高的。有趣的是,在藏語里,尼瑪是太陽,嘎馬是月亮。
高原稀薄的空氣並未影響近距離的聲音傳導。賀小羽連喊帶拍的動靜竟如此之巨大,那本來就勉強支撐著的行軍桌竟然一個趔趄栽倒了,把大金子嚇一哆嗦,要去扶桌子,又危及了屁股底下的壘石,石頭一塌,整個人連同膝上的電腦就一齊歪倒了。倒姿憨態可掬,像個打滾的熊貓。賀小羽開心——好久沒這麼笑了!她忙把氧氣鼻塞塞進鼻子,以供她持續笑上一會兒。
「接上管子……」賀小羽情不自禁。
賀小羽痛快淋漓地哭了一陣,人就漸漸平靜了,舒心多了。她想,或許這就是真男人,什麼事到他那都變得輕飄飄的,而在輕飄飄中https://read.99csw.com他又辦成了大事。跟他在一起她感到愉快而踏實。想起他倆這一段的酸甜苦辣,看著倆人脫皮掉肉的樣子,她問他,你怎麼選了這麼個職業?岳成嶺問,你是說我怎麼成了跟金子打交道的受苦人?他收斂了笑容說:「年輕唄!高中畢業就想遠走高飛。我這一輩子就兩次選擇:上天入地。初中畢業應|召選飛,沒選上,高中畢業就報了礦業學院,入地了。」小羽立馬又增添了一分親切感:我哥哥當年也差點當了飛行員呢!岳成嶺問了她哥哥的情況說,這就是命。他要當了飛行員,沒準這次讓美國飛機撞南海里了。小羽說那倒不會,他肯定先開炮,給黨和人民添麻煩了。她不由想起雪蓮對蘇婭說的悄悄話:好男人都結婚了。便酸溜溜地問岳成嶺,你成天泡在山溝里弟妹能願意?岳成嶺糾正說,是嫂子,你嫂子也是苦命人。
這小子還在關注我呢!賀小羽反唇相譏:「滲水問題,無需貴軍費心,幾天之內可傳捷報。倒是抱不上金娃娃,讓我寢食不安哪!」
「怎麼不會?岳成嶺這個人哪,人家喊他『礦瘋子』,聽說跟他爹一樣,找起礦六親不顧。你說他找了幾十噸上百噸的金銀儲量,自己不多拿一個銀毫子,為什麼這麼玩命?」
「怎麼會?」
「憑我是岳成嶺。」見賀小羽不屑,他就伸出長手把她大衣兜里的棉手套拽出來扔在腳下,又用沙礫埋了半截。「我看見了這半截手套,把它挖出來,經過化驗分析,我認定這下面埋著一個女人。我又查閱了大量的原始數據,經過一次又一次核對、比較、分析,我認定這個埋藏著的女人身高大約……1.65米左右,頭朝著嘎馬湖方向。腿,朝著尼瑪大雪山,軀體微彎屈……經進一步測算,這女人入土的時候大約30歲年紀,已婚……稍丑,還說得過去,內地來的嘛,高原紫外線一照,臉上有太陽斑……她懷揣個綠皮小本,本上記有水泥速凝的數據……」他慢慢後退,躲避著漸漸逼過來的賀小羽。「於是我判斷,這女人是跟文成公主一起來的,充當了松贊岡布的水電助理,名字平淡無奇,就叫……賀小羽!」小羽朝他扔去氧氣袋,他一閃腿,又怕踩了電腦筆記本,人就失去了平衡,被剛才那堆石頭絆了個仰面朝天。「叫你壞,叫你壞!」小羽朝他扔去另一隻手套。
「聽說找礦的命中率能達到百分之六十就很不錯了。」她想安慰他。
「當然要接上管子……嘿,真棒,我光琢磨疏了,忽視了堵,你真行。」大金子連忙挪到賀小羽跟前。「賀小羽,你行啊!」他粗糙的臉上綻出娃娃一般的笑,兩隻像受了凍的番薯一樣的大手在地上拍著,嘴裏一個勁地「行,行,實在是比較真行!」
「根據前期勘探和化驗分析,那下面該有金。地質設計一完成,我們就下鑽了。幾個月鑽了100米,打到了設計預定位置,化驗岩芯,沒見礦!你說怎麼辦?」
水泥的凝固時間,從三小時縮短到半小時,在堵滲水點、接管子、砌槽子時,水泥無法及時凝固的問題統統迎刃而解。岳成嶺咬著牙順著原鑽孔往下鑽,100米深不停鑽,繼續往下,一米、兩米……鑽頭像鑽他的心。他強裝鎮定,像關雲長刮骨療毒。直到又往下鑽了30米,將近20米厚的金礦終於揭開了面紗。鑽塔旁、隧洞口燃起了鞭炮。水電兵和黃金兵們動作緩慢地歡呼雀躍,把各自的技術負責人——賀小羽和岳成嶺抬起來,拋起來。又抬又拋賀小羽的還是老穆幾個原班人馬,分工明確,路數嫻熟。然後,兩路人馬又用兩輛早就備好的救護車,把因幸福和疲憊而昏厥過去的一男一女送往拉薩的醫院。
……賀小羽夾著氧氣袋,撲踏撲踏朝隧洞口走。她想起了這個在網上見過的奧地利水電專家,挺年輕個洋人,有著大衛一樣陡峭的鼻子,眼也很像。「我們」都解決不了,這並不奇怪,你那個「我們」沒有喜馬拉雅,沒有雅魯藏布,沒有尼瑪雪山和嘎馬湖。你說「你們」行嗎?還算客氣,只表示了疑問。小洋哥們兒,你的上帝把西藏放在了中國,也就表示了對中國水電兵老賀同志read.99csw.com的信任,你的這些「你們」就不能不行。這是天意,天意難違。
他仍在憤憤,根本忘了賀小羽也是個「老婆」。
從她專用的WC出來,她想起了一組數據,想隨手記下來,但沒有帶筆。她見不遠處有一個「大金子」(他們這樣稱呼在附近找金礦的武警黃金兵),正在行軍桌旁寫什麼,就信步飄悠過去。黃金兵低頭擺弄膝上的筆記本電腦,未表示察覺到來了女士。沒凳子,屁股底下摞起來的石頭危若累卵,人靠兩條折起的長腿在支撐。賀小羽看不清他的臉,只見眼鏡上的玻璃片反光,高原的強光。小羽對他抱有幾分同情:昨天,他們已經撤收鑽塔了。
「渴了就含上一顆,少喝水。愣什麼?別自做多情,我還沒離婚呢。」
小羽放眼望去,果然看見昨天已經撤收的鑽塔,這會兒又架回原處了!
蘇婭嗔怪小羽瞎說八道。不過父母這次來,明顯表示了對她婚姻的關注。對將來的安置地,在他們踏上那座海濱城市的頭一天就確定下來了。雖然那裡離省城——他倆未來落戶的地方還有幾百公里,但坐火車四個小時就能見到海。父親蘇正強是黑龍江人。同東三省的許許多多人一樣,他跟K省有血緣親情。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組織上突然通知他到西北某地重新分配工作,他離開了白山黑水。以後又到大西南,一直住到現在。葉落歸根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母親冷雲生在江南水鄉,她和父親是在西南認識的,婚後一直隨父親在那個神秘的研究院里工作。她樂意和兒子女兒一起過。
爸爸把握住了通話的主題:「好,你也是武警的功臣。我們幾個大人今天剛到海濱,天熱了,來洗洗海澡,過幾天要看看市容,變化大得很。哎,你們不要亂插話嘛!講到哪裡了?哦,你哥哥打電話來了,說你們修電站的難題解決了,這很好,我和老肖晚上要為你乾杯!這手機講話要花錢,聽說貴得很,不多說了,只給你提三條希望:第一,你要謙虛謹慎。功勞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一個人什麼也搞不成。功勞屬於黨和人民。要講功勞,我們這些老傢伙比你大得多,都是刺刀見過紅的,我們從沒有居功自傲。仗好打,功難評,評功的時候一定要讓,當然,對無功而又要爭功的人也要批評,不批也了不得。第二,要休養一下身體。要善於利用兩仗之間的空隙好好休整。我們過去就是這樣,打仗我沖在前面,什麼慶功啊,乾杯呀,找不到我,我哪裡去了?對不起,我睡大覺,還有大仗要打嘛。你多休養,改善伙食,養精蓄銳,再去修新的電站,要多修,越多越好,把整個西藏照得光明瓦亮……」
賀小羽本想再刺他幾句,沒想到他對自己不乏真誠,這在不同行業之間不多見,便有了幾分喜歡:「解決水患嘛,古往今來無非效法大禹——堵疏相濟……」
「你是說……」
賀小羽並不是因為肖大戎不休假才提前歸隊的,她是按時歸隊。她所在的這支水電部隊自前年開始拉到嘎馬湖畔搞水電站,雖然已近三年,但他們並不算駐藏部隊,仍執行內地部隊的休假制度。肖大戎飛回大興安嶺之後,小羽陪了幾天父母和公婆,像大戎牽挂火災一樣,她牽挂水電站,假期一滿就飛回了拉薩。她和大戎分手前,經公婆再三勸說,倆人到一個海濱城市住了幾天。婆婆易琴勸她,去吧,兩個人多說說話。公公肖萬夫勸她,要去要去,你在西藏缺氧,到海邊采採氣,很有好處。他們就去了。話沒說多少,「氣」采了不少,也生了不少。大戎白天晚上忙著走訪老首長、老戰友,小羽懶得參加。但大戎並未讓她閑著。晚上自不必說,中午也趕回來同她親熱,幾乎都是酒後「開車」。他管親熱叫「活動」。他把話都撂在朋友那兒,回來光「活動」。小羽驚異於他的烈火般的慾望和撲火般的瘋狂,每到午晚兩個時辰就害怕得很,但無濟於事。她的抗拒有時像風,風助火勢,有時像火,他見火就撲。小羽忍無可忍,怒斥他一天究竟「活動」幾回?他不答話。「活動」夠了才點著煙說,這個要算年平均數……
岳成嶺壞笑道:「知道吧,這鑽機一開https://read.99csw.com,無論找著礦還是找不著礦,幾十萬的投資就進去了。現在我堅持把鑽塔再搬回來,繼續原地下鑽,勞師費時不說,又要投下去十幾萬,你說這決心好下嗎?」
「我這兩天反覆分析比較,就覺得再往下鑽應該有礦。我甚至在夢裡見到了它們,一群金娃娃朝我直招手:嗨,岳成嶺,你敢不敢再往下鑽?」
認識了岳成嶺,賀小羽就像充足氧的皮袋子,說話底氣足了,笑聲多了,連在隧洞里昏倒的次數也少了,個別時候一天才被抬出來一次。她常向鑽塔那邊瞅。給老穆、小陳們鼓勁,也常舉黃金的例子:「……人家的鑽塔搬遷了還敢再遷回來,咱有什麼風險?」或者:「別泄氣,再實驗幾次,我就不信比人家打鑽找礦還難……」說得老穆們莫名其妙,小陳甚至懷疑:「水電要交給大金子管啦?」
老穆沒話了,旋即又憤憤:「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是最壞的。」
「你憑什麼認定下面有礦?」
「多。日子,月子,都欠了。結婚八年,在一起過日子總計不會超過六個月。生孩子、坐月子我回不去。」
抻了抻胳膊腿,行,能動了。腦子裡充了點氧,一部分歇班的細胞開始工作。媽的,老子不躺了。她先把自己側過來,用一隻手撐起身子,這一動又喘得厲害,頭上像戴了鐵帽子。媽的,等把這條隧洞鼓搗完,這個地方無論如何不能待了。
賀小羽知道這是個曉有名氣的人,他在項目工程中的位置與她對等。地質設計就是他搞的,找不到礦體他的壓力當然最大。
近處的山坡則是光禿禿的現實,只有三架鑽塔靜靜聳立,十幾個也穿武警大衣的人影慢騰騰蠕動。那是武警黃金部隊的弟兄們,她的難兄難弟。他們是來給西藏找金子的,聽說也不順,鑽機已經鑽了100米了,化驗岩芯未發現金礦,正在考慮鑽機搬遷……可憐的人!看來難受的不光我老賀呀。她警告自己:你可不能幸災樂禍,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你也不能用人家的失敗證明你尚未勝利是有理的,畢竟是兩個行業。她掉頭朝洞口走,姿勢比剛才平衡些了。
「哦,你叫岳成嶺啊?」
那人或許是過於專註而未理會她的招呼。
「……誰設計的這個東西,身上凈是鈕子!」爸爸的聲音里透出自豪和喜悅。他像在主席台上似的說:「小羽同志,你是咱們家的功臣,是西藏人民的功臣,也是解放軍的功臣!」那邊有些嘈雜,媽媽和婆婆在糾正爸爸:人家是武警!「武警也是共產黨領導的部隊嘛!」「這又不是講領導權問題,武警是武警,解放軍是解放軍……」「你們這些文化人,一天到晚咬文嚼字。」肖萬夫插話:「要麼怎麼說文化人難領導,挨整的多呢,師里那個文化科長,叫個什麼來?就是被處理複員的那個……」
「話是這麼說。可是100米深沒見到礦體,誰敢保證再往下鑽就註定見不到礦體?」
「她要改嫁。條件基本到不能再基本:找一個在她身邊的活男人,而不是照片。」
「把總隊機關都鎮住了吧,哪來了個大美女呀!」
「偉大的不留後路精神!」賀小羽去拉他,他一使勁把賀小羽也拽坐下了,他把氧氣袋給她。
所以,安置的事他們幾乎沒怎麼商量,而用了很多精力研究她的婚事。母親幾次問她,是否有選擇對象了?因為雪蓮告訴姥姥,說K省武警有兩個男的叔叔要跟媽媽好,媽媽就搬到K省來了。她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父親的方法是迂迴,但也更便捷。他兩次單獨找蘇偉,要他好好給妹妹物色一個,還講了入選條件。雪蓮聽出了姥爺姥姥的意思,顯得憂心忡忡。姥爺姥姥走了之後,她送雪蓮上學,雪蓮才很嚴肅地對她說:「八年了,我就看某某挺好的(某某是她常掛在嘴上的香港男影星),甘叔叔比賀叔叔好。甘叔叔請咱們吃飯,賀叔叔就沒請,追女朋友還這麼小氣,哼!」她開始不明白為什麼說觀察了「八年」,一想明白了,雪蓮滿八歲了,真是哭笑不得。分手的時候雪蓮讓她俯下身子,貼著她的耳朵說:「女同學們都說好男人都結婚了,你不要急,我給你慢慢找,聽話,啊?」
賀小羽一醒來,岳https://read.99csw.com成嶺自己舉著輸液瓶子來看賀小羽。他咧嘴一笑白牙燦爛:「我找到的這個賀小羽,儲量會超過20噸。」賀小羽笑了,很快就要哭的樣子,慌得岳成嶺忙說:「也用不著這麼悲喜交加呀!」這麼一說賀小羽更止不住了,先是抽噎,接著放聲大哭,淚雨滂沱,釀造了十幾年的眼淚,如高屋建瓴之勢不可遏制。岳成嶺手足無措。他知道這眼淚20噸金子買不來,便輕拍著賀小羽的……他選擇了小腿,哄孩子似的說,哭吧哭吧,把該哭的都哭出來,人就舒服了。
「呸!想不到你還同時關心兩個工程。」
蘇婭帶著雪蓮住哥哥家,不通班車,就騎自行車上班。警衛中隊就傳開了:「不得了了,機關來了個美女上校。」頭兩天蘇婭進出營門,衛兵沒有敬禮,大概只把她當「美女」了。到第三天,蘇婭下了車也朝衛兵看。衛兵被「美女」看紅了臉,終於想起應敬舉手禮。下崗就說我給美女敬禮了!聽者比他還興奮:「下回我也敬!」上班沒幾天,總隊開密切官兵關係的電視會議,電視中心的小夥子們老把鏡頭對著她,寧政委講話的鏡頭倒有所減少。賀東航和幾個副參謀長、處長頻繁接到支隊的電話或簡訊:「請問女上校是誰老婆?」
遠處的嘎馬湖只露出一線翡翠色的藍,藍線上煙氣氤氳,再遠就是雪山。那籠罩在雲霧之中的雪峰,神秘得不能不使你認定,你的前世和來生都在那裡……
「她要進藏?」
大金子鼓勵說:「那沒關係,你一個比例一個比例去實驗,總能掌握的,遲早的事兒!拉我起來。」他伸出手,賀小羽把他拉起來。
岳成嶺攤手聳肩:「理解,而且徹底理解了,要採取大義凜然的態度支持我。」
「你的事她也設計了?讓你娶誰?別臉紅,你肯定有個人。」
「嫁給了我唄。」
蘇婭笑了:「什麼美女,你以為像你呀,老太婆啰!」
「嗨,大金子,借支筆用。」他的左耳根上夾著一支鉛筆。
賀小羽忍住氣又重複了一遍,儘可能放大了聲。
小羽說:「再鑽不出礦,你就慘到家了。」
賀小羽說:「你不也一樣?發了這麼多電,你多點一度了?」
那人聽見了。左手把耳根上的鉛筆取下,往桌面上一拍,頭也沒抬,兩眼不離電腦「桌面」。
「她也讓我改娶。」
大金子一拍巴掌:「你等等,我來說!堵……堵住一部分出水點,讓水不得隨意滲出,按你的要求,迫使它集中到幾個地方出來!疏……砌好槽子……」
她甚至想著,當她終於捉住那根尾巴時,怎麼給那位遠隔重洋的大衛鼻子表述。若問我怎麼捉住的,我就問他知道舜嗎?知道舜的兒子禹嗎?他們是中國人的祖宗。大禹治水,堵疏相濟。我賀小羽解決滲水問題,靠的就是老祖宗。我先把……我再把……我的混凝土是速凝的。添加速凝劑的比例?對不起,暫時無可奉告。
「沒聽說過。真老氣。」
手機響起了高亢的「金珠瑪米亞古都(藏語解放軍好)」,這是小羽下載的彩鈴聲。賀東航告訴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趕緊去電話,爸爸媽媽要向她祝賀呢。手機一接通,那邊就響起了海浪般的笑聲。是媽媽酈英接的。她說我們和你公公婆婆都在海濱呢,大人們都要向你祝賀,先由你爸爸給你作指示。聽出那邊爸爸和公公肖萬夫在謙讓:你說你說。賀遠達剛問了一句「是小羽嗎」,不知按錯了什麼鍵,信號就斷了。小羽連忙重撥過去。
「小兩口鬥嘴唄!」賀小羽不知怎麼就有點幸災樂禍,更糟糕的是還有一點竊喜,她趕緊把不良思想拂去了。
「你欠她的多嗎?」
那邊又發生了爭執。媽媽酈英提出異議:「也不能搞得太多,浪費。現在辦事常常是一窩蜂,既花了冤枉錢,還污染了環境。」「你這個人,我說多修也不是要亂修嘛,又摳字眼。」「國家都有規劃,中央有考慮……」這是婆婆易琴。「好吧,那就按照中央的規劃盡量多修……第二,要注意……」「該第三了!」「該第三啦?好,讓你們吵亂了。所以我在軍里就強調老婆不能參政。老肖你記得嘛,政委那個老婆,凈是枕頭風……好好,說遠了。第三,老婆不能……噢,要注意保密,這一九九藏書點很重要的。東航說你跟外國人還有聯繫,還告訴人家一些數字?這個人的政治背景了解了沒有?要很慎重,這些事情關係國家的安全,要請示組織。外國人對我國的西藏是有野心的,十八軍的同志早就講過。你們年輕,缺乏對敵鬥爭經驗,要特別注意。好了,就講到這裏,看看大家還有什麼意見?」
「說說你吧。」賀小羽當然知道他也不順。從他的氣勢判斷,他大約同她一樣,也是工程技術負責人。
「如雷貫耳吧!」
為了解決混凝土的速凝問題,她和小陳已經進行了80多次實驗,還在網上同大衛鼻子進行了聯絡,尋求他的支持。大衛鼻子得知她是中國西藏的軍人水電專家,而且是位女士,便十分熱情,對她說,無論嘎馬湖電站發電與否,她都是他心目中最可敬佩的女性。小羽告訴他,她要的是發電,不是敬佩。心想少來虛的,快搞些資料來,老子要洋為中用。大衛鼻子很快就用電子信箱給她發來了資料。小陳建議她通過國家材料力學研究所再搞點數據,這個研究所就在華東某地,他哥哥就能辦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武警。她知道她正在一步一步接近勝利。添加速凝劑的科學比例正在她腦子裡時隱時現。那神秘的比例就像一隻美麗的狐狸,蓬鬆的大尾巴狡猾地隱現在她的筆記本里,她的實驗室里,她的電腦的液晶顯示屏里,甚至在她和老穆、小陳們的指縫裡……她預感到她就要捉住這根美麗的尾巴了。
「兩隻手套,就更好判斷了……這叫認識地殼裡的地質規律,懂不懂,小姑娘?你以為我在押寶哪!」
「談不上關心,同病相憐吧!哎,你堵滲水的洞子,那水泥要速凝吧?」
「她苦什麼?」
「居然沒聽說過本人,你可真孤陋寡聞。不知道我們這兒吵翻天了?」
「什麼?氧氣啊?海邊倒是多,怕是不好寄……」賀遠達的話被笑聲淹沒了。
賀小羽抓過筆,在綠皮小本記下心裏想著的數據。她想撂下筆走人,又不能容忍這個大金子的輕慢。就將息了一分鐘光景,往肺里儲備了足夠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金大兵該如何尊重水電女士用的氧氣,然後把那支鉛筆使勁往行軍桌上一拍,幾乎是喊道:「嗨,還你!」
她今天是第三次暈在洞里被抬出來,昨天也是這個數。抬她出來的男人們也沒強到哪兒去,小陳昨天被抬出來兩次。老穆看著像半截塔,其實有支氣管哮喘,硬撐吧。
……
大金子好不容易翻起身子,連忙察看他的電腦,判斷無礙之後就順勢坐在地上,懶得再去扶桌子。
「滲水問題解決不了,拿我撒什麼氣呀?」他扶正了眼鏡,打量著賀小羽,慢騰騰地開了腔。
分手的時候,岳成嶺給小羽一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袋上印著「情人梅」。
「我自信下面有個賀小羽。」
「老婆。」
這天晚上小羽回拉薩,從實驗室出來,總想找人說說話,想來想去,撥通了蘇婭的電話。她知道她已經上班了。
他朝遠處努努嘴:「我把命押在這兒啦,我立了軍令狀。你看看,鑽塔又立起來了,找不到金礦我受罰。」
賀小羽遇到的第一道難題,是如何解決6000米長的引水隧洞的滲水問題。她在大學就是學這個的,但摞起來幾近等身的課本中,卻找不出這道題的答案。一位奧地利水電專家聞訊分析了嘎馬湖地區的地質結構,說這道題我們解決不了,你們行嗎?
賀小羽被幾個男人抬出來。
緊接著是肖大戎從新疆發來了信息:「祝賀!出火場。」不知他是在火場祝賀,還是祝賀出火場。森警部隊果然擴編了。他被調到共和國地圖的雞尾巴尖上的一個支隊仍當參謀長。組織上曾徵求他的意見,平職調動去不去?他說去。
小羽沉默了,又問:「她對你理解嗎?」
快到隧洞時,她又留戀地環顧四野。
大金子並不在意,卻對解決滲水表現出了濃厚興趣。他明顯地流露出驚喜:「這麼說滲水快解決了?說說怎麼弄的!」
二三十米的路,她走得飄悠悠的。晚上睡不好。費了很大勁去睡,還是越睡越累,睡一會兒還得起來歇一會兒:腦細胞都忙著爭氧氣,哪有工夫入定呢。
「翻什麼天?」賀小羽不吸氧了,跟這人談話天然氧氣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