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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她讓岳成嶺譯成德文發出去了。
賀東航判斷,小羽同肖大戎的婚姻將要走到盡頭,如果沒有痛苦的積累,決然的選擇,她是不會痛下決心的。從她的情緒看,似有一個目標在召喚她。他叮囑小羽注意身體,不要留下什麼後遺症,到三峽之前給爸爸媽媽和大戎家打個電話。
蘇婭說:「我同意參謀長的意見。」
先是奧地利的大衛鼻子沒完沒了的祝賀,以後又很快升級到愛慕,如不是她嚴拒,他已經到拉薩半個月了。
「考慮了,老的、小的都考慮了。早離,肖大戎可以早點找到愛他的人,及早完善他的生活,早結婚,早生孩子,老人們也能早遂心愿。」
「所以,你要離婚。」
賀東航來到特支喊來了夏若女。這個剛烈漢子見面就說,我給首長添麻煩了。這是時下的套話,跟流行的「不好意思」一個意思。他的上身依然筆挺,兩隻大手倒扣在膝蓋上。賀東航問他當時怎麼想的?夏若女十分負疚。說:「那天工作很多,又出了病號,麥寶平時調皮搗蛋我都忍了,那天沒忍住。全是我的錯,首長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他講了一半實話。如果麥寶不是當眾羞辱蒙荷,他不會如此失態。
這二十幾年,無論在部隊,還是在機關,他都很注意向首長學習。在常委會和首長辦公會上,寧政委和葉總對某個事情提出拍板性意見之前,他總是提前在心裏想上幾條,然後跟首長的意見對照。這是一種很實際很便捷的學習方法。對夏若女問題的處理,自己的高度沒上去,有點感情用事了。
賀東航連忙給岳海支隊打了電話,要他們在接待工作當中因人而異。
「你已經夠珍惜了。」
「差遠了。珍惜生命,不能光注重數量,還要看重質量,生命的質量。」
賀小羽停頓了一會兒說:「放心吧,不過是偶感風寒,你妹妹命大著哪,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死的。」可能是這一陣拼得太厲害,滲水問題解決之後她時常眩暈,這次就是因為這個住院的。
他和蘇婭的辦公室現在只有一牆之隔,有時不得不採用這種聯絡辦法。
岳成嶺不無嘲諷地說:「條件不錯,每年的工作也給你安排好了,給領導說說,去吧,帶上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趕著馬車去吧。」
賀東航自從知道了妹妹決心要離婚,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他不大敢跟父母通電話。父母和肖萬夫夫婦正在岳海市玩得開心呢,也沒顧上多問小羽的情況,只埋怨她的電話太少。賀東航說她已經到三峽了,可能工作太忙。幸好父親的話題轉到了送禮上。岳海支隊的頭頭聽說他們在岳海,幾次read.99csw.com去看望不說,還送了些海產品,幾個老人說什麼也不收。父親說:「這些都是好東西,有營養嘛,含蛋白質多嘛,聽說貴得很,恐怕不是他們自己花錢買的。我和肖萬夫同志研究了,這些禮物我們不能收,你替我們謝謝他們。對你們現在的這一套,我們是有保留意見的。」聽見母親在旁邊說,不收也不要批評人嘛!
親愛的西藏水利姑娘,大胆地說,我愛你,這不僅僅因為你的成功,而是因為你為了成功而表現出的偉大的獻身精神!我請你到我美麗的國度里來。我在維也納近郊的森林里有房產,在培育了舒伯特、勃拉姆斯和約翰。施特勞斯的多瑙河畔,有實驗室。我們每年的春夏秋季一同在西藏工作,冬季回這裏度假。答應我吧,我的美麗的堅韌的小羽。賀姑娘!
K省和拉薩的時差不大,吃完晚飯賀東航就撥通了小羽,劈頭就訓她,這麼大事也不說一聲。
「可是,你在考慮你的生命質量的時候,考慮了別人的質量嗎?比如肖大戎,比如老人們?」
賀小羽問:「你怎麼知道的,蘇婭的嘴真快。」
她和岳成嶺漫步布達拉宮廣場,漫步大昭寺的環形夜市。晚上她就約岳成嶺出來這麼走,路上無所不談,新買的羊皮底布鞋居然磨出了一個洞。
岳成嶺嘴裏叨念著:奔月(岳),奔月(岳),聲音就微微有點兒發顫。
「你不要說,我說。」
蘇婭他們剛走,來了第二撥開會的人。電話鈴響了。賀東航聽那邊說:「你好,是我。」是蘇婭。他把聽筒朝耳朵貼緊些,應道:「主任你好,那個件見到了,正在處理。」蘇婭說:「我要去接孩子,先給你說個事。小羽病了,你給她打個電話,她很快要去三峽。」東航忙問:「哦,嚴重嗎?好,我們抓緊處理,再見。」
賀小羽拉岳成嶺去宵夜。餐館里人不少,多是成雙成對。他們揀了個空桌相對而坐。桌子不寬,靠牆的一端還擺著飾物:雅緻的小瓶里斜插著一枝玫瑰,還有一座根雕,好像在表現一位古裝仕女引臂欲飛,幾枝根須就勢彎成了裙裾的羅帶,飄飄悠悠的,很有動感。小羽細看根雕底座上的題名,心裏不禁一動:那名字竟叫「嫦娥奔月」!她捂住題名,要他猜猜什麼名。岳成嶺端詳了一下說,女士醉舞,助酒之用。小羽說,呸呸,真沒文化,這是嫦娥奔月!岳成嶺笑道,那她也是喝多了。
「你無非是說,人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得美好,活得有意義。」
賀小羽含情脈脈地看著岳成嶺。
賀東航擔https://read.99csw.com心妹妹感冒。感冒在內地不算啥,但在西藏就很危險,因為缺氧,如果引起肺炎、肺水腫,人就難以呼吸,很可能致命。前幾年就有進藏新兵因感冒搶送不及而死亡的。
賀東航放心不下賀小羽,想找個理由到西藏去一趟。後來同小羽幾次通電話,聽著妹妹情緒很好,講話興高采烈的,倒像是嘎馬湖電站明天就要發電一樣,他便有些奇怪,懷疑妹妹可能有人了,他給蘇婭講了這個感覺,說小羽怎麼傻呵呵的光笑?蘇婭說,熱戀中的女人基本跟傻子差不多,你要覺得她傻,那八成是有人了。
「子子孫孫找下去。」
賀東航敲敲桌子:「兩個當事人都承認了,事實是清楚的。至少得承認夏若女打了人,麥寶挨打了。連這個都不承認,戰士會怎麼想,那不是官官相護嗎?影響可能比打人還壞。」
「這個事你是一點也不遷就。」
「有了就帶給你看,你現在就修訂擇婿標準吧。」
「你是不是有了?」
賀小羽住院的那幾天,同岳成嶺接觸之餘,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會想起肖大戎,次數同與岳成嶺的密切程度成正比。她想了肖大戎許多好處:他頭腦簡單,但對她從不坑騙;他固執單一,但對她的指令從不違抗;他工作專一、事業第一,常置她于不顧,但這也給了她發展提高個人的廣闊空間;他少有柔情、頻于「活動」,但卻對其他女人從無眷戀……她甚至撥通了肖大戎的手機。那邊氣喘喘地問她有什麼事嗎,沒事打什麼電話!
賀東航明白了,他和妹妹的婚姻觀有著根本的不同。妹妹絕不委屈腳,而不論鞋的廠家是誰,品牌如何,誰經銷的。她曾問他:如果太陽和月亮結婚呢,誰適應誰?他答不上來。
賀東航召集甘沖英、蒲冬陽和總隊調查組匯總調查情況,提個初步的處理意見。甘沖英上來就表態:「不能叫『打』,打是有目的行為,夏若女沒有打麥寶的故意。我看叫出手不當。」
「一個人字,一撇一捺。一撇是事業,一捺是愛情,缺一不成字。事業要靠拼搏,創造儘可能多的價值;愛情也要去拼搏,爭得儘可能的美滿。否則,這個人生就欠缺質量。」
賀東航回到辦公室,耳邊還在縈繞著寧政委的理論。
「哥哥,你不該這麼說我,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遷就,對我的身心來說都無異於自殺。你不會看著我自殺吧。我還要找,合適了就過,不合適再離,離了再找……」
寧政委邊審閱特支向總部的彙報材料,邊聽賀東航的彙報。沉吟一會兒說:「賀參謀長……」一聽這稱謂,賀東航就https://read.99csw.com知道所提建議通不過。
關於對夏若女的處理,大家意見比較一致:代理大隊長是代不成了,再發個通報批評。賀東航又要求蒲冬陽在向總部的彙報材料里加上這個例子,講講黨委的嚴肅態度,把壞事變成好事。
岳成嶺強笑著,向小羽俯下身,說:「這首詩聽過嗎?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夏若女的兩拳頭迅速驚動了總隊領導。
小羽把臉偏到一邊,說,是在成都買的。
我在車上呢……她從醫院出來,給岳成嶺打電話,約他到她宿舍來。她找個借口把同宿舍的女技術員支出去,斜倚在床上。岳成嶺驚愕地看著面色蒼白表情安詳如釋重負般的賀小羽,臉上現出少有的莊重。他坐在她的床頭,要去握她的手。她凄然一笑,從枕邊取過一個紅絲絨蒙面的匣子。他打開那匣子,裏面的紅絨上嵌著一尊精緻的木雕:一個遠古時代的漢族仕女,廣袖如翼,裙裾飄飄,以無限嚮往的神情飛向天宇。底座上題名:嫦娥奔月。
他輕嘆一聲,隨手翻開那份寧政委剛剛閱過的給總部的彙報材料,眼睛不禁睜大了:
蒲冬陽說:「動作粗暴。」說完自己也笑了。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們的幹部都很年輕,也就是這二三十年出生成長的,誰也沒當過國民黨兵,這是肯定的。可是為什麼就學會了打罵體罰士兵這一套呢?算起來我們的教育搞得不少,但真正入腦入心的卻不多,許多教育浮皮蹭癢走了過場,使我們有些官兵到現在不知道問題的重要性。這個問題究竟有多麼重要呢?」寧政委站起來。
「可是東航,現在很多人的認識到不了這個高度,總覺得這是小事一樁,充其量是個帶兵方法問題,所以打罵之風屢禁不絕。這次如果不用重鎚敲打還會走過場。我的意見,夏若女由副營降為正連,他的錯誤要在全部隊通報,黨委還要作個決定,立即深入進行一次作風紀律整頓,深化官兵關係教育,使官兵一致的政治原則在全體官兵頭腦中深深紮根。」
小羽悻悻地點了些牛羊肉,要了兩瓶啤酒。岳成嶺忽然說,她不要孩子,我答應她了。她脾氣不好,偏激,常常莫名其妙發怒,我擔心她把孩子帶壞了。賀小羽說,這倒應該。岳成嶺同她碰碰杯,說了聲謝謝。小羽很警覺:謝我什麼?岳成嶺幹了杯說,理解萬歲。賀小羽嘴上雖說,誰理解你了,理解你什麼了?但心裏卻暖烘烘的。照她的理解,他們是在謀划他們今後的日子。
賀東航不禁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個笑話,是取笑肖萬夫叔叔的。肖叔叔剛進城的時候,地方政府請他吃飯九_九_藏_書。他覺得有一個湯味道不錯,但是湯里的一些黑糊糊的東西讓他倒胃,他就把這些東西都挑出來陳列于桌面,以示不滿。事後很氣憤地對警衛員說,這些地方幹部,還以為我是土八路,沒見過世面,搞一些老母豬的肚皮給我打湯喝!警衛員說不會吧。肖叔叔說怎麼不會,豬奶|子都看見的嘛!以後才搞清楚了,那些東西原來是海參……
賀東航想想確實是這麼回事,不禁對寧政委的道理肅然起敬。
政治部焦主任來找賀東航,說夏若女打戰士的事,特支說是查無證據,但今天他自己承認確有其事,政委指示司令部牽頭認真調查。賀東航能體會總隊長政委的心情,總部要來考察官兵關係,這裏偏偏出了兩拳頭,能不重視嗎?但他不解的是,不是幹部打戰士嗎?這是官兵關係問題,怎麼讓司令部牽頭查?焦主任面無表情,說寧政委的意見是先從行政管理的角度查一下。賀東航指定由副參謀長牽頭,蘇婭具體組織。
「這事怎麼跟家裡說?」
大衛鼻子亞蒙發來了激|情燃燒的伊妹兒。信是德文寫的,小羽懶得去查德漢詞典,叫岳成嶺來譯。岳成嶺沒費多大事,現場就給她朗誦了:
賀小羽還真為大衛鼻子亞蒙的真誠所感動,更羡慕這種能向自己的傾心所愛大胆表達情感的自由。她給約翰。亞蒙回了伊妹兒,告訴這位多情的異國水利專家,她是中國軍人,還有個中國軍人丈夫,中國軍人父親和母親。她同中國的江河水乳|交融,情同子孫,治理它們如同治理自己的血脈一樣,情感與對多瑙河是無法等同的。祝願多瑙河永遠美麗,永遠蔚藍。
華岩看著蘇婭說:「我同意蘇主任的意見,必須承認打人這個事實。」
他特意讓蒲冬陽加上去的夏若女和麥寶的事例,被寧政委用那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簽字筆從頭到腳刪了個乾淨。
「那還不至於。我有預感,我肯定找得著。」
賀東航留下甘沖英,問他工程招投標的情況。甘沖英說那沒啥問題,事情是老索辦的,是按照國家工程標準,請建築設計院和會計事務所定的標底,標底是絕密,任誰不知道。賀東航問,大東公司投標情況怎麼樣?甘沖英說這也是人家的絕密。但有一條,他們的標價如果超過標底的百分之五,或是低於標底的百分之八,都將被視為廢標。這是規則,對所有投標的公司都一樣。賀東航問,大東不會做什麼手腳吧?甘沖英一本正經地說,除非有人叛變革命。
賀東航勸小羽到內地療養幾天,恢復一下體力。小羽說不用了,三峽那邊可能還有我的任務。她又說:「這次住院,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九_九_藏_書,就像遊絲一樣,不定什麼時候說斷就斷了,真要好好珍惜呢!」
賀小羽和岳成嶺面臨著分手。岳成嶺要到新疆的阿勒泰山區去,對那裡的沙金資源再做勘察。而她已報名去三峽工程指揮部,參加永久船閘砼澆築工程會戰。因為她在嘎馬湖電站的隧洞工程中聲名鵲起,上級提名她去參加永久船閘襯砌牆的澆築。嘎馬湖施工使她與三峽工程幾乎失之交臂,現在突然天賜良機,作為一個中國水電軍人,她是絕不能放過的。
賀東航知道重要性不需要他來回答,但還是做出要起身回答的樣子。寧政委示意他坐好繼續聽。
「不愧是領導幹部,洞察一切。」
賀小羽聽哥哥說過一句據說是拿破崙的話:人體結構就是命運。這話聽似荒唐,但她嫁給肖大戎之後卻不得不信了。肖大戎給她上了血淋淋的一課——她是個女人。也使她懂得了,女人們之所以要去悲壯地前仆後繼地嫁給男人,說到底是為了克服自身的缺陷和不完善,結婚就是為了完善自我。肖大戎使她對婚姻不寒而慄、深惡痛絕,但又使她痛苦地領略了女人嫁人的真諦。她們在茫茫人海里為生活所迫而力不從心地游來游去,她們都要找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她歇息的陸地。就是這麼回事兒。自從邂逅了岳成嶺,賀小羽就有一種找到了「陸地」的感覺。跟這個人在一起,她覺得踏實,放心,有安全感,覺得天也藍,風也香,一天到晚都高高興興的。她與岳成嶺對視,覺得自己的眼睛都在放光……
賀小羽就哭出了聲。幾乎是同時,他們都抱住了對方。是那種在中外影視片里既很經典又有些陌生的擁抱。因為擁抱著的雙方既是一對激|情男女,又是一對戎裝軍人,雙方肩上鋪陳著猩黃耀目又質地堅硬的銜階標識物,旁人看著彆扭,自己覺著礙事……
「它關係到人民軍隊的性質。這不是危言聳聽。東航你想想,三灣改編標志著人民軍隊的誕生。可是我們想過沒有,毛主席領導三灣改編,究竟採取了哪些措施?我看最重要的是兩條:一是堅持了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再就是實行了官兵一致、政治平等的內部關係。就靠這兩條,改編之後人還是那些人,槍還是那些槍,可排成的隊伍就成人民的軍隊了,性質就變了。官兵關係難道是小事嗎?」
蘇婭剛見華岩的時候,還覺得不太自然,但華副政委對她十分熱情,最先朝她敬了禮,不是因為女士的包包不便亂動,他連包都接過去了。這使蘇婭深感自己的老練程度差遠了。
其實,賀小羽這一段的情感生活還是很有質量的,她也很少有地卻又很充分地領略了做女人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