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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蘇婭說:「跟你考慮的原因相同。」
華岩正心算呢,冷不丁被喊起來。
蘇婭要走,索明清忙攔住她:「你坐你坐,我跟參謀長就一句話,葉總指示征地的事要抓緊,哎呀蘇婭,你往隊前一站,那形象,那口令,『誰說女子享清閑』……」
半夜裡,葉總又給賀東航打電話:「老賀嗎,剛回來?不要搞得太緊張了。特支和直大新營區的建設用地你再督促一下,搞幾個方案給我。好,你們辛苦。」
「你們這些年輕人還是要加強歷練。挨熊也是一種歷練。首長願意熊你,是因為你有可熊性,熊了會有效果。在較大範圍內熊你是信任你,認為你有承受力。熊人也是一門藝術,但只有對他認為熊之有理、熊之有效的人也就是可熊的人才熊。你看看周圍的幹部,哪一個不是在熊中成長的?我在獨立團當黨委秘書的時候,寫報告搞錯了一組數字,老團長就是沖英的岳父,罰我靠牆根站了倆小時,這以後我寫報告可不敢馬虎了。他這是為我好,也知道我能挺住。要是我一站牆根兒就跳樓,打死他也不敢罰我站。所以我每年春節還得去看他。」
「……機關該抓抓了!要外樹形象,內強素質。現在有的男幹部稀里咣當,女幹部一步三搖,這是不行的。下周開始,每天隊列兩小時。有的幹部坐下不會寫,站著不會做,下去不會抓,上來又不會說,子丑寅卯都講不清楚,這是不允許的,懂不懂?下周開始,每天基本功訓練兩小時……」
蘇婭嗔道:「賀參謀長平時就這麼繞來繞去做思想工作?」
五小時了。華岩忍氣吞聲地復算一遍,他要做計劃。心裏狠狠罵,平時幹啥去了,這會兒拿個主持工作的老副團提溜來提溜去,管煙屁股的是直工處!
華岩情緒很激動。對蘇婭抱怨說直工處長太機械了,誰送的計劃就是誰定的?哪能這樣!剛才我沒客氣,狠說了他一頓。老蘇,你不要把這件小事放心上。蘇婭說,華主任也不要把小事看得太重了。
蘇婭一愣:「為什麼?」
賀東航說到這狡黠地一笑:「你算計一下,華岩為別人、為工作著想,還是超過了百分之六十吧?那份倒霉的計劃,不幸掉到剩下的百分之四十里了。蘇婭同志如果是個及格的好人,就應當把那個計劃放在為他人著想的百分之六十里。」
吃早飯的時候,葉總在餐桌上就強調:「今天的隊列訓練,領導幹部要帶頭,一級做給一級看。」
「……還有廁所,有的人拉屎不帶沖的,提上褲子就走人,你以為是你村的茅坑!小便池裡凈是過濾嘴兒煙屁股。煙屁股溶解於水嗎?華岩!」
「溶解於水嗎?」
賀東航搞清了那個倒霉的隊列訓練計劃是華岩搞的,讓蘇婭去送的。他生華岩的氣。蘇婭說得對,無論大領導小領導,如果不能勇敢地為下級承擔責任,那誰還能踏踏實實跟著你干?他煩躁地踱到窗前,打量著那盆霸王鞭。這還是他當中隊長的時候,從他父親辦公室的那盆巨型母體中分離出來的。隨著他職務的攀升,這植物也在攀升,如今已長成威威猛猛扎扎煞煞一大盆。莖塊像武士鎧甲,墨綠色的葉子一蓬又一蓬,像冠纓。蒲冬陽曾說,這是你的吉祥物,我也沾點祥瑞之氣,就挖走了一塊根莖,結果沒過一年就提了副師。這一下來挖的人就多了。他訓斥了公務員,並且掛了一塊「不準亂挖」的牌子。他喜歡這簇怒放著霸王之氣的綠色。
賀東航看看她:「因為華岩。」
交班會上,葉總又臨時決定,上午的機關隊列訓練,駐省城單位的團以上幹部都參加,立即通知,30分鐘趕到。因總隊和支隊黨委中心組的學習是上下聯動的,賀東航就請示政委,是否讓支隊的中心組學習也順延兩小時?寧政委笑笑,說不要搞得太緊張了,連續幾個小時出隊列,效果不一定好,就9點開始吧。葉總一揮手:「快去準備!」賀東航知道,首長們各自分管的工作,那不僅僅是普通意義上的工作,還是一塊「領地」,一分權威,事先不商量就安排別人分管的工作,就叫「越俎代庖」,難聽點就叫「手伸長了」,對方是不能容忍的。這就要靠機關協調。作戰值班員請示賀東航按什麼時間通知?賀東航把他拉到一邊火辣辣地說,平時怎麼給你們講read.99csw.com的?兩個主官都在場的時候,如果意見不一致,下級不準當面請示按誰的意見辦。按誰的意見辦?軍事工作按總隊長意見辦,政治工作按政治委員意見辦。這是條令規定,懂嗎?通知各單位,30分鐘必須趕到!
華岩拿起幾頁表格說,機關的隊列訓練,我根據葉總的指示搞了個計劃,你看看,沒什麼意見就送給直工處,就這麼辦。蘇婭說我剛來,提不出啥意見。華岩說,我搞完了才想起來,按說這個計劃該由直工處搞,這回就這樣吧。蘇婭說你肯定加班了,華岩擺擺手。蘇婭明白,這點事大男孩秘書就能辦,之所以叫她去送,是進一步明確領導關係。她一調回來就對賀東航表示,還是直接到特支幫助工作好,免得在這裏給旁人造成精神壓力。賀東航不同意。說在總隊干幾天沒什麼壞處,你了解一下總隊,機關也了解一下你嘛。
他想起和寧叢龍在一個連的時候,他當副連長,寧叢龍當排長。有一次,連里那個黑大個子指導員從團部回來,傳達一個重要精神。這個指導員平時不怎麼動腦子,講個什麼事臨時湊。他彙報教育情況很像那麼回事兒,說一會兒還看看本,其實本上啥字沒有。寧叢龍愛學習,看他不起。那次指導員傳達的是,林彪自我爆炸之後,上邊搜出了他授意兒子搞的一份反動紀要,記錄了他們想搞武裝政變的計劃。上邊指出,這個紀要,就是他們篡黨奪權的「自供狀」。那時對這個詞兒都還挺生的,黑大個子指導員也不記錄,回來給葉三昆、寧叢龍們傳達時,就想不確切那個東西叫個「自供」什麼了。但他又很自信,愛面子,就大差不差地比著音說,那是他們篡黨奪權的「子宮帽」。葉三昆感到不太好懂,但既是上面定的,就慢慢理解唄。寧叢龍則不認同,當面提出異議,說不可能叫這個名兒。黑臉指導員臉一黑:「怎麼不可能!那東西能幹凈嗎,髒兮兮的!」葉三昆勸寧叢龍別較真了,反正不是衛生東西。寧叢龍頭一擰,那不行,上面的精神不能瞎編!官司打到營里,一時傳為笑談……想起這段往事葉三昆忍不住笑了。好哇,等會兒你也刻畫個形象,看你的審美層次提到多高了。
賀東航收斂了笑容。「你再替華岩想想,苦熬了多年正等這個位置,又碰上這麼個小紕漏,從動機看是為了保自己,犧牲局部,主觀惡意程度並不高,就原諒了唄,反正你們也共事不了幾天。」
他像許多幹部一樣,不論自己是否有升遷的可能,一聽說考核幹部總是很興奮。這種事往往牽著頭頭腦腦們的心,而自己的心又被頭頭腦腦們牽著。領導心裏一陣風,自己肚裏一層浪。
他要去找蘇婭,正巧蘇婭來了,司辦跟參謀長斜對著門。前一陣她常來,後來機關有些傳言,說她和賀東航怎樣怎樣,來的就少了,真有什麼需要交流的,就給賀東航打個電話。
賀東航說:「這個嘛,組織上另作安排……」
賀東航笑著說,訓練計劃的事已經搞清,給葉總報告了。
「我問你!」
葉三昆在一邊轉悠。他知道老寧是說給他聽的。開始他還有些不屑,笑著招呼常委們:政委的話你們要好生理解啊,都要分出個好賴美醜。聽了一會兒,覺得這傢伙講得有些道理,當然還不至於像大家說的那些馬屁話。到底是政工幹部,腦子夠用,嘴皮子夠用。
蘇婭氣惱地坐下:「你不是說華岩是好人嗎?」
昨天的動員大會上,葉三昆總隊長又一次強調狠抓機關,講得具體而嚴厲:
寧叢龍跟著口令做了幾動就出了列,觀察葉三昆的動作。葉三昆做得更賣力。心想,看吧,但請你聯繫實際。寧叢龍比劃了幾下,就轉到機關那邊。原地活動時他轉回來,對賀東航說:「像敬禮這種動作,可稱為一分鐘工程。對著條令,照著鏡子,認認真真練一分鐘,至少可做40動,基本就解決問題。我剛才轉了轉,有些感受。一些人當了十幾二十年兵,天天在敬禮,到了也敬不好。問題在哪裡呢?」葉總依然是旁聽,心裏說不孬,有點自我批評精神。寧政委自問自答道:「問題不在技巧,在於這個人能不能分出個好賴美醜。文雅點說,是個審美層次問題,也反映了這個人有沒有read.99csw•com完善自我的自尊自愛心。一個軍禮,能把這個軍人的形象勾畫個八九不離十。」副總、副政委和焦主任們聽得連連點頭,都說政委從細小事物中悟出的道理很深刻,看來做什麼事情都要用理論來指導。我們盡跟著瞎比劃了,理論功底就是不行。
賀東航笑眯眯地說,什麼時候學會喝酒了?那天表現不錯。蘇婭說我哪會喝酒?還不是被逼到份兒上了。賀東航認真地說,可別小看那杯酒,那就叫素質。成天講這素質那素質,什麼叫素質?素質就是一個人知道他在什麼場合是什麼角色、該怎麼做,而且做得得體。蘇婭說到底是參謀長,講個普通事兒都用理性思維。賀東航說這是有道理的,如果那天你不領會意圖,不看情勢,光顧吃菜,全忘了自己是幹什麼的,就叫沒素質。蘇婭問,你把人家劉局長的手機扔到鍋里煮,叫什麼素質?賀東航說,高素質。那手機也是納稅人的錢買的,就讓它為武警的尊嚴服務吧。賀東航又像是不經意地說,關鍵時刻能衝上去,這種幹部……領導滿意。蘇婭紅著臉申辯,我可不是為首長喝的。
「誰搞的,直工處?」葉總追問。華岩頭上冒汗,心想真是多此一舉,窩囊!這時,直工處長吞吞吐吐地說,是蘇婭副主任送來的,他們就照著印了。
「這標準還沾點邊兒。用這條衡量華岩,還不能說他是壞人,因為不能說他要整你。」
葉總接著批賀東航:「特別你們司令部,一做四不像,一問三不知,我都替你們丟人!很簡單的動作,訓死了都不上道兒,對動作根本沒理解。你親自搞個計劃,要體現科學訓練方法。明天下午你給我逐個驗收!」說罷,甩下他們上樓了。
「什麼意思?」
賀東航慢悠悠地問:「那他成壞人了?」
「只說『是,是,好,好』,半隻嘴還用不了呢!」
蘇婭略一沉吟,一揚頭:「好,我答應。只要黨委看著行,我干。幾時到任?」
蘇婭一時語塞。
蘇婭吃了一驚,眉毛往上一挑,接著就有些反胃,再不看華岩。
「……每天一小時整衛生!」
蘇婭繼續驚訝。驚訝華岩說這番話時的「坦誠」,驚訝他如此無視她的人格和智力,也哀嘆華岩面臨這樣一次小小的職務變動,竟如此惶惑和不知所措。她不忍心捋著道德的線索去感知這位上級的心胸和品格,畢竟初來乍到,日子還長。但她又不能不想,就試著從心理學的角度推測華岩,希望華岩得的是一種由於環境突變而引起的適應性障礙。這樣想著,蘇婭就微微一笑。這笑使得華岩有些心慌意亂,不由自主地扯攏了兩扇領子,像是在掩蓋喉結下的那個肉坑,似乎他的真話都在那坑裡埋著。蘇婭就更傾向自己的推測。
葉總、寧政委站在操場北頭。他們都是按規定著裝,腰板挺得很直。葉總的臉有點陰,對魚貫而來的支隊主官們很冷淡。寧政委很祥和,對向他致敬的人笑眯眯的,連點頭帶還禮。他敬禮大的套路符合條令,右臂右手往上走,只在手掌貼近眉尖時變為自選動作,併攏的五指彎成一把勺,把勺底朝著你。這會他把「勺子」不停地舉起來,扣下去,不時同人扯談幾句:「迎檢工作安排很緊吧?不要光靠臨陣磨槍,要注意有張有弛,弦太緊了要斷的,不要搞亂了正常秩序。要防止忙中出錯,亂中出問題……」他的話音不高,但很清晰,葉總和周圍的人都聽得見。
蘇婭又要走,賀東航連忙笑臉相留:「請稍安勿躁,我今天就向你討教什麼是好人壞人。說吧。」
葉總親自糾正常委們的敬禮動作。在軍一級領率機關,在依靠下級服從上級來運轉的軍事集體里,對這幫大校們適時做一下「糾正」,並非沒有必要。他從末尾的後勤部長開始逐人糾正。賀東航以跨步相隨,逐人下達口令,一步步接近了排頭的寧政委。寧政委坦然以待,他在挺胸收腹,儘管在形體上體現不夠明顯……
比如那個營養過剩的機要參謀,人粗得像個發煙罐,動作總比別人慢半拍,還笑人家戴「傻帽」。葉總過來要了他的帽子,問他能把帽子各部分的名稱說出來嗎?機要參謀吭哧半天,只知道帽檐叫帽檐。葉總告訴他和大家,這叫「帽瓦」,這叫「帽牆」,這不叫「帽蓋」叫「帽頂九_九_藏_書」。他平緩地說:「你是1982年入伍的,第二年考上了電子工程學院,稱得上軟體專家。你是個軍人,你從事的是軍事機要工作,今天訓的就是軍人意識……」葉總歷來不越級批評,他說那叫瞎批,批就批主管的。汽車翻溝里了,你批汽車嗎?
賀東航下達口令:「敬禮!」滿操場的人都看見,政委寧叢龍少將的右手取捷徑迅速抬起,五指併攏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帽檐右角前二厘米處,手心向下,微向外張20度,手腕不彎,大臂略平,與兩肩略成一線,兩眼盯著受禮者——葉三昆少將。葉三昆說過,敬禮敬個精氣神兒。寧叢龍標準的動作,加上滿臉肅穆凝神,肩頭的將星再配上平時不多戴的大檐帽,還真是精神。
賀東航挪到蘇婭坐的雙人沙發上,倆人之間就沒有了茶几。他正經八百地說:「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提名你來當這個主任。」
蘇婭一扭頭:「進首長的辦公室,下級只帶兩隻耳朵半隻嘴。」
正說著,索明清來了。他立即表現出不小心打散了鴛鴦的自責,埋怨自己忘了敲門,這個低素質的毛病早該改了。
寧政委先自笑了,自己做了禮畢動作,對葉三昆玩笑道:「要給我照相?」機關幹部們也笑了。常委們自行觀摩了寧政委的英姿,副政委和焦主任讚歎了幾句,其他人不知葉總的態度,沒敢吱聲。宣布解散之後寧政委喊道,休息以後常委到二樓會議室集體自學。就做著擴胸運動悠然上樓了。
葉總的臉色仍不太好看。寧叢龍的話句句說給他聽。他對老搭檔這一點歷來不滿:有什麼意見不直接給你說,給別人說,讓你旁聽。你如果說中午吃大包子吧!他會沖另一個人說,面片好喝,中午弄兩碗。看著那把「勺子」上下運行,他心裏就來氣:50多歲的人了,連個禮都不會敬,還說什麼弦要斷了,可笑!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敬禮的「效果」。賀東航注意過,兩位將軍的臉色不少情況下會有點對比,一個如果發點陰,另一個就可能比較晴朗。臉色差不多的時候也有。受到總部的重點表揚,或是爭取到省里的重點扶持,兩張臉一塊兒燦爛;部隊出了大事故,倆臉一塊陰天。坐在主席台上念稿子,只要不脫稿講話,倆人都沒什麼表情,一個人念完了另一個人念。
賀東航看著高興,蘇婭不愧是他的老戰友!但看看其他的幹部就不順眼了。
葉總看看表,喊了一聲直工處長,命令開始訓練。直工處長立正喊道:面向我,成並列縱隊,集合!
司政后帶開組織訓練,支隊來的人在操場北頭列隊觀摩。寧政委和副總、副政委們正要轉轉看看,葉總又指示常委單獨操練,由賀東航組織。
賀東航現出驚喜之色:「太好了,我還以為你不改初衷呢!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至少不整人吧。」
為了方便工作,師以上幹部都在小食堂就餐,葉總在這裏講了他的決定就等於宣布了。今天也是中心組的學習日,黨委「一班人」要集中學習。中心組的學習過去叫做「雷打不動」,請假必須政委批。葉總提出領導幹部要出隊列,就意味著要從學習日里挖走兩小時。賀東航拿眼請示寧政委,寧政委咽下一截油條才說:「算做調整吧,時間順延。」他喊來炊事班長,交代鹹菜不要光搞些腌制的東西,光咸沒營養,要多調拌一些新鮮蔬菜。葉總又提出,把今天中心組的集中讀書改成自學算了,寧政委表示不合適,說這個時候自學還不「自流」,都去忙迎檢了?葉總沖賀東航點點筷子,說真要忙迎檢也不是壞事。寧政委對政治部焦主任說,中心組學習也是這次檢查的重要內容,你們把資料都準備齊。焦主任趕緊把沒營養的鹹菜撥拉到一邊,應了一聲「好」。葉總吞掉半個雞蛋,夾了一大筷子腌黃瓜使勁嚼。
直工處長個子高,隊前一站像高射炮。但他緊張,夾得很緊的兩條腿微微發抖。他跑到葉總面前報告,由於腿長,不小心就跑近了,葉總從他大嘴裏呼出的熱氣判斷,他早餐食用了腌制鹹菜——糖醋蒜,聽了報告既不指示,也不還禮。直工處長更慌了,隱約覺得自己少報了什麼……忽然記起沒報職務姓名,就趕緊補上。葉總這才指示,先練習脫帽、復帽,然後練敬禮和禮畢。九九藏書直工處長轉身傳達首長的指示,心裏就埋怨現行的條令太繁瑣,你明明知道我姓甚名誰什麼官兒,還瞪著眼要我自報家門,這不是形式主義是什麼?該改革的東西太多了。
接下來的「敬禮」、「禮畢」,就比剛才嚴肅多了。
蘇婭剛坐下,一個臉盤像個大男孩樣的秘書請她到華主任辦公室去。華岩自主持工作以後就搬到單間辦公,蘇婭和幾個秘書同在一室。蘇婭問華主任?命令宣布了?大男孩一擠鼻子,說大家都超前喊,不喊的反而滯后了。
葉總語氣有些緩和:「小蘇剛來,情況不熟,華岩,你要認真看看嘛。」華岩避開蘇婭的目光,對葉總承認道:「我有責任……」
果然不出賀東航所料,葉總留下了他開訓,司辦和直工處的頭頭陪著,蘇婭也在其中。葉總點著已經空無一人的操場:「看看你們這訓練,人海戰術,疲勞戰法,兩個小時連軸轉,過去這樣嗎?這個計劃誰搞的?」華岩紅了臉,心裏撲騰起來:自己馬上新官上任,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他想說是自己搞的,但一咽唾沫,不小心把話也咽下去了。
中心組的學習情況每次都要向總部專題報告。自學開始是分散的,寧政委幾次「私訪」,發現有些人名為自學實為辦公,就改為集中。開始還有人常出去接電話,現場打手機。寧政委忍無可忍,把書本一拍:「都給我坐下。你們口口聲聲說學習重要,我看不如你打手機重要,要聯繫晚上在哪裡吃飯嘛!請哪些人參加嘛!你們別笑,正經工作除了搶險、處突,有幾個打手機的?從今往後,凡集中學習一律關閉手機,不準接電話,從我和三昆同志做起!」從此集體學習就很嚴肅,除了誰的肚子不好零星咕嚕幾聲外,再沒有與學習無關的動靜……
「半隻嘴夠用嗎?」
將軍有將軍處理問題的方式。
轟笑聲中華岩焦頭熱臉地坐下,終於知道了葉總問的是煙屁股。心想我又不抽煙,怎麼拿我開刀!
蘇婭說:「我自信我還不至於是個剛及格的好人。」轉而又問:「那他怎麼辦,他不是給你立過汗馬功勞嗎?」蘇婭眼前閃過劉麗鳳喜不自禁的笑容和華岩久旱盼甘霖似的焦灼樣。
賀東航問,你哥帶去的那個羅總,你看怎麼樣?蘇婭說挺好的,要模樣有模樣,要風度有風度,精明幹練,你看呢?同許多女性一樣,蘇婭也想聽男人評價旁的女人。賀東航說這個女人不一般。提醒你哥,警惕糖衣炮彈。蘇婭聽了這話就要走,賀東航忙說,這個女的確實想通過你哥插手咱的征地和基建工程。她插手工程當然為掙錢,這沒錯,就怕她掙黑心錢……你哥那天沒說什麼?蘇婭說,他是司機背上樓的,嫂子給她倒茶,他嚷嚷啤酒也不喝了,還罵我胳膊肘往外拐。賀東航說你哥疼你,你喝那一大杯就跟揪他心似的,可一個勁發動灌我們。他知道,蘇婭跟哥哥是同父異母,但兄妹關係很好,家裡也很和諧。就問蘇婭,蘇偉的生母在不在了?蘇婭不願談這個話題,只說早就不在了,我哥一歲就跟了我媽。參謀長今天找我拉家常啊,看來心情不錯。
華岩的辦公室不大,東西不多,十分整潔,辦公桌、台式電腦、木質扶手沙發纖塵不染。牆上掛著世界地圖、全國分省地圖和K省公路交通圖,還有總隊全年工作流程表。主人思考的問題跨度很大。蘇婭進來華岩只點點頭。昨天機關大會上他被葉總點了名,蘇婭同情他,問他是否沒休息好?他苦笑笑說,都說基層幹部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咱是睜開眼,半夜兩點;剛想睡覺,半夜雞(機)叫,一號台找。他搓搓臉頰把苦笑抹去,給蘇婭傳達了近期工作:重點是迎接下月到來的總部檢查組。華岩壓低了聲調,閃爍其詞、神秘兮兮地說:「葉總、寧政委都在考核範圍……還有一個副總的位子,嗯,首長都很重視。」
蘇婭皺皺眉:「華岩不是好人嗎?」
賀東航不禁握住她的手:「我要代表司令部感謝你呢!」
自從有了大檐帽,警營里又多了一塊「磨石」:脫帽和戴帽。這麼多人在一起,一聲「脫帽」,各脫各的不行,這就要統一。原先的口令是「脫帽」!「戴帽」!但直工處長喊「脫帽」還可以,喊「戴帽」就常常喊成「戴帽兒」。在中國,「戴帽兒」這個詞常有特殊含read.99csw.com義,喊起來不嚴肅。而不要「兒」,只喊「戴帽」聽著也彆扭,跟那個很像海龜的「玳瑁」一個音。葉總經過反覆琢磨,決定改為「復帽」,直工處長就很難念成「復帽兒」。
「你說什麼是好人?」賀東航問她。
賀東航緊眨眨眼睛:確是這番景象。他斷定葉總也會同他一樣驚異:寧叢龍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學會了「審美」,「完善了自我」,這使他大惑不解……
晚上,賀東航睡不著。葉總批了他之後,寧政委又把他叫到辦公室,談了科學訓練的問題。末了說:
葉總終於站在了寧政委對面,倆人相距一步,喘氣之聲相聞。
有事明天早餐可以交代。夜半打來電話是對下午的事道歉了。對一天處理的事情,葉總上床前會過一遍電影,有什麼不妥打個電話補救。
常委們也在戴帽、復帽,分解的、連貫的,很像那麼回事。賀東航注意到,葉總、寧政委每一動都是一絲不苟,雖有點誇張,但配上他們的年齡、體魄和警銜,仍給人以振作感。
蘇婭等他的下文。想不到賀東航卻說,這事兒就算過去了。蘇婭站起來說,過去了好,那我走了,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我得給華主任請示工作去。賀東航忙攔住她說,別忙走,正想找你說這事呢。
賀東航進來了。挨熊的整個過程,他沒插一句話。訓練沒組織好,首長批評應該。但葉總為這樣的小事發火不多,當著部下批自己更少。自己挨幾句倒沒什麼,他擔心蘇婭,就問這個計劃怎麼是蘇婭做的呢?華岩有些尷尬。賀東航說,今天的事不怨你們,是我想簡單了,我向葉總檢討。蘇婭說首長能為下級承擔責任,我們就有安全感了。她語氣真誠,不像開玩笑。華岩的臉上五顏六色……
司令部的隊列是蘇婭在喊口令。按慣例應由直工處長喊,但因為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讓葉總弄了個大紅臉,他心裏窩火,就讓華岩喊。華岩覺得剛主持工作,不便再給人一種「事務簍子」的形象,而且喊口令不是他的強項,也不願喊,就提名蘇婭。蘇婭當然推辭。華岩的口氣堅決了,已經不是在商量,似乎已把喊口令的能力作為考核幹部的內容。蘇婭把大檐帽正了正,說試試吧。她往隊前一站,立時像換了個人似的,雙目如星,胸如半月,那口令激越清亮。不僅司令部的人長了精神,連政治部、後勤部的幹部們也偏頭側目。心裏讚歎:看模樣像個跳舞的,遛一遛原來是當過兵的,細打聽才知是正規軍出來的。蘇婭初喊還有點怯,被大家看得倒沉穩了。心想看吧,兩年戰士、班長,兩年通信排長不是白當的,別以為交通兵就知道修路、掙錢、吃飯!她甚至還想糾正幾個幹部的動作,后想初來乍到不知深淺,還是悠著點吧。
賀東航說:「好人不一定是好主任。」
蘇婭知道,武警部隊的體制結構不像解放軍,從下往上層層搭起來,像個金字塔。武警是橫寬縱淺,像個斗笠,總部是個尖尖的「帽頭」,下面呼啦啦展開一個大平面。總部就是什麼都不幹,光跑,一年也跑不過來。當然,如果你那個總隊問題不少,確需幫扶,那總部也是聞聲必到。總部很忙,沒有工夫放空槍,這就難怪受檢單位很重視了。葉總和寧政委已就軍、政、后的迎檢工作做了部署,要求特支迅速形成戰鬥力;直大的試點,總部已原則同意,這次要交出切實可行並且有超前意識的組建方案。
葉三昆越說越有氣:「……衛生也不像樣,樓道里的痰跡多少年不擦。門診部!你給我搞些葯來,誰的痰誰去擦!」華岩心說這麼些年了,吐痰現場早已破壞,找到「痰主」恐怕要查DNA。
「……」華岩快速反應,聽出這是道化學題,但沒聽清什麼物質要溶解,頭上就開始冒汗。他聽後面有人討論:「溶解……不溶解……」就回答:「溶解嗎?」
華岩在下面計算,每天已去掉四小時。寧政委又插話:「有的幹部該知道的不知道,該記住的記不住。基本功訓練要突出應知應記的內容……」
賀東航在蘇婭對面的小沙發上坐穩。說:「好人壞人的社會標準我不敢說,就說部隊。我覺得看一個人怎麼樣,主要看他怎麼對自己,怎麼對別人。一個能夠百分之六十為他人著想,百分之四十為自己著想的人,就是一個及格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