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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賀東航暗自吃了一驚。甘越英跟蘭雙芝睡了覺又要蹬人家,二十年來人們就是這麼傳的,但甘沖英打「提前量」的事卻從未聽說過。甘越英當真是有冤情嗎?
肖萬夫一直在給自己抓捏,並尋機插話。易琴趁翻譯的間隙制止他的動作,他不聽。自己的老婆盡給人家當翻譯,他心裏不平衡。聽賀遠達轉了話題,就有些不滿:仗還沒打完呢,怎麼扯到了做生意?他趕緊搶過話頭:「穿插迂迴是非常艱巨的任務,如果指揮員意志不堅定,猶豫,指揮不靈活,是根本達不成戰役目的的。有的部隊就沒有按時到達指定地域,我的部隊按時到達了,堵住了你們。小易,說給他聽。」
中國人都激動起來,連蘇偉聽了都解氣,但他不敢讓人翻譯:正跟人家談判,讓人家投錢呢。戴眼鏡的女翻譯躍躍欲試要翻,被他的眼睛狠狠制止了。肖萬夫卻一副凜然的樣子,拍著易琴的腿:「翻、翻!」
賀東航並不計較:「有要篡改的嗎?」
賀東航又給甘越英滿上酒,舉杯說:「我這次來還有一層意思,寧政委讓我替他問候你。」
賀東航堅持按年齡排座次,柴監獄長居首,甘越英次之,自己坐下首。甘越英在柴監獄長左首坐了,說:「你賀東航這輩子無論當多大的官,年齡你是攆不上我了。一對三,手下敗將,歷史無法篡改。」
柴監獄長也喝不下去了,他划拉著煙斗說:「老寧出手太狠,就算跟未婚妻睡了,這算多大個事兒?也不至於一擼到底嘛。」
甘越英已帶幾分酒意,他一拍桌子:「你回去問問甘沖英那個王八蛋,是他打了蘭紅霞的『提前量』,還是我打了蘭雙芝的『提前量』?你明天就把蘭雙芝帶回去查體,把報告送給寧叢龍!」
柴監獄長若無其事地裝上一鍋煙絲,點著了深吸一口:「這是貴州捎來的,聞著香吧?我給你個賬戶。走,先喝兩盅。」
賀遠達頷首:「我在指揮所里。」
「窮人窮對付,酒現成,到家抓只雞子,再買幾碗羊湯,成席了。」
柴監獄長已年過半百,乾瘦乾瘦。部下們說,把他的骨頭剔出來泡酒,當虎骨酒賣可以亂真。他的干齡等同於這所監獄。經他教化而刑滿釋放和就業的犯人不曉得幾多,他仍在這裏,也沒有走的跡象。他的一兒一女也在監獄里就了業。所以他說,犯人是有期徒刑,他是「無期徒刑」。他是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他只要一說這個,賀東航的希望、要求就不便多提了。
賀遠達上了電梯就不正眼看蘇偉。他今天的心情本來很好,還特意颳了鬍子,穿了酈英剛給他買的價格不菲的藏青色休閑夾克衫,可是卻叫這個崇洋媚外的傢伙破壞了。這孩子長得倒是一表人材,個子也不比人家低,怎麼在洋人面前這副嘴臉。不要講對中國革命的貢獻了,就是論年齡,這幾個洋人又算老幾!現在的年輕人又不是生在舊社會,從哪裡學了這些洋奴氣。他也生肖萬夫的氣。他本來讓他收拾整齊一點,上街嘛,可肖萬夫仍是鬍子拉碴,還是那身上世紀80年代發的舊軍裝,而且他對錯誤的現象視而不見,毫不抵制,還直打聽這幾個洋人是幹啥的。賀遠達聽著那個大個子白頭髮洋人說洋話,也生洋人的氣:洋人嘛,過去是來搞侵略,現在是來賺中國人的錢,有什麼了不得!1945年9月,小鬼子投降以後,美國曾借口保護僑民,要派兵在煙台登陸。賀遠達和肖萬夫同他們的部隊嚴辭拒絕,嚴陣以待,那幾條洋船不是溜走了嘛,更別說抗美援朝了。他聽見戴眼鏡的中國女翻譯在對蘇偉翻那個白髮男洋人的話。
「……赫斯先生說,我跟共產黨的軍隊在朝鮮作過戰,留給我的印象,除了勇敢、堅忍,還有他們的認真精神……戰役戰鬥的每一個細小環節他們都考慮得十分周密,實施非常認真。希望你們能用這種認真精神同我們合作……」
老柴摳著煙鍋眼皮不抬:「30萬。」
赫斯沉思了一會,攤開雙手聳聳肩,和解地說:「我相信,各位誰也不希望看到先生的預言變成現實。」
赫斯得知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老軍人,就是當年堵其進路的英雄,更加不知所措。他問肖萬夫:「當年我真不明白,貴軍不乘飛機、https://read.99csw.com坦克、汽車,怎麼能搶在我們前面?」肖萬夫驕傲地翹起兩隻腳:「就靠它,走,翻山越嶺不走公路,黑夜裡通宵走,向後傳——跟上!就這麼走。」
賀東航說:「再叫個人。」
赫斯的藍眼睛藍光一閃,馬上做了回答。易琴翻譯說,赫斯先生在中共稱之為第二次戰役的作戰當中,是在聯軍的西線,他是美軍騎兵第一師的通信兵。
賀遠達並不生氣,像原諒孩子似的說:「這位先生晚生了20年,你說的海空優勢,抗美援朝那陣你們都具備。」
賀遠達、肖萬夫和兩個老太太聽了這番話,眼裡、臉上立時溢出了青春光彩。他們迅速交流了目光,一齊去打量這位白髮美國人,像是在辨認一個失散多年的友人。
葉總和寧政委把龍副司令的視察看得很重。他們一再向賀東航具體強調了迎檢的準備工作。葉總要求重點檢查薄弱環節、薄弱部位,能糾正的立即糾正。
賀遠達請幾位美國人落座。雙方開始交談,女翻譯為「美軍」服務,蘇婭為「共軍」翻譯。賀遠達向赫斯介紹了肖萬夫、酈英和易琴當年的職務。當介紹到酈英是志願軍文工團員時,赫斯又驚呼起來,把兩隻毛茸茸的胳膊舉過頭,做了個長鼓舞的動作。酈英矜持地點點頭。心想,我唱歌跳舞你美國鬼子是既看不到,也聽不到。赫斯又問了賀遠達當時的軍階。賀遠達說,我是師長,那是還沒授銜。聽赫斯驚呼「將軍」,肖萬夫對妻子說,告訴這個美國兵,我當年是在一線跟他們乾的。易琴替丈夫譯了,赫斯就像遇到戰神一樣,對他們肅然起敬。
賀遠達同美國人謙讓著走出電梯。蘇偉要引導赫斯一行遊覽,赫斯一個勁NO,NO,上去握住賀遠達的手,很激動地嗚里哇啦。賀遠達對蘇偉說,我們在那邊聊一會兒,你搞點咖啡來,要好的,再給中國人泡壺茶。蘇偉又找到了在周省長跟前的感覺,顛顛去了。
出門的時候,寧政委跟賀東航走成並排,說:「到沙坪監獄代表我看看甘越英,看他有什麼困難,畢竟是我們的兵嘛。」
那幾天,蘇偉正陪周同舟省長跟美國的ACT集團談判。ACT集團要和K省合資,在岳海市建一個大型載重車輛總裝廠。雙方技術人員已經接觸不短時間了,這次是應美方要求,雙方決策層舉行會晤,草簽一個協議。美方參加會談的是ACT集團董事長赫斯先生,首席執行官艾登伯格先生,首席法律顧問柯萊爾女士。因這次談判事關重大,其未來效益對拉動K省經濟影響深遠,蘇偉自知擔子沉重,就把全副精力都投上,對談判的內容、日程及食宿保障,已先期做了周密準備。沒成想周省長參加談判的頭一天,美方就表示了明顯的不滿。周省長剛一落座,首席執行官艾登伯格先生就對K省提出的美方前期投資總額提出質疑,指出計算有的是不精確的,有的缺乏可靠依據。甚至說我們美國人不喜歡猜測,不可能僅憑你們猜測的數字就把錢掏出來。他聲音不高,但語氣里透著生冷,一支鉛筆在修長的十指間轉來轉去。滿頭銀髮的董事長赫斯面無表情,腰身挺得筆直。金髮女郎柯萊爾則略帶擔心地注意著中方人員的反應。譯員把艾登伯格的嗚里哇啦翻成了中國話,周同舟的臉面當即就掛不住了。他建議休會半小時,請美國朋友到大廈頂層瀏覽市容海景,復會時回答艾登伯格先生的問題。就在這個當口,蘇婭和索明清在底層大廳找到了蘇偉。因為幾次電話蘇偉都煩嘰嘰的,推說沒時間,他們就不請自到找上門了。蘇偉剛剛挨了周省長的批,正要陪美國人乘觀光電梯上頂層,沒等蘇婭講完就氣呼呼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招標能有啥問題?政府絕不干預,快走吧,你們當兵的就會瞎攪和!蘇婭尾隨不舍,一直跟到電梯口,嘟囔道,你這是幹嗎,我這也是公事!
蘇婭對哥哥的反應很不滿,她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對話,就拉了拉蘇偉的袖子。肖萬夫催著易琴快譯。
賀遠達蔑然一笑:「挑釁是你們乾的事,我這是忠告。」
比如那個沙坪監獄,執勤設施比旁的單位落後一二十年,坐汽車從北京到K省,一進省界就是它,儘https://read•99csw•com管其他單位都還可以,但是先看了這個破爛窗口,後面的印象也就拉克了。「拉克」本是撲克牌術語,最後一名、末末了的意思,葉總把它引申為「拉稀了」、「完戲了」、「泡湯了」的同義語。賀東航表示立馬趕過去,設法補救。還說,就是塊抹布,也先綉上朵花兒。寧政委說,葉總倒不是這個意思。你要拿總部這次檢查促促他們,檢查也是為了促進,為了落實嘛。賀東航由此感到,缺乏幽默感也是領導幹部討嫌的缺點之一。
看著眼前這個美國兵,賀遠達不禁想起不久前的中美撞機,他想就此再評論一下。一想不妥,外交無小事,該說的外交部都說了,自己不要放錯了炮。但他總有個意思要表達,非要吐之而後快。他說:「那個時候你們的技術裝備比我們強得多,你們一個團的炮兵火力幾乎趕得上我們一個軍。但是你們的戰爭不正義,被我們打敗了。現在,武器裝備的優勢暫時還在你們那邊。但我可以告訴赫斯先生,如果貴國什麼時候還要挑起不義之戰,我們還會再次戰勝你們。」
賀東航一下車就看了執勤中隊的營區,基本去年啥樣還啥樣,只是房頂上雨水滲漏比去年流暢,渠道也更多。地面濕漉漉的,不少地方牆皮已經翻卷,像掛著一塊塊碎煎餅。好在官兵們苦慣了。一個傻呵呵的排長甚至說,沒關係,又不睡在牆皮上。監區的情況也令人擔憂,監牆高度不夠標準,少說矮了一米,照明設施也不齊備……
老柴在這片方圓享有崇高威望。幾個村子里重要人物的婚喪嫁娶,要請他到場才有臉面。南鄉北鄉邊界起烽火,也常常由他當消防。他在這所監獄里的核心地位是在實踐中形成的,無人可以取代。這首先來源於他與監獄同在的精神,時間之漫長誰也比不了。他安於清貧,不貪不佔,處事公道,特別是他把犯人當「人」看,他掛在嘴上的話是「犯人也是人」。他說,在咱們中國,犯了法怎麼辦?最大不了的無非是「兩個剝奪」:剝奪自由,剝奪生命,還能怎樣?剝奪什麼也不能受虐待,他已經認罪了嘛!就是死刑犯,也要尊重他的人格,他都同意拿命伏法了,你還要他怎樣?臨刑前你要好言相勸,酒肉相送,他還得配合行刑隊員順利瞄準射擊,圓滿完成一槍斃命的任務呢!所以他對犯人也是以誠相待。有些刑滿之後無家可歸或有家不歸的人,就奔著老柴在監獄就了工。據說有個還剩半年就刑滿釋放的犯人,老柴派他夜間看瓜田,沒有幹警看管。這人一連幾夜都恪盡職守,偏有一夜火燒火燎地想老婆,終於挨不住生理渴求,趁夜色潛行20里,回家了。誰知趕上一個男人正和他老婆在辦他想回來辦的事情,他就把那人殺了。這怎麼辦?瓜田的任務還沒完,為人要講誠信,不能辜負了老柴。又連夜趕回了瓜田,堅持到下班投了案。
兩國的老兵們都陷入了回憶,思緒回到了那場令他們刻骨銘心的慘烈戰役……
柴監獄長把煙鍋托在手裡,把煙斗柄一劃拉,說:「人家的閨女有花戴,俺爹錢少不能買。賀參座,你講的事早該辦,可我沒錢。監獄基礎設施維修,我打了幾回報告了?沒用,上面這會兒也沒錢。」柴監獄長滄桑幾十年,經多見廣,不是武警總部來個人就能觸動的。「就是國務院來人又咋樣?我一分錢沒貪污,查嘛,我總不能一分錢辦一毛錢的事吧,嫌不行放我走,怕再找不出我這號的傻蛋!」
蘇偉被這番話說得摸不著頭腦,哼哧了好一會兒才問:「赫斯先生是說的抗美援朝戰爭嗎?」
賀遠達說:「赫斯先生剛才說,共產黨的軍隊作戰勇敢,又最講認真,我非常贊同。不知赫斯先生當年是怎麼體會出來的?」
甘越英把眼前的酒杯猛一劃拉,那酒杯就橫飛出去,在石灰牆上砸個粉碎。
志願軍老兵們都笑了。二次戰役時我們都在西線啊,騎一師啊?老朋友啦!
賀東航堅持不要柴監獄長招待,晚飯就到中隊吃。「你那叫花子樣,再吃就穿不上褲子了。」
已是下午四五點鐘光景,疲勞的太陽懶洋洋西墜,離地平線只剩下兩支步槍高。車繼續走了沒多遠,就被一條橫斷土路的水溝攔住了。方參九-九-藏-書謀罵了一聲忙下去察看,賀東航也下了車。眼前的水溝顯然是臨時挖的,這一挖,路北水渠里的水就順著水溝淌到路南來了。一個帶班員從望遠鏡里認出了賀東航的車牌是總隊序號,便縱馬馳到車前,塵埃未落便向他敬禮報告。賀東航還了禮,指著水溝問怎麼回事。帶班員抬臂朝路北划拉了一下,說參謀長現在站的位置,是兩個鄉的鄉界,運河水引過來,經西鄉才能流到東鄉,兩個鄉常為水撕咬,旱情嚴重的年景還交過火。說著他取下掛在左肩窩的對講機哇啦了幾句,就見遠處幾個人影抬了兩塊木板往這跑。帶班員朝賀東航笑笑,他說這對講機還是參謀長去年來時給解決的呢!他臉上沙塵挺厚,兩隻眼睛卻像兩孔泉,水汪汪的。賀東航掠過大片的玉米地再往前看,地的盡頭有一抹隆起的暗青色,那是監牆,裏面就是沙坪監獄了。
一直沒說話的柯萊爾女士長著臉問:「我可以把先生的話理解為挑釁嗎?」
赫斯沉默了一會兒,坐著敬了一個美軍軍禮:「我向參加那次戰役的中國軍人致意,我親眼看到了貴軍付出的代價。」
賀東航記不起秋萍,無從把她同蘭雙芝比較。倒是當年的甘越英在他眼前活泛起來。在同年入伍的兵里,甘越英算歲數大的,年長賀東航三歲。他屬於那種「膀寬腰細必有力」的體型,幾年的軍營生活便盪去了他的鄉土氣,人出落得利利索索。解放帽檐常彎成一道美麗的弧,還要向上翹翹著。有一次部隊應邀參加大清河航運系統的團日活動,要表演一對三的擒敵技藝。雖然在排練時,賀東航、甘沖英們都明確了自己應賣的破綻,註定了必敗的命運,但沒想到打起來的時候,觀看的女共青團員竟然那麼多,燕子一般嘰嘰喳喳,惹得賀東航、甘沖英們臨時變招,要用實際行動批判「花架子」。三個小夥子蛐蛐似的圍著甘越英,引須蹬腿,氣得甘越英罵「我操你們的媽」!他也不按套路了,硬是七拳八腳把三個小子各個擊破。芳心大動的女團員們擁上來獻花。直到甘越英拒婚之後賀東航才聽說,獻花的姑娘里就有秋萍,但他對不上號。
賀遠達咳了幾聲,說:「跟你們美國人打仗,我那是第一次。」他的嗓音有些嘶啞,但吐字清晰。蘇偉連忙把茶杯向賀遠達推了推,示意服務員快續水。賀遠達呷了口茶。「這次戰役,我們充分運用了第一次戰役的經驗,把戰役迂迴、斷敵退路作為重點,獲得了成功。現在我們跟外國人做生意,也要逐步學習。我們搞改革開放時間還不長,你們要配合,沒有什麼了不得的……」
赫斯說:「仁川登陸之後,我們一直打得很順利。麥克阿瑟將軍說,要在那一年的感恩節前結束戰爭。貴軍的第一次戰役打碎了這個承諾。那時我和同事們都不服氣,因為貴軍是突然襲擊,我們中了埋伏。但是在貴軍的第二次戰役中,我們是充分準備之後才發起攻擊的,麥帥又許諾聖誕節前結束戰爭,但是我們的東西兩線都受到貴軍頑強阻擊。就在狂歡夜,貴軍西線發起反擊,包圍了韓國軍隊第七、第八師和美軍第二師。我所在的騎兵第一師奉命接應被圍部隊向南突圍,猛烈攻擊貴軍三所里、龍源里一線陣地。我們的裝備、火力遠遠超過貴軍,但無法突破防線,可以用來接應的所有通道都被貴軍封死了,毫無縫隙可鑽,我們師與突圍的第二師相隔不到一公里,但卻是可望而不可及。那時我就驚嘆貴軍戰役指揮員的嚴謹和縝密……請問將軍,您當時是否在指揮戰役?」
甘越英一進門,賀東航就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那手粗糲,顯然缺乏熱情。甘越英說:「首長們喝酒,喊我不多餘嗎?」賀東航說:「甘大哥不到酒怎麼喝?」柴監獄長說:「別拿架了,你不來賀參謀長就到中隊吃飯呢!」甘越英喊了聲「大寬」,進來一條挺威猛的狗,身高齊人胯,嘴長耳短,紅棕色的皮毛通體油亮。甘越英對大寬說,告訴明月我不回家吃飯了。大寬領命而去。賀東航搞不清它回去如何傳達,嘴上卻贊道「好狗」。
賀東航剛上車就接到蘇婭從岳海打來的電話。她說見到你爸爸媽媽了,還有小羽的公公婆婆。她聲音里透出明顯的興奮。東航很高興九*九*藏*書,問她印象怎麼樣。蘇婭反問道,誰對誰的印象?因為方參謀在旁邊,賀東航就含混地說,當然是對年輕一代的印象嘛。蘇婭說,那還來不及交流,不過我對他們的印象挺好的,可惜你不在這兒,那可真叫棒。
甘越英把舉起的杯子又摁回桌上:「這杯我喝不著,你找甘沖英喝。」
「甘沖英那王八蛋算一個。」
「15萬。」
戴眼鏡的女譯員不敢譯,瞅瞅賀遠達,瞅瞅赫斯,又瞅瞅蘇偉。蘇偉很不安,阻止道:「這位……請不要亂插話,這是外事活動。」
每次見面,甘越英都要罵寧叢龍和甘沖英。罵寧政委自然跟他受到如此處理有關,那麼罵甘沖英呢?是否因為兄弟倆境況反差太大,心裏極不平衡?賀東航很能體會他這種心理,見了都以大哥相稱,尤其在眾人面前更對他尊敬有加,這大概是他倆還能把盞對酌的原因。賀東航搶在柴監獄長之前舉起杯子:「越英大哥,小弟先敬你一杯。」還特意一手端杯,一手護杯,就像新上梁山的好漢受到宋江接見一樣。甘越英不謙讓,仰脖幹了吃菜。柴監獄長看在眼裡,心想賀東航這小子將來能出息個人物,善解人意,知道敬人。他端杯說:「賀參座,為你的支持,為你倆的戰友情誼,我敬一杯。」因甘越英在場,他沒說「支持」什麼。「越英的戰友每年都有來的,像你這麼待他的不多。」賀東航忙說:「越英當年在團里哪樣都比我強,特別是散打,三個我也不頂他一個。」
賀東航氣得牙癢,要飯你還討價還價?他又估了估他在馬局長心裏的分量,咬牙說:「20萬。」
頭十幾年,那個叫秋萍的航運員,以後是船長,每年還要來看甘越英。起先人們不知他倆的關係,來了沒人管,搞不清他倆晚上咋過的,後來知道了甘越英的遭遇,她再來時就有好心人騰間房子,偷偷讓他們過夜。秋萍每次來蘭雙芝都知道,自有同情者報信,但她從不去堵門罵窗,照樣同明月過生計。秋萍一連來了15年,最後一次來是個秋雨夜。以前她來,深夜裡必傳出哭聲,是秋萍的哭聲,那夜傳出的是男女兩個人的哭聲。有幾個青年職工披著雨衣在柳樹下聆聽,說甘越英哭得不是人動靜,像早些年運河灘上被農人下夾子夾住的狼,嗷嗷地嚎,又人又揪心……
背後講人的好話是美德,當眾講人的不為人知的好事也是美德,會使人感動。果然,甘越英自飲了一杯,慨然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我現在算什麼?不是柴監獄長拿我當人看,狗屎一堆罷了。」幾杯酒下肚,他臉上已泛出暗紅。賀東航看著他,心想歲月真是無情。同是一個人,同是那套五官,怎麼就生生地雕刻出一副老態了呢?仔細觀察一下,甘越英昔日的青春容顏其實只是讓三樣東西破壞了。一頭粗黑的濃髮,變得斑白凋零,額頭往上已經歇頂;綳得緊緊的人造革樣的面部皮膚,如今像揉皺了的帆布;那雙機警的靈光四射的眼睛,如今少了光澤,而且上眼皮鬆散,把雙牛鈴大眼耷拉成了三角眼。不變的只剩下一身傲氣。與之相比,他的堂弟甘沖英自然也比過去見老,但那只是一種老成,老成得細發,老成得滋潤,老成得看不出多少「滄桑」。
柴監獄長聽賀東航講這些問題的時候,不時地點頭,鼻子里輔之以「嗯、嗯」的聲音,因為嘴裏正斜叼著一柄碩大的煙斗,還要定時吐出一股股帶有奇香的煙來。他解釋什麼的時候,就用右手托住煙斗鍋,那彎柄就成了指示棒。這情景使賀東航想起斯大林聽朱可夫彙報。不得已,他「彙報」說武警總部首長不日將來視察的情況,以示形勢逼人。
賀遠達見過來一夥外國人,也沒在意,繼續和肖萬夫討論建這麼高的大樓究竟有什麼用處。電梯門開了,賀遠達剛待邁腿,蘇偉伸臂把他攔住,說請美國客人先上,你們等下一趟。賀遠達打量著蘇偉,把右臂支在腰眼上,這是表示要「說道說道」了。賀遠達的秘書趕緊過來撥開蘇偉,要扶首長進電梯。賀遠達這會兒倒不進了,許是記起了中國人待客的禮節,就朝赫斯和艾登伯格做了個「請」的手勢。幾個美國人也謙讓了一下,請酈英、易琴、蘇婭和金髮女人柯萊爾先上,女士優先。
赫斯先生的機智https://read•99csw•com在於,既保持了談話的友好氣氛,又對賀遠達的「預言」做了模糊處理。他沒有說明,他不希望看到的現實,究竟是美國還會挑起不義之戰呢,還是中國必將再次打敗他們。
監獄自有監獄的經費保障渠道,跟武警不搭界。但賀東航今天敢來,敢向老柴提要求,他是預有考慮的,他有馬局長給他的「特權」。就狠狠心說:「我給你10萬,你先把中隊的營房搗騰搗騰,剩下的錢歸你。」
賀東航只當他對寧叢龍的厚此薄彼不滿,笑著勸道:「一碼歸一碼,這杯要喝。」
這時易琴接過女翻譯的話,用英語對赫斯說:「那場戰爭我們叫『抗美援朝』,你們叫『朝鮮戰爭』。」
20年前,甘越英因為拒不和蘭雙芝同房,寧叢龍從懲罰當代「陳世美」的高度出發,把他從排長擼成兵復了員。他臨回鄉的時候,寧叢龍考慮就這麼把他送回老家不好,就提了個「兩留」:留個臉面,留條出路。後來派人聯繫,把他送到這裏當了職工。他燒過鍋爐,管過園林,當過保管,開過拖拉機,如今乾電工。蘭雙芝咬定青山不放鬆,跟著他到了監獄。既是夫妻又是從部隊來的,監獄還是照顧,在豬圈邊上騰給他們一間平房,但甘越英自來的那天起,一如既往地不跟蘭雙芝同房,燒鍋爐住鍋爐房,當保管住倉庫,開拖拉機睡機窩,人緣熟了就住值班室。也有好心人勸過蘭雙芝何不趁年輕離婚,在周圍再找一個吃公家飯的就行嘛。蘭雙芝說,他是個屍首我也跟著他。以後就沒人敢勸了。到監獄的第三年,蘭雙芝回了趟家,領回一個叫明月的小女孩,管她叫媽,管甘越英叫爸。蘭雙芝自此算是有了伴兒,娘兒倆就這麼過。如今這孩子已經20歲了,初中畢業后在監獄當了出納。甘越英以後從附近村裡抱回條小狗,取名「大寬」。大寬跟他形影不離。
易琴儘可能柔聲地並輔之以微笑,向幾個美國人講了大意。艾登伯格和柯萊爾聽了白臉變得更白,如坐針氈的樣子。艾登伯格終於忍不住,冷冷地說:「太平洋被我們所控制,太平洋的天空被我們所控制,這個話題沒有意義,談點別的吧。」
女翻譯看來譯不出「抗美援朝」四個字,臉有些紅,正在調動庫存。
沙坪監獄實際上是一個規模很大的勞改農場。它坐落在古運河北岸,地有千數公頃,犯人近千名。賀東航去年曾來這裏蹲點,參加過隨隊看押,給他的感覺是風沙大。以前他聽說戰士下哨回去,一隻耳朵里能倒出半盅子土,以為是誇張,試了一次大致差不多。因為不敢放下帽耳朵,怕有了動靜聽不見,所以只好任憑無遮無攔的風把細沙往耳朵和脖子里灌。
「甘越英,去年臘月里就咱仨。」
滿電梯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易琴。易琴像是有備而來似的,從頭到腳清清爽爽,使人一點也不懷疑剛才的流利英語是她說的。肖萬夫頓覺清氣上升,濁氣下沉,對赫斯說:「這是我老伴,就是愛人,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地播音員。」這番介紹易琴自己不好翻譯,蘇婭則忍不住譯給外國人聽。沒想到赫斯驚呼起來,還用雙手做成喇叭狀,說:「我當年在戰地聽到了中國軍隊的播音,那肯定是你的聲音。我和同事們都說,播音的一定是位美麗的東方女人!」蘇婭又把這話譯了。因為她媽媽也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因此譯這話的時候她還帶了點親情。電梯里一陣歡騰。
「我沒睡,王八睡了!」
「25萬。」
柴監獄長說:「秋萍頭回來我就見過她,車站離這不遠,下了車自個兒走過來。就穿著那會兒航運職工的制服,挎個小包袱。人也不比蘭雙芝受看多少,就是比她收拾得乾淨,個子也高。」
正巧,賀遠達、肖萬夫和酈英、易琴也在那裡等電梯。也是慕名來這號稱遠東第一摩天大樓觀光的。蘇婭自到K省還沒見過賀東航的父母,索明清自然走訪過,就連忙越過美國人,上前敬了禮,並自報家門,還介紹了蘇婭。蘇婭只好過去問了叔叔阿姨好。酈英和易琴聽說她是個辦公室主任,就同她握了手,多看了她幾眼。
「請問這位先生,當年你是在哪條戰線,哪個部隊?」賀遠達朗聲發問,目光灼灼地盯著赫斯。這時電梯已經到了頂層,門已敞開,但中外乘客都沒有動。